全星月

    母亲说，1931年，外公（陆荣）外婆（陆翠华）为了让孩子们读书，特意将本来寄居在徐埭乡下的家搬租到平湖小南门外的地方。外公则去了远在萧山的茅山一带继续做警察所长。

    母亲说，租住的寓所特别舒服。

    三大间门面房，一色木框玻璃落地长窗。玻璃窗上方还有遮阳篷，前面三大间的后面还有院子。北面是一排辅助用房，这里有杂物间，厨房间和餐厅。辅助用房的东北角是踏渡。踏渡面临水域宽阔的城河。楼上的结构与楼下相似，但每个房间外都有阳台。

    这里夏天乘风凉，冬天晒太阳，好不惬意。

    母亲说她少年时的读书生活是非常安逸的。当时的她是一身学生装束。黑裙，长筒袜子，圆口鞋，上身是湖蓝色短装，时髦的喇叭袖。剪着短短的黑头发，极似小荷，活泼而青春。每天手提有木夹提手的书包袋上学，从家里出发朝东走去，左拐上大南门桥，右转向东，学校就在鲍家汇一带。

    可惜好景不长，日本人来后的第一波炸弹就把母亲的幸福生活给毁了。听到平湖被炸后，外公立即辞掉了萧山的职务回到平湖，带领着一家人从此开始加入难民潮，踏上流亡之路。一路过嘉兴杭州，穿萧山，经义乌金华与衢州，入江西上饶。最后在弋阳杨姓人家那里租屋落脚，开始了避难谋生的流浪生活。

    ……

    母亲说日本人的第一波炸弹就掼在小南门他们的家旁。

    当时，防空警报“呜呜—”地响了一次又一次。人们听到了就不顾一切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朝城外没命地跑出去。

    出了小南门就是乡下了，那里种植着一大片桑树。我外婆带着母亲他们一干人，看到桑树茂密，就纷纷钻进去藏身。桑树地里倒也安静，可耳朵旁边满是日本人的飞机呼啸声音，一会“嗡”地过来，接着听见“哒哒哒”的机枪声；然后飞机又“嗡”地上去，紧接着就是撕裂大地的“轰轰轰轰”的爆炸声。

    大家都知道，那是日本人掼下的炸弹爆炸了。

    日本飞机“嗡”地来，“嗡”地去，如此折腾到了傍晚时分，大概它们也累了，才摇摆着身子渐渐离去。

    然而，藏身在桑树林里的母亲他们还是不敢大意出来，生怕日本飞机再次掉尾过来。一直到当他们确信日本飞机应该不会再来的时候，就先在桑树林口引头探脑地观察着外面动静，再一会就大胆地试探着走了出来。这个时候，他们发现原来藏身在桑树林的人是那么多，黑压压的一群一群走出来。

    大家一面骂着残暴的小日本，一面各自清点着人数。纷纷一丛一簇地相拥相伴着回城里去。

    我外婆清点着人数后，觉得不对，让大家停下来，再点一点，还是不对。大家一议论，才知道缺了一个母亲的中舅舅。于是，大家在桑树林边拼命喊着，始终没有听到母亲中舅舅的任何应答。实在无奈之下，疲惫的外婆带着疲惫茫然的大家跟在回城“大部队”的后面走向小南门。

    母亲他们一行刚走到小南门路边，就放眼看到一家被炸掉了。

    见到这个情景，大家纷纷搏命地跑过去……

    接着，他们又在后门的地方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惊呆了的大家立即以为这就是母亲的中舅舅。于是，大家都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

    正当大家在废墟中哭着喊着的时候，突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在问大家“你们在找什么呀”？而这声音就是母亲的中舅舅。

    见到了母亲中舅舅安然无恙地回来，大家又即刻转悲为喜。只是面对已经无法再居住的房子而产生了流离失所的悲凉感觉，又弥漫在大家的痛苦无奈的脸上。外婆看着眼前的一把乱头发，就毅然指挥大家尽可能地在乱墟中拣拾有用的物品，然后带领大家连夜投奔到关桥东面的徐家埭乡下亲戚家。……

    母亲说后来才知道，那具被炸死在母亲小南门家后门的人是江北船上跑上来躲飞机的人，正好碰上这个“恶时辰”，把命也送了，真是可惜可怜……

    日本人的到来，炸毁了我母亲的家。从此，母亲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就是在外公外婆的带领下开始了近十年之久的流浪生活。

    在流浪江西弋阳的多年光景里，母亲同样经历了日寇骚扰的苦难。

    母亲说，当时日日夜夜要提心吊胆地提防日本兵。只要有人说一声“兵到了”，所有的百姓都会没命地朝南面山里躲避。

    有一天快近中午时分，日本兵又来骚扰了，母亲随着外公外婆，还带着弟弟一窝蜂地向南逃去。由于大家都拼命地一股脑儿跑，不一会儿，我的小舅舅（母亲的弟弟）就跑散了。去找吧，不现实。他们只能继续随着本地人向山里逃窜，当地人环境熟悉，一会就逃到了比较安全的地带。他们一行人都躲在山脚下的长茅草里面。长茅草非常的茂盛，只要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就不会留下人为痕迹。人往下一蹲或干脆一坐一躺，再把茅草轻轻地往人身上拨拉几下，这样，整个人就藏起来了。这样藏身，安全是安全的。但，时间稍微一长，感觉就非常难熬了。一是闷热，太阳当空照，风儿吹不到。二是饥饿，肚子咕咕叫，四面都是草。三是山虫，蚂蚁爬到头发梢，蚂蟥叮在脚踝上，不敢挠也不敢叫。

    况且，日本人荷枪实弹凶神恶煞地在山里搜索中国兵，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窝着吧。可这一窝就快要一个下午了啊！

    母亲说约在下午三点，藏在对面山沟的当地人在向他们挥手，好像是示意可以回去了。于是，他们想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山上冲下了日本兵。原来，当地人看到母亲他们藏身地方的上面有日本兵，是想叫他们千万别动呢。谁知，这些当地人自己却暴露了。于是，日本兵就“咿哩哇啦”地掉转枪口朝当地人冲过去。母亲他们一见这个阵势，就赶紧继续蹲藏起来。日本兵去追当地人了，母亲他们以为安全了，就贸然走了出来。可没走出多远，一个当地人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秀珍，快藏起来，藏起来！”母亲他们一听，知道情况不妙，就赶紧再次钻到茅草丛中。但外婆是鸡盲眼，竟然径自冲着前面走了过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母亲他们又不敢叫喊，只好管自躲在茅草里。突然听到“乒”的一声枪响，他们的心一抖，顿时魂魄出窍。

    好久好久，太阳快要落山了，前面几个山头上都有日本兵在“哇啦哇啦”个不停。外公说，可能日本兵要收营了。不一会，果然是的。当地人才“开归了、开归了”地大喊起来。

    日本兵走后，母亲他们正在为外婆遇难、弟弟走散而悲痛时，外婆却在母亲对面的稻田埂上走过来。外婆说是国军，而我们的小舅舅也跟着房东回来了。亲人重聚，格外欢喜，大家有说有笑地朝村里走去。

    天色已黑，人们又不敢贸然进村。路人告诉他们，日本人进村后在一户人家家里吃饭，结果把这个家里的老头给打死在桌子下。外公这么一听说，就对母亲他们说，你们等等，我先爬回去，假如家里点亮了火，你们就回家吧。说完，外公就在前面爬着。但母亲他们不放心，也跟着爬。爬到家，发现安全了，就点起火来安排生活。而外公一回到家里，首先从房间的西墙壁上看看有无被动过，发觉痕迹依旧，他就放心了。原来外公很细心，他早把墙上的一块大泥砖挖出来镂空，把平时积攒的钱财细软都藏了进去。看到在这次日本人的肆虐中，全家人财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继续生活了。

    母亲说在弋阳的那些岁月中，她已经是个有文化的女青年了。她先后在贵溪鹰潭弋阳等地一面教书，一面参加县妇女指导处的工作，配合形势展开抗日活动（救护啊，宣传啊，发动啊，做军鞋啊），只要社会需要，她就会活跃在第一线上。母亲说，当时他们积极展开征兵宣传。记得有一首歌谣流传很广，歌谣以起兴形式唱出，鼓动青年积极参军，保家卫国。歌谣唱道：“高粱叶子青又青，我送阿哥去当兵，十万青年十万军，保国又安民。”他们就是这样用各种形式参与抗日救亡运动，尽着自己的一份抗日之责。

    ……

    母亲说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胜利后，她便在外公外婆的带领下回到平湖乍浦落脚。母亲又说在离开弋阳这几十年中，她始终痛恨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同时也时常想念弋阳的亲人。

    于是，我们儿辈就在2011和2013年两次陪母亲去江西弋阳省亲，圆了母亲70多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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