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方向的河流-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果的成果

    香港导演陈果的成果其实就是低成本的成果,现在我们的概念中已经很难用五十万资金来等同一部引起轰动的影片了,那简直就是一个天方夜谭。

    陈果像一个节约的裁缝,利用别人弃用的八万尺菲林剪裁出《香港制造》,除夺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以外,还获得了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奖项。

    当然对于陈果以及每一个观众来说,这些成就尽管还不很遥远但毕竟已经成为过去时了。也许从他学生时期做放映员开始,命中注定他一生与电影有缘。陈果做过灯光、场务以及许多剧组里的岗位,这些平凡岗位上所做的平凡小事为他日后取得的成就奠定了基础。终于有一天,陈果从导筒中发出的声音在片场响起来,他的第一部影片是一九九三年的《大闹广昌隆》。

    从一九九七年的《香港制造》开始,陈果以每年一部电影的速度进行着他的“低成本”制作,在当前电影界以票房值检验是否成功的大气候下,陈果的从容让人感动,他不温不火的叙述将一部部深入人心的电影推向高潮。

    陈果一直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进着,在他的低成本进程中,至今没有半个岔路口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之所以善于以陌生的新面孔而不是用大牌明星来演绎故事,除了可以降低影片成本外,也因为新人更像一张白纸演起来更自然。所以,他希望自己才是那位真正的画家,去涂抹每一分美丽。我想他大约是一个温和而且坚韧的人,除了尽量坚持使用菲林拍戏以外,他并不排斥使用其他高科技工具来拍戏。也许他心中的另一杆秤是,并非利用其他什么东西就可以在竞争中取胜,有许多时候,是才华在左右着一部影片走向成功。

    陈果用他自己的拍片风格和思路,以及关注当下社会小人物命运的故事作为他永远的主题。《香港制造》中的不良少年、《去年烟花特别多》中的退伍军人、《细路祥》中送外卖的祥仔以及《榴莲飘飘》中的妓女艳子,他们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生活路线。比如艳子,她是那种很典型常见的、能够经常出现在某部小说中的人物,在淘金大潮中她担当了在常人眼中并不是很正道的角色,但她是善良的,有着自己苦闷、追求和彷徨的人生。毕竟香港、深圳不是她的东北老家,在两个遥远的地方之间,很容易让她有好的状态进行角色转换。这样有着淡淡忧伤并且有着悲剧化剧情的影片中,你能看到人性里头一种最本质的东西。

    我并不以为这是陈果的一部好影片,但是它还是让我一眼看出这部影片与陈果之间的关联,就像被发配的武松额头会烙上印记。我没有看过周迅主演的《香港有个好莱坞》甚至剧情介绍,也不知这部陈果执导的片子目前的状况。但是凭着周迅在《苏州河》中的表演,不说她的演技到不到位,她的形象也许会让人满意。演的同样是妓女,我希望周迅能比秦海璐有更出彩的地方。同样《细路祥》也是以一个卑微少年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在不长的片子中,包含了陈果许多的东西。比如让人物自己撑开整部电影,让人物命运引领着观众去感受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存。

    我们已经无法细数陈果获得的一些奖项,《去年烟花特别多》入选柏林影展评审团大奖。一九九九年,他还荣获香港艺术家年奖。也许这样的奖项对他和观众来说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些继续关注小人物的新作,以及将低成本进行到底的拍片思路,让我们感到了另外一种无处不在的美丽。

    低成本制作越来越成为电影艺术的一种可贵品质。因为无论对于电影的创作者还是欣赏者,摒弃感官的刺激,感受内敛的力量是需要耐心与心境的。所以要祝愿陈果的是:在低成本路上,一路走好。

    福利院的春天

    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走在故乡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埂上。

    这时候麦子青青空气无比纯净,阳光哗哗哗哗地流淌下来。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童年,想到了春天的概念,除了代表温暖以外,春天还代表着怀旧。

    比如想起在河里汲水的春天,或者是在农机厂里偷铁球的春天,或者是养猪场的春天。我想这样的时候,诗人食指和福利院的春天一定在遥远的北方姗姗而来。

    食指在写诗前叫郭路生,写诗以后就叫食指了。食指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是一个真诚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不通过任何包装却走红中国诗坛的人。

    人民文学诗歌奖在空缺了两年之后爆出冷门,二〇〇一年该奖项授予了山海关卧轨自杀逾十年的诗人海子和患精神分裂症近三十年的食指。

    食指的生活是平静的,现在的他在北京昌平的一家福利院里担任着阅览室管理员的职务,当然他还要和福利院里住着的人们一起干一些在院子里锄草之类的杂活,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写诗。安静的福利院,应该是一个生长诗歌的地方。

    一九七二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年,这个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日后会选择种养文字作为谋生手段,但我注定是一个不懂诗更不会写诗的人。对于食指来说,一九七二是他命运开始改变的一年,正在部队服役的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最后精神分裂,之前他写过一首广为流传的《相信未来》并因此受到审查。因为江青同志说了这样一句话:相信未来,就是不相信现在。

    二〇〇二年春天如期而至,站在春天的门槛回望三十年前,我不知食指会不会感受到那本该是他人生之中的小插曲,却注定他此生与福利院密切相关。

    我们没有资格以局外人的姿态说食指曾经有那么一点的脆弱,我们可以说的只是诗人当时的敏感、焦虑和不灭的诗心,使他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多年以前某一天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当食指到山西杏花村插队时,在北京火车站,汽笛长鸣火车就要开出站台时,他望着前来送行的妈妈流下了热泪。那天晚上,食指写出了那首着名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在当年知青下乡的洪流中,这种引起强烈共鸣的声音排山倒海,让每一个知青在知青点的油灯下难以平静。我的母亲差不多也在那时候下乡插队,从上海来到了江南小城,问起当时情景,她说串联时北京风沙很大,除此之外她不再说什么。而我知道另外一件事情,有许多知青千里迢迢地来到山西杏花村,他们不是去看杏花村的美景喝杏花村的美酒,他们是去听食指朗诵他的诗,去抄写他的诗。后来,这些诗通过他们流传到了外面,那简直就是插在知青精神家园里的一面旗帜。

    我不知道母亲插队时是不是手拎皮箱在春天的时候出现在土埂上,但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选择了同样的姿势手拎皮箱去外地当兵。在当兵的过程中,我读过食指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滚/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心碎的汽笛长鸣……我突然想到我离家出远门时,也是母亲在车站相送,也是到处是新兵到处是送行的人,也是一片手的海浪翻滚,也是一声心碎的汽笛长鸣。在车上我一言不发,看火车把一座江南小城抛在身后。那么多年以前,食指是用何等简单的文字,让那些在某一时段有着相同命运的人们,心灵之中产生怎样的一种共鸣。是不是就像心湖里一尾鱼随意的一跃而漾起的涟漪,是不是不经意时心口被人打了一拳,那种触摸不到的痛,让每一个爱上《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的人泪流满面。

    选择福利院就是选择一种平静的生活,食指会参加一些诗歌朗诵会,比如他参加了一个叫“北京以北”的朗诵会,他在会上背诵了自己满意的四首诗。

    食指喜欢上了福利院那些单纯的人们,那些喝茶聊天吸烟的人们,那些没有追求的人们。食指还喜欢上了福利院的春天和墙角的春草。食指谈了一个女朋友,她是看了食指的诗来找食指的,他们的日子都很苦,但是食指从这个女朋友身上看到了中国女性的一种美德。

    食指写过一首《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心境非常坦然/昏花的老眼时常傲视着蓝天/仿佛在问:有谁像你一样/历尽磨难写那些苦难的诗篇。其实食指没有老,尽管曾经沧海,但无论是年龄还是他的诗心,都像是春天的一丛草。开在北京百万庄的马路边,或者像一只忧郁的风筝,在福利院的上空,俯瞰人间的春秋与冷暖。

    一支烟

    开始的时候周幕云点燃了一支烟,温文的烟雾就升腾起来将他的身子包围。那是一九六二年的香港,周幕云穿着白衬衣系着领带永远透着慵懒的味道。这是成熟而又年轻的男人的味道,散发出淡淡好闻的烟味。灯光也是淡淡的,只有苏丽珍的一袭旗袍在烟雾之中艳若罂粟。一九六二年的香港当然离我们很遥远了,那段若即若离的感情也离我们很遥远。现在我们重温那旧梦时,才会在摇曳的光线和沉郁的氛围中感受一九六二年的爱情。我想那该是一段爱情吧,在点燃了一支烟后,那爱情就在轻烟之中荡漾了。

    只是我们谁都不能轻言那个字,那个字太沉重,很容易将一个人的一生砸成灰暗的人生。从古至今都在自己骗着自己,周幕云也不例外的,他和苏丽珍都这样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灵魂交织着灵魂,那是至高无上的情感。

    这样的夜晚,夜来香已经在暗夜开放了。《花样年华》在屏幕上不紧不慢地前行。我很想抽一支烟,让那轻雾将我包围和吞没。夜凉如水,苏丽珍娇美的身段和美轮美奂的旗袍让我愿意回到一九六二年重睹她的风采。对着自己先生的情人,她的眼圈红了。但她仍微笑着,愁怨与惆怅藏在心底只是为了说明我们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她有轻佻的笑,有娇媚,有怀春,全都有了,全都给了周幕云,包括感情。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与周先生失之交臂呢?

    一九六二年离我们很遥远,那是一个武侠的年代,周幕云在租来的房子里写下了许多的武侠小说。但是,花样年华却离我们很近啊。如果在城市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是一路走还是猛然回头。不管怎么做,都是对的。如果你认为你错了,那就点一支烟吧。烟会告诉你,你的人生,也正像一支烟一样燃着,一不经意,就燃成美丽的灰了。

    其实西洋音乐离我这样一个小城青年很遥远,周幕云的白领风范和苏丽珍的大家闺秀的气质也离平凡的生活很遥远。但是盗版的片子和我们很近啊,在喧闹过后,突然看到这样灯光摇曳的画面和飘摇不定的情感会让我们安静下来,没有比这个时候抽烟更好的氛围了。生活是盗版不来的,感情也是盗版不来的,我们朴素的生活因为被一九六二年别人的爱情感动而变得充盈。

    静静的午夜让我也点一支烟,让白白的烟灰在午夜的歌声中掉落在地毯上,不要说一句话,那太显多余了。如果你选择远方的话,你选择美丽而苍凉的吴哥窟吧,就像周幕云一样,用嘴对着墙洞,把一生的心愿珍藏。如果吹过一缕风,墙洞之中疯长的青草就是你收割不完的心事啊,兄弟姐妹。我们的恩怨能随便割掉吗?

    我想即便到了现在,周幕云也是将近七十的人了,如果他还在,大约还会在一幢旧楼的阳台上抽烟,停停写写民间的武侠。他精致的打火机会伴随他一生,无论是新加坡,还是香港,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双鬓如雪时,就安排让他和苏丽珍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见上一面吧,电光石火的从前会在四目对视时闪现。然后,静静地拖着皮箱擦肩而过,不要说一句话,交会时碰碰手就可以了。爱的人,我们既然回不去了,也已经把握不了现在,让所有梦想都留在吴哥窟,我们对不起的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短暂平凡的一生吗?

    《花样年华》就这样在屏幕中走到了头,苏丽珍的28件旗袍大约全都遗落民间了,只有周璇灵鸟一样的歌声在我们生生世世的耳畔回响。该开放的都开放了,该上路的都上路了,青春的道上挤满了爱情和恩怨。错与对让我们在一缕轻烟中让它化掉吧,化成你心头偶尔吹过的一缕春天的风。周璇的歌声才是动听的,我们在她的歌声中,点一支烟,如果我们不流泪,那就跟着老式的留声机在寂静的下午轻声地和唱,花样的年华……

    然后,夜从四面八方向我急急地奔来,寒流也涌来了,颤颤抖抖的一支烟,就要燃到手指。之后,是像人生一样美丽的蓝屏一闪一闪,之后,我从别人遥远的爱情故事里走出来,细碎的烟灰像白色的纸鸢轻巧地落下,我头发变白的声音就唰唰唰唰地响起来。

    天涯游子君莫问

    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只记得那是一大片的沙漠,沙漠里是一间客栈。

    扮成男装的林青霞站在大侠周淮安的身边,对东厂的特务们说,天涯游子君莫问。那时候客栈外边,下着一场明朝的雨。风就在这个时候吹响了一地苍凉。

    看这部叫《新龙门客栈》的片子是在杭州的一家酒店里,是午夜,我一不小心用酒把自己灌成了微醉,迎着窗口的风,突然很想成为背着一把胡琴骑着一头毛驴的游子,跨山越水走过村村庄庄。可可西里来杭州招募十名保护动物的志愿者时,是在今年的春天。那时候春风暖暖地吹,吹得人们一个个打起春天才会有的哈欠,办公室里的报纸上那条消息特别醒目,这让我的眼前浮起了藏羚羊在草地上奔跑的样子。我在电话里对一位朋友说,我真的很想去。朋友沉默许久才说,你不会去,我也不会去,我们丢不下许多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可可西里并不是想去就去,必须是各方面都相对优秀的人,而我不是。

    上学时我习惯了在暗淡的灯光下翻动书本,务农时我习惯了一种在阳光下荷锄的姿势,当兵时我习惯了收腹挺胸走路和大声答到,在化肥厂里我习惯了闻那种碳酸氢氨的味道,在公司里我习惯了像木偶人一样系着领带机械地处理一些事务,在学校工作我习惯了假装斯文和故作懦雅,在报社里我习惯了每天匆匆奔走并在短时间内完成程式化的文字。就算我什么都习惯了,无法习惯的永远是那种流浪的姿势。唐朝那个叫李白的人,离开故乡几十年,直到投进水里去捞月的那一天,都始终不曾回过一次故乡。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想看看外面的山水,还是想要另外一种生活。只知道小城春风一度一度,我的心却依然是小小寂寞的城,只知道年华老去容颜已改,手中难握的仍是那走在路上抬眼望一片残月时的苍凉。

    村子里的一个人,因为懒而被赶出家门三十年。那天在村口的路廊,我望见了一个一身风尘的人,乡音无改却双鬓星星。三十年是个什么概念,三十年是一把刀,把一个年轻人的棱角一刀一刀削去。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了,那个时候他跪在地上开始了一场痛哭。没有人能懂他哭的是什么,我猜他哭的是三十年走过的辛酸路程,哭的是当年赶出家门时对他的一次谋杀。

    现在他生活很平静,六十多岁无妻无儿,有事没事喝两盅,黄昏时分会倚着门框哼西北的苍凉曲调。没有人知道他去过哪里,他也从不说去了哪里,我只是想,他一定去了西北,还有可能在年轻时遭遇过爱情。天涯游子君莫问,路上的风景和皮鼓胡笳的声音,藏在一颗经风历雨的心中。

    一位朋友去了北方,生活在胡同里,他比我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沙尘暴,当然还有那座伟岸城市的大气。朋友打来的电话里,总是让人隐隐听到一种风声。我想那座城市那么大,他就像一只生活在那儿的孤独蚂蚁,半年内搬了四次家。也许在他而言,三两本书和一条毛毯是构成家的重要元素,我知道,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村子里的那个人,我说过的那个人,他在绵软的阳光底下,背靠土墙取暖的时候,在哈出的氤氲热气中,一定强烈感受到流浪以后,一壶温热了的老酒和一间老掉了的江南民居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东西。也许对他来说,心安处,是吾乡。

    在杭州这家酒店里,我敲下了这样的文字。一个人的房间很安静,暗暗的灯光爬满四壁。我突然想,温山软水的人间天堂,又是哪位诗人灵魂的故乡?我只知道,多年以前我常在南山路走走,多年以后,我还在南山路走走。

    那里临西湖、临美院,走在那儿就像走在风景中。那么,一生之中让我们向往流浪走出家门的,让我们的心为之所累的,是不是永远都在前方的、别处的风景。

    在城市里和王家卫相遇

    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我会开着窗熄了灯看王家卫的片子。那时候风掀起窗幔,屏幕的灯光柔柔的罩着我。是午夜,是午夜的春寒让我抱紧膀子,在别人的恩怨里让自己一遍遍地感动。城市是一朵巨大的花,多么美丽。我曾经那么固执地热爱着这座城市,爱着城市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其实每一天,或许就在某一个早晨我一手拿着包一手吃着手中的包子匆匆去上班时,我都会和一个叫王家卫的男人不期而遇,因为我们都是城市里的人。

    安妮宝贝说她在失眠的时候才会想起王家卫,才会找出他的片子来看。

    我不是,我是一个忙碌的人,我说这话的意思并不等于安妮宝贝就不忙碌了。

    我是说我会在身体接触床铺一分钟之内入睡,但是我睡得很晚。有时候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静静的午夜里看盗版的光盘。盗版的光盘里,有的是这座城市里遍地流淌的盗版的爱情。

    《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还有《花样年华》我都看了。

    张国荣和梁朝伟是我喜欢的两个演员,他们的眼神决定了他们这一生马不停蹄的忧伤。还有旗袍美人张曼玉,丝丝入扣而又不温不火的表演,让所有人沉醉剧情不能自拔。我老是幻想着,在我生活的这座叫作“诸暨”的城市,在诸暨一座叫作“太平”的桥上,如果穿着旗袍的张美人和穿着雪白衬衣的梁朝伟相遇了,我最要看的,是看看他们擦肩而过时的眼神而不是旗袍或者其他。

    王家卫是属于城市的,王家卫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王家卫把藏在墨镜下的故事,用电影的手段表现出来。许多时候,我都被他感动了。我是个容易被感动的男人,在我的文字里能见到淡若轻烟的忧伤。我喜欢被这样的忧伤紧紧包围。如果有一天我对一个女人说,我想你了的时候,或许,我正披着一件单衫站在她楼下的绿化树旁。许多时候我不知道我在这座城市里的方向,许多时候我渴望被凉凉的风吹,许多时候,我爱着每一个擦肩而过时眼神暧昧的女人。王家卫的片子里,那暧昧的灯光暧昧的音乐暧昧的镜头告诉我们,这里是我们生活的城市,而不是在乡间的田野上。因为城市里只有钢筋水泥和目光迷乱的男人女人,而没有卷着裤腿的农人和袅袅的炊烟。

    王家卫的片子不是让你去欣赏情节的,是让你去欣赏他所表现出来的美,是让你用心去感受,也就是让你走进去做一回主角,然后让自己把自己感动一回的。如果我们在某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走上大街,我们才会懂得,我们憎恨城市,它的迷乱它的奢华它的找不着北它的藏污纳垢它的水性杨花。

    但是,对我而言,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又是多么喜欢城市是我扎根的地方。

    你看那风情万种的女人,你看那干干净净的白领男子,你看那寂寞时点着的一根烟,你看那摇晃着的镜头中西洋音乐在轻轻柔柔地响起来。我知道,这才是城市。我不是城市上空飞翔的鸟儿,我是倚在墙壁发呆的一个男人。

    一位朋友在很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问我为什么在我的许多小说中出现了男人吻女人时把女人贴在墙上的情节。我说女人是美丽的,那样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像蝴蝶一样在墙上飞翔。其实所有人都是渴望用心去飞翔的。在这座城市里,我生活得有些累,而且许多时候我穿着破皮鞋习惯走路上班。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家报社,我以为我的同事们都比我有文化有出息而且有修养,我对他们无比崇敬,因为我觉着了自己的丑陋和浅薄以及不懂礼仪。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年,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城市在长大,那么我们也会慢慢老去。许多年后,什么都改变了的时候,我还会拄着拐杖走上街头,或许会在街头的广告牌下,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讨论戴着墨镜的王家卫,这个给了我们很多愉悦的男人,曾经在某个年代,让我们无端感动了多少年。

    写完这篇文字,又是一个午夜来临,我把它发到榕树下,然后,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打开碟机看王家卫。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三日午夜,在江南小城的春寒里我抱紧了膀子。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有安静的是我敏感而热烈的心。

    那个时代的孤独

    一场电影用一辆自行车来开头,在美丽的西西里岛小镇上,少年雷纳多拥有了第一辆自行车,那天他们的领袖宣布对法国和英国开战,而那辆在整部影片里自始至终都出现的自行车,在阳光下穿梭。然后玛琳娜款款地出现了,玛琳娜出现在情窦初开的一群少年的目光中,于是,口哨声四起,兼具怀旧色彩和露骨笑话的启蒙性影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拉开帷幕。

    影片告诉我们这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影片还告诉我们这是西西里岛小镇。成年男子都响应号召上了战场,年仅十二岁半的雷纳多迷恋上了他们美艳的拉丁语老师玛琳娜。他骑着脚踏车到处跟踪玛琳娜,喜怒哀乐仿佛完全由她主宰。当前方传回玛琳娜的丈夫战死的消息后,成为寡妇的玛琳娜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跟镇上的多名男人亲近并沦为妓女,并且陪德国兵睡觉。战争结束了,当地的太太们趁机狠狠教训了玛琳娜一顿,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们的男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了,因为她陪德国兵睡觉。她们拳打脚踢把她逐出了小镇。雷纳多一直看着心爱的人无奈地堕落和受伤,只能把少年泪一滴一滴滴在自己的心底。

    这种性启蒙的故事,三十年前美国着名导演劳勃·莫里根就曾经拍成一部叫作《初渡玉门关》的电影,在当年触动了无数青少年的心。而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那种无比美丽的镜头语言运用得恰到好处,带着人们走进了电影一起体会那个时代的孤独。雷纳多和一群少年一起骑着自行车巡行在海边的大路上,海鸥在飞翔,沙滩上有斑驳破旧的船,海风吹起了少年的思绪。这让我想到了另一部中国导演娄烨的作品《苏州河》,黄浦江边送货的马达在试骑一辆性能很好的摩托车。两个镜头带来的视觉效果简直一模一样。小主人公雷纳多是无比寂寞的,他将那种少年特有的忧伤和纯真不知所措地深埋在心底。他成长中的寂寞和每天晚上看盗版碟片消磨时光的马达的寂寞是不一样的。小演员盖斯比·苏法洛忧伤的眼神将这部影片演绎得每一个章节都让人在轻喜剧式的笑声中感受一种酸楚的疼痛。影片中大量充斥着战后废墟、散不尽的硝烟以及没完没了的高音喇叭,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某个特定时代。影片中出现的意大利少年的粗俗语言,这样的语言和玛琳娜充满性感和挑逗的身体,让我们感受着电影里的意乱情迷。那种蠢蠢欲动的情欲在每一个角落里无处不在,落地开花。

    导演赛贝·托纳多雷自始至终采用热情爽朗的、几近夸张的节奏来铺叙这个故事,当玛琳娜被逐出小镇时,这个故事的主题才开始渐渐明朗。它不仅仅描写的是一个少年的性意识,它唤起了人们对人性之中最丑陋一面的深层次挖掘。当玛琳娜失去了一只手的丈夫没有死而是从战场上回到故乡时,发现桃花依旧人面不知何处去。战争的硝烟还没有散尽,悲剧感在这部亦庄亦谐的电影中反过来主宰了观众的情绪。一年后,当玛琳娜和先生手挽手走过小镇的广场回到故乡,他们没有去看那些惊讶的小镇人们一眼,他们昂着头大踏步地前行着,他们面对横逆赢回尊严的表情表演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

    这座美丽的西西里小岛,这个美丽的西西里故事。影片的结尾雷纳多帮玛琳娜捡拾撒了一地的西红柿,并且对着那款款动人的背影说,谢谢你的帮忙。那是一个美丽性感的女人,无意之中伴随着一个时刻关注着她的少年,走过他的性意识最迷乱的年代的过程。一声衷心的“谢谢”以后,一个少年,走过了他的孤独。

    倾听海菲兹

    一年以前的夏天我朋友开的音像店关闭了,我记得那天艳阳高照,我穿着短袖汗衫汗淋淋地骑车来到他的小店。朋友以一种最舒适的姿势把自己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指了指一堆积满了灰的盗版唱片说,要的话,你带走好了。

    我捧起了那些盗版唱片,那上面的第一张就是一个神情专注的男人在拉小提琴,他的脸半明半暗的,像是藏了一样什么东西。他的一双手却躺在光线中,那是一双制造音乐的手。我问朋友这个人是谁?朋友说,是海菲兹。

    朋友说完就拉上了卷帘门,一阵很刺耳的声音响过以后,朋友去了南方。而我,抱着一堆唱片,站在小城夏天灼热的阳光底下。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不经意地一步步走向了海菲兹。

    我是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从来没看过那么多枯燥的读乐文章。我只知道在许多个午睡醒来的时候,我把自己窝在一张旧沙发里,神情专注地听着一个沉默的男人用音乐与我对话。风总是不经意地一阵又一阵吹,它们很随意地弄响了一树又一树的叶子,以至于簌簌的声音始终在响着。在我失去工作的一个多月里,我把自己关在简陋的书房里给一些报纸拼命写稿,有许多甚至是企业报。我感到很累,大量文字像我的孩子一样在二〇〇〇年夏天被我生产出来,然后我又将他们拍卖了。有许多时候,我都会趴在书桌上睡着,但是喝下半杯开水后,我会继续拿起笔来,写出那些并不精美的文字,她们多么像皮肤粗糙但却极为本真的农妇。这样的时候,海菲兹的音乐会轻轻响起来。寂寞而无助的日子里,他让我不再孤单。

    我听过海菲兹演奏的一些现代音乐家的作品,作为音盲我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一样能感受音乐的力量,那么轻易地,像是狂风吹破窗纸一样将我击倒,以至于我无数次驻足窗前听他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个有着淡淡光华的月夜,第二乐章让我在风中高昂起我并不高贵的头颅,以虔诚的心态等待让人肝肠寸断的柔板。

    音乐总是将我轻易包围,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有一天我见到海菲兹垂手而立,薄暮时分,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举起手来,拉出一个轻缓如在枝头轻颤的梨花般的音符。一种不知名的忧伤就将我击伤了,在那个总以为很漫长的夏天里,海菲兹陪着我度过了一夏。然后,我骑着车背着一只当兵时背过的草绿色书包,去寻找工作。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打开唱机,一个垂手而立的男人马上又抬手,舒缓的音乐开始在客厅里缠绕。他或许是沉默的,音乐是他想说的话。我点了一支烟,我不抽烟的但我颤抖着点了一支烟。音乐声中,烟雾开始缭绕,让我一眼望到了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也是一样的行色匆匆。装作日理万机的样子,以为自己的事很神圣很重要。以前那位开音像店的朋友戴着墨镜从广州回来,他没有兴致和我谈海菲兹,他说谁?谁是那个海菲兹。他大笑着将脚搁在茶几上。他的样子让我很厌恶,只有海菲兹的音乐没有停,这时候,朋友轻轻将头埋在茶几上,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他脸上水的光芒在这个初夏一闪一闪。

    我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海菲兹。一位北边的朋友也送了我一些CD,她说你听听吧,音乐是没有国界的。她说这话是在某一天一个很闷热的晚上,话音刚落,一场属于江南的雷雨就开始飘落,隐隐夹杂着雷声。我轻声告诉朋友,一九八七年也下过一场很大的雨,雨声中海菲兹离开了人世。

    他留下来的音乐,让我并不精彩的人生,精彩了许多。

    天堂的颜色

    伊朗电影总是这样,剖开简单故事的外壳你会发现深沉的内涵。伊朗电影在世界电影中的地位在一大批伊朗电影人的努力下,正一步步走向高峰。

    比如阿巴斯,比如贾法·潘那希,比如马基德·马基迪。

    伊朗电影素以关注小人物的生存感受着称,马基德·马基迪可以说是典型代表。在《天堂的孩子》里,他用小兄妹如何解决共用一双鞋子的问题来展开故事,这部片子受人喜爱并夺得欧洲多个大奖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导演手法的细腻、节奏的舒缓流畅等,而在于当像我们这样的成人观众观看这样的影片时,自然而然地涌起对那些纯真孩童的怜爱。同样的,他在《天堂的颜色》中,仍然将触角伸向了儿童。双目失明的小男孩穆罕默德在盲童学校的门口等待来接他回家过暑假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迟到了,他哭着拉着父亲的手说: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而此时,因为背负孩子失明、妻子早逝等太多的苦痛,做父亲的真的不愿再要他了。在他准备迎娶新的妻子以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摆脱儿子小穆罕默德这个累赘。终于有一天,父亲把小穆罕默德交给一个泥土匠当学徒。此后的日子,奶奶到处寻找他,妹妹为之悲痛万分。

    父亲的心开始软了,但是小穆罕默德能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吗?

    《天堂的颜色》是一部风格简洁、细腻,内涵深刻而且手法优美的影片。

    导演细腻地进入盲童的心理世界,以大量的特写镜头、细节影像展现小主人公对这个世界的发现与感受。他根据声音帮助一只受伤的小鸟回到巢穴中;他用双手感受流动的风、触摸清凉的水。在小穆罕默德的心里,世界是美丽多彩的。就是这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富于幻想的孩子,父亲竟要抛弃他。在我们为之感到失望的同时,却又同时感到,导演挖掘出来的,其实是人性之中最本真的东西。我们已经很难评判是父亲错了还是这个社会错了或者是小主人公自己的生理原因造成的错误。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原因最简单不过了,因为观众本身就能设身处地地体会那种人性之中按常理就会爆发出的不很美丽的东西。

    影片还特别表现了穆罕默德对啄木鸟、海鸥等的鸣叫声的高度注意,其中他聚精会神地倾听啄木鸟发出的声音这个镜头在影片中多次重复出现。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失明的打击和不幸,以及造成的心灵创伤,自己的体会或许不会很深。至于小穆罕默德凭借自己的双手和耳朵,在心中绘出了鸟语花香的图画,那是一种潜意识里就会发生的东西。这样的情节让我想起了一篇怎么也不能忘记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作者东西关注的仍然是普通小人物的命运和追求,我记得那时候我手捧杂志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而现在《天堂的颜色》再一次用另一种艺术方式让我多了深层次的人生感悟。

    导演马基德童年时曾经当过伊朗儿童剧院的演员,这对他的影响很深。

    他一直都以为儿童的语言是通向成人世界的一座桥梁,成人世界里最复杂和晦涩的问题,儿童都能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在《天堂的颜色》影片刚开始时,银幕上有这样一行字:你既看得见,又看不见。也许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熟视的东西渐渐失去兴趣并且变得麻木,这样的时候,我们任何一个成人的心灵世界,已经很难和儿童甚至盲童相比。只有天堂的颜色,才有着无法比拟的美丽,比如流动的风和沙,以及一两声由远及近的鸟鸣。

    一个时代的终结

    一只忧伤的甲壳虫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了喧嚣的尘世。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亲密的朋友和妻儿们,他们看着他忧郁的眼神一点一点地黯淡,然后,他们站起来为他点亮蜡烛,照亮天堂之路。

    一只忧伤的甲壳虫离开尘世,宣告着一个梦想与时代的结束。在遥远的中国的一座小城,一座普通的房子里,有一个寂寞的人拉开窗帘,然后他蹲下身子打开了音响,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用一个下午的音乐,用一下下午的沉甸甸的心情,向忧伤的甲壳虫——乔治·哈里森致敬。

    一九六二年,十九岁的英国男孩哈里森和约翰·列侬、保罗·麦卡锡、林戈·斯塔尔组成的“甲壳虫乐队”推出第一首独唱歌曲《确实爱我》,从此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真正走上了坦荡的星路。这让我想到了我的十九岁,那是一九八九年春天,没有美术细胞没有文学细胞更没有音乐细胞的我穿着军装来到了部队。一九六四年甲壳虫杀到美国,引起的轰动连美国本土的“猫王”也相形见绌。一九六五年甲壳虫因对英国财政和国家形象的巨大贡献而获得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颁发的“不列颠帝国勋章”。在哈里森获得这枚勋章的那个岁数,我卸下了领章帽徽回到了家乡那座叫丹桂房的村庄。哈里森成名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毛头小伙在丹桂房务农,他不懂音乐,但他扛起锄头走向田间的时候,嘴里会哼东方红太阳升……

    “甲壳虫乐队”这支在音乐和文化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摇滚乐队,自一九七〇年发行最后一套唱片《顺其自然》后,成员就循着这歌声“顺其自然”地各奔东西,然而他们的歌声至今仍然在歌迷们心中回荡。去年春天的某个晚上,王府井大饭店的阳光俱乐部里也响起了甲壳虫的旋律,郑钧、小柯、清醒、眼镜蛇等中国音乐人演唱甲壳虫的经典歌曲,来庆祝《黄色潜水艇》这张多年以来中国引进的第一张正版“甲壳虫”的发行。

    熟悉的旋律告诉我们,哈里森是一个怀旧的人。有媒体报道,哈里森曾经选择在利物浦一条河中的一艘漆成艳黄色的潜水艇里,和甲壳虫乐队成员保尔·麦卡尼、赖英戈·斯塔尔一起登台表演。这是这支着名的乐队解散三十年来三人一起正式公开亮相。选择此种方式亮相是因为当年他们的代表歌曲之一就是为动画片《黄色潜水艇》配的插曲,当然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两年以后五十八岁的哈里森被诊断出患了脑癌,在这之前的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八年哈里森曾做过咽喉癌的治疗,一九九九年,又差点被闯入他家中的匪徒用刀扎死,多亏他的妻子用拨火棍打中匪徒的头才把哈里森救下。

    也许哈里森停留这个尘世的时间注定不会太久,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安静地离开人间。这个安静的男人,这个忧郁的男人,这个长发飘飘的男人,人生中有许多的不如意。除了音乐人,他更像一个诗人,他总是被美丽的诗性包围着,他何不来到中国的某一个宁静的湖弄一叶扁舟呢?

    一九八〇年,“甲壳虫”另一成员列侬在公寓外被患有精神病的歌迷马克·戴维枪杀。二十一年后,哈里森追随列侬去了天堂。哈里森以“安静”着称,他为乐队创作了《不要打扰我》,并成为他的“代言歌曲”。哈里森是一个遁世的人,是追踪“披头士”的歌迷最难追踪的对象,他的死使他的传奇更加寂寞。现在,只剩下另外两只悲伤的甲壳虫。让活着的甲壳虫以及活着的我们,向他深深致敬,并且,不要打扰他。

    “披头士”曾经开创了一个时代,这个伟大的时代已经终结,一个伟大的时代随风飘逝。留下的是可以陪伴我们一生的、无边无际的音乐。哈里森的声音不会消亡,天籁传来的音乐中,我们都是一只只忧伤的甲壳虫。哈里森,借用你的歌名作为文章的结尾吧——《我愿握住你的手》。

    繁华中的寂寞繁花

    一本精致的书放在我的案头,我喜欢看封面上那艳红的莲花寂寞地开放,半张男人的脸隐在花的后面,另半张藏到了封面勒口的地方去了。勒口上的简介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爱美的男人,并且获过许多诸如“最佳服装设计”的奖项。罗列这些奖项毫无意义,因为对于作者叶锦添来说,以后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一样,将会获得更多的国际大奖。

    说句老实话,读了这本书里的内容并不可能让我获取什么。一长串的作品年表以后,是林怀民、田壮壮、李安、蔡明亮、李小红和吴兴国这些名人作的序,那么多名人为他捧场,尤其是蔡明亮把序写成了诗歌,让人觉得叶锦添接触的除了名人还是名人。如果用一句较土的话来表述,那么叶锦添是一个会做衣服的人,或者说是优秀的裁缝。他给周迅、章子怡都做过衣服,并且还因为做衣服得了奥斯卡奖。这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其实每一个男人骨子里都喜欢女人,但他表现得一点也不含蓄,那么我们可以说,叶锦添是一个爱美的男人。这个喜欢蓄着胡须、一年四季戴着帽子的普通男人,用稍稍有些阴郁的眼神站在封面上看着我们每一个读者。但是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大片橘林,穿着大红乡袄的秀禾出现了,接着是一群女人缓缓走入橘林。无论是大太太的精致盘扣、嫣红的蕾丝露背旗袍、宛晴的嫩黄小袄,让我们感到的,都是一个爱美男人带给我们的惊艳。书中出现了太多的图片,以至于这本七个多印张的书,字数却只有六万。但是我仍然喜欢着这本叫作《繁花》的书,甚至在我的一篇小说里,虚构了一种叫作“繁花”的女士烟。

    这本书就算什么也不能带给我,但是至少能给我带来一种愉悦的心情,在我一次次坐在阳台上翻开这本书的时候。

    王祖贤一头黑发,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树枝上挂满了红黄的叶,加上在我的一篇小说里,虚构了一种叫作“繁花”的女士烟。这本书就算什么也不能带给我,但是至少能给我带来一种愉悦的心情,在我一次次坐在阳台上翻开这本书的时候。

    王祖贤幽怨的神情,很有秋风落叶的味道。然后,周迅是一个精灵,归亚蕾华贵且有气度,章子怡则流露出冷冷的美。叶锦添用一颗爱美的心打扮着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接着才是他的文字,他的文字并不很好,我相信有些篇章我也能写得出来,但是他的文字里却有了理性与诗性的双重表现,比如“黑夜是白日的影子”。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是一个诗人。在一篇叫作《追忆母亲》的文章中,他说“母亲去世那一天,我没有哭……”其实他哭了,他写下这样的文字,说明他已经哭了,只是无泪,无泪而已。

    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是电影《西施眼》的服装设计,他的名字叫曾文勇。

    他辞去了工作,跟着一个剧组来到南方的城市。回北京的时候给我留下电话,一定要让我去北京找他。他也是一个爱美的男人,为电影里女主人公找服装找了一百多套,才找到一套令他自己满意的。为什么爱美的一定要是女人,爱美的男人更让我感动。《繁花》封面上的硕大莲花,告诉我艳丽人生之中深藏的忧郁。据说叶锦添还写过小说,但在我的眼里他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优秀的美术设计师。图片中有高楼、美女、汽车,这些现代繁华的意象里,是一朵寂寞繁花在静默之中的开放。

    风中的慢板

    《花雨纷披老字号》像一场花雨一夜,突然纷纷扬扬洒下来,落满了大大小小的书店。封面上有国画洒金的效果,让我感觉到沉甸甸的厚实。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阅读这本老字号地图。喜欢作者徐城北的名字,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出没在我蜗居的小城的城北地带。知道徐城北写过《梅兰芳三部曲》和《老北京三部曲》,又在这本书的封底看到作者这样说,他还要写《新老字号》和《永远的老字号》,那么,又将是另一个三部曲。

    《花雨纷披老字号》分为源头说起、前门一瞥、南城风景、南风北渐和遗韵绵长五章,第一节就是写杭州楼外楼的,这让我想起了数次在这家老店里逗留的情景。叫花鸡、东坡肉和西湖醋鱼的清香慢慢飘了过来,让人突然觉得好像这些菜若与南宋有关会更显贴切。接着是西安老孙家的泡馍、绍兴的咸亨酒店等,有全聚德,有同仁堂,有都一处,有内联升,把一些有名的老字号都囊括其中,然后配以精美的文字和图片。彩色图片、漫画还有作者本人在一些老字号逗留的照片,都出现在这本书里。想一想,老字号所以成为老字号,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老字号集合起来,让它们站队被检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城北一定走过了那么多的南南北北,才会写下那么多的文字。今年夏天,我陪一位姓马的先生和一位姓柳的女士在咸亨酒店吃了茴香豆,喝了老酒。去年冬天,居然在北京买到了内联升的布鞋。那么老孙泡馍以及其他老字号,会不会就是我的理想或者梦想或者日后将要成行的地方呢。

    一本飘着油墨清香的书引领我认识老字号,这和上海新天地或者星巴克或者什么什么的时尚地图刚好是一个相反的方向,也和许多的精美旅游书籍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字路线。书中夹着一张洒金效果的书签,上面写着四个飘逸的字:风中慢板。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在抵达某一个地方的时候,找找这样的老字号,它比一些旅游景点来得更实在,让你的收获更大。再说,泡在老字号的时候,你听到的是风中慢板,让你的性情一下子变得恬淡,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嘛。

    书的封面、封底、环扉上,各有一首诗。写诗好像不是徐老师的长项,倒是他肩披围巾的照片,透出几分儒雅。读了一家家的老字号,让我的这个秋天,听到了风中慢板,看到了花雨纷披。

    酒吧里生长的文字

    坐在新梧桐酒吧的第二层,看着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一条穿城而过的江,以及江边的风景时,我突然想到一个留着性感大胡子的男人,他喜欢把写作安排在酒吧,并且在酒吧里生产出优秀的文字,他的名字叫海明威。

    酒吧里有轻柔舒缓的爵士乐,有服务生安静地从你身边走过,酒吧是不是生长文字的地方?长出的文字会不会草木般葱茏?有位想在杭州开酒吧的女子,是我的同学,我说不如开家茶馆,理由是喝茶的人比喝酒的人多。女子说酒吧的名字已想好,叫“繁花”,和叶锦添新书书名一模一样。女子说酒吧大门为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敞开,笔生繁花的意思。又说李白饮的也是酒,不是茶。我说李白时代的酒只是一种果汁而已,更接近茶。但是不管怎么样,女子还是想要开一间能生产出文字的酒吧。

    中国的酒吧和外国的不一样,外国的酒吧更显老旧,数百年后你仍能看到酒吧墙上爬着的青藤,让你像回了家一样。再说现在的作家诗人生活清贫,用灯下爬格子换来的银子再去酒吧里潇洒,有些不太现实,捧着杯鸡尾酒以文会友,战战兢兢地边喝边想着口袋里的钱够喝几杯,喝酒像喝血一样。所以酒吧更适合白领阶层和有闲人士去光顾,很小资地把光阴和情感当然还有银子抛在其中,换来一种心灵上的满足。

    作家洪峰喜欢上了一个叫丽江的地方,他在那儿开了一个酒吧,名字很长,叫作“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也是他的一篇散文的题目。以前看过他的许多文字,想必不是在酒吧里生产出来的,现在开了酒吧,会不会在酒吧里生长出更加优秀的文字我不得而知。我没有去过丽江,据说是人人向往的地方。我坐在新梧桐酒吧二层靠窗的位置上,这间酒吧是我一位朋友开的,我在这儿翻看报纸,或者阅读一下美丽的文字,或者用铅笔记录着一些提纲。

    突然觉得恬淡的午后,在这样一种安静的处所,有许多文字会像蝴蝶一样翩翩涌入你的脑中。

    没有几个人会成为海明威,但是有许多人会成为酒吧里的常客,这倒是真的。一些老外在新梧桐吃西餐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干干净净的菜泡饭,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我的顽劣。我还看到一个前卫女子带着手提电脑来,开了一个包间打开电脑边抽烟边写文字,我才知道酒吧里适宜生长的是流行的文字,只不过那些文字叫作旖旎,而不叫拙朴。

    跳碎步舞的女人

    之前读过洁尘的文字,从报纸、杂志和一些书上。她的名字出现在媒体上的频率令人惊奇,我想她一定不会留意有一个叫海飞的作者几次和她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版面上。我的办公桌上就有她的电影随笔集《暗地妖娆》和布老虎丛书《中毒》。对于她的小说《中毒》我不敢恭维,总是以为中国能写这样的小说的作家实在多得数不胜数。我更欣赏的是她写的行云流水的文字。

    现在我正在读她的《碎舞——读画笔记》,这本书的制作不应该叫作精美而应该叫作华美,11万字却印成了厚厚的一册,插了许多幅名画在里面。

    用责任编辑的话来说,要的就是“外行人说他怎么看画的”文字。内容简介里也说,这本书从一个外行人对于美术的独特视角出发,以“碎的时间,碎的感觉”向读者展示了那一幅幅曾经打动过无数人的画面。在书本里从莫迪利亚尼到陈逸飞,从喀麦隆的民间黑木雕塑到河北的剪纸窗花,达利、卢梭、高更、蒙克和怀斯等轮番上场,他们的画作在洁尘笔下作了全新演绎。好就好在这本个人随笔集,可以拿它当美文来读,这是一般的笔记所不能达到的效果。

    洁尘说喜欢这个“碎”字,她喜欢这样的意象。读这本书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这本书的印刷考究得有些奢侈,然后才是洁尘洋洋洒洒的文字。这是一个天生就会经营文字的人,从一九九五年开始已经在全国数十家报刊开设或正在开设着专栏。那么,她每年或者说每天产出的文字量实在是惊人的,我想象她在某一个时段内会疯狂看碟和读画,然后又快速地生产文字。《碎舞——读画笔记》的最后一章叫“色彩随想”,用诗的形式来表达她想要说的话。我没有写过诗,当然更不会是一名优秀的诗人,但是这样的诗我相信我也能写得出来。

    有人说看了她的电影随笔集《暗地妖娆》,惊叹影评居然可以这样写。

    我读过孙昌建的《我的电影手册》以及毛尖的《非常罪非常美》,而且认定影评或者电影随笔当然应该这样写。我猜测洁尘的优势更在于能熟练地调遣文字和营造氛围,然后用她所掌握的并且战无不胜的套路来调动读者们的阅读神经。她和她的文字都是这个时代的精灵,我们需要这样的文章来充实我们的业余生活。《碎舞——读画笔记》丰富了我的业余生活,并将和洁尘的其他图书一起放到我的书架上,让我一抬头看到这精美的装帧时心里会有一些满足。同时洁尘的文字仍将源源不断黄花一般开遍报纸杂志,这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我对她的评价或许有一些失之偏颇的地方,但是一个挑剔的阅读者收罗了她的那么多文章和书,应该令她感到欣慰。

    张爱玲曾经是一个时代流行文学的代表,现在在照片上仍然能看到她冷傲的眼神。而洁尘是一个衣着搭配得当的优雅女人,这也是照片给人的感觉。

    洁尘一定会跳舞,不是狐步,是碎步。

    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

    如果你选择一个黄昏,选择一个落雨的黄昏,选择一个秋天来临时的落雨黄昏,在庭前、在阳台、在窗前闲坐。那么,请你打开一本叫《蓝印花布》的书,如果你爱好散文,你可以说它是散文集;如果你爱好摄影,你又可以说它是摄影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本好书,你会看到作者对旧时江南的一种寻访,如果我是作者,我会对自己说,让我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

    文字作者是祝勇,之前读过他的《凤凰:草鞋下的故乡》,后来知道一九六八年出生的他已经出过十九部散文专着,把我吓了一跳。摄影作者是李玉祥,《老房子》和《乡土中国》的摄影。还有给这本书插图的冷冰川,在西班牙一个叫巴塞罗那的城市攻读美术学院博士学位,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不错的组合。某一个江南的四月,他们选择出发,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抛掷在江南。

    《蓝印花布》分为好几个章节,最后一个章节就叫“蓝印花布”,我曾在《作家》杂志上读过该文的全文。当时感慨颇多,想起自己在乌镇看到手艺工匠制作蓝印花布的过程,于是写了一篇叫作《温暖的植物》的散文。更喜欢的却是“青粉红楼”这一章,让我想起今年春夏交替时跑在小城的角角落落寻找一本叫作《青楼》的书,让我想起两次去了北京,都想看看八大胡同,感受一下妓院文化,却因为时间关系始终不能如愿。“青粉红楼”里,大约是听来的故事和适当的想象组合成一篇优美的文字,一个叫春花的女人和一个叫小生的男人,演绎着数百年前的青楼残梦。这座叫“春花院”的庭院,相传是宋代延续下来的妓院,不知道祝勇有没有在院子里的某棵树下,发现一支风尘之中遗落的银簪。“蓝,越旧越美……旧蓝则别有味道,恍若陈酒,或老去的亲人。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让人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吾土吾民。”这是书中的一小段话,可以说是寻访者在浙南山地寻找远逝文明时的感叹和感悟。我想到的却是,有一天,我会不会独自一人带着这本书出现在浙南山地,沿着“漂泊的地图”,寻找“家族密码”,在“青楼红粉”的断墙残垣里怀古,在山农家里拥着“蓝印花布”被套做一个梦。

    留意了一个这本书的封面,牛皮纸上印着蓝印花布工艺中的传统图案百子图,能让人想到通腿而眠的农家百姓,同时传递着纸张的温暖。这本书是一个阴谋,在秋天真正来临之前,她唆使我花去三十五元钱,并诱惑我找到一个合适的黄昏,读完她一百余幅图片和十万文字。想要说的话是,如果你选择一个落雨的黄昏在庭前或是窗前闲坐,那么请你打开一本叫作《蓝印花布》的书。还有一句话是,作为一个江南人,无数个晴晴雨雨的日子以后,我愿意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

    植物的爱情

    一本飘着薄荷香味的书躺在我的案头之前,我没有看过这个叫金河仁的韩国作家的作品。这本书的书名叫《你爱香草吗》,据说作者出版了《菊花香》《七朵水仙花》等令人心动的情爱小说,作品不仅能成为韩国冠军畅销书,而且中文版还能登上全国文学类图书排行榜榜首。《你爱香草吗》在我的案头以亭亭玉立的姿势呈现,淡雅、清香,却不高贵,里面堆着许多爱情的经典话语,如同《大话西游》里的一句:“爱需要理由吗?”

    一个清晨,我开始在办公室里翻这本用薄荷清香的油墨印制成的书,薄荷其实也是香草的一种。这个清晨令我心情愉快,办公室里我养着几盆植物,其中一盆开出了黄白相间的花朵。然后,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酷爱摩托车的速递员玄宰的影子,他的形象有些类似于电影《苏州河》里的那个速递员,开着摩托风驰电掣的样子。玄宰的生活有些平淡,或者说乏味。

    有一天一个叫知秀的女人以13盆香草作为酬劳,请他将13件不同的物品扔到海里“埋葬”。任务一项项完成了,玄宰对这个女子也越来越好奇,甚至痴迷。终于有一天,玄宰接受了最后一项任务,在摩托车上拥着她冲向悬崖冲进大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前世约定,只感觉这个叫金河仁的人写的东西无比凄美。

    我看书的状态有些潦草,一目十行,但心境并不浮躁,总以为自己不太可能沉浸在别人的爱情里不能自拔。我相信蝴蝶有蝴蝶的爱情,那么植物也是有爱情的,比如香草。书中夹着一包香草的种子,说这是一种叫香雪球的植物,别名叫小白花,适合花坛种养或是盆栽,开花期在冬或春。书中夹香草种子,符合畅销书的特征。作者金河仁也在中国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四处游走,签名售书。如果你买了这本书就等于买了一盆花,而金河仁无疑是一个开花圃的人,向你兜售着凄美爱情,还有香草。

    多年以前我曾经向一个女孩儿承诺,写一篇叫《七里香》的小说,而大约二十年前一个叫席慕蓉的人就已经出过一本叫《七里香》的诗集。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动笔,现在想来颇感汗颜。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上了植物,以及植物的爱情?就像金河仁说的:“爱是一粒不老的种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亩田……”

    总以为这本书更适合女人读,因为女人的那亩心田里,更适合植物生长。

    书很快被人借走,不太会有归期。我把香雪球的种子留下了,栽入办公室里的花盆中,和那些我种养的植物们相依站立。松土的一刻,我期待冬天或春天,看到白色的小花开放,闻到香草的清香。如果有空,还可以怀想一下别人的凄美爱情,然后,时光飞度,年华老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