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头疼，他的电话就来了。开门见山，直接叫我的名字：“周芥平，还记得我们有约吧，一起吃饭喽。”
这个老滑头，好像根本就知道我之前是拿手术敷衍他，我也懒得再多解释，干脆答应了下来。
我问他，在什么地方。
他说你走出来嘛，走出来就能看见我了。
果真，我一走出医院大门，还真就见到了他。
正坐在一辆现代车里，手握方向盘，一脸谄媚的笑容。
我坐进去，夸奖他车不错。
“全靠诸位的照顾啊！”
我不语，等他车发动起来，心里就琢磨，他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如此一个有经济头脑的人，从张齐或王皓雯的事里，又发现了什么有利可图的东西呢？
刘正大带我去的是一家湘菜馆，小门面，小生意，老板娘蛮漂亮。刘正大估计和她熟悉，一进门就大呼小叫：“我又来照顾你生意喽，要接待好哦，打八折！”
仿佛照顾了多大的生意似的。
老板娘也真够辣的，拿着菜单，并不点头同意打折的事，非要刘正大点了菜才能接着谈。刘正大就不肯坐下，跟老板娘嚷嚷：“我是你的老客户了，今天带了尊贵的朋友来，你这个面子要给我！”
老板娘就说：“哟，我们小本生意，你菜点得少，又怎么打折嘛？”
说着，就对我揭发：“这位大哥平时来只点特价菜的。”
我好难堪，挥手叫刘正大坐下，对他说：“我来买单我来买单，随便吃吃，不用打折了。”
刘正大终于坐了下来，又对老板娘喊：“不许宰我的这个朋友哟，人家可是医院著名的外科大夫。”
说着，又冲我一笑：“反正你们手术刀收入多，有红包，请客也是小意思啦。”
刘正大点了四菜一汤，又提议喝点酒。我不同意，说他开车，不能喝酒。他硬是要了瓶啤酒。“无酒不欢，老兄，我们好几年没见了，今天要一醉方休。”
我敢打赌，一醉方休这四个字，根本就没过他的脑子，就从他嘴里冒出来了。他急着要跟我讲正事，这之前所有乱七八糟的话，都是铺垫，在他看来，也都不重要，随便说说，就可以了。
果然，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主题。说：“你猜到我找你要做什么了吧？”
我当然不知道。
他露出“别骗我”的笑容，望着我：“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我猜你们科室，今天一定都炸了锅了吧。”
我忍不住了，也不想再跟他捉迷藏，就把胳膊抬到了桌上，架着肩膀，严严肃肃地问他：“我说，张齐或是王皓雯这事，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大了去了，我这后半生的事业运，可就靠这两个人了。”
“他们之间，真的像网上说的，有那么一腿？”
“无风不起浪，当然喽。”
“那你要怎样，借这事炒作你自己？再把你加到他们俩人当中去，制造一个婚外三角恋什么的？”
“你还真能想，”刘正大喝了一口酒，又招呼我吃菜，然后说，“我哪里能跟他们玩这个，我不擅长男女关系。我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而且要做到最好。”
“你能做什么？又关张齐和王皓雯什么事？”
“其实主要是王皓雯，”刘正大说，“我主要是针对她来的，张齐嘛，当然，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终于渐渐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原来，群艺馆，是一个文化部门，在那里工作的刘正大，是地方戏的编剧。每年他都要写一出剧本，再组织剧团演出。但近年演出经费欠缺，而且地方戏观众渐少，大家基本各谋生路。半年前，他经过多方努力，从省委宣传部抢到了一个活计，就是出一套宣传全省女界精英的报告文学之类的书。
据他说，作为这套丛书的主编，每编出一本书，他就有三四千元的费用。
省里给他开了20多个人的名单，其中各行各业都有。他已经组织兄弟姐妹，将人头分到了家。其中，他也要做一本。当时，他权衡再三，在这些呼风唤雨的女强人当中，选择了一个能对自己今后前途最有帮助的人物，就是王皓雯。
“她年轻，学历高，政治素质好，做事雷厉风行，各方面都非常符合现代干部的要求。省里在政界女性中，只推出了她一个人，其他都是做别的行业的。我当时想，一定要将这本书做好，将她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既不会沦于那种先进人物介绍的模式，干巴巴的，也不会为了追求文学性，过于烦琐。我告诉过她，我所渴望的书的风格是怎样的，那就是清新自然、安详实在。至于人物性格，一定是外柔内刚，行事谦和，令人佩服。”
我脑子里浮现出王皓雯的样子来，是的，她能令人佩服倒是肯定的，但谦和，却远远谈不上。
我不语，见他谈兴正浓，就听他继续说。
“当时她听了我的想法，表示非常赞同。但工作实在繁忙，无法有更多的时间聊天，她就说，让我先搜集资料，需要什么，告诉她就行，她会提供一切东西。”
“她都提供了吗？”
“当然。只要我打电话给她，她总是很快就答应。而且工作效率非常快，一般两三天后，整理好的资料，就会送到我的案头。”
“她态度很谦和吗？”
“没有什么架子，”刘正大说，摆出一副精通世事、什么也都瞒不过他的样子，说，“当然，当她的面，我不会用跟你一样的态度，我在口气、语言，还有面部表情上，都会做一些调整。我一定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希望她能认为我是一个深度的人，有头脑，并且真心诚意地相信政治那一套，你知道的。”
我笑了一笑，这小子！他所说的“调整”，不过是谄媚罢了。
“她最辉煌的业绩，是在新市长刚上任时，帮助他解决了新贸商城店铺出租的事情。你知道那件事吗，当时闹得太凶了，商场是市里的一个重点项目，当时市里规划那条街将会是新的商业街，一口气将几个大型的商铺全都拆了，并强制所有的商铺店家，买了新贸商城的铺面。结果盖商城的老板破了产，并卷款外逃。市长刚到，既不愿意替罗尚明擦屁股，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替他买这个单。结果店家上街示威，并且上访到了中纪委。”
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枉为江中人，这些事我竟然根本就不知道！
“不接触社会，不了解社会，太不应该了！”刘正大责备起我来。我赶紧点头认错。
“后来呢，王皓雯用了什么办法？”
“在新贸商城盖起来之前，她把市会展中心，腾了出来，然后让店家去那里集中做生意，并且征收很少的税收，同时市政府出面，在各大媒体，帮他们做广告。”
“她还真有办法。”我喃喃自语。
“这还没完，她还将没盖好的新贸商城卖掉了。卖出的价钱，竟然比罗尚明当初招标的价钱，还要高。总之啦，”刘正大啧啧称赞：“她真的是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省里所以才很器重她？”
“可不。当时我就想，她这段经历，我一定要想办法，好好写出来。她也很不客气，专门组织了几个干部，写了一个原始资料，拿给我看。”
“她是有政治抱负的女人呀。”
“而且人也很有魅力、漂亮，说话办事特别有女人味。让人佩服。”刘正大坚起了大拇指。
我听他说这些，还是有点奇怪。“那现在，这本书你还能写吗？”
“当然不能了，宣传部已经通知我，让我暂停下来。”他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呀。”
“不能写了来找我？我真糊涂了。”
“是这样。我这个人，不会白白做事的。我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让它物有所值，即使外界让它黄掉，我也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变废为宝。”
见他口沫飞溅，我心想，他对人，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每个人，都要能利用得上才会心安。
于是我就点点头，口含讥讽地说道：“可不是，看出来了。”
他却没有听出我的讽刺，接着说：“我是这样想的，虽然表扬王皓雯的这本书，无法写了，可辛苦收集了这么多资料，总不能白白浪费吧？我这个人，还是很有敏锐度的，昨天晚上，一看到这个消息，我立刻就意识到，我依然有能力，将事情扭转为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借着王皓雯出了这么大的名，我正好可以写一本女官员的官场现形记。我可以深度挖掘一下她的发家史呀。而且，今天早上，我立刻联系了我认识的一个出版社编辑，他一听这个题材，就特别感兴趣，立刻就叫我着手准备。”
我咳嗽，活了30多年，总算看见了大号变色龙。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要写，就要从王皓雯的童年写起，这中间的一些资料，她已经给了我。比方出生地，从小家境如何，父母是怎样的人等等。然后，我将写她的青年，她读书、恋爱、找工作等等，这一部分，我只有她一个大概的履历。再后来呢，我将写她到医院后的故事，怎么和张齐勾搭上，又怎么利用他达到自己留在省城的目的。最后，我将重点写她如何进入官场，又如何做了罗尚明的情人。”
“这些资料，你又从何下手？难不成她会告诉你？反正我可做郑重声明呀，张齐和她怎样勾搭的，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这段事情，你不知道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找到类似的消息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每个人身后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人，像王皓雯这样的女人，忌妒她的人就会更多。总有人会偷窥她不可见人的秘密，我通过专访，再加上合理的想象，就能勾勒出一个出卖色相、一心向上爬的女人。”
“哦。”我点点头。这时，我们的饭局也都因边吃边聊，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我招手叫老板娘来结账，然后问他：“那么你打算采访我什么呢，我可以百分百地告诉你，我是帮不上你的任何忙的。我既不了解她的童年、青年和中年，也不了解张齐或罗尚明和她的故事，我几乎是一个对你毫无用处的人。所以，我们是不是吃完这顿饭，就可以各奔东西了呢？”
他对我笑了起来，狎昵又诡异，又露出了那种“你别想骗我”的神情来。
大大吃了一口菜后，他终于说：“你看你，你也不想想，我费这么大劲找到你是为了什么？我这人不做无用功的，也没有时间玩捉迷藏。我喜欢直来直往，不要费力猜东猜西的。我见你也是个爽快人，所以我才会把你约出来的。我找你，当然是有原因的，这原因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对了，王皓雯也知道。你是她的初恋情人。对不对，写完了童年，她的青年和恋爱，我就只能从你这里挖掘了，你非得配合我不可，否则我跟你没完，想必你也见识了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
他的话，我渐渐听不清楚了，心如撞鹿，怦怦直跳。这么一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他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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