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又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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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来兼做狗的干爹,不知怎的,有一年之久狗儿擅自取消了,大有闯下了滔天大祸之势。他听了些什么流言?——这个太出乎题外,带住!简单一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张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父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早已不是捉脚的时候。猪刮了毛挂在钩上。师父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爹呵,公平公平。”师父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

    师父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可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是那么一个眼色,仿佛说赵二妈太吃亏!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

    又是师父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会,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他们两人昨天预约了,预约猪的尿胞。尿胞这东西——是的,著者几乎忘记了,既不经秤,又没有听说那一个豢户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脚的拿去做人情。

    狗儿就鹄立以待。

    “我说给你就给你。”

    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师父,未免手忙脚乱。

    “我有一个好尿胞,给你,要不要?”师父说。

    狗儿就掉一掉头。又回转去,扯四火一下——

    “给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儿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么向他手上一塞:

    “好罢好罢。”

    狗儿喜出望外——正是猪尿胞!眉飞色舞,对干爹也笑了几笑。

    连忙又光顾他的四火哥,——不见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个大木盘,四火傍着木盘翻猪肠。两匹狗,伸了舌头傍盘舐,甚且舐到了盘子里去。非是舐猪粪,猪肠子里翻出来的猪粪。屠户的狗——一匹是乾顺自己的,其他一匹不详——吃不到猪粪头上去。

    “狗!狗!”

    四火踢狗,狗绊了他的脚。

    狗儿捧了尿胞来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来,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刚才刮了毛的猪就是四火吹得那么大,——他一晌佩服四火哥吹猪。

    四火不顾狗儿而说:

    “你看,我一手的粪——ter!拿回去,叫你妈妈给一根线你,吹起来用线把牠缠住,抛球玩。”

    这个狗儿自优为之。“ter”所以喝狗,狗又近来了。——我们且把他们留在街上来谈别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个收生婆。一天,她“三天”回家,——三天的种类不一,死人有三天,做新娘子的有三天,王二嫂的三天,是谁家的毛头生下地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头洗得干干净净,拜天地,拜祖先。未拜之先,干净了以后,王二嫂一手握了两个鸡蛋:“滚滚头,头戴顶;滚滚脚,脚穿靴。”——毛头如是丫头,是不是同样的穿靴戴顶呢?不详。总之这两个鸡蛋滚来滚去滚到王二嫂的荷包里去了。这里且遥接一下,她三天回家,过张妈妈门口。张妈妈与四火为邻,是摆摊子的,卖花生,卖烟卷,卖盐鸡蛋。一见王二嫂,张妈妈笑迎道:

    “回来了。”

    (这里又得声明:明明白白的“回来了”,是著者写的,张妈妈是一个“咬舌”,回读若肥,余类推。)

    王二嫂趋而赴之。

    张妈妈站起来,俨然知道是要办了她的耳朵来就她的话。王二嫂就咕噜咕噜了一大堆。更一句,但已经冷落了张妈妈的耳朵,声音嘹亮——

    “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妈妈连听连点头,但实耳边风而已。张妈妈只摆摊子,不管闲事。方其耳边话时,王二嫂连说连眨眼。

    “喂——”

    险些儿忘记了,一声“喂”,一手插进荷包,掏出来——张妈妈先看见,两个蛋。

    “妈妈,你就只把四十。”

    妈妈一眼看破了蛋,然后——

    “晚上把。”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见她的瘌疠来了,第二个“不忙”已经开步走了。

    张妈妈放在盐水里浸他一浸,是一百廿。盐蛋六枚一个。

    王二嫂要吃晚饭,张妈妈来了。

    大瘌疠小瘌疠团在那里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祖传的一张方桌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厨房,厨房即王二嫂的房。

    “妈妈,你来了?”

    王二嫂双手端出一钵。

    “猪血。”

    张妈妈自己告诉自己。

    瘌疠的筷子一齐下去,张妈妈似乎一无所见,筷子亦似无声响。

    “把了葱?”

    张妈妈眼见葱,葱亦钻鼻子,坐着的是大瘌疠坐的一条凳。

    “把了一点葱。妈妈,你尝一尝。”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赶忙去拿筷子。瘌疠都是各管各,不过大瘌疠助了小瘌疠一手之劳。小瘌疠拿得筷子起,取筷子不够。

    “妈妈,你尝一尝,——就只晓得吃菜,去端饭!”

    下半句当然是喝瘌疠。妈妈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块东西,“好”却要算张妈妈最分明的咬出来。

    “没有打酱油,把点酱油怕好一点。”

    “好。”

    此一“好”时,嘴里又只有舌头。孔子曰,“富而无骄易,贫而无谄盖难”。

    或曰:张妈妈是馋;谄者王二嫂,她要卖鸡蛋。姑听之。

    张妈妈递筷子于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过来,因为没有一句再尝,凑近张妈妈的耳边。此回屈了一点身,亦不十分入耳——

    “妈妈,简直流了我一身冷汗!这堂客,一连两胎——云云云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与之连接——

    “不忙不忙。”

    张妈妈拿出了“四十”了。双钞两枚。

    大瘌疠连忙掉过头来,但筷子不放手。

    掉过来瘌疠挨一栗——

    “吃你的!”

    凿了瘌疠,手插荷包,——王二嫂。

    “…………

    为王一见龙心宠,

    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内侍臣摆驾上九重…………”

    在外四火是也。只有三个瘌疠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递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诉王二嫂。听见,只有张妈妈,她与四火之间是王二嫂,她以背向她,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风车一般的车进厨房,——看官将着急,问能有几步的路程?曰,王二嫂半夜三更起来小便,固亦如踏脚踏车之踏其文明脚,而茅司——围桶而已,尚在阃以内。在先就介绍过,阃内亦即厨房。

    “四火,几时替我也留一点,你卖面馆卖多少钱,我也出多少钱。”

    张妈妈同四火当面讲话。

    “你们总以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这一点。”

    说话时一吊猪油不知挂在那里,但张妈妈实看见了,这一点实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来。

    “未完”本来应该在这里,四火的故事尚未完也,但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够把它完起来,因为著者忽然心灰了,——这是说没有兴会往下写,开始就想不出好题目,题目又不可没有,乐得这样颠倒一下。

    又,这是实话。

    二月二十一日,于茅司见山斋。

    附记:此稿的一部份好久以前曾刊于《语丝》,题曰“未完”,现在重新把牠修改一下而且完了。

    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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