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秘书回到乡上,下车就去了乡卫生院,他看到的情况是花花子与石榴花在妇产科手术床上两个人抱头痛哭。牛秘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术室里站了一地人,问谁谁也不知道啥缘由,问她俩,她俩抱在一起哭得更凶了。牛秘书发脾气了,急得拿拳头捶脑袋,两人才不哭了。胡院长和医生们劝她们回家去,医院的车在门外等着,两人总算将石榴花劝解得下了手术床,牛秘书正扶着石榴花在地上站稳,不提防,花花子鞋子一脱,屁股一抹,腾地一下躺在了手术床上。她说,该引流的是我,她让胡院长赶快安排医生给她做手术。这时,手术室里几十双眼睛你望我我望她,闹不明白是咋回事儿。
原来这些事儿都是背着牛秘书进行的。在石榴花怀孕后不久,花花子也怀孕了。花花子怀孕是婆婆逼的,婆婆盼个带把儿的孙子时间长了,她在闭上眼睛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花花子给她养个男孙。花花子心想,生个孩子还不容易嘛,只是违反国策,再说自己的男人身为国家干部,他不可能同意的,只是婆婆软硬兼施,磨破了嘴皮,她无法招架,后来也就应承了。她心想,先哄弄着些,这怀娃娃的事,不是说怀就能怀上、可她没有料到,她婆婆的执着非同一般,经常两只眼睛盯着她的肚子。这盯了快二年了,还是个空皮袋,她就不愿意了,起先是好几天不吃饭,后来就豁出去了,每次和老公做那个事的时候,有意识的不避孕。可是牛秘书在这件事上很小心,肚子起不来,没法向婆婆交代。有次婆婆有点小恙,就觉得可能是阎王爷在喊她呢,她以为花花子还在糊弄她,就说我闭眼前看不到孙子,只要看到媳妇肚子大起来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就给花花子下了跪。这一绝招让花花子头“嗡”地一下,她忙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给老人叩了三个头,然后将婆婆扶起来说:“你折煞我了,我怀,赶年底让你抱上孙子。”老人从此以后活蹦乱跳。花花子认真地做了一番分析,将自己的老公、石亲家等优势条件考虑进去,觉得尽管有风险,但可以化解开。她决心一定,办法就来了,她将避孕套用针扎了个眼,还真的就怀上了。
不过,这怀娃娃的事明显是违规的,一月二月见不出,三月四月还能穿件宽衣服遮着盖着,到五月六月就该显怀了,那就得大白于天下了,咋办?婆媳俩研究的结果是请石亲家的客。他们觉得这娃娃出来出不来,就看把关的人让你出不出。这把关的关键人物就是石榴花。她们也知道石榴花执法严格,惹了不少人,骂啥话的都有,本不忍心再给她添麻烦,可事情到了这阵子就顾不了许多了。婆媳俩把她请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发个准生证,就大笔一挥的事情,不至于那么绝情吧。
石榴花在花花子家吃饭是常事,就跟自己家一样。下乡骑自行车,只要有空顺路,她就去花花子家撮一顿,特别是花花子抻拉的拉条子拌面,吃在嘴里最解馋了。有时花花子忙了,她就自己上锅,反正油盐酱醋、鸡蛋、肉臊子在哪放她都知道。可是,今天搭了请字,请她去吃饭,还是第一次。她心想,这个花花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牛秘书不在,去县城开文秘会去了。石榴花骑车到花花子家,上房地中间一个大圆桌上,七碗八碟的各样菜肴已经摆好。石榴花一见这阵势,有点蒙:“呀!今天你们到底请谁的客?这等隆重,肯定是个尊贵的客人,我可陪不起啊!”
“就是请你这个客人!”随着声音进来的是花花子的婆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成了花瓣花叶,笑得人心里怪痒痒的。石榴花动开心思了,摆下了这样一个阵势,是出乎石榴花意料的,石榴花愣在那里,感觉像一颗炸弹摆在了面前。三个人没有礼让,都迟迟不动筷子。吃!吃!花花子一个劲儿地让,石榴花在花花子脸上望一下,又在婆婆脸上望一下,两人的眼睛都似在回避她。她见婆婆偷偷向花花子递了个眼色,而花花子装作没看见。婆婆脸上的皱纹又难为情地挽成了一团乱麻。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丫丫她干妈,求你个事。”
石榴花说:“大妈,有啥事你尽管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呢!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办不了的,会请朋友办。”
老婆婆说:“求你给办个准生证。”
石榴花问:“给谁办呢?”
老婆婆说:“就我们的花花子啊。”
石榴花说:“大妈,我当是个啥事呢,你看这丫丫还小,县上规定头胎到二胎间隔八年,再过四年,不用你吱声,我会把准生证送到你门上来。”
老婆婆说:“不行啊她干妈,都快三个月了,和你的月份一样大。”
“哎呀!花花子,你怎么不小心怀上了,走!赶快引产!”石榴花说着就要看花花子的肚子。
花花子眼睛已水汪汪的了,睫毛上一滴泪珠将落未落,她泪嘤嘤地说:“你就让我生去吧,已经不小心怀上了。”
石榴花很同情花花子,她知道花花子的难处,但一想到它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就不敢想下去了。
花花子见石榴花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很是失望。她侧目望了婆婆一眼,见婆婆凶凶的脸色,她有点怕,怕把事儿弄砸了。她拉着石榴花的手说:“已经这样了,再说这又不是超生,只不过是间隔时间没到,就不能……”
石榴花用手止住了花花子的诉说,她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情,一面是理,如果不应允,她会失去很多。如果应允了,她会失去的更多:失去工作的责任,失去群众的信任,失去天河坝乡苦苦挣来的计划生育工作的大好形势。她想,看现在的情势,要想做到既不失情又不失理,是不可能的。咋办?便想来个缓兵之计,正在这时婆婆搭上话了,那话语不打弯儿直戳戳地直抵石榴花的疼处:“石大主任,我想我们家也没有亏待过你,就这么点事儿,大权在你手里呢,看在我老婆子的这张老脸上,你抬一下手不就过去了。”
石榴花这时如坐针毡,她想与花花子个别交谈一下,可是花花子不给她机会,她明着暗着往婆婆那里推,把石榴花逼到了一个转不过弯儿的悬崖上。她最后心一横,要得罪人就得罪一个吧,不要得罪一大群,她说:“大婶,计划生育是国策,我……”
“你别拿大话压人,我不爱听,你就说准还是不准?”老婆婆来硬的了,石榴花早从老人家脸上翻滚的阴云看出来了。
石榴花往常遇到这样不讲理的茬儿够多的了,她怕过谁,一个一个难剃的头,还不是照样都乖乖地剃下来了。可眼前的老人是花花子的婆婆,牛秘书的亲妈,平素就跟自己的亲妈一样看待,这阵儿纵然话说得难听,总不能她不仁我不义吧,她还是好言好语地对答相劝。可是不曾想到,老人家最后一招,把石榴花逼到崖底下去了。
婆婆说:“石主任,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生来就是破口子,它就是一眼泉,清水常流,生命不休。”石榴花听到此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老人家还有这等深沉而又不合时宜的生育理念。
老婆婆继续说:“我这一辈子生了六个光光头,说生就生了,顺顺当当的,多是多了些。没怀上就不说了,可这怀上了,也是没防着,我看你就高抬贵手,让生下来吧。”老人捂着嘴咳嗽不断,脸涨得通红。石榴花摇了摇头,见有空隙,可她就是插不进去嘴。其实,老人已经断了她的后路,逼得要她就范。但她万万没想到,老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石主任,我丑话说到前头,花花子如果被你们逼得引产造成习惯性流产,再怀不上娃娃,你能负责吗?”
石榴花越听越不是味,这不是老人的话语,而是牛秘书的口气,她怀疑这是牛秘书导演的一出戏。平时,老人笨嘴拙舌的,哪会说个“习惯性流产”,他还躲得远远的,还戴回来三朵大红花呢!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石榴花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立即掏出手机给牛秘书打电话,可是对方关机,她更认定了这是牛秘书所为。她气得胸腔起伏,嘴唇颤抖。老人还在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她才不管你气不气的。可是却苦了花花子,她早已看出石榴花的言谈举止,所思所想。这哪能怪牛秘书呢,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怀了孩子。这都是婆婆想要孙子太急迫了,甚至有些不择手段。婆婆还有最后的一把杀手锏,但她又拗不过婆婆,这阵儿她已急出了一身汗。她已下定决心,就是得罪了婆婆,落个不孝的罪名,也要阻止婆婆甩出那把“杀手锏”,可是为时已晚,婆婆已冲口而出:“石主任,我知道你和花花子是前后怀上的娃娃,你若不怕引产后怀不上娃娃,你看着办,你能生,她就能生。”花花子忙说:“妈!话不能那么说,那不是一回事。”
老人说:“不要插嘴,你们之间是好姐妹,只要娃娃能生下来,得罪人就我这个死老婆子一身担了。”
老人甩出的杀手锏,还真的将石榴花击蒙了,她想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她显然是生气了。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牛秘书打来的:“亲家,你打电话有啥事吗?”石榴花狠狠地将手机关上,装进了口袋里。花花子一直小心地盯着石榴花的一举一动,她听出了那是牛秘书打来的电话,她的心嗵嗵地跳着,几乎要崩溃了。
石榴花决心一定,看来只能走这条路了,她说:“大妈,你说的话可算数?”
老人迟疑了一下,说:“算数。”
石榴花说:“我若生?”
她说:“她也生。”
石榴花说:“我若引产?”
老人颤巍巍地说:“她也引产。”
石榴花说:“一言为定?”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一言为——定。”
石榴花说了声好吧,抓起背包就出了门。花花子紧挡慢挡没挡着,声音里泪吟吟地喊着说:“还没吃饭呢呀!我的天,这可咋办呀?”
一桌连筷子都未动的宴席静静地摆在那里,似乎不情愿地盯着愁眉苦脸的婆媳俩。婆婆原像个鼓圆了气的皮球,石榴花这赌气一走,知道是事与愿违,惹下祸了,就像那球被扎了一针,“噗”地一声瘪下去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花花子更没了主意,热泪长流,急得在原地转悠。婆婆与石榴花赌咒式的一来一往,肯定是把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出啥事呢?石亲家是惹下了,自己的男人肯定是惹不下,如何面对这两个对自己最好的人?
婆婆忽地想起自己“一言为定”这句话,想把对方镇住,结果适得其反,对方的气势倒把她完全给镇住了。她好后悔,也有些后怕,不知道出啥事呢?她说:“花花!还不快去看看,可千万不能让丫丫干妈引产啊!你去替我赔个错,就说我老婆子活糊涂了!”
花花子一听老婆婆这话,知道她服了软,多少年背的包袱该甩掉了。她破涕为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一溜烟地追石榴花去了。
花花子一边追一边打听,询问着石榴花去了卫生院,她更恐慌。花花子急忙跑进卫生院,就出现了两个女人在手术床前抱头痛哭的场面。牛秘书知道了内情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坐在了身后沙发上,像倒光粮食的口袋,瘪瘪地窝在了那儿。但他的两个眼珠子却没有离开两个女人,他左眼给了石榴花,是一种献媚的笑;右眼给了花花子,是一种怜悯的狠狠的瞪。花花子躺在手术床上说啥也不下来,就要医生立马给她做引产手术。院长说外科医生不在,她也不下来,最后还是牛秘书抱下手术床的。花花子趁势将头贴在牛秘书的怀里,哭得出了声。牛秘书知道这都是老妈出的馊主意,此前老妈多次在他耳边说过,他没当回事,可谁能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等程度,他知道花花子是最委屈的。
石榴花眼睛揉得红红的,待手术室里围观的人散尽后,她便指着牛秘书的鼻子好一顿数落:“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连个老二也管不住。”
牛秘书急忙辩解:“没有啊!”
石榴花指着花花子的肚子说:“事实都摆在面前了,还不认账?”
牛秘书表现出一脸茫然,嘟哝着:“我也不明白。”
石榴花立马翻脸:“你敢说不是你的?我如果是你老婆,把我的心都亏烂了。”
花花子急忙插言:“不怪他,都怪我。”
石榴花说:“怪你,怪你个啥?你太软弱了,还净护着他,这等没良心的男人早该打到河里喂鳖去了。花花子亲家,我知道你的难处,牛大妈她们那老一辈人的生育观,是在那个特殊时代形成的,也怨不得她们,要怨就怨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牛大妈给我狠狠地上了一课,从今往后,我们还要做好计划生育国策的宣传教育工作,要做到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花花子说:“丫丫干妈,老妈盼孙子心切,话说重了,伤了你,我这里替她赔罪。”
石榴花还是不放过牛秘书:“你赔的什么罪,她儿子是干什么的?这责任不怪你也不怪大妈,如果他把自己管好的话,哪里会有今天的麻烦?”
牛秘书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说过,我管不好,要你帮助代管,你……”话还没说完,他就做好了逃跑的架势。石榴花伸出手来,像老鹰的爪子直扑牛秘书的裤裆。花花子忙把石榴花挡住,揽在怀里。三个人笑得苦涩而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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