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时间夹缝里的花-蓝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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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想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张爱玲

    一

    暂借张爱玲的这段话开始。不说三十年吧,三十年太漫长。有的人也许一生也不够三十年。十年吧,十年不算短,也不漫长。夸墨望着天上那轮圆月,那月比十年前的月大,圆,白;只是回过十年来的人生路,这月亮再好也不免带着点幽怨与哀伤。唉,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要是十年后,我们不再相见,那月到今天该是多么圆,大,白。三个月以来,她一直想着该怎么找个理由去见他,或者与他通上几句话。十年前的那夜的月啊,为何会错过这么一段美好的姻缘。夸墨想起哪个特别的夜晚,他忧郁的眼睛,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明白?倘若十年前我们不曾错过,那来今天的再见与遗憾?可是人生就是这般不凑巧。那个时候她满心的心思都在白柳身上,何尝懂得他的心思?

    她脑海又浮出他们十年后见面的情景。他神情那么忧郁,几乎没有言语;他的目光那么郁悒,似乎诉说不尽十年来的相思苦。他还是说话了,他对她说:夸墨啊,你也老了。是啊,十年了,不老才是精怪了。她笑笑了,心里好酸。他又对她说:夸墨啊,你也瘦了。是啊,十年了,我经历不少苦难了,怎么会不瘦呢。他看着她,情深意重的,看得她几乎哭了。蓝鸟啊,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就从来没有一刻忘记我吗。我们,唉,哪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讲清楚?夸墨想起十年前,他们见面的情景。

    她刚下学,还是一个纯真少女。穿着银灰色长风衣,扎着长长的辫子。脸晒的较黑,可是健康美啊,没得形容。

    夸墨,你变了。他害羞的说,眼里却充满朦胧幸福的光辉。

    哦,是吗?变好了,还是坏了。她坏坏的笑。

    他沉默望了她一会,笑笑。是成熟了,无论好啊,坏啊,我总是喜欢。我啊,唉。他还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她关心的问。

    他沉默了会,而后对她讲起附近一个女生老追求他的事。

    啊,这事。她听了笑,那青春的执意与放旷流露的淋漓尽致。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喜欢就避开嘛。

    可是人家也是女孩子?

    那是你喜欢她哦?

    没有的,你也这样以为吗?

    是啊,有些时候这是要慢慢领会的,自己也不可能那么快弄得清楚。

    啊,你是真不了解我心思,还是假不了解啊?其实我心里一直喜欢另一个女孩。

    喜欢另一个女孩?好啊。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总还是有人喜欢你啊。

    她想起白柳,不仅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蓝鸟说的那个女孩子是我么?她想想了,就放下了。白柳会来找我么?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他怎么可以跟别的女人一起出去呢?

    唉,反正没有对象,来往来往也好的。她想白柳后很消沉的对蓝鸟说。

    唉,怎么就是不懂我心思?还是懂了因为羞涩?他低着头,感伤起来。

    他们一起坐了好一会,要吃饭了。他为她准备了一桌子菜。他笑望她,这个月夜他想把她枪决的,可是他忍不下心。因为这夜月亮太明亮,它望着他们俩微笑。他说我是着蓝色的鸟,她问他你不是青鸟。两个年轻人开了会玩笑,也没把那心思说明白。

    后来,白柳来了,就把她带走了。她哪天十七岁生日,他不知道,她来后也没告诉他。她与白柳赌气才跑到他这里来,难怪她总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哭了,哭了整整一夜,直到月亮下了山。

    以后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没有找他。

    次年夏天老下雨,田地都下没了。夸墨结婚了,心情郁闷。想出去走走,乘着这雨天农闲。一出门到镇上就碰见蓝鸟了。

    呕,蓝鸟。她抑制不住欣喜。一年了,她没有与任何同学联系。

    恩,夸墨。他靠在自行车龙头上,目光沉郁的望着她。他似等待这个时刻很久很久。夸墨剪短了发,穿一件雪白色连衣裙,脸上满是少妇的幸福光泽。墨啊,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幸福无比的少妇样啊?多喜欢你这个样,又多妒忌你这个样。白柳他对你多好?他给你幸福了的,要不是这个,我不会让你跟他走。

    我结婚了。他说。

    我也是。她随意的答。

    啊,我知道,同白柳。他暗淡了眼神,把手放在前面的龙头上来回的抚摩。

    同白柳?她吃惊的重复着。

    白柳以后找过我,他真的非常喜欢你,也非常紧张你,哪天他不是找你找到我哪儿了么?他注视着她。

    倘使从前她不懂他,那么今天她应该完全懂得他。她低下头,脸上不自觉的发热。其实哪个时候他也并没有对她说什么?但她还是一再申辩:我没有同白柳结婚,蓝鸟。

    是吗?他比她更吃惊。

    是啊,是啊。她连忙答。

    他的眼光闪亮了下又黯淡了,那忧郁啊,极深极深。

    二

    1、

    往后的日子,夸墨常想起蓝鸟的眼睛。里面没有蓝,只有幽深的黑。仿佛把自己都埋葬了的黑。她想起这双幽深漆黑的眼,内心非常不安。想到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个人默默爱她。在这个村子的生活不敢怠慢。他好似她生命中的航标灯,指引她走向光明幸福。虽然记忆的目光那么忧郁,可是回想中总闪着亮光。

    她不敢奢望更多。他们各自默默无闻的生活着,为着各自的家。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来,他做过很多事:在镇上办过花灯厂,在市里做过生意,在乡下搞过温室大棚。尽管没有什么成绩,但却练就了一身的气魄,不怕苦不怕穷敢于拼。他说这些时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他黝黑的脸膛,炽热的情怀以及那双满富深情的眼睛。让她感觉这世界没有他什么不能的,感觉十年来他们似乎一直在一起。没有陌生,间隙。他们目光交织一起,远去切近;内心抑制不住狂澜汹涌。夸墨不断提醒自己:别冲动,冷静,冷静,想想我的儿子,丈夫家庭以及亲人吧。可是脑海一片模糊,什么也想不起来。

    蓝鸟窥见她内心的机密,心里的愁绪一扫而空。只是这快乐的感觉微妙如昙花。他的幽深博大或者冷漠的性情并未退出夸墨的神往。她想他似海,她想溶溶海的怀抱。海潮涨落的气势一定滂湃,海边的风景一定开阔。她想让海潮吞隐,她想海潮退去后身上咸焦的感觉。她想望的入迷了。想到黄昏降临。同学们都走了,只剩蓝鸟还在这里。她喜欢乡下的幽寂,无不在它能储藏她十年来的秘密情意。

    我要走了,夸墨。蓝鸟推着摩托车,背后坐着他老婆。当时他被同学邀请时,有些慌乱,慌乱之中带上了老婆。此时他却心思飘摇的忘乎所以。他想他能有天载着夸墨在田间玩耍,或在夕阳西下的乡间小路互相对望,或者在沟边拥抱亲吻至作爱。他快乐狂乱了。夕阳西沉的大地一片辉煌,菊色的乡间黄昏显得格外空阔辽翰。他的身影远去,隐没黄昏里。

    自此,夸墨宁静美好的小家庭日子完全打破。生意时常出错,精神也恍惚委靡。丈夫以为同学相聚勾起她对少时感伤回忆,那是洒脱干净的岁月,现实却离梦想那么遥远,想起来当然会惆怅。丈夫知道她内心有个崇高的理想。十年了,他未能为她理想分担承受点什么,倒是她十年如一日支持他干事业。现在他们已经拥有很大一个加工厂。在这乡间也算出了人头地。对一个农村土生土长的小伙子来说,能娶到夸墨这样的女人,已是天赐的美满与幸福。他极满足现拥有的一切。尽自己能力爱护现有的一切。

    她想蓝鸟,家里的一切都变的模糊。她总想他是海,她便沉入了这海底。海湾的风光迤俪,海鸥成群飞舞。她想他是雨,丝丝的洒落,那么湿润甜蜜滋润干枯她感喟的心田。她沉醉了,想久了便成为一种心疼。她觉得疲乏及了,脑海全是他的影子。空荡寂寞的乡下,她心事重重。要么解脱,要么拥有。想了许久,她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

    2、

    喂,是夸墨吧?她刚想打电话,电话响了。

    恩,是夸墨。她轻飘的声音令他心头一揪。他发不出声音了,于是两头沉默,电话线里只戚戚。

    夸墨,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吧?他良久才说。他是知道她的,知道她终身梦想着当作家。

    有心情看东西么?她慢慢稳定自己的情绪。

    知道我等今天有多久了?他叹息。

    是吗?怎么今天才告诉我呢?她调皮的问。

    别逗了,几时有时间我去接你。

    夸墨知道蓝鸟这些天来,同自己一样经受着爱的相思与折磨。这种随意温馨好实在。她说不出心头是幸福还是痛苦?她想起丈夫亲切温和的脸,心中一阵揪痛。也许时间过的太长久了吧,两人之间再也找不到心跳的感觉。她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怎样结果,但是她决定不放弃。

    过两天吧,两天。她若有所思的说。

    好,那就两天。对方抑制不住的欣喜。

    两天,何等欢快难熬的两天。知道蓝鸟心思的她开始感受到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乐趣。仿佛从前那个多姿多采的青春少女回来了。第一次她完全从世俗与金钱里摆脱出来。外面真是好呼吸好空气好阳光。

    嘀嘀……嘀……电话铃想了。她连忙拿起电话:喂。

    是夸墨吧?总是这么亲切,仿佛叫这个名字叫了一千年。

    恩,是我。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

    墨,今天我,我,可能没没……时间。

    怎么搞的?失望那么悄然落进心里。她握着电话不说话,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

    墨,墨……那边似乎有所感觉,不住叫她名字。

    她听着,把电话挂了。

    为什么我们是这样开始的?本应该快乐的,怎么会如此的悲伤呢?这样下去有什么结果?不来也罢,不来也好。从此,他将从我生活中慢慢消失,就象十年前消失一样。

    他居然又来了,夸墨无法料想到。其实夸墨这个名字对她内心应该是合适的,绯红热烈。但对她外表却不太合适,她的外表总是很忧郁寂寞。

    蓝鸟表现得不亢不卑。与她丈夫也能谈笑自如。他比上次瘦多了,是否也因为相思呢?夸墨装着十分快活。可内心总是去不了悲伤的成分,也许爱情太深刻的原由。她穿着金黄色连衣裙,额前的刘海剪得齐齐的,用丈夫的话说是象神了六十年代的电影明星。蓝鸟很少注意到她,似乎故意冷落她。这样子何必来呢?她尽管内心非常难受,但也觉得无可厚非,在丈夫面前,是否他就应该这个样子呢?

    丈夫买了一只鸡,买了青蛙与蛋……从未有的大方热情。丈夫在厨房里操起了锅把,蓝鸟不时走进厨房与丈夫说笑,他们的笑声从厨房传到堂屋。他们谈什么呢?这样开心?夸墨觉得心中有些按捺不住,激情如泉般喷涌出来。蓝鸟有时注意她,心里不仅有些惊叹:她怎么一点也没有变呢?还是那样活泼漂亮健康,悲哀藏在嘴角,欢乐更是藏在心里。她的心是期望欢乐的。

    吃完饭,蓝鸟鸣着摩托车喇叭说:东西呢?这种随意的姿态真是令夸墨伤感。她觉得心口堵的慌:这样子是要走了吗?蓝鸟沉默了会:恩,时候不早了……

    夸墨从房间取出整理好的稿子递给蓝鸟,蓝鸟接过稿子呼啦的一声走了。车后扬起一沫灰尘。

    三

    蓝鸟走后,她控制不住哭起来。她无法忍受蓝鸟对她的冷漠。可他又拿走我的稿子干吗?作为一个从乡下一步一步走向乡镇的农村干部,他是否就应该这样世故呢?她觉得他太老练,以至那么快控制了她,而自己呢?还象个十八岁的少女,天真,幼稚,幻想,愚蠢。她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的真实成分。

    蓝鸟:

    这些天来,我都有种想倾吐的欲望,以至心情一直烦躁。也许成年之间的交往不同少年吧?他们必须注意掩饰,分寸,热度,温度,或许说就是一种世故吧?出于一种世故又何必往来呢?这于我很痛苦。或许你的大千世界又何尝稀罕我这个朋友?成年人之间交往似乎最值得考虑的是其间的真诚。但真诚又从何去见得?

    当我困苦孤独凄惶时,我会想起过去那些曾关心我的旧朋故友。哪怕只是听到他们的声音,于我也是种安慰与鼓励。它会让人的情绪回到过去的美好甜蜜中。

    当你问我何以会答应把东西给你看时,你已经明白我对你的信任。我们周身的感觉不正说明了么?我最喜欢听的莫过于你那句,你是夸墨吧?有个人能够这么随意亲切的叫出自己的名字,不能说不是件奢侈的事。我衷心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这将使你得到我更加的信任。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只想说我很信任你,很在乎我在你社交中的分量。我是真诚的,但愿我不是你社交中泛泛之交。人间烦琐事务实在太多,哪有游戏的雅兴?更何况感情游戏呢?对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想知道你对我是否真诚。这个结果只有你能告诉我,能告诉我吗?

    夸墨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最终把它塞进抽屉里。望着晴朗孤独的天空,这寂寞又开阔的天空啊,怎么老让人觉得沉重呢?夸墨记得自己与丈夫相好时也是这样。乡村寂寞而漆黑的夜晚,让孤独的行路者只想找个依靠的伴侣。丈夫是在那个寂寞下着细雨的夜晚拥有她的。这乡村啊,一下起雨来就格外令人感伤,空落,也格外萧飒。使年轻才气的夸墨感到窒息的压抑。当她与他走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时。他对她说:害怕吧,这乡间啊,说不出它宁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也许还有欢乐吧?

    他们穿走在黑蠼蠼的小路上,感受路边那一大洞一大洞黑影的闪忽,仿若成群结队的野鬼,那是村下的树。远处近处闪现暗淡的灯光,突然一阵青春清脆的笑声从窗子温暖灯下传出来。那么美妙而动人。

    这乡间,也有美妙的东西。她说。

    是啊,譬如我们现在一起走在这乡间小路上,感受漆黑中相互拥有的温暖。他说着在黑暗中望她。

    她不再说话,任乡间清凉的细雨扑打在脸上,身上,眼睛上。全身湿透了。她不知道他们走了多长的路,走了多久。乡间的路,总是那么寂寞而悠长,想走多远,多久,也没人打扰。

    回去吧,我们已离家很远了。他说。突然她感到有种焦渴的期盼,她想他能吻她抱她,可他没有这样做。当她心里的这种焦渴一点一点消失时,他突然抱起她,吻了她。他眼里储满了泪水。潮湿的青草下面,他们相互拥抱着,亲吻着,摸索着。这于她多么的不平常啊。她是奈不住这乡间细雨给她无限的寂寞与感伤,她想用什么驱赶这寂寞与感伤。后来,她怀孕了,便结了婚。十八岁,太年轻了。

    丈夫是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这于她也是种恩赐。要是没有丈夫,我与这乡间有什么联系呢?她想,也许我会嫁个城里人,也许进城找了份好工作。然而与蓝鸟有什么关系呢?一时她烦躁得不知如何才好。为什么嫁给陌生的丈夫,也没想到嫁给蓝鸟?难怪他知道我不是嫁给白柳,会那么吃惊。

    她裹着自己发热的身子,耸耸肩。夜风阵阵袭来。我为什么总是很糊涂呢?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这样太对不住我家人了。清醒清醒吧。

    可蓝鸟忧郁的眼神令她不安,还有蓝鸟对她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她。她善意的掩藏那刺伤的伤口。她不想蓝鸟知道她为他如此沉沦。当蓝鸟再次把电话打进她家的时候。她用极陌生而不耐烦的口吻对他讲话。

    怎么了,夸墨,要我过来么?

    恩,什么话,要你过来?别这样武断行不行?没有你不行么?夸墨在内心使劲的骂。可眼里的泪水却极不争气的掉下来。

    好了,好了,我马上过来了,你东西我都看完了。

    夸墨呆呆的坐着,觉得气恼。这不是她所想要的,可她能拒绝所来临的一切么?

    蓝鸟穿着白色汗衫,浅灰色长裤,蓄着平头。这种外观令夸墨非常惊讶。她惊奇于蓝鸟男性无喻的魅力。洒脱,沉着,大方,年轻。且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夸墨。他开口叫她。

    恩。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那里面有热烈的火。

    夸墨,你能写的亮丽些么?你不知道你丈夫是个多好的人,你要伤害他么?我经不住你消沉的诱惑的。夸墨瞪大眼睛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愤怒极了,可是眼泪却扑扑的掉下来。

    说真的,看到你丈夫做饭给我们吃,我内心不知是什么感受?我们不能对不住他的。从此后不要想我,你应该非常幸福,不是吗?从前你就非常幸福的,不是吗?他眼里含着眼泪。用深沉的男低音在她耳边嘀咕。

    啊,这算什么?她忍受不了了,他以为他是谁啊?

    夸墨穿着一件古装红色旗袍,头发卷成一个簪,高高的耸在脑梢。空气似乎凝固的,可风是不断的往屋里吹。夸墨双手托着茶杯,听过他的话,并不言语。

    蓝鸟握住她的手,然后递过她的稿子:“说真的,夸墨,这么多年来,你心中可曾有什么后悔的事儿么?他又开始试探我了,夸墨这么想,便冷静的问:你指的是什么呢?”

    啊,指什么呢?指你整个生活啊。

    整个生活?你以为呢?夸墨小心的提防,生怕说漏了嘴。生怕自己的心思再被他识破。

    我认为你一直过的很好,没什么好后悔遗憾的。他脸色那么苍白,眼睛中似闪着泪花儿。

    夸墨…

    嗯…

    你这字写错了…他有些沉不住气,身子微微的颤抖,说话也结巴起来。

    哪里?夸墨伸过手去拿稿子,稿子成为他们的媒人,也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蓝鸟一再说这里哪里看不清楚,夸墨便一再的把稿子从他手里拿过来。他不是说她稿子早看完了么?他们就这样将稿子递过去递过来,空气开发沸腾,他们的心也开发沸腾。夸墨害怕靠近他一点,他却一再鼓励她靠近去。她注视着他,脑子迅速的闪现出这样一幕: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个向另一个靠近一点,他们会控制不住自己,该发生些什么?他们相互之间希望这刻来临,却谁也没勇气向前跨一步。

    我们一起坐了很久/我们一起谈了许久/微风在我们中间轻轻吹动

    我们一起又坐了许久/我们一起又谈了许久/微风仍在我们中间吹动

    你知道/我们心中有个等候/

    微风仍在轻轻吹动/话儿却没有说出口

    分手的时候/心里格外难受

    四

    蓝鸟走后。夸墨回想起他们见面的点滴,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再留,那么心平气和了。这算什么呢?如果她不知道蓝鸟是那样爱她,也许她会使劲往里沾。可他却是那样。她却有些瞧不起他了。他对她东西的看法也不上她心,为什么要写的那么积极向上呢?他懂得我在同自己的灵魂谈话么?

    日子悄然无声地溜走,夸墨还真有篇稿子中了。虽说是小小的地方报,她也高兴。毕竟十年后重新尝试得到了某种肯定。

    她更勤于写作,更勤于经营生意与家庭,争取做个优秀的生活者。她比以前更会掩饰自己。有时她仍会想起蓝鸟,想他怎么会瘦,怎么激动,怎么忧郁,怎么过日子。想他如坐在无风的海边,一片静谧。黄昏的夕阳橘黄,庄严。代表她心中的想念。渐渐的,想念成为黄昏夕阳的橘黄色,成为一种自然形式。

    她懒得与丈夫做爱。天一黑,就沉沉入睡。丈夫说她有心事,她不回答,也不否认。只是丈夫没有料想她在想蓝鸟。

    这天,天气不好,仿佛要下雨。家里机器正响的热闹,突然电话玲响起来。

    喂,喂,是夸墨吗?

    喂,你是…声音很闹,她分辨不出谁的声音。

    我是蓝鸟…他大声的重复。

    蓝鸟?有什么事吗?她问,心竟不再砰砰发跳。

    我在哪里,哪里,想见一见你,你来么?

    夸墨没有答话。那边又问一声:你来么?

    望着并不怎么好的天与家里忙碌的情景,她不知如何做答。

    不来也罢,别勉强。那边又传来这句。语调比刚才低了多了。夸墨听到这话,想象到蓝鸟失望忧郁的眼神,那深色忧悒的眼睛,盛满了怨恨。

    好,我来,我来。她忙说。

    那边声音一下高扬了许多:好啊,一言为定,我们等你来后吃午饭。

    怕来不及的,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不要紧的,你快来就是,我当然等你来了再吃饭啊。

    夸墨忙进房换衣服。丈夫站在旁边:谁呀?看把你急的?

    是蓝鸟,他们几个同学碰到一起了,约我去玩,我去吗?

    去不去,与我有啥关系?你不是准备着去么,还问我啥?

    夸墨从未见丈夫用这样口气跟自己讲话,便道:不去就算了,本来我也没想去。

    算了,还是去吧,免得以后你的同学说我小气,免得以后你怪我。丈夫笑。

    还是别去,去了你心里总是不高兴啊。

    去吧,去吧,我没有不高兴,只要你心里高兴就是了。你关在家里闷呢,出去散散心也好,只要不是约定的就好。丈夫幽默担心的试探着说。

    鬼了,我约他干吗?别多心,真的只是聚聚,没什么。

    夸墨这么说时,内心已经决定,决不背叛丈夫,也不让蓝鸟有机可乘。有些事情成了之后会造成许多遗憾与蔑视。她决不让蓝鸟蔑视自己或自己蔑视他。

    丈夫见着穿戴齐整的妻子,仍是那样丰采照人,未免心中有些虚空:快去快回啊。

    夸墨一身纯白色连衣裙,配着黑色小提包及忧郁寂寞的神情。有种哀艳的美。

    通往河边的路十分寂然。路边杂草丛生。只是河滩上的哀草层出不穷,点缀着空旷的河滩。他怎么会在那边呢?专为见我赶到河那边的小镇上的?

    嘀嘀……嘀……手机响了。

    喂,夸墨,你到河边了么?过河后离这里还有多远?蓝鸟问。

    过河就到了,不远的。

    哦,那你快些来。

    蓝鸟想说,我来接你吧,可话没有说出来。夸墨知道蓝鸟这个意思,自己不好意思点破。

    夸墨到达小镇时,心里不仅砰砰直跳。说真的,她有些后悔来这里,因为她现在要见的这个男人,是从前非常爱她现在仍爱她,而自己正爱的。很难预料单独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但她清秀的脸上透着一股傲气,这傲气产生于她思想中的一种信念:抵制诱惑,决不腐化。她虽然爱蓝鸟,但蓝鸟如果用那种心思揣测她,她决不容忍。她只想这是份美妙的感受而不成实质性的东西。纯粹的爱,就这样。

    夸墨怎么也想不到他在一家乡间的小餐馆。小餐馆,两层楼,收拾的十分整洁。里面有卡拉OK还有麻将。显得幽静雅致。蓝鸟穿着蓝色春秋上衣,米色长裤,头发蓄长了些,似乎更瘦了。怎么说呢?他仍旧能够吸引她。这已经足够。吸引她的不仅是外表,而是他那双充满忧郁而沉默的眼睛。这眼睛与这目光是对她独有的。看到这眼神,她便知道他心思。他眼里除了忧郁还有种很疲倦哀伤的意味。

    吃饭的时候,她直埋头吃饭,不看他的眼。蓝鸟知道她是个单纯的好姑娘。他注视着她,她眼睛深处闪烁着泪光,委屈的想哭。这让他想上去吻她抱住她。

    喂,喂,蓝鸟,你是共产党员,不过现在的党员都不讲原则的,特别不讲究作风问题。蓝鸟在内心骂自己。夸墨怎么也想象不到眼前就是她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

    所以你啊,可以为所欲为,把我们的夸大小姐约到这里来,到底想干吗?他在内心继续骂道。

    蓝鸟,你还当自己是个人么?你说我们都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容易啊?怎么能那样想呢?就好好聚回不可以么?

    啊,夸小姐会发脾气了,开开玩笑不可以?干吗开这样的玩笑?十年前我以为你嫁给白柳了的,谁知道…真是遗憾…他…怎么那么糊涂,我还以为,以为…唉…他悔恨不已。

    你今天到底想干吗?见到蓝鸟魂不守舍的样子。夸墨忍不住问。

    没有什么,没什么,吃吧,吃吧。他忙回话。

    吃罢饭,蓝鸟说:夸墨,我们上去坐坐,好么?夸墨推脱天气不好要回家。蓝鸟说:那好,我们一起到镇上去看看吧?

    去镇上看看?夸墨心里十分惊奇。

    恩。蓝鸟没有认真做答,我们上街买点东西么?

    买点东西?天似乎要下雨了?夸墨忧郁望着清淡的天空。

    不要紧,没有雨下的。这时却有湿润的雨星飞洒在脸上,凉凉的。他们走在小镇街道上,街道非常安静,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蓝鸟怎么想到这里约见我?是否为逃避耳目?生怕人家知道么?又怕人家知道什么呢?果真相爱,又怕什么?她想来心里总是不快。

    在超市买东西时,服务员把他们当着了一对夫妻。蓝鸟得意高兴的劲儿,使夸墨内心十分愤然。买了东西后,她哼的一声提着就走。蓝鸟跟在后面,不住解释:没有什么的,干吗生这么大气,当我老婆不可以吗?东西我来提。尔后,他们到了小镇一家酒巴门口。

    见到酒店老板看她的那种眼神,夸墨恨不得有个地缝沾进去,蓝鸟却十分坦然,仿佛他们俩真象别人想象的那么回事。

    蓝鸟坚持要到小镇的酒巴里去,夸墨只是不肯。坚持了一会,她还是屈服了。上去的时候,蓝鸟象一个爱人一样挽着她的手臂,她感到非常不自然。楼上还有几对年轻男女,夸墨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恩,是情人吧?蓝鸟不经意的说。

    是吗?夸墨又吃了惊。她突然觉得十分屈辱:我不去了。

    蓝鸟望着她,默然会:算我求你吧,就这一回,好吗?既然来了也就别想那么多,不至于让我那么难堪啊?

    夸墨说:“那我能怎样?我讨厌别人把我看扁。”

    蓝鸟说:“都十年了,你这脾气一点没改,没有人看扁你的。”

    夸墨说:“我要的是真诚,我不能跟你上去。”

    我对你还不真诚吗?所有一切都是真诚的,你上去下了再下来都好啊。

    我不。她推着自行车往来时的路踩回去。耳边小镇的酒巴里放着《我祈祷》的歌。

    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爱,却难止住泪流多少

    我祈祷忘记离去的你,却又唱起你教的歌谣

    我没有怨你

    我祈祷留下孤独的我,走向天涯,走向海角

    我祈祷带上无言的爱,从此失去心灵的笑

    我知道天涯路漫漫,我还要去海角遥遥

    我祈祷失去的是什么,我又启程却不是寻找

    我心里明了,我知道我就象那只火鸟

    无声的燃烧……

    小镇幽暗的路灯光与这忧伤的歌声,使夸墨的心目中出现两条长长孤单的影子。那是夜晚星空下她与丈夫在那寂静乡间小路的影子。这意味同那幅图景一样,让夸墨觉得悲伤无奈。她无法为蓝鸟做什么,这在他却是多么失望。那只是份单纯的爱,她不想用什么实际的行动玷污它,也不是为丈夫遵守什么忠贞。

    夏夜的细雨非非,她非常冷静的对蓝鸟说:回去吧,你老婆在家等你呢?

    我送你一程吧,既然你固执要走。

    不用了,我自己骑自行车来的,一样骑自行车回去。

    天黑了,没有渡船的。

    有的,我知道,上学时常过这条河。

    她匆匆骑车到河边,此刻天色已晚。她心中希望蓝鸟会追上来。她想如果蓝鸟能在这孤单的正下着细雨的夜晚追她到河边,而又没有船渡,那么我们间会有什么发生,那是情不自禁的。可蓝鸟没有追上来。她又感到万般失落与沮丧。

    河边有个本村的小商贩正冒雨等船。

    喂,这么晚了,你从哪里来啊?他跟夸墨打招呼。

    到河那边有点事的,你怎么这时候还在等船啊?

    我贩了些农药,肥料,这不下雨,明天好销的,要不到明天路不好走了,我赶着进货了回去。

    啊,是么?夸墨完全摆脱了先前的不快:唉,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日子,吃苦奈劳,起早摸黑。我先前都在想些什么啊?

    唉,生意难做啊,明年我不做了的,赊帐太多了,没有意思的。小商贩叹息道。

    哦,是的,船来了。

    回到家,已是星光灿烂。说不出这天气到象夸墨的心情。她决心从此不再有非分的思想,实在的过点平安日子。家里的灯光温暖照在寂静的门前。丈夫正关门睡觉。

    正关门的,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丈夫笑眯眯的。

    怎么会呢?这是我的家嘛。我不回来,去哪里呢?

    今天玩的可好?

    还好吧。她答过话,长长的松了口气。

    五

    日子恢复从前的平静。十年后的汹涛浪涌最终归于平静。夸墨又回到从前忙碌的生活中。她比从前更勤于写作做生意。她想一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她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加控制,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如缺堤的洪水,淹没生养他们的土地,生养他们的父母,淹没挂念他们依赖他们的丈夫妻儿。也许会家破人亡。夸墨想到此,不仅吸了口冷气。妈呀,那可是个万丈深渊,显得没栽下去。唉,这世上爱情会有永恒的么?唉,世上的男人与女人啊。她忧郁地叹息,不就那么回事么?难道蓝鸟果真带上那无言的爱,在海角遥遥?还记得我教给他的那首歌谣?

    夸墨想起读书时教蓝鸟唱的那首《读你》的歌。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象春天

    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

    唔,唔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

    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

    教着,教着,夸墨的脸红红的了,害羞的跑开。而蓝鸟还发呆的望着她远去的影子。

    也许爱情的种子那时就埋在了蓝鸟的心中。蓝鸟是个沉默的,骄傲的王子。有双忧郁颓废的眼睛,一双会画画的手。大家称他为未来的画家。夸墨还给他做过一回模特,整整坐了四个小时。他还有一本画册,里面全部装着她。坐着的,站着的,吃饭的,扑在桌子上的,翘着二郎腿的,折身同人讲话的,偏身开怀大笑的,低头沉思的,操场上打球的。全是速描。她在他画册里生机嫣然,多姿多采。特别是那头飘逸的长发,透着无喻的青春魅力。她被全班的男生称为最具青春魅力的女孩。

    一天,这画册被班上一个同学发现了。他惊呼:天了,你们说他画的是谁?同学们看了许久,终于又惊呼:天了,全是夸墨,你们看里面的夸墨,多丰满华丽。于是那画册被同学们轮流翻看。他们俩恋爱的事情便飞扬起来。害的老师把他们叫去训了一顿话。夸墨可气了:谁叫你画我的?有什么了不起。我警告你,以后如果再擅自画我,小心我撕了你的画册。然后把自己画的一幅竹子图,往他桌上一嗒:比你画的差吗?

    蓝鸟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幅忧伤沉默的样子。

    后来,夸墨从课桌格子里清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首情诗。有一句是:黄昏的校园,有我歪苤的脚迹,那歪苤的脚迹是我爱你的诗行…什么乱弹琴。夸墨当时就把它还给了他,还大声念了这句。从此不再理他。从此蓝鸟也不画画了,变的更加忧郁沉默。直到一天离开了学校。

    大家都说是作家气走了画家。夸墨并不以为然。

    后来,蓝鸟居然给她写了封信,说他到市财校读书去了,还寄给她三十元的饭票,说是读书时借的。夸墨不记得这回事,便寄回去。后来他又写信说自己到村小学教书去了,以后可能会考个中师什么的。夸墨觉得好笑,他做什么与我有关吗?干吗总是给我写信呢?后来她倒给他回了封。叫他以后不要给她写信,并且以后不要当逃兵,希望他在社会上做个有用的人。也不准许再叫她“郁子”。那可是她的小名。

    有次最让她恼火的是,他居然寄了首诗,叫她拿给语文老师看。还夹了张明信片,上面就是夕阳亲吻乌云的镜头,那片夕阳绯红的叫人心跳。

    当她把他的诗交给语文老师时,语文老师对她说了翻语重心长的话:孩子,你是粒优良的种子,落在合适的土壤才会发芽成长,落在太湿会霉烂,落在太干会抗破。你懂我说的话么?你是农村的孩子应该懂得这个道理的。那时城乡之间差异还是很大的。农村唯有读书一条路,不认真读书等于是自掘坟墓。

    老师以为她与蓝鸟在谈恋爱。这事使夸墨恼火极了。以后她真的没有再理会他。直到高三毕业那学期,蓝鸟找到学校后,他们才又有了联系。但她一直只把他当普通朋友,至于蓝鸟心中怎么想,她从未想过。

    想起这些往事,仿佛是昨天。她长叹息,仰望乡村空旷遥远的天空,又觉得那事儿仿佛发生在很久很久前。那的确是太年轻太奢侈的事。哪个单纯火红的太阳总是在黄昏里潇洒的落进田沟,尔后的时期,它便落进了农庄房屋背后。那么潇洒的沉落,隐射农村的安宁与平和。唉,如今的日落啊,它总显得哀伤而沉重,放射着黯淡而绯红的光,象个发烧病厌的孩子。

    到了傍晚,整个村子更是冷寂。看不到一个人行走,也听不到从前清脆的车铃声,毛小伙开心的口哨声,更听不到年轻女子清幽的歌唱。唉,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这些呢?现今的乡村就是这般冷寂沉沦。比以前更深的沉沦冷寂。她感到这世界除了生意,丈夫儿子外,便到了一个寂静无声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想与外界有什么联系的,她想念一个与这完全不同的世界,想那个世界里与这里完全不同的自己。

    她想蓝鸟,这是她唯一拥有与此不同的东西。新的活力注入体内,她感觉自己那么年轻而忧伤。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前哪个哀伤幽眇的梦上已饰满了点点泪花。想起蓝鸟,她有些幽怨的感伤。

    她想给他打电话,可又害怕。他不跟我打电话,我倒跟他打,算什么回事?说不定他正烦我呢。这般想来,她握着电话的手又缩了回来。生意不很景气,夸墨更觉得生活的暗淡,心思的暗淡,人生的暗淡。她整个儿消沉了下去,消沉得连自己也无法承受。丈夫对她说:你出去散散心吧,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子?连走路都直晃荡的。夸墨无奈的笑了笑,其实她真想哭。她很恼火蓝鸟总是这样困扰她,老是让她精神不济,老是占据她的心,她的时间。但她自己又无法解脱。唉,这么想干脆去拥抱吧,得到了也许会安定些?只是它已经来到了的,自己并没有去拥有啊,现在这又是怎么了?这样思考的不经意间,突然电话铃响了。

    喂,是郁子吗?蓝鸟不等她发话就问,仿佛等待了千年不能再等了。

    恩,是我,夸墨不知说什么好。

    你有空吗?我想去市里语文老师家,你去吗?顺便把你的稿子拿去给他老人家看看?蓝鸟很快的说完话,不等她回答,然后又说:你准备下就出来,我等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怎么就挂了?夸墨握着电话惆怅若失。他怎么那么武断,就知道我会跟他一起去?她很愤懑的,觉得自己很下贱。可是她却一样没有抗拒去赴那个约会。

    夸墨坐在市去的公汽上,心里忐忑不安。他会来吗?如果他不来呢?她羞愧的埋着头。我这算什么呢?为什么要赴他的约呢?要是蓝鸟识破了我的心思,该是多么令人难堪。最好是他与我有同样的心思。可上次我不是拒绝他了么?今天为什么又要跟他一起出去?

    四点钟了,到了他约定的那个时间了。可是他没有告诉她具体的地点,这是多么大一个疏忽。于是她忍不住给他家打了电话。

    喂,一个女子的声音,怕是他妻吧?蓝鸟仿佛不在家。她挂了电话上路了。一路上,城里的高楼大厦使她有种非常压迫的感觉。城市多么繁华,乡村怎么与之相比啊。生在城里的人比乡下人高一大截呢?怎么要约见这个地方呢?这里不让人感到浪漫。她想蓝鸟不会来了。这么想时,她便独自到了语文老师家,放了一叠稿子在那里。就回了。

    城里的夜也令她无限感叹:她如着了浓妆的艳丽女子,农村就是那一身青衣的素淡女子了。

    到了回家的汽渡码头,她又忍不住拨了蓝鸟家里的电话。可那已是昨天的约定了。现在她只想知道他昨天是否去了。

    喂,是蓝鸟的妻子。

    她停了会:哦,我是夸墨。

    哦,夸墨,蓝鸟不在家,昨天出去了,今天还没有回来呢。

    哦,什么时候出去的啊?

    大约下午一二点吧,你找他什么事,我跟你转告他?

    哦,没什么事。

    第一个感觉,他应该去了。只是没有找到我,昨天自己恰好没带手机。哎呀,太叫人困惑了。他会怎样揣想我呢?他是永远不想见我了?夸墨在痛苦与得意两种情绪中徘徊。车窗外田地的庄稼扑的往后倒去,留下一片流连的绿。天空有群白鸟在蔚蓝的云彩间飞舞,飞舞飞舞的便变成了蓝色。啊,蓝鸟。夸墨内心不仅一颤。怎么回事?夸墨回家很多日子了,心里还是一片模糊。

    后来,蓝鸟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夸墨也给他打过几个电话。只是他们都没提哪天的事。至今也是一个模糊。她但愿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可它已经发生了。

    六

    嘀嘀。嘀。电话响了,夸墨伸手去接电话。

    我是蓝鸟。

    蓝鸟,你怎么了?夸墨一听他声音就问。那声音太哀弱了。仿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郁子,你会原谅我么?这么多天来我都在想你,也许对你存在那种奢望是罪恶;我已经为我曾经存在的那种罪恶忏悔了;如果有天我不在这个人间,我会给你此生中最完美的回想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夸墨忍不住哭起来。

    我希望你原谅我,那天我没有去市里,在同事那里打了一夜牌。我应该去么?是吗?我应该不应该去啊?我怕自己控制不住。夸墨觉得奇怪,他约了我然后自己却没去?还问我应该去还是不应该去,真是混蛋呢。

    我在医院,你能来看我么?能来么?

    夸墨听到他这样的呼唤,没心思想其他的了。

    你,你。你。握着电话夸墨便开始抽泣。听声音她就知道蓝鸟已不久于人间了。这些天来,她已经把他当着一个故人在怀想。那盏十年来指引她向前的灯油熬干。是谁为生者与死者别离哭泣。

    夜晚,她偎依在丈夫怀里,对他讲起了蓝鸟。丈夫搂紧她,辛酸的泪水流出来。他曾试探过,可最后他放弃了。知道的越多,痛苦也越深,为了自己爱的人,又何需自寻痛苦?

    可是蓝鸟已不久于人世了。夸墨觉得仿是有人把她拉进了一个幽深漆黑的深洞。心里麻木。蓝鸟曾是多么年轻朝气,他那双总是饱含忧郁的眼睛,沉默忧伤的表情。似乎早已经向她表达了离去的内容。只是我怎么没有觉察出来他独自藏着如此深重的灾难呢?夜更深的黑,想到这些,夸墨心情更深的悲戚。

    一大早,她收妆好就上路了。

    丈夫说:蓝鸟是个好男儿,他是用一生来爱你了,你去与他告个别。

    到医院时,蓝鸟正坐在床上。除了更瘦外,看不出与素日有什么两样。精神很好,清瘦苍白的脸容,那双深邃的眼睛仍旧深情忧郁。这幽深的眼睛啊,她控制不住扑进他怀抱里。他用下颌抵着她漆黑的头发。心中幸福的酸辣的悲哀的情感一起涌来。他搂住她,双手颤抖。这将是他最终的唯一的渴求。哪怕只是拥抱一下,也是隔着生死之间的距离。如果不是这生死离别,他们或许还会犹豫。

    郁子,我老吗?蓝鸟问。

    不老,你才二十七啊,正当年轻呢。

    郁子,你不会记得最近发生的事儿?你不会从内心瞧不起我?你知道的,其实我只是太爱你啊。

    她使劲的憋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啊,这怀抱多么温暖舒适。

    郁子,说真的,我很欣庆我们能够再次相遇,你不后悔与我相遇了吧?

    没有,怎么会呢?

    其实,我还欣庆我还年轻,死的不是那么难看吧?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了,不是么?

    是的,是的,蓝鸟,你还年轻。夸墨泣不成声了。我曾是多么爱他,他也曾多么爱我。可我们内心存在太多羁绊。他那么用心爱我,而我却以为他卑贱。他是对我充满渴望,可是从来我就没有在意过。蓝鸟啊,你不是留给我一个永久的伤痛么?她用手捧着他的脸,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啊,那曾多么浓密乌黑的头发,如他目光一样。却慢慢的暗淡了,它们在诉说生命的困顿与短暂么?蓝鸟啊,蓝鸟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么?

    别哭,别哭,郁子。人生一世免不了死啊。当初我背心疼痛都不在意的,后来心口疼痛了,才去医院检察,哎呀,已经肝癌了。你知道么?当时我只想守到你身旁。

    别说了,别说啊,我懂的,懂的。她搂着蓝鸟的脖子痛哭。都什么时候了?让他安静点离去吧。

    郁子,知道我为什么叫蓝鸟啊?其实蓝鸟是青鸟的化生,青鸟代表爱,爱情……

    恩,恩……她哭泣着答。

    你知道啊,我满足了,我好满足啊。

    他们紧紧的依偎一起,感受时光在身边流淌而去。而这每一刻,每一秒对他们都是珍贵与纪念。他们尽情感受着生命最后的拥有。生命戚戚的流淌着。万物生灵守侯他们。他们也守侯着寂静人生中最终的拥有。泪水淋湿了她的衣裳,悲哀渗进了她灵魂。她感觉心慢慢的沉落了,沉落到了一个幽深寂静的世界。

    她想她对蓝鸟的爱情就象这个幽深深的世界,里面只剩悲哀。这样也许最好,他们终于能够无所顾忌的在一起。已超越了时空,即使超越时空,也无法解除这个世界里的残缺与悲伤。

    她想,要是十年后他们不再见该多好。那个少年的梦会永存,给人优美而惆怅的回忆。可今天,一切都消失。只剩无奈心碎的死亡。也许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病房,照着洁白的床单与针架时,蓝鸟已经走了,那么平静的闭上了他的眼睛。

    遥远的故乡,高高的月亮

    请你抬起头来看看哪个新月光

    再会吧,我的心上人

    次日,夸墨捧着蓝鸟的画册,登上了回家的汽车。她戴着深色目镜,穿着黑色衣服。表情漠然而平静。脸色从未有的苍白。眼睛里却蓄满了哀痛与空洞。但目光深处不乏生机。仿是刚发出的新芽,绿光尖尖的闪现在她眼里。

    此刻呈现天空的是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却不是月。头顶一群鸟正在蓝天里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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