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区左岸的楼盘叫“左岸生活”，湖区右岸的楼盘不叫“右岸”，叫“锦园”。普通市民都懒得打听，说那不是咱寻常人家能住的房子，金烟端的也是这观念。她说想离湖边近点，中介说，锦园正开盘啊。金烟感觉被噎到了，她计划买个次一点的二手房，装修八成新的为好，换点软装，拾缀拾缀也不会太辛苦。但是昊恒浑身洋溢着破坏因子，瞅一家说不行，得敲掉重装，餐厅小了厨房暗了，这不行那不行。金烟冒火，这态度甭看了，人家的房子哪能处处合你的意？不吱声走在前头，昊恒拖着丫头在后面叽叽歪歪。
湖呢？湖呢？走在广场上，广场好大，大得望不见湖。走过了一里地的广场，湖在前方，昊恒迎风做了个造型：哇，好舒爽！金烟撇撇嘴：你也知道好啊？搞定！搞定！这是昊恒的口头禅，表示有主意了。你买啊，你买啊，金烟朝边上呶呶嘴，左岸尚是一片荒野，右边的工地热火腾腾：喏，那是锦园。去就去！看下什么了不得！
两人拌着嘴，抬脚进了售楼部，走也走乏了进去讨杯水喝。售楼小姐迎上来。咱是工薪买不起的哦。有小户型啊。多小？八十平。太小了吧？不小，不小，小姐凑过耳边讲，买顶楼送阁楼，划算。
事情竟这样成了。对于真正想过下去的夫妻来说，吵架也能吵出好结果，拌嘴也能拌出一片新天地。
买房、装修、维权可谓三部曲。签合同前的左右思量，家装时的锱珠必较，直到把床摆进新居，在席梦思软垫上翻滚了几个晚上，梦中醒来揉揉眼皮，金烟都不敢相信如愿以偿。小而精致的居室，偏过脸去可以望见一巴掌湖面，多么赏心悦目。久居臭鱼烂虾街的一家人，自此是旧貌换新颜了。清晨鸟鸣涧，华灯歌声远。跟昊恒怄了气，哐当带上门，独个儿去湖边散散心，纵然失意也镀上了诗情画意。非诚的名言：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愿坐在单车后面笑。可是，未必骑单车的成天傻乐呵？贫困富贵，人哪能没个喜怒哀乐？把后半生的心事放逐在山水之间，宛若给忧伤找了个精致的匣子安放。
迎面撞上一张皎洁的脸：走啦，走啦！大伙一块去！人多力量大！金烟跟上不明所以的步伐：干嘛去？讨个说法！
虽然语出铮铮，大家伙儿却并不焦躁，都是有素质的人。自打搬进小区来，金烟亦觉得自己的素质陡升了N个百分点，反正从衣着举止步态都依着方位感。现在，大家伙儿或趿着皮拖鞋，或耍着太极球，以不规则方阵向湖区管理处迈进。
三言两语即明白个大概。维权嘛。哪个小区不维权呢？维权的声势与主题，方显示出业主的层次、觉悟以及组织者的能力。
比如说今晚领头的这个，小精灵样的，面若银盘眸似星子，姑且叫她小月亮吧。小月亮拥有时尚姑娘拥有的一切，紧致的小腿，漂染的卷发和伶牙利齿。可不是每个时尚姑娘都拥有一百八十平的豪宅和质问官员的气魄。当然小月亮并没有先声夺人，作为新时代的女性肯定要摆知性，何况管理处的同志十分客气，早作准备摆了香蕉和红提。会议室落座，对话在“民本锦城，和谐风尚”的标语下进行。
小月亮的投诉让金烟想起了久远的童话《碗豆姑娘》，王子想找一位真正的公主结婚，夜里暴雨雷鸣，王后在路过投宿的姑娘床榻下放了一粒豌豆，十二张褥子垫在上面，第二天清晨问睡得怎样？啊，不舒服极了，姑娘说，被一粒硬石头咯着，差不多整夜没有合眼。这才是真正的公主啊！公主是需要骑士保护的。一位大个子怒气冲冲地抢话道：后悔买了这套房，清早举目眺望，湖面飘的是什么啊？泡沫白色垃圾！晨跑的人夹杂着鬼嚎，哪是练唱？折磨耳朵，污染眼球，还有猪粪味！唉，别提了，在场的业主不由自主地摇头。先前买房时坐在华美的售楼厅，时闻腌臜气飘过，小姐说是塘里烂泥堆积会治臭处理的，如今物管躲闪其辞不拿结论，大个子率队深入湖畔原生态民居探个究竟，荷塘榕树旁居然掩护着一个养猪场！里面近千头猪安居乐业，如何了得？大个子被现实撞了个满怀，当下踉跄几步差点站立不住，必须团结起来向政府提出诉求！请管理处帮忙呼吁！还有晚上的广场上一浪盖过一浪的，二胡拉锯、舞蹈队伴奏、向阳社区队、教师新村队，跟拉歌似的注意点影响！吵得人休息不好，神经衰弱，成半夜地捋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大个子闭上了痛苦的眼。
管理处的领导清清嗓门，摆出市委宣传部、文明办的精神来一说一和。锦城正创建文明城市，全民健身运动也书写繁荣啊！大家的难处要相互体谅！金烟未免嘀咕：敢情自己是部门的头儿，该打造城市群众文化呢还是照顾小区居民？得了吧你们。当初在景区建住宅就收获不少抗议，锦园侥幸完工，左岸生活歇了趟，工地上杂草丛生。仇富的心，欲望的沟壑，亏得管理处的同志尚能提出N条措施。小月亮脸白白的，大个子脖子红红的，白脸红脸唱着，群众演员你一言我一语的，金烟也勾起肚里的委屈。家里东墙浸水，物管说由装修引起，不该他们责任，金烟有个想法：索性开个窗户，东边正对湖呢。但这属于破坏外墙结构，恐怕难得批准。今晚提也不合适，得跟物管提，跟开发商提，今晚来的是湖区管理处，就小月亮的意思，是先搞好外交工作，解决外委纷争，分步统筹，逐个击破。当前小区直面一早一晚两大问题。晚上歌声扰民严重，使人辗转反侧不得入睡，早晨又被街边引车卖浆之声吵嚷。景区没有菜场，贩夫走卒在小区外形成流动早市，大约九点钟散去，环卫队即刻清扫现场。这在金烟看来，已经是管理有序、以人为本的做法了。但小月亮提出迁早市、建菜场的建议，达成了由管理处督促广场晚上十点钟静音的协议。
一行人迈着征程的步伐回到小区，树影婆娑，街灯闪耀着醉人的光芒。小区不大更显出物以稀为贵，只有七栋：AB，CDD，FG，布局颇有些错落，前后左右是鳞次栉比的小高层，中间D座巍然入云。顶上是开发商自己住的。一人说道。怪不得！当初买房时售楼小姐不让选，示意图上D座顶层六套全贴了红坨坨，小姐说，这是会所。大伙稀奇了，连问会所里有些什么设施？问急了小姐便甩话：这跟你们没关系！大抵是商业会所罢？大伙嘀咕着实心挑自己的房去，房还没买呢，人家的会所与己何干？
原来是老板留给自己的。他要住那大的地儿干嘛！D座一百七十平米的户型，顶层楼中楼，楼中楼的顶上砌围墙是大晒台，还加盖了三个电梯间的帽檐，青瓷硫瓦流光溢彩的，雄纠纠立在小区入口正对门――其实无论小区的门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开，D座都在正中间，这正是老板的创意啊，他把周边六栋设置得矮些，无碍他一览众楼低，凭窗逃眺湖光山色、城市熙攘，真正霸主气派。
上面有游泳池，刚才那个人说。大伙儿仰着头揣测六套楼中楼打通后的壮观情形，透过并不明朗的夜色，可以看出他家奶白色的落地窗帘是紧闭的。人家不常住这儿，那是当然，有钱人都这样，左一套别墅右一座私家花园，钱烧得慌。
这层楼是我们送给他的！小月亮的一句话结束了当晚的行动。这个晚上是征程的开始。不是因为这层楼，有没有这层楼事情都有它本来的程序。这个城市的每一家商业楼盘都发生过业主维权，买房、等交房、建QQ群互通信息，然后讨论维权，然后付诸实施。
回家检查了丫头的作业，并借机发挥进行亲子教育。金烟的说教完全是就地取材，蒸腾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比如当晚的主题是“领导者必备的素质”，丫头在班上成绩不咋的，还做梦当班长。金烟拿小月亮说事。你瞧，领导者不在于高矮胖瘦相貌美丑，官当久了不怒自威。但有的人是为满足私欲而当官，利欲熏心面目可憎；而另一些人，来自于基层，来自于你我，自觉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某一个目标而不辞劳苦地组织、协调、联络、付出、承担、上窜下跳、左右开弓……这才算是真正具备领导者素质。
锦园的维权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昊恒加了群，每天都报告新动向。物管费一元五角创锦城高点自然是声讨对象；逾期交房一条绝对胜券在握；平地一声惊雷的是国土使用期限居然只有五十年；开发商代办的手续不全更是引爆全场。主妇们纷纷翻出票据来核对，晒契税发票，晒维修基金收据，晒印花税……群里大张旗鼓，私下窃窃私语，这楼盘可是卧虎藏龙之地。本来嘛，锦城最好的地段，在外人的猜度中入住者非富即贵，官员也有，律师也有，白皮肤高鼻梁说Hollo的卷毛也有，众人拾柴火焰高，未必烫不着他D座18层的屁股？18层窗帘紧密，不知主人何日归期。金烟偶尔歇在阳台，从贵妃躺望向黑压压的D座18层，未免浮想联翩：不知他是否潜入群里？应该不会，大忙人嘛肯定派耳目四处盯着，每天只听汇报。小区物管即是他家亲戚，平时去交个电费都快羡慕死，窗外花红柳绿，屋里工位电脑全按白领阶层配置，小月亮领大家去交涉，金烟心想炒了他们，自己都愿意来应聘……正寻思着，眼前的D座18层突然亮了灯，惊得金烟一个鲤鱼打挺冲进厨房嚷嚷：那家人回来了，那家人回来了。哪家人？金烟不好说“老板回来了”，屁老板，万恶的开发商。她扑向电脑把消息公布，可群里那是相当的淡定。回来又怎样？他回他的呗。周边六栋伸出不少脑袋向正中的D座张望，小区都是高素质的人，未必还去堵人家门口？拿个望远镜偷窥？斗争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去市政府静坐过了，标语打了横幅贴了，找有关部门申诉过了，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外围方面，两百米开正在新建菜场，养猪场撤了，据说外迁猪群的时候情景很是壮观，那些猪前仆后继，带着喜迁新居的欢腾。时至如今，锦园的业主们方才利利索索地推开窗户一嗅芳香，练气功的练太极拳的才敢气沉丹田吐故纳新，大概D座18层的张姓开发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回来小憩吧，原来他也怕那个猪粪味哦。
金烟压在心里的石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轻，她家的东墙，密密地生了一层暗苔，像一间潮湿的屋子囚禁着心思。在问卷簿中写下这个问题却没有回应，临时业主委员会要解决的矛盾很多。集体的努力获得一些实质性的结果更让她蠢蠢欲动，平民的斗争意识在觉醒。她关注着D座18层的灯光断续地亮了半个月，好奇地打量着小区里每一个路过的人，可即使是保安也说不出章老板长得啥样，她想问到章老板的手机号码，给他发个短信，阐述下劣质工程给业主带来的困扰。家是一个挡风遮雨的安身之所，锦园却连这项基本功能尚未达到，是以金烟不能释然，希望能够引起关注。可是半个月过去，章老板像生出双翼，不在锦园的小区里着地。说来不奇，电梯直达负一楼地下车库，人家嘛肯定直接钻进了宝马或者奔驰，金烟不至于去堵他家的电梯口，维权也就是心潮澎湃的事，离实践还有些距离呢，离小月亮还差得远呢。
小月亮悄悄告诉金烟，由于临街AB栋一二层为商铺，开发商将小区国土使用权限报成商住楼50年，损害了业主利益，准备打官司，胜诉没问题，但赔付是有限的――她压低了声音：据内部情报，锦园卖得相当好，仅有两套房给关系户留着，估价也就百多万，目前只能争取把它冻结为赔付款，赔付小部分业主。她伸出两个指头：只有二十户，钱只够赔付二十户。这消息不能外传，别看群里闹得欢，有些情况不宜公开，你赶紧把身份证、房产证、购房合同、发票复印件拿过来，交给律师备份，按交资料的前二十名，每人先交一千三的诉讼费，多退少补。
按小月亮的算法每平米补三千，八十平能补两万四呢，金烟赶紧call昊恒去复印。小区八百住户啊，自己能轮到前二十，何德何能？多亏了小月亮，非亲非故的，也只是丫头跟小月亮家的公主一个班，上学拼的士放学拼家教，人家能另眼相看有好处捎带一把是多大的面子？金烟打心眼里感激。
这是购房第三年的事了。日子忙乎得很，金烟只当它正紧锣密鼓又掩人耳目地进行着，不便打听不便讨论，待问起时小月亮还给她一个诧异：官司？没赢，证据不足，还得再打。胜败乃兵家常事嘛，金烟也这么认为。昊恒却不依，逮着金烟骂娘。说那个小月亮是明晃晃的水中月镜中花，拿着份子钱打水漂。那些所谓的功绩：建菜场、迁猪场，其实都是政府早有规划的景区治理项目。鬼知道那女人哪儿来的消息，一脚一步踩在鼓点上，敲着边鼓拿自己当领袖。呸！随着一句愤怒的声讨，他被踢出了QQ群。
歇在阳台贵妃躺的金烟发现，D座18层的夜空，逐渐变得明亮和热闹。有时一盏灯，有时两盏、三盏，甚而整排房间灯火通明起来。没有了群里的消息，早出晚归的她稍嫌闭塞。某一天突然惊觉D座架空层玻璃间活动室变成了一个小食堂，干干净净方方正正的，里面棋牌室改成了厨房，小窗口递出平锅梭子、汨罗粉钵、青椒焖拆骨肉来，当然还有盒饭。这个食堂首先是为了解决物管人员的当班餐，风景区嘛买啥都不方便，吃饭问题首当其冲。小区住户先是投去戒备的眼光，瞅瞅物管在干啥子勾当，眼见厨台整洁、用油干净，也都挺乐意在下班晚了懒得做饭的当儿，携妻呼儿到玻璃房里点个冬瓜花甲汤、洪湖大碗藕、清炒时蔬，就着两瓶啤酒喝到夕阳西落再出门散步去。有时在电梯里遇到托个大盘子的送菜员，看上面西红杮炒蛋、麻辣香锅、蒜蓉黄瓜姹紫嫣红，一问价才三十几，免费送餐，不觉也动了心。再问活动室呢？搬到楼顶了，送菜员腾不出手来比划，仰着下巴说。 老板家改成活动室了？这不可能，活动室最多占他家一个院子。老板把活动室揽入私囊？金烟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家申请加入群，她以前用昊恒的QQ号，被踢出来后跟不上趟。终于回到群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小月亮拥有众星捧月的待遇，一呼百应，没事都要打两个哈哈。前两个月群里有人发现小区墙角在搭砖瓦，小月亮即刻与物管联系问是怎么回事，谁知物管左右托辞横竖抵赖，原来他们自己想建一个小食堂解决工作餐！花的还不是物管费？居然不向临时业主委员会报告！小月亮领着一伙人到现场，当即拔打锦城电视台的民生热线，召来了城管会，违章搭建，看谁在理儿！物管灰溜溜地拆了墙，陪着笑脸说请大家相互理解。理解是理解，但小月亮有原则，临街商铺两层楼决不允许做餐饮。玻璃房改成小食堂，只为小区人服务，阳光操作、温馨透明，点子高！招聘了汨罗的两口子，厨艺不错也会来事儿，算得上公开投标胜出，受到群众监督。小月亮时不时去抽查下卫生，那家人见小月亮来了，连不迭地从罐子里掏酸豆角、辣萝卜，小月亮一般尝尝鲜，很少往家带，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小心糖衣炮弹。
活动室迁到老板家是小月亮的建议，源于她一个小小的愿望：站上18层楼顶俯览锦城的夜色。当然这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愿望，深圳国贸大厦旋转餐厅她去吃过饭，东方明珠也上去过，不过那都是要花钱的，相较而言在小区凭栏远眺更有当主人的范儿。小月亮是多么喜欢李后主的词啊：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谁说她活泼泼的外表下没有一丝惆怅与内涵？人的一生会闪出无数个想法，有的稍纵即逝；有的把想法埋在心底，遇到合适的温度、湿度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有的勇于把想法变成现实。小月亮的想法适时冒了出来，为什么不让老板让出一个院子来作活动室呢？小月亮以前是打工妹，总觉得有钱人不希罕钱，嫁给大个子后才发现未必那么回事。拿婆婆来说吧，给儿子买了近百万的房子自己却穿着棉布内衣，连个“莫代尔”都不知道。大个子在政府机关混了七八年还是个科员，根本一无是处，啃老能啃一辈子么？还不如人家农村出来的潜力股。想当年自己打拼得正是风生水起，怎么一迷眼嫁给他了？说得好听是全职太太，在婆婆眼里根本是个吃闲饭的。参与社区活动小月亮更洞察了像婆婆一样尊贵光鲜，却节俭到抠门的人，穿着高跟鞋在小区的红砖上啪达啪达，却为了水费的零头斤斤计较；在群里慷慨激昂的人，在交纳活动费时却了无踪影。小月亮常常挂在网上，新闻里活络的不都是有钱人么？贝克汉姆要卖豪宅，“贝金汉宫”闲置多年，打理麻烦人工昂贵。章老板能比小贝有钱么？D座18层空着不也得请个保姆做保洁？小月亮让物管跟老板说说，腾个院子作活动室，租金从小食堂的收益里出。物管主任是张家侄子，只当玩笑话，伯伯能看上这点钱？不料章老板略一沉吟居然答应了。
小月亮站到了18层楼顶，风景果然宜人，夜色果然美爆，事情如此顺利连她也感蹊跷，但在清凉的风中冷一激灵，“高处不胜寒”的境况似可以解释章老板的举措。试想一家人住在楼盘高层，周边六栋和楼下住户在和自己众志成城打官司，这滋味有点油菜，有点黑色幽默，有点行为艺术。庭外和解找个台阶下吧，房子需要人气，章老板家里有点气人，老板娘拗着劲儿在攒私房。章老板寻思，把18层都租了出去，让娘儿们面壁思过。
老板娘姓陈，挺普通的姓氏，挺普通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年轻不显老不张扬不寒碜，这样的女人顶适合做老婆，适不适合那都是后来才知道，年轻时哪里料得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了结发夫妻，章老板在外面打拼，章陈氏在家里伺候老小，无过无失温温和和生育一儿一女，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今东一枝伸进了上海交大，西一枝插上了西安财经，章陈氏功德圆满，章老板依然满世界跑，花花世界里转的男人难免绕成花花肠子，章陈氏以前拖儿带女亲力亲为无暇顾及，如今空巢人未老，恰逢更年期来到，一波波潮热一阵阵心慌，眼见着落了俗套。章老板做房地产生意，蜗居地自然是多，每一处物业少不了闲置房，每一场商战少不了销售明星，那些呢哝软语、俏丽可人的售楼小姐，宛若花朵植被于物业不可少一样，造就了章老板出入轩昂的生态环境。不容易啊，一个楼盘的诞生，从规划、竞标到落实方案、建设，莫不是九曲回肠莫不是崎岖坎坷，这过程中，佐以一段情事的熏染，常为章老板发现人才、提拔人才提供快捷的平台，为他跌宕起伏的跋涉路与偶尔萧条的情绪吹过一季新绿。
在每套物业的边角都有一位售楼小姐成长为销售部经理或者是物管主任，都栖息过章老板厚重的呼吸。相形而言，章陈氏住在别墅区，作为度假的锦园D座18层亦雄居云端高高在上，正室的气魄犹在。可她偏要从云端下来探一探边角，这不自己寻窝心嘛。章陈氏是这样的女人，虽然气势汹汹地冲到边角想耍一耍道德法律的威风，但见到鲜眉亮眼的职场姐儿气焰却短了几茬，打心内来讲她是有点怵外面的世界，不甘心低调总是急急地甩个架势走人。这样闹了几回章老板有点恼。章老板是什么人？自己一拳一脚闯世界出来的，话说满点也算是开创了自己的地产王国，你看看史上那些个开国之君有被后宫牵着鼻子走的么？武则天能牵着李渊的鼻子么？花蕊夫人能牵着赵匡胤的鼻子走么？吕后毒，可刘邦在世时她敢毒么？都是没出息没骨气的子孙被女人玩于股掌之间。章老板学问不深，对史上的八卦还是有所见识的。做男人如刘秀当娶阴丽华，富贵若朱无璋不弃马皇后，风流卑鄙到朱温的境界亦珍爱张惠。这么多贤淑的典范在前，章陈氏一腔子与时俱进的念头却不知温故而知新，真是太让章老板失望了。
章老板对“双赢”的理念理解得比较深入。比如家庭，你泡美容院我躺按摩床，你舒适我惬意，你好我也好。比如做生意，不能亏了对家，江湖上混，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声讲到老。比如卖房子，要让买家感觉值，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章老板完全是本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心意来做锦园。你想啊，他把一套行宫安放在楼顶，如果坏了心肠偷工减料搞成豆腐渣，还不趁早数了票子走人？章老板打一开始选了山青水美的锦城，在湖景第一线建楼盘，心思就是很纯正的。要说楼盘贵，在当时领衔房价，可区区七栋，章老板赚得不多！这块地拿得多艰难，垦得多吃力，成本有多高！原设计北边A、B座高些，在风水上讲是有靠山，其余四栋低些不挡D座的视野。可A、B座建到十层，政府仍下了限高令，好比催岳飞命的十二道金牌啊！小区面积不大，想赚钱只能往高处窜，砍掉一层就是拿掉一块章老板到嘴的肉啊。可章老板能说什么呢？东边南边好的楼层都要拿出来给关系户候着，项目能开工是大顺，君不见“左岸生活”还晾着长草吗？限高就限高吧，人说赔本的生意不做，但依章老板的历练，有时吃哑巴亏也得赚吆喝。章老板到底把一线湖景七栋楼给竖起来了，接下来的嵇角旮旯没耐烦顾及，小高层的楼梯间没瓷片贴了，没了就不贴了吧，不都走电梯吗？锦园的尾扫得马虎，谁让拿掉了几层没赚头呢？业主搂了稀贵的利处尽拿鸡毛蒜皮说事，扛大旗扯麻纱，章老板烦不烦？
一席话听得小月亮忡然。她是自己跑上楼、跑上门的。赋闲在家的她对社会充满探究的兴趣，对方方面面关心，见头头脑脑敢言，孰知被粗浅的章老板打动，句句实诚啊。小月亮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一直以爬出泥巴塘的荷花自勉，可是在婆婆眼里全无荷塘月色之妙，大个子青蛙才是个宝。章老板从不讳言自己是农村人，有什么！刘备是打草鞋的，朱元璋要饭的，农村的公鸡到城里，照样打鸣扯开天亮！章老板粗犷的坡头是山的根基，是实力所然；小月亮料峭的冰山却缥缈无根，如海市蜃楼。她使出的冷月冰心剑，一遇章老板便溶化了，化得稀里哗啦，化得软不拉塌，怨不得城里人说女人是水做的。 小月亮是代表业主来交涉的，官司既已摆上桌面，旷日持久总要寻求解决的办法。庭外和解的前提是章老板需要拿出诚意来，比如让出一两套的面积来充作会所，造福小区居民。小月亮的提议其实有些虚张声势，她从上一场官司的败诉中丧失了部分信心，对前景走向估摸不准。但作为高端小区的民众代表，如何把戏唱下去确实两难，多少双眼睛盯着？全巿有多少个楼盘，就有多少支队伍正准备揭竿而起。小月亮没有退路了，她是多么期望章老板应一声ok啊。对方却决然地说不，一点也没顾及她眼中欲望的火焰。租给你们可以，章老板甚至打了个比喻，大明星答应了朋友的片约，就已经是给面子了， 但片酬不能不付，这是身价问题。章老板很喜欢D座18层，这里入则幽静出则繁华，远山如黛近水楼台，把酒临风登高望远，比他另几套别墅好，他甚至想把这里当作终老之所，要不是章陈氏不识时务地闹腾，他才不会把房子租出去。租出去，意在给章陈氏一个警示：别以为你住定了我的产业，我可以随时收回随意处置。
会谈的结果是双方签订了一份租赁合同。撇开官司不谈，小月亮觉得玩玩当老板也不错，她想开一家瑜伽会所，小区的太太小姐们衣食无忧，顶发愁的事儿便是身材。瑜伽是一项潮范儿的运动，追溯起来还有古老的历史呢！融古典与现代于一体，集哲学与艺术于一身，衣袂飘飘前凸后翘，魅力无限商机无限。小月亮推广能量瑜伽，凭她攒下的人气，学员很快爆满，一时间登记造册、宣传回访、课程设置，忙得不亦乐乎。
小月亮感觉到爱了。爱生活，爱每一天的日出。清早自然醒，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扑到网上签到后弄个中饭，再约人下午跳操。以前她是多么满足于那样的生活，每次躺在席梦思床垫时都感觉自己像《罗马假日》的公主，不用起早床，不用起早贪黑挣工资，这是她努力的结果是年少的梦想是受憋屈的回报。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推开窗，伸个懒腰摩拳擦掌，湖边吊嗓子的声音亦如云雀。大个子还在被窝里嘟哝：吵死了。她洗洗嗽嗽，一身玫色卫衣跑去D座18层继续昨天的工作。章老板在跑步机上，他理解创业的激情，自己开公司那会儿哪分白天黑夜。小月亮也懂了，当老板的不全是腆着酒肉之躯，里面也跃动着朝气蓬勃。他们相视一笑各忙各的去。也有的时候章老板不在露台上健身，小月亮便会感觉有点孤单有点乏味，好像这一天的早起少了一个微笑来肯定。
有了事业小月亮把官司的事淡了许多，那些扯皮的事儿图个热闹，好比谈对象精彩纷陈，没有结果岂不白耗青春？还是有事业好，心沉沉的，付出终有回报。瑜伽馆先不说说收益，说收益俗，做实业的勤勉跟吆喝着做精神领袖的状态小月亮都体验了，不小心便成为了由内而外都卓而不群的女人，这景致在章老板眼里无疑也漾起了涟漪，该来的终究会来啊，章老板想。他竖起的每一座楼盘都伴随着风花雪月，唯锦园面积太小章陈氏又介入较早，没有惹出风流韵事，该来的还是来了。
与章老板并排躺在两米五宽的大床上谈论着年少往事，仿佛闻到了家乡青草地的芳香，章老板何其自然和坦然，在下一秒种又会告诉她，看我是怎样玩城里女人的。他玩得起劲，小月亮便觉得自己真是个城里女人了，开眼界了，突破自我了，泪水涟涟语出轻狂了，是喜极而泣还是什么别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不正是城里女人的惆怅吗？
金烟听说D座18层的热闹已经很久了，上面的活动室、瑜伽馆，又陆续开了望远亭茶坊、炭烧咖啡小站、绵绵冰温情热饮、彩妆美甲工作室、巧梳烫染等多家机构，几次唤丫头上去转转，可丫头总担心妈会拽她进那个一对一品智教育中心而一口回绝，直到某天娘儿俩听说上面开了个DIR爵士蛋糕坊，可以自己动手拿模具做各种形状的巧克力、烤饼干，才兴致勃勃地上去一试身手。很久没有见到小月亮了，金烟上去的时候，小月亮的脸上正顶着一个奶油蛋糕，一米开外有一张愤怒扭曲的脸，事后金烟才得知那是传说中的章陈氏。也许是为了表示淡定，小月亮用一只手抹去了半边脸的蛋糕，还若无其事放进嘴里嚼了一嚼，好像很好吃似的，金烟觉得跟印象中的小月亮相去甚远。
D座18层的灯光是在一夜之间熄灭的，没有听到摔桌子板凳的声音，七栋楼的耳朵只能判断出：章老板出逃了。他也许驾驶着宝马或者林治，从负一楼一溜烟而去，除了尾气什么也没有留下。哦不，章老板留下了七栋楼，五年间，锦园从每平米两千六的均价涨到了六千二，早有人等不及官司结果华丽转身地卖房了结，但长居锦城的业主是绝不会卖的，哪有比这儿更好的居所呢？
这一年的春节锦园略显冷清，老板不在，物管也懒得大张旗鼓，把圣诞树的灯笼从车库里搬出来插上电，在每杆路灯挂了百货公司赞助的灯箱，没有人组织联谊晚会，小月亮据说回老家过年了。活动室关门已久，几位生龙活虎的运动健将无奈沦落到别的小区会所打游击战，背着球拍归来时总会遇到一两声嗟叹。还有那些老人们，不能上十八层活动室玩棋牌只好在楼下遛鸟耍太极，这是寒风凛冽揣袖笼的季节啊！业主的皮靴击打着红砖地面，牢骚和怨词在冷空气中袅袅缠绕。
这一年的春节，一条短信在坊间疯传，左岸生活的老板以一根钢绳结束了生命，仅仅四十岁。收到短信的人不信，甚而跑到工地上一探究竟。经过三年拉锯，左岸终于拿到了政府批文，破土开建并吸引了大把咨询和目光，在这百废待兴、柳岸花明的时刻，左岸老板别不是搞另类炒作吧？正月间，网讯得到了证实，那位冯姓的温洲老板由于资金链中断，在遥远的江浙被债务逼上黄泉路。
这一年的元宵，烟花依然璀璨，斗大的魁丽盛开在湖面，像是燃放给冯老板的烟火。左岸的准业主无不心怀惴然，锦园里各家则捧着汤圆，追忆当初买房时的斟酌，有些差点把钱送到左岸的更是呼儿唤女打酒来。这一年的春节，注定了几家侥幸几家愁。
开春以后出乎人们意料，左岸的楼层并没有萧条在茅草里，而是像春笋一样节节拔高，各种奇花异草陆续运到工地栽到坑里挂着塑料袋打吊瓶，人们蜂涌而至窃窃私语，有传言道：章老板接手了左岸。
“滨水新境界，贵族新生活”是左岸的宣传词，锦园的业主听来总有些扎耳朵，左岸楼盘大，规模似更胜一筹，眼见着“锦城第一楼盘”的称号易主，可人家章老板不回来了D座18层嘛？住着反倒是小楼盘清静、安全，门卫熟人熟面，一家人似的。
18层叮叮咚咚的，把那些瑜伽垫、呼啦圈统统甩了出来，工人们一趟一趟把乒乓球桌、健身器材运到了A座，景区人流稀薄，几家商铺开得难以维继，章陈氏作主把活动室并在商务会所里，小区住户可免费进出入，无论盈亏如何，反正人气是上来了。
章陈氏是随着温洲冯老板的噩耗顿悟的，那条简讯让她太震惊，不禁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诸多艰辛，做生意何其不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肚气的怨愤被一份更庞大的悲戚吞没，在春节这个合家欢乐的日子，有什么比团圆更重要的任务？
常常有同事朋友向金烟打听左岸的情况，陪着逛楼盘也不止三五回。某天遇见了小月亮，她的面容有些残，像被天狗咬了一口，云遮雾罩的样子，但伶牙俐齿却不输当年。金烟在群里听说了，在没有了小月亮的群里――她离开了群，也离开了大个子和锦园――大个子已迎来了新嫁娘，章老板却回到了章陈氏。小月亮第一次发现，怎么窝囊的大个子比章老板还潇洒，怎么豪迈的章老板比大个子还呆板？她不依不饶也只圈到了章老板在左岸的一套房，嵇角旮旯的小户型，八十三平米。不少了啊，锦城第一楼盘啊。章老板钻进宝马时打着酒嗝摸着肚子说，好和好散吧。小月亮有时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他出手也算大方，要是每个女人都找他要一套房，章老板还不倾家荡产？但回到自己的立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如此泼辣能干的精明姐儿，怎么能等同于小姐一样扫地出门？作为左岸的业主她有许多的抱怨，并且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她不信星星之火不能燎原，她又将重操旧业，娇小的身躯将为了业主的利益而呼吁、奔波。
金烟回到家中时卧房里似有动静，昊恒慌慌张张掩上门出来说话。金烟心中一紧拔开他冲进里间。昊恒一付做错了事的样子，他说过很多次，但金烟担心物管会罚款而不同意――东墙上开了一个窗户，透过洞口，可以望见左岸渐次点亮的灯火，金烟怔在那里，仅仅一墙之隔，视野如此辽阔，风景这边独好，一条夜光风筝划过长长的弧线，像是夜空挂出一个暧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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