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的少年-山谷杜鹃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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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帆在全厂青工比武中荣列探花,珊华喜上眉梢。另有小道消息,总厂机关打算在五大装置挑选几位打字员,条件嘛,是年轻、漂亮、聪明、勤快。“嗨,年轻女孩哪个蠢?主要是漂亮,给机关撑门面的。”据知情人说,车间推荐了珊华和麻翠翠。麻翠翠?各花入各眼。“各装置都推荐了人选,就看谁有背景关系硬了。”

    “珊华,你得找书记说说,谁有你条件好。”

    “顺其自然吧。”她莞尔。问到她和许帆之间,亦是这句话。工作与爱情,都一概淡然一笑?

    泵房装了电话,常有不知名的男生拨过来,不定是哪个单位闲得无聊的操作工,想找泵工瞎泡。我虽不屑,但其实自己也是无聊的,将就着瞎聊。有话不投机三五句撂机的,也有侃上三两天带包零食来探班坐坐,不经意间,倒是一位自称段续的男孩与我保持了相当长时间、较为热络的联系。

    最初是怎样搭讪上了记不清了,还说得来吧,渐渐的每个四点、零点班他会在固定时段拨过来,老朋友似地谈得朴实亲切有内容,而不是空洞的咋乎,莫名的恭维,离奇的吹捧――这样我就有好感了。加上习惯使然,哪天没接到他的电话,便有些怅然若失。等到他忙忙地解释,是什么原因才致耽误,又不能不暗笑自己的态度与角色。

    长夜,似乎在另一端口系住了些许关怀与温馨,他的问候融化了孤独。他甚至写信给我,一封接一封,收信人与寄信人相同厂址的信笺在每位班员眼里疑问地游弋一周后才落进我手中。“情书!”是大伙一致的结论,我不辩驳,不想辩驳,甚而但愿,这是真的。

    他徐徐地猜我是怎样一个女孩,说要来看我,却并不急,我以为,这正是他区别于一般毛头小伙的沉稳之处,他说,希望在见我面之前对我多一些了解,我很赞成。话题随着相熟相知的程度拓展,在此段“电聊”持续一年之久后的某天,他说,五一节他要去桂林,走前想来看看我,将我的倩影带去漓江山水如画。

    我假装淡淡地:行啊,无所谓。

    接连几天我勤快地将泵房拖了又拖,头发梳了又梳,出门巡检总疑心泵区多了双眼睛,埋头看书时,亦会不自觉地向窗外张望,臆想着他出现的情形,或许,象某个电视剧中的情形,他自灯火阑珊处来,我们四目隔窗凝望,刹那便缘定终生。

    白折腾自个儿,段续影子都没现,这是调遣人的心理战?有些过了。到了五一,我灰心丧气地踢着石子走在泵区,蓦地瞥见远处有个陌生的身影,是他?半嗔半恼迎上前去,近了,才看清是个女的,梳着麻花辫,布衣蓝裤,斜挎个包,质朴得带些土气,绞着手徘徊在泵区过道上。我问:“你找谁?”

    她犹豫的乡音生涩铬耳:“请问林珊华在这里上班吗?”

    一定是珊华的故友,“你到泵房等她吧。”我拨电话唤珊华过来。

    珊华笑吟吟地来了:“谁找我?……你是……?”

    那女子也笑:你是林珊华?她侧过身子拉开挎包,掏出一个饮料瓶,经常有朋友带着瓶瓶罐罐求我们讨点润滑油,但她运动缓慢,似乎僵硬,细看手在战栗,瞳孔收紧成诡异的杀气!

    “珊华,闪开!”她拧开瓶口一股刺鼻,我大叫。

    “哗―吱―!”白烟扑向了墙面,如妖云大作,平地一声炸雷:“你别想抢我的许帆!”个个字都撕心裂肺如稚子般戳人脊梁。她再将瓶子向躲过白烟的珊华砸去,珊华捂住头急速侧转,瓶里的残液浇在她后背,工作棉袄“扑哧――”一声千疮百孔,分布成荒诞怪异的干焦棉洞。我醒悟过来,扑向那女子从背后抱捆钳制住她。她嘶吼着企图挣脱,珊华扯下棉袄,我和女子纠缠着力竭倒在地上。

    她呜咽着,那声音犹如来自地心深处,似一串串粘乎乎的泥色气泡,跋山涉水地爬过哽塞的喉咙,最终凄苦疲惫地奔波到这陌生的地带。

    我不敢放手,箍着女子与她一同瑟瑟发抖。珊华乌紫的嘴唇竭力保持着平静:“你是谁?”

    “我没有抢谁的什么人,也不清楚你和许帆有什么瓜葛,你别不明事害人害已。”

    我说得找许帆来,找班长,这算怎么回事。

    珊华拽住了我的袖,她迟疑了。很多想法在以后看来是荒唐的,可当时我们很怕,软弱、惊悸,及以因私事影响工作为耻。“算了吧。”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心思在作崇,偏偏说起话来自以为理智成熟:“你走吧,这是法制社会,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我猜,珊华不愿事情闹大,亦担心许帆受不良影响。

    我们目送那女子远去,她低喘着嚎泣的乡音,拖着一瘸一拐扭伤的踝,羸弱的双肩在茫然的黑暗中一点点变小,那背影浓缩了多少爱恨情仇,珊华的眼如此空洞。

    我从没想到,生活褪去了矫柔的袍纱,显现它狰狞的面容,爱情如此惨烈,在这夜色如水。

    第二天珊华没来上副班,班长说她发烧请了病假,林帆也迟到了,说是老家来了亲威在给安排食宿,下副班我们仨前前后后赶去珊华宿舍,珊华平躺着双颊烧红,象晚霞中被捕猎干涸的鱼。班长絮絮叨叨督促她咽下退烧药,许帆不作声却赖着不走,班长无奈先离开后我猜许帆有话要说寻思着回避,但珊华扯住了我的手。

    许帆说,乡里来的亲威其实是他家早前给他订的亲,在家乡辍学打工照顾他病弱的母亲,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基础,年前他回家就跟姑娘讲清楚了,现在九十年代,不兴包办婚姻,姑娘打工赚钱支持他读书的费用,他说好会还她的,姑娘只说有一个愿望,想见见珊华,这次她既然来了,认识一下也好,只是怕珊华误会,特意先过来打个招呼。

    许帆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有点红,他没对珊华表白过,今天说了这些,无异于表白。

    珊华吃了退烧药也不出汗,唯有眼角两行清泪。

    第二天许帆真带了那姑娘来,那个徘徊在泵区,梳着麻花辫,布衣蓝裤,质朴得带些土气,老实巴交的乡下女子。珊华说跟她单独谈谈,我守在窗外心惊得直想跟许帆说破,屋里并没啥动静,下午许帆便休假送姑娘回乡下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珊华也休了探亲假回老家,是班长陪她去的,珊华的父母挺中意班长,珊华年纪也到了时候,就把亲订下了。

    接着厂里选定了珊华作打字员,书记打长途催她去秘书科报到。

    麻翠翠刚斗志昂扬买了一台小霸王机练五笔,一鼻孔的不服气:哼,珊华又没学过打字,凭什么选她?

    我没空理麻翠翠,相形之下,许帆更让人心酸,他眼见着瘦下去,给油浆泵预热时,手握蒸汽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段续从桂林回来在电话里说临时决定提前走了,我依然淡淡的:啊,无所谓。他说你等着,给你带了一套手编竹盒,我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啊。可以想见话筒那头他夸张的神色活灵活现,叫人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来了,先在窗外看见了麻翠翠,然后是我,然后问清枝子是我,麻翠翠是何等聪颖的人物,扬着马尾巴飘然而去,那一瞬他眼中掠过些许失望,我腹内一丝惨然的冷笑。

    我并不忧伤,在见到段续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不算难看,尚称得上浓眉大眼,而且我历来抨击以貌取人,标榜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让人气馁的是,大量自以为默契的交流沟通终究敌不过现实的一眼,外型带出的缘微乎其妙。

    我能理解段续对麻翠翠的青睐,却决不原谅。我必须捍卫平凡女子的自尊,以及高洁不流俗的爱情幻想,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回头再向我献殷勤时,一切都不可能了。Sorry,段续,现实是把双面刃,正如作为相貌平庸的女子,没有王子会怜悯你的不漂亮。另外至今为止,失恋依然是一个让我费解的词语,究竟人们痛在失去一段纯粹的情感,抑或感觉自尊受到了挑衅、伤害?也许,那是灵长动物难以言喻的心灵失衡。    麻翠翠料定我失恋了,并且嫉恨她,真可笑,怎么会?我喜欢珊华,她才是我心中的女神,麻翠翠是一只悠哉扈的八爪福星,没料到某一天清晨,她也发出了惊呼。

    她捂着脸从泵区飞快地窜过,奔回泵房哐当一声抓出抽屉里的镜子来贴着脸照。我不知发生了什么,跟跑回去,她的脸极不自然地红着,是烫的!我扯着她的胳膊去洗手池把她的脸塞到水龙头下一顿乱冲。——上次珊华烫伤医生说她即时救护不得法,应该冷却降温――再然后我也就束手无策了,麻翠翠脸红涨得跟个猴子屁股,披头散发的一头湿漉漉,呆滞而焦急得忘了怎么去哭。

    稍后我才了解到,麻翠翠开水准备冲泵,她刚打开总阀,不知哪个天该杀的(麻翠翠语),用过了蒸汽阀没有关,蒸汽喷射而出,胶皮带甩龙而起,直冲着麻翠翠喷了一脸,所增距离不是太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没理由不愤怒、不惊恐的,哪个女子不爱惜容颜?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人,用完了蒸汽就只关一道总阀了事,省了举手之劳,却险些贻误他人一生。我愤怒地向班长举报,在班后会上狠狠地批斗了这位不知名的肇事者。

    麻翠翠理所当然地休了半个月的工伤,其实第三天我去看她就已恢复了正常。许帆也在,看见我窘迫地慌忙告辞,我没有深想,只当他是无数个及时拐弯的男人。触摸麻翠翠温润的面肤,倒也有些怜惜,毕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发生一起安全事故,给人造成的心理压力深远长久,感情和信心的创伤引发消极、负面的情绪,极易酿成安全生产上的恶性循环。“好好休息吧。”

    可谁来怜惜我呢?我又将独自陪伴泵列。繁杂的劳动,寂寞危险的长夜。看到泵,我的心总会被刺痛,它们欢快地歌唱,尚无大碍,难说某位会出现不和谐音。它们不能嗓子发炎,不能饿了油箱、冲动发烧,每次巡检我以指肚触及轴箱额头,以听针听电机的转动,拭去它身上的污渍,天天洗脸,定期洗澡。我就象幼儿园的阿姨,它们都是我的孩子。

    日子简单地延续,重复着辛劳,白班忙碌,零点班寂廖吃力,而四点班,上午上副班,下午三点半接班,到次日凌晨一点才得下班,哪怕一个班风平浪静安然度过,披星戴月返家的双腿亦如灌足了铅。休息无非蜷倚在沙发听听音乐、翻翻小说而已,倒班的圈子狭隘,没有机会参加太多社交,魏群常来走走,帮我妈检修厨房小家电,还说天热了倡我去水库游泳。但那一天的夏天天公发了脾气,隔三岔五地轰天雷,昏天暗地地泼雨,闪电扯得山林一片寡白,桂花树惨被腰斩,山洪以万马奔腾之势,滚滚在排洪沟里骇人地声响。操作工一概成了水人,由着暴雨肆虐奔来跑去挽救操作。但装置仍旧被连续的雷击与断电劈趴下了。趴下的装置又遇上了新问题,改造后新上的沉降器结焦,汽提段被焦堵死,催化剂无法循环,三番五次开不起来。怎么办?厂里的头头脑脑、总工程师盯在现场碰头定策,各部门随时处于待命状态,泵区扫线的蒸汽横七竖八,装置流淌着污水腾云驾雾,整个一塌糊涂。

    时间就是效益,为了尽快恢复生产,各班骨干自愿组成青年突击队,等不及沉降器完全冷却下来,就抢时间、赶进度冒着40摄氏度高温粉尘进容器挖焦,里头黑漆漆的呛人蒸人,队员们打着手电用稚子与榔头一块块地挖焦,最初时人在里面每次只能呆10分钟左右,却轮换着保持24小时清焦不停。我们女同志组成后勤服务组,分批踩洗他们换下的乌漆麻黑的连体服、防尘镜,煮猪血汤清肺,踩着三轮去医院拖降温解暑的凉茶,一壶一壶烧好后提上再生器塔顶。

    一周艰难,清出焦约30吨。预报恶劣天气将很快结束,我们都在苦熬,期望生产能回复正常运行,半个月的疲劳作战使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厂部指示,9月前务必将装置开起来。

    开工定在8月28,――珊华的婚宴日,班里的同事大都得留在现场帮忙开工,车间干部也不能到。酒席空了大半,班长珊华挂着勉强的笑,我尽量打趣:班长你好命啊,娶了佳人,还躲过了一场恶战。

    闹房完回家魏群告诉我,许帆出事了。

    车间不让对外宣扬,魏群神秘兮兮的,许帆接替班长负责稳定油那一块,瓦斯泄漏,他经验不足,可能是拿扳手去关阀,金属的撞击产生火花引爆。――这只是猜测。反正魏群他们在容器罐这边只听哄地一声,泵区一片火光,几个人都傻了,抱着干粉灭火器冲许帆一顿猛射,他浑衣服烧焦,稍一拨拉就带下身上整块皮。

    “那他怎么样?!”我惊呼。

    “送去医院了,”魏群摇摇头,“看是几度烧伤,但愿别出人命。”

    接下来大半个月我们没有许帆的消息,可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炼油厂医院治疗烧伤烫伤的水准通常都比较高,麻翠翠偷偷去看了,说许帆住在无菌病房,一级治疗与护理。问他伤得如何,麻翠翠只流露出怜悯之情,说书记叮咛她别乱讲话。

    开工稳定后车间象征性地总结分析了这次安全事故,对许帆只淡淡地说没事了。他没再回车间,说是抽出去搞研发,也有传言说厂里送他去省大医院进行皮肤整形,再后来,总公司分下一个在职读研究生的指标,许帆因祸得福,名字挂上了中石化跨世纪人才库。

    那一年的中秋,我上零点班,想起了桂树,想起五年前的中秋团圆饭,我们埋下的梦想。五年了,赵风调去福炼,俞木找关系转去地方部门,文武不愿倒班,考了驾照做司机。五年前我们许下了什么愿望,我独自去那棵桂树,树只颓然地剩下半截树桩,我绕着树桩把周围一圈挖了个遍,可没能找到那个香脂盒。我努力地回想那夜我许下的愿,可我失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可能那晚我的确喝高了,又或者,是因为青春的时候我们总以为不会忘记很多事,尤其是愿望这样妙曼的东西,然而时间真的洗刷了一切,我手上粘满了泥土,脑袋空空如也,月色清凉依旧,可我变了,混浊而怅然地看着熟悉、陌生的装置,在那个中秋夜,我永远地遗失了年轻的梦想。    麻翠翠后来跟许帆两人鸿雁传书好上了,我嫁给了魏群,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白,他更频繁地到我家来,有一天挺认真地向我父母征求意见,是否同意他跟我确定朋友关系。我老妈当然满心欢喜,乐滋滋跑地到我房里来关上门说了魏群一箩筐好处,什么人老实勤快踏实肯干啦,――打七八年前我跟珊华在泵房憋得快没气时就总结出的她还当新鲜地说,再就是魏群中专的底子,竞争上了技术员,人挺上进的单位也看重送他读啥工商管理,将来不定还能当个干部,等等等等。

    妈没说完我就打起了哈欠,败了她的兴致,没法,我总这样。在炼厂这乡里山沟,二十几的姑娘没处对象就好比成年人找不到工作,失业。有关我的终身大事不首先来问我,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而更荒谬的,我居然同意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出乎意外。

    新婚后我愈加慵懒,哈欠连天,长年不正常的作息规律在身上起作用,生理时钟紊乱,号称“倒班综合症”,该睡时又睡不着,上零点前吃完晚饭我就乖乖地上床,辗转反侧相对黑压压的天花板非捱到11点半才能昏然入睡,上班时精神自然好不了,下零点却仍是睡不着、休息不好,亦无力气起床做什么事。魏群说你得打起精神,你中文本科毕业,可以发挥一些特长嘛。特长?书记也这么说,鼓励我肩负车间的宣传工作。我尝试着写广播稿,写出来的语句嗑嗑巴巴自己都看着别扭,交上去不是泥牛入海,就是编辑让拿回来再修改,最终厂电视台答应来现场录个像,我和麻翠翠都很激动,把安全帽戴了又戴,按摄影记者的要求一路认真地巡检过去,直走到百米外泵区末尾还没听见喊停,耐不住往回看——原来人家早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这个细节启蒙我琢磨自我的社会定位,有心联系单位脱离生产一线,但凡推介自己自学中文,人家必定然问:写文章如何?真遗憾,这是我最弱的一环,“文选与写作”一科我勉强以六十分过关,而即使在这一科,作文也只占四十分而已,也就是说,在中文大专、本科共计二十四科目两千四百分中,写作只占四十分。然人们一提到中文就料定能写,不知到底是对文科普遍的偏见还是中文科目设置不尽合理。反正我辛苦七年二十四科分分来得扎实,却连一篇广播稿都写不好。

    为了证明自己不枉文科毕业,我跟文辞较上了劲,接连在厂报上发表了好几期豆腐块。总厂过渡改成公司制,厂报社、电视台等几家宣传部门合并组建新闻中心,招聘记者,我斗胆报了名,积极备考研读他们的杂志画刊。翻开一篇名曰《睡岗》,这个新名词后跟着两个硕大的惊叹号,一路读来才知讽喻抨击的就是我习以为常的上班打瞌睡。我多少长大了些,知道评论仅代表官方意见,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世上原本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和种种条例都是看得见看不见的层层规矩,属社会生活之必须,却也不必将年轻的我桎梏得以为成了罪犯十恶不赦,拉撒与犯困不过是人之本能,尤其是在人性回归的浓密的夜。

    他们的插页图片画面色彩鲜明,以蓝天白云、高耸的炼塔、奋战的场面为取景,乍一看令人有热血沸腾之感,但翻多了感觉有点雷同:所有的炼建工人都是相似的,他们头戴安全帽,身穿检修连体服,奋战在某个齐腰深的油池,或蹲在半空的脚手架上绽开焊花。他们侧背着镜头全神工作并不露脸,或脸上粘满了油泥以证明的确又脏又累,至于他们本来的面容,他们是谁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作为一种符号而象征存在,用以弘歌我们火热的炼油行业。无由来地我想起了一幅油画:《父亲》,画中的老农脸上写尽历经沧桑,苍茫、卑微与企盼。

    记者之考我落败了,连复赛都没进入。失去这个机会,我算白读了中文本科,在专业格格不入的生产装置,派不上丁点用场。特长?竞争?我痛恨这些词语。隐隐发觉自已一切都弄错了,不知道早早研究政策理论,锤炼点文字技巧,只晓得憨憨地读个贬值的文凭,想换岗位谈何容易,国企减人增效的风吹了好些年,各部门均在压缩人手,书记国内外考察归来,肚腩随见识增了一圈,往交接班会领导席上大喇喇一坐,动辄鼓吹美英先进的全自动现代化生产一个班只需要三五位操作人员。往近里说,他舒展筋骨,蠢蠢欲试似的,说国内沿海的镇海炼化、西太平洋等公司,根本不招女操作工,泵房合并到外操。他巴掌刚劲地一扬:以后搞改革,不定就把你们女同志一伙全划到后勤三产。

    班里人如木头般坐着,听到一声散会,才缓缓地垂首回到各自的岗位,该干什么干什么。牢骚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这几年车间进人少,人员流动缓慢,调来换去班里还是那拨人,从豆蔻相伴到大龄,彼此都熟到象对方肚子里的蛔虫。班长是84年招工进厂的老资格,当班长也有十年光景,原以为顺着技术员往上走是理所当然的事,谁知风向一转,象他这样光凭经验的不吃香了,魏群赶上最末一趟中专生提拨,再往后,提的都是科班出身。班长是没机会了,他老爹又不知犯了啥子事,栽了。从当初人人看好的干部子弟、优秀青年,陡然沦落成了前途无“量”的问题子女,班长虽还是班长,早不再有当年的干劲。尤其班长当得久了,班里已俨然是他的天下,劳资管理、人员纠纷他一口说了算,渐渐班员积累了不少意见,我跟珊华聊天时顺便提到,要她劝劝班长,珊华给儿子织着毛衣,说,他还听我的?

    班长连珊华的话也不听,咋回事啊,珊华。

    珊华一针一线绕绕环环,说没事,别扭呗。

    小夫妻别扭是家常便饭,我也没放在心上。但班长散乱得有些无法无章,迟到、早退、中途失踪,在班里醉侃人生如梦,号召大家及时行乐。班里扣留的班费屡屡超额,经常性地买来零食大家猛吃疯闹,发展到每个四点班下班集体去吃夜宵,在干杯和斗酒声中作乐到凌晨三点多才散,这么搞下去我身体可吃不消。班长说也是,厂里有啥玩的,干脆双休我们到市里去,带你们感受一下都市夜生活。

    在班长试图让封闭的倒班生活与社会接轨的雄心驱使下,我平实干巴的经历中有了特别的一夜。班长说,这是我同学开的歌舞厅,走进大门,心情如自由落体般下沉。大厅里坐着两满排衣着光鲜的女子,我有些许发愣,但随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同去的男子眼睛不住往她们身上瞟,但集体主义精神还是号召我们去了同一间包厢,班长点饮料、点歌,娴熟地表现着潇洒,潘伟的好嗓子一显身手,当欢歌笑语声嘶力竭午夜临近昏然欲睡正欲提议撤退时,男同事开始鼓嚣叫小姐来助兴,尽管小姐一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立即面露拘谨,只有潘伟曾在花海中勇战过几个回合坦然迎之,而班长与小姐相熟暧昧的目光在幽暗中对接,令我的情绪沉到谷底。班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盒麦当娜的三级演唱会的录像带,我和麻翠翠被自觉地打发到了包厢里的暗室,相互倚靠着榻榻米上,隔板外煽情的歌声和肉麻的调笑声声在耳。

    “枝子,我一定要离开班组,这鬼地方。” 麻翠翠恨恨地显露出鄙夷,“你看见厅里坐着的女子吗?”

    我看见了,看见她们打扮得光鲜,排排坐着等男人挑中她们中的某个带走。说不清是该鄙夷还是同情,甚至心里还有些许尊敬,在我的人生中,直到那一刻才彻底醒悟,原来在这世上即使沦落为娼,也还是要竞争的。    麻翠翠靠许帆的关系成功摆脱了她所不屑的充盈着低级趣味的生存环境,一跃而坐进了公司经理办接待科公室,许帆研究生毕业后作为总公司调拨的人才,直接提了生产处副处长,在几位老总面前红得很。

    车间走了一个人对大伙都是个刺激,顺其自然就派生出许多揣测与议论,及单方面的臆想。一说到许帆大家就往珊华头上扯,资格老点的就跟小徒弟们吹开了,说当年许帆原本是追林珊华的,全车间人都知道,这林珊华呢,目光短浅,为了争取厂打字室的指标找了班长,还不是图人家老子的关系,虽然当时是得利了,但你看班长现在这样,林帆那样……。

    我听不下去了,横竖跟人家争,在珊华面前也忍不住气鼓鼓的,珊华说,争什么呀,都黄尘土里的事啦。我说,正因为隔得久远,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爱慕虚荣的人哪。反而麻翠翠,成了慧眼识英才。

    “麻翠翠,她该得的。”珊华稳稳地说,思维象是浸泡在回忆里,“你想在许帆受伤后最无助最痛苦的日子里,是她陪伴着他,就凭这一点,也是他们注定的缘。”

    许帆受伤后?……那时珊华已调走,车间又让封锁消息,她事后很久才得知,再说那时她已和班长成婚。唉,“只要班长对你好就成。”我叹了口气,逝去的缘已如落花流水。

    空气微妙地凝固成霎时的沉寂,珊华眼圈淡淡着色,她止住手中的活计茫然地望着窗外,那双眼从未呈现过此时的哀怨、心酸、凄凉与绝望。

    我被吓坏了:“珊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班长他对你不好吗?”我想起了昏暗狭闭的包厢内他浮艳的举止。

    珊华克制着抽泣,哽咽着断续:打新婚之夜……,班长就疑神疑鬼,总认定她跟许帆有过什么,这些年来,她解释、等待,可班长,他越来越不象话了……,她说不下去,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襟。

    我一时呆得无从去安慰,与珊华即使算作闺中密友,也从未涉及过性的话题,我们那个年纪不习惯说这些,象不习惯魏群说到就地解决,耻于与异性看了卫生片。有理由相信珊华与我属同类的古旧,而至今为此我听到的最为滑稽爆料的事,莫过于一个循规蹈矩、束缚身心、守洁如玉,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女子,到洞房花烛夜却发觉自己并不见红。

    魏群提了主任,我天天吵着让他把我调到车间白班岗位。魏群说你急什么,我才上台就办自家的事,让人说闲话。我横了心,气急败坏地嚷魏群你还想不想要小孩,你不知道甲醇装置几个女工要么不怀孕,要么怀了就流掉,都是倒班整的。魏群恼恨地指责我性要挟,说你怎么这样。我怎么样?我冲着镜子里那个鄙俗的妇人冷笑。她灰浊怨毒的眼光回视我,脸上斑斑痘痘地麻木无情,终日狼狈地挂着两个熊猫黑眼圈,明显睡眠质量不高,典型的内分泌失调,再这样下去恐怕更年期提前,性功能都要丧失。我不达目的不罢休,家里被弄得乌烟瘴气。

    魏群硬拖了半年才借人事员休假的由头把我调到车间帮忙搞核算,生活象坐在翘翘板的低头一下翘到了高处。办公室杂事虽不老少,但从此远离了安全压力。操作波动时技术员赶往现场紧急救援,我则正好趁此上网悠哉一番。姐弟恋、隔代恋、多角恋现在风行,还有“3P”等新名词,各处均在激烈抨击“处女情结”,有男子宣言,绝不找处女。一路翻贴子阅毕,大都是赞同之意,处女反成保守、封闭的代名词,我只能苦笑,世界颠覆了。去聊天室瞎转,还不懂开私聊房间,心烦每个来搭讪男子众口一律的户籍询问,我索性大言不惭地打下一排:“洞庭湖畔,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这下不得了,狂蜂滥蝶涌涌而至,只得仓皇夺路。

    我可能老了,心灰了,对网恋这物什不敢有兴趣,虚拟爱情也需要激情。要说我也算在虚拟的世界里“恋”过一把,如与段续的“电恋”,在设想中营造对方,是爱着对方呢,还是爱着自己的爱,同样以见光死收场。

    正经翻翻书吧,去“水云间”翻女作家的作品,现在流行美女作家,用身体写作――那容易吗?体力+脑力,还得长得差不离,艺术地写真,啪在书扉页上,偏得不到同行的承认。同样带点姿色的,同样艺术地写真啪在书扉页上,却急于撇清自己并不属于“美女”头衔一列,示范正经的少女清纯文学。我才翻了两页满目矫情恶心反胃刚想说这还不如抖动着乳房与生殖器洋溢着生活气息呢,就看到一句极具回味的阐述: “……即使是面临下岗的夜班女工,在看到街边卖弄色像的按摩女时也会对生活充满有知足之情。”――再三咀嚼,进而领会期间充分的现实主义精神与哲学意味,如雷轰顶,五脏俱焚、筋脉俱断,我突然狂笑起来。

    美女作家能写出这么深刻的话语来,你能说人家没有体验生活?大家都不容易,为了谋生不得不出卖自己的一点什么,譬如灵肉、姿色、才气精力或者其他一点什么。论其高尚程度,以卖人格、灵魂的在上,卖脑力劳动的次之,卖体力机械劳动的如我辈再次,卖肉体的就只好垫底了,也只好任由高尚一层的掌握话语权,无端凌辱。相形之下,湘军新贵王跃文在《梅次故事》里也说段子,比较记者与妓女的异同,记者是捅娄子,妓女是娄子被捅,相同之外,记者与妓女都收取稿(搞)费。我倒在旋转椅中咯咯乱笑,并不厌其烦地将这个笑话发到所有认识人的手机上。

    魏群嫌我聊赖,让我写一篇宣传稿,装置实现十年安稳长满优运行,从哪入手呢?我踱到窗前,又是一年春来到,山野里隐藏的杜鹃如期娇艳。我无需再仰视,车间办公楼建在半山腰上,窗前便是簇簇丛丛。俯览装置区,装置愈加洁整,山脚野生的杨梅树都给砍掉,桂花树也连根拨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滑的人工草坪。一伙人正在拨除野生的杂草,另几个聚在塔前挂标语。是新招聘的合同工吧,男多女少。两位女工远远地嘻哈,我似乎望见她们草莓新鲜的笑,铃声翩然云霄。

    从16岁到26,红杜鹃烂如山火,烧满了我的窗前、廊外,推开窗去,烈焰直刺我双目。十年,我凝望装置的眼模糊了,而我饱含的泪,一定映照出漫山杜鹃,渗出血一样的颜色。

    班长在歌舞厅让人给砍了,三级残废,车间里流言满天飞。我说珊华你怎么办呢,她依然娴静,想说什么却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口。右手背的旧疤显现在面部,挺难看的。那张脸,怎么说好呢,浸淫在俗世的尾气排毒飞沫病菌中,无奈何悄无声息风卷云蚀地憔悴了姿彩。不能不叹息时间无情,美人迟暮呀。“我还能怎么办呢。”良久她语,“毕竟他是儿子的爸。”

    公司改制初步完成紧接着由上而下逐级搞竞聘,领导班子改组,政策是提拨年轻有为,高学历,管理经验、基层经验丰富的青年干部,许帆成为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主管安全生产。

    机关部门分流,企管处与接待科均划到了经理办,麻翠翠当上办公室主任,妇凭夫荣罢。

    珊华来找我:“枝子,我实在没路了,现在电脑普及,打字室裁员,只留一个名额,其他的自谋出路。”

    我说,就算只留一个也应该是你,在全公司打字比武中你是第一呢。

    珊华笑笑,你别愣了,这算得上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几位同事都联系好了去向,如果竞聘不上,就只能在机关总务班当清洁员。你知道,麻翠翠,她――对我有一些误会。

    我左想右想自己又没什么特长,能不能跟你家魏群说说,让我还回原单位,看我的泵。

    我叹了口气,珊华你不是不知道倒班的苦,就算在总务班少拿点钱,也比倒班强啊。

    珊华说:对别人也许是这样,可,孩子要读书,他,他爸还得治疗。

    再说,我也不愿在机关,老碰上他。

    我猜,如果找他,珊华也许能换个较妥贴的工作,但她?

    我突然激动起来,她不会的,她放不下颜面。你看,她的双眸回复了镇定,渗透看破离乱的凄凉,里而深如渊泉,隐匿着一个悲怆女子倔强的尊严。

    林珊华,从这一刻我便知她这辈子算完了。她悟性太低,至今没学会拿面子、自尊、人格这些不值一文的东西去换得点现实。

    魏群在装置当个主任,也不是个事。太辛苦,那么卖力干嘛,别把命给赔进去了。我的话他总听不进去,说的也是,在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已。我停下翻菜的锅铲,能不能趁这次竞聘大调整的机会,往机关走?不行,我得去找麻翠翠说说。

    许帆不在家,麻翠翠请我品了两款XO,算下来一小杯就四、五百元呢。她用不顺手的美连卡、羽西送了我好几支,我说呀,这怎么好意思,我没给你带什么象样子的东西,反得你这么多好。

    “枝子,你别这么说,咱们一个战壕里出来的,我不会忘记老朋友的。”

    我心里似乎寻着了着落,感激而崇敬地望着她,麻翠翠的马尾散开,柔顺垂腰,只在鬓间别一株莹莹闪亮的水晶钻。这多年来,她保持着质朴顺直的长发、天然、清纯之美,皮肤保养也极佳,几乎找不着瑕疵无懈可击,只稍稍修剪了眉,略施薄粉便光艳照人。

    我发现我错了,我看文学书太多了,总以为黛玉葬花是落霞之美,西施颦眉是临渊之美,昭君出塞是残月之美,秦淮八艳是盛宴之美,其实自然是美,健康是美,《美学概论》里说了,典型就是美。

    “枝子,现在哪儿都多人,我们经理办也是,几个打字员身无特长,我都在尽量替她们安排。”麻翠翠小抿一口,轩尼诗将她的唇齿润得血红欲滴,“林珊华一个初中毕业,听说想回原单位,枝子,是魏群安排的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呵呵,哈哈。”

    “装置这几年改造挺大,新上了流程,泵房岗位取消,分馏、稳定合岗,系统操作员要求全面,这些情况你都是了解的,她又没什么技术,也能考上?”

    麻翠翠刚才还轻柔妩媚的大眼,蓦然泛起炯炯的光。

    “是啊,难说,难说,她不一定过得了考试关。”我附和着。以一种崭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麻翠翠,我怎么会一度以为她傲慢的个性不能胜任八面玲珑接待工作呢?我真是冥古不化,我必须从心底扫除对麻翠翠的偏见,她不仅比我们更接近理想的爱情,是一曲青春之歌、典型之美,而且,她眼睛大大,睫毛长长,鼻子不高不矮,嘴巴不大不小,身材不肥不瘦,长得这样难得,最是可塑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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