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来找过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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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如此。凡是已经发生过的,无论怎样叫人追悔莫及、伤心欲绝,也无论怎样叫人无法释怀、难以割舍,都已经统统成为过去,已经被时间的汹涌洪潮挟裹着流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昏暗场所,再也不能重新来过,再也无可追忆挽回:而那些即将发生的,它于我们是苦难还是幸福,是欢乐还是痛苦,我们永远无从预见。我们所唯一能够把握的,不过只是当下稍纵即逝的这一刻而已。这一刻我们活着,正在欢笑或哭泣,正在相聚或别离。我们生来被命运支配,我们注定在尘世奔波。——而实际情况是,就连当下的这一刻,事实上我们也都是无从把握住。你站在我面前,你触摸不到我的心:我想着他,他却离我越来越远。我们无法完全了解彼此,我们找不到一把钥匙,前去开启对方的心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永远无法交心,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永远不能合二为一。

    我依然没有蜜蜂的任何消息。打电话到宿舍找过她几次,同寝室的女孩儿给我的答复是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几天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没有人接听了。跑到学生宿舍管理中心一查,那幢宿舍楼已经全部清空,每一间寝室都被贴上封条,看样子所有人都已办理了离校手续。蜜蜂当然是回来过的,她得将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行李呀、书籍呀,以及床底下铺了满满一地的二十多双鞋子搬走。但她像是一个幽灵,就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在我的严密监控之下,她还是逮住一个空儿,像条泥鳅一样溜走了。

    不过对此我并没有感到意外。相反,这一切莫若说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太了解蜜蜂了。她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想倘使换作是我,我也一样会像她这么做。即便是在最亲密无间的朋友面前,有时候我们也会维护着一种奇异的尊严。我们不想让自己尚未弥缝的伤疤和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对方面前,因此我们选择避而不见。

    但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虽然蜜蜂杳无音信,但她还不曾离开昆明,甚至她就频频出没在我的身边。因为我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有时候我感觉她和我在同一个食堂打饭吃,有时候我又感觉到仿佛我们正一前一后,行走在同一条街道上。更多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她潜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就那么一言不发地静静坐着,将眼神伸向角落,脑袋里默默地谋划着什么。

    七月份,我先后送走了同寝室的两个女孩儿。她们一个选择只身一人到上海漂泊,另外一个则选择回了陕西的老家过平静安稳的生活。我深深为她们祝福。无论选择怎样的人生道路,那都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当然我更为前一个女孩的勇敢而喝彩。她在我们眼里一直是个文静而柔弱的姑娘,在此之前她连一次外省都没有去过。那些心怀梦想热血沸腾的人,那些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人,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她们都走后,空荡荡的宿舍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除了睡觉用的被褥之外,所有东西都被我打好了包,包括深蓝母亲的那些书籍,包括我的衣物以及各种各样零碎的物件。十二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小山似的静静堆叠在寝室的地板上,等候着我将它们带离。当然我会带上这些东西离开的,但不是现在。寝室的电话一直沉默着,一次也没有响起过。漫长的白昼和夜晚,死一般的寂静将我吸入无边的孤独之中。那孤独仿佛是一次次企图将我掐死捏扁,而我总在不屈不挠地与之负隅顽抗。

    一天晚上,我实在是感到百无聊赖,为了消磨时间,我遂去超市买了几瓶啤酒。回到宿舍后打开电脑,听着迪克牛仔的情歌,我就这样坐在书桌前,一个人自斟自酌了起来。

    约摸喝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敲响了宿舍门。

    我死活想不出来,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找我。本来不想搭理,但那敲门声一直“笃笃笃”响个不停。我实在是被打搅得不耐烦了,于是只好走过去开门。

    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蜜蜂。

    她身上什么东西也没带,连个包也没挎,看上去完全一副顺道路过此地的样子。她已经换了一个造型,头发烫得卷卷的,穿了一条帅气十足的裤管上到处都是兜儿的帆布裤子,双手直直地揣在左右两个裤兜里,脸上笑意盈盈的,有几分调皮而又有几分玩世不恭地站在我面前。

    我在心里思忖了一下,从一月到七月,整整一个学期,半年的时间,我们不曾见过一面。——哦,已经半年了吗,时光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而去的吗?这个半年和以往的任何一个半年究竟有什么不同,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又占据了怎样的分量和比重?

    我一时百感交集。

    同时我还有几分伤心。

    我等候蜜蜂的到来,委实已是等候得太久太久了。

    “请问找谁?”

    “钟离岛,钟同学。”

    “她不在。”

    “是吗?那我等她回来。”

    蜜蜂说着,乐陶陶地推开我,走了进来。

    我突然感到头脑昏昏沉沉,胃里也翻江倒海。我意识到可能是我一个人坐着喝闷酒,不知不觉就喝得有点过头了。

    蜜蜂挨着我的床沿坐下,一如往日那般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时而咔嚓咔嚓拨拉几下我的小闹钟,时而又嘎吱嘎吱揪揪史努比小狗的耳朵。未了拿起枕边的一本杂志,哗啦哗啦翻了起来。

    “听说你找过我?”她问。

    “没有。”我没好气地说。

    “怎么,生气啦?”

    “犯不着。”

    蜜蜂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噘着嘴啦,”她拿过桌上的一面小镜子,在我眼前胡乱晃了晃,“不信照照镜子,你紧绷着脸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反正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永远的朋友。”

    “真煽情。”

    “是有点儿。”

    “那你应该声泪俱下。”

    “去你的。”

    还有最后一瓶啤酒,想着再也不会有喝它的时候了,于是我又拿过来,往桌上一磕开了盖儿,递过去问蜜蜂:“喝不喝?”

    蜜蜂说:“不喝,戒了。”

    “哦,是吗?真扫兴。”

    我说着,又继续喝了起来。

    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或许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也就打住了。但是眼下看到了蜜蜂,我忽然有了种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感觉。意识里特别想喝醉一回。我压抑了太长的时间。我已经很久没有哭泣。今夜我一心只想喝个不省人事,今夜我一心只想来个一醉方休。

    而事实上我真的很快就喝醉了。头脑里依然保持清醒,我知道蜜蜂就在眼前,我知道她终于找我来了。但她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脸上热辣辣的,血液一阵一阵直往上涌。手脚也不听使唤了,脑袋沉甸甸的几欲使人站立不住。我大概失手打碎了一个玻璃杯罢,记得蜜蜂在那里收拾玻璃碎片来着。但我真的哭了,就像小孩子那样,我趴在书桌上嘤嘤呜呜地哭起来了。

    但回忆模糊不清,记忆支离破碎。那天晚上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已无法完整地回想起来。蜜蜂把我磕磕绊绊弄上床,之后我胡乱拉过被子蒙住脸,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只是感觉天色还没完全放亮,我就听见蜜蜂窸窸窣窣地起床来了。我的醉意还尚未完全消散,仍旧睡眼朦胧。我以为她是去了盥洗室,于是也就没有在意,翻了一个身之后,我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睡梦里忽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待确认之后,我闭着眼睛摸到了床头的电话。

    “喂——”我接了起来。

    “是我。”对方说。

    我怔了好半天,脑袋突然清醒过来。

    “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吵?”我问。

    “火车站。”

    “干什么?”

    “废话,当然是候车。”

    “去哪儿?”

    “呃——,山西。”

    “山西?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去那地方干吗?”

    “哈哈,我嘛,想去山西农村找个光棍汉嫁了,生它七八个的小孩儿出来,领着他们好好过日子。我要给他们买漂亮的衣服,可爱的玩具,把他们一个个打扮成小天使。怎么样,老朋友。这主意听上去还不错吧,不觉得这是种地久天长,海枯石烂,永生永世?”

    “少废话,正经点儿。你到底要去哪里?”

    然而蜜蜂说:“好了,不跟你瞎扯了。已经开始检票了,我得赶过去排队,东西多着哩!”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老实待着别动,我马上过来。”

    “哈哈,不必了。再见,离岛,我去也!”

    “喂喂,蜜蜂,蜜蜂……”

    然而蜜蜂已经挂断了电话。

    我的一连串呼唤被阻挡了回来,消失在清晨六点昏暗而空寂的宿舍里。

    离开校园之后,我找了一个学校教书,开始了平静的生活。我的工作非常单纯,每个星期只消给学生们讲解三个课时的《古代汉语》。我是多么喜欢这门学科,多么迷恋上古时期的文字和语言。我看着那些结构质朴而表意单纯的象形文字,内心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欢悦之情。工作中我尽职尽责,全心全意。我的学生在课堂上听我讲课时格外认真。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

    工作之余的闲暇时间里,我不外乎就是读读小说,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我原想离开学校之后,我的生活模式会来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没想到我在不知不觉延续着一式一样的校园生活。我仍旧喜欢把零食当饭吃,仍旧习惯把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仍旧每天起床后就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我总感觉好像有宿管科的人要来检查宿舍似的)。你可以看出,这样的人生多么平凡卑微得够呛,但我感到心满意足。某种程度上,我甚至为自己感到深深的骄傲和自豪。因为我通过诚实合法的劳动,自食其力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从不蓄谋伤害他人,不曾恶意践踏过任何一个人的心。

    空闲的时候,我常常也会回想起往昔的时光来。在已然逝去的岁月里,那些我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他的容颜来。想起那个冷冽的清晨,我们在昆明的火车站别离,火车开走了而我依然还站在那里的情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其实当时我已隐隐察觉到,从此以后我们将永无相见之期……好吧,不说这些了。前尘旧梦皆云烟,往事重提是折磨。

    而我的言下之意是,我愿意守护着我现在的生活,纵使它是这样的暗淡无光,孤单寂寞。事实上所有的夺目璀璨和万丈光芒都只是一瞬,而最终无人又不将落得一个形单影只的下场。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生命走到尽头都是空无。我一直想着毕业前夕导师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语。他说凡事不要太过于执著。他说不要那么用力地去爱和恨。他说不要陷得太深。如今我正是试着用这些话语来指引我所有的思考和行动。——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正譬如鸡生蛋,驴拉磨,牛耕田。该干吗我也得干吗去了。

    只是偶尔回首昨日,回想起在即将离开学校的那些日子里,曾经埋藏在心中的那些不着边际,但却如同熊熊烈火一般无法熄灭的念想,我难免还是会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在那段人人都为毕业就业忙得焦头烂额的时间里,我甚至连工作都没有联系。我原本以为我会背井离乡四处流浪,过着一种居无定所失魂落魄的生活。我想着我也许会寻找一个苍茫如幕的大海打鱼为生,我也可能会开垦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种田糊口。我想我两手空空,所以谈不上失去;我想我了无牵挂,因此不存在割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临时改变了想法。但有一点现在我十分清楚,那便是我不能驱逐我的心,我不能嫌弃我的心。无论怎样事与愿违,也无论怎样不尽如人意,我的心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除了好好地善待和珍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驱赶和伤害它。

    我再也没有得到过蜜蜂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说自己要去山西,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她并不是有意欺骗我,也并不是真正要和我断交,她只是想将一些事情彻底遗忘。而我是她过去的一部分,遗忘过去当然包括遗忘我。

    我也知道,就如同我没有拒绝过她一样,她也从来不曾真正地拒绝过我。在那些我们音讯不通的日子里,正如同我在暗中打听她一样,她也同样在暗中关注着我。我相信有那么一天,她会如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必给她我的地址,她是那么神奇精灵的姑娘,她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打听到。

    同样我也没有得到深蓝的任何消息。他说无论何时何地,通过我的电子信箱都可以联系到我。但他走后一直到现在,我一次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但无论如何,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结束。那些书籍还在我这里。它们成为一个悬念,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埋下伏笔的人最终得在故事里现身,他有责任站到大家面前,为这一切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那些我们曾经爱过和曾经爱过我们的人,我们因为相互爱慕而相遇相聚,我们又因为彼此不爱而分散别离。我们从此失之交臂,各奔东西。再见时我们也许形同陌路,甚至有生之年我们压根就不会有再见的那一天。我想到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们差一点成为亲人,险些就相伴终身,生儿育女,不离不弃。但当一旦真正分离,我们彼此薄情寡义,恩断义绝,相互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和联系。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喜怒哀乐,那都跟对方没有丝毫的关系。仿佛你们压根就不曾认识,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写到这里,我想我的故事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回首走过的路,突然发现所有的失误都可以被原谅,所有的过错都可以被忽略。在人间更为深重的苦难面前,你所遇到的顿挫根本微不足道,你所遭受的创伤压根不值一提。我们都是迷途的麋鹿,我们都拖着沉重的四蹄,在泥泞的沼泽地里奋力寻找出路。有谁不曾失意徘徊,谁又不曾伤怀苦闷。但当回头的时候,这些全都变得不重要了。已然失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正在拥有的终将会再度失去。我想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淡忘。包括那些隐隐作痛的伤害,包括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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