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的家园-浮现的带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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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人们爱说一句话,有肉不吃豆腐。不像现在,吃肉吃多了,吃伤了,吃豆腐不吃肉。过去,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过年过事才能吃上肉,吃红烧的肥肉片子,吃凉拌的猪头肉,吃带有弹性的肉丸子。让肉丸子沸腾在土暖锅里,或者和粉条一起烩着吃,都解馋。不过,过年的时候,再有带鱼吃,那就满福到家了。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敢有这样的想法,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这样的想法才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当母亲对父亲说,今年过年,要想办法买些带鱼回来,这再次显示了过年的隆重,哪怕有多么艰难,过年也要过出气象来。父亲也不像平时那么严肃了,也不述说省着过日子的要求了。父亲答应着,还说,带鱼要买,过年得有带鱼。似乎没有带鱼,就没法过年一样。当我听到家里要买带鱼,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带鱼的香味,心跳都会加快。我爱吃肉,也爱吃带鱼。

    我生活的西北高原的小城,人们几乎不吃鱼。主要的,是没有鱼吃,也就没有养成习惯。那些岁月,物流不便,人们的饮食,是随地的,也是封闭的。城外的河汊里,游动的尽是手指头粗细的小鱼,没有谁想着吃它们。小孩子捞这种小鱼,也是养在罐头瓶子里玩的。不吃鱼,也就不会做鱼,也不知道咋做。偶尔有人家得到一条大鱼,总归几斤重呢,舍弃了可惜,便摸索办法,却都拿不准,最后还是像炒菜一样炒。加水不加水,搁多少盐,火候到什么程度,全不会把握,由于用力大,不断翻搅,结果鱼破烂成碎渣,吃倒能吃,只是味道古怪,嚼着毛毡一般,尤其是鱼刺卡在喉咙里头,不断咳,咳不出来,极度难受,按照有经验的人的建议(自然是定居当地的南方人),大口喝醋才解除了危险。便后悔,吃鱼受罪,还浪费了醋,为了压制腥味,又搁进去不少生姜和葱蒜,更可惜的是清油也消耗去许多,够用三五天呢。那时候,清油也金贵得很。这么一折腾,此后是不会让鱼肉进铁锅了。

    可是,人们都喜欢吃带鱼,过年吃带鱼,这是每一家人的愿望。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带鱼。平日里,见不到。也就是说,即使吃带鱼,也是一年吃一次,这更应该重视和珍惜。这不奇怪,在过去,一个地方的吃食到另一个地方去,是很费周折的,加上其他季节天热,带鱼的保管也是一个问题,还有,人们过年大方,其他日子都节俭,也就是年好过,日子难过,即使有带鱼,也不一定舍得花钱。所以,过年吃带鱼,更像一个仪式,更像一个仪式里重要的项目。进入腊月,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邻里间问话,提及年货的采办,一定会相互来一句:带鱼买下了吗?得到肯定回答后,都连连说,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似乎也在发出欢快的笑声。年前几天,总看见有人在自行车的后座,夹着报纸包裹的带鱼,带鱼身子长,包裹了中间,两头却露了出来,这个人是幸福的。也有细绳子拴着,手里提着走的,走得小心,怕油腥触碰到裤子上不好洗,三条或者四条带鱼,冰冻在一起,黏连在一起,随着人的脚步,在身子一侧,离身子远一些,一上一下,晃晃悠悠的,看着也觉得喜庆。

    带鱼不是轻易能买上的,早早地,要出去,要到副食店排队。那时候,肉,白糖,烟酒,都是凭票供应的,都要到指定的商店购买。按说应该人人有份,可是,去晚了,常常买不上。我现在依然奇怪,带鱼也是肉,为什么不在肉铺子里卖,而在卖调料卖酱菜的副食店里卖呢?可是,那时候,买带鱼就得上副食店去,别处没有。带鱼都装在纸箱子里,成捆成捆的,却是长方形,这是装运和冷冻造成的。卖带鱼的营业员,拿起一捆带鱼,使劲朝地上一摔,一捆带鱼便松动了,冰碴散乱到地上。柜台前挤满人,都看着带鱼,盼着早早买上自己的那一份。称带鱼,都是用磅秤称,不用杆秤。用杆秤,秤杆和秤盘上弄上带鱼的油脂,腥味长时间不散,称别的混味儿。一捆一捆的带鱼,虽然都是带鱼,但大小长短却是有区别的,最好的带鱼,自然是那种大人的手掌那么厚,三个手指那么宽的。也有薄如纸片,比筷子略长,这种带鱼,肉少刺多,属于等外品。多数带鱼都是中不溜,好好不到哪里去,差差不到哪去。到自己买带鱼了,人们都讨好地给营业员开放着花朵般的笑脸,希望属于自己的带鱼,能是最好的,起码也是中不溜的,千万别买上等外品,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窝火,回去在老婆娃娃面前也难看。

    北方人喜欢吃带鱼,是有原因的。主要的,我觉得是带鱼做起来简单,就是油炸,而且,用的油少,省油。我的家乡的人们,几乎都采取油炸这一种做法,我没有见到过第二种,这也说明了大家在饮食上的保守和固执,有时候,这种保守和固执,反而保留了一份纯正,一份简单的态度。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挺好。而且,带鱼的鱼刺也只有一根,注意着就能防住,吃带鱼被鱼刺卡了,一定是吃得慌急,怕吃不上,怕没有了。吃完带鱼,藏在肉里头的篦子就裸露出来了,别说,带鱼的骨头真像篦子,也真的有娃娃拿着梳头,这是图新鲜呢。而且,带鱼自身带盐,油性大,咬一口,油香油香的,咸得又合适,这也合乎人们的心意。带鱼的肉质,既不太软,也不太硬,北方人天天吃面条,带鱼的咬劲真和面条有些相似,不过这是肉的咬劲,是带鱼肉的咬劲。带鱼又容易嚼烂,没牙的老人和娃娃都能吃,这样,大过年的,好吃的人人都吃些,上头的老,下头的小,都满意了,一家人也就满意了。最奇怪的是,带鱼腥味重,可是,煮熟了,吃起倒觉不来,甚至成为带鱼的独特的风味。所以,人们咋能不认可呢,人们都喜欢吃带鱼。条件好的人家,吃带鱼还会蒸一锅大米饭,碗沿上搭一块两块带鱼,就着吃一大碗,有滋有味,过瘾。一家做带鱼,香味四处飘散,都闻见了,这一家也提醒着,提醒别光是煮肉光是炸油饼,赶紧把带鱼也做出来。于是,家家都约好了似的,铁锅腾出来了,加了柴火,热了油,也就一点点,七成热的样子,切成一段一段的带鱼,依次搁进去了,看着是滑溜进去了,铁锅的中间,圆周,带鱼遇热,轻轻动弹着,冒出缕缕热气,带鱼的边缘,还翻滚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油泡,带鱼自身的油脂也给逼出来了。一块块给翻身,两面都呈现出浅浅的金黄色的时候,带鱼就快熟了。于是,家家都浮动着带鱼的味道,一条街巷都充盈着带鱼的味道。在外头疯跑的孩子,没有心思放鞭炮了,急急回家,趁着大人不防备,悄悄拿一块还热乎的带鱼,就手里拿着,递到嘴跟前,用牙齿撕着吃。带鱼做出来,是能够存放的,吃团圆饭,端上来一盘,来客人,端上来一盘。一般不加热,就吃凉的油炸带鱼,也可以加热,笼屉里蒸一下,回到锅里再过一次油,带鱼的味道没有改变,还是才做出来的那样的味道。吃多少块带鱼,也是吃不厌的,当饭吃也愿意,可是,过一个年,一个人也就吃上那么三块五块带鱼,这以后的一年里,回忆起来,都真切地回忆起带鱼的香味儿。

    我不能光是吃带鱼,我是要出些力气的。干什么呢?就是收拾带鱼。把带鱼的鱼头剁掉,鱼头坚硬,嘴里是利牙,鱼头上没有肉,就是一个头骨,所以鱼头是不能留的。带鱼的眼睛凶狠,一直瞪着我,我是不会害怕的。身子上下的鱼鳍,上头的毛毛多而且长,这也不能吃,要拿剪子齐根剪除。然后在水里浸泡,不能全部用冷水,得提上电壶,朝装了冷水的盆子里添加进去半壶,让水变温热了,然后,拿抹布抹带鱼的表皮。带鱼没有鳞,只是银灰色,泛着淡淡的光亮。起初,觉得把上头那一层全部抹掉才妥当,后来才知道,洗带鱼,不宜洗得太干净,表面的银灰色,也是能食用的,用抹布抹,就不再使出那么大的劲。带鱼清洗完毕,原来僵硬的身子,变得柔软了,似乎能动一样,这怎么可能呢?带鱼已经不是大海里的带鱼了,已经是我们家过年的带鱼了。

    我努力想象带鱼活着的神态,这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就是到今天,也算走动了不少去处,甚至还进去过多家不同的水族馆,我也没有见识过一条游动的带鱼。带鱼来自遥远的大海,大海有多大,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一个湖,叫柳湖,还没有学校的操场大。老师讲课时说了,地球上的大海,比陆地的面积还要大,带鱼在大海一定如一把能弯曲的宝剑,快速游动,闪耀着锋芒,穿透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和海面上太阳的光线交织。在大海里,蓝色的海水,银色的带鱼,多么醒目,多么传神啊。海水是咸的,带鱼自然吸收了盐分,可是,带鱼怎么会含有那么多的油脂呢,这油脂也是海水提供的吗?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喜欢不用加盐,又带油脂的带鱼。我去不了海边,就让来自大海的带鱼在我的肚子里安家,就让我的肚子做带鱼的海洋吧。

    的确,食物常常和记忆联系,和感情紧密。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出去吃饭,吃鱼也习惯了,不怕鱼刺了,也会吃了,什么样的鱼都有,各种味道也能习惯,但我喜欢点带鱼吃。带鱼便宜,合口味,这自然是一条原因。我品尝了许多做法做出来的,有红烧的,醋溜的,麻辣的,还有清蒸的,都好吃。可是,我总爱点油炸的,一块一块,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看着熟悉、亲切、家常。似乎,我吃着的,还是二三十年前的那一盘带鱼,似乎,我又看见了母亲在我吃带鱼时,那喜悦又略显忧愁的眼神。

    我离开家乡到外地谋生,已有许多年了,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人世,已有许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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