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发言人-王大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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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王皓雯突然对我说,你不是怕解剖吗,我带你去熟悉一下尸体,保证帮你解决这个心理问题。

    我一个激灵,听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尸体,我简直要吓个半死。

    我说你开玩笑呢吧,还熟悉熟悉尸体,你是要带我去阴曹地府啊?

    她冲我肩头轻轻一敲,颇为得意地笑着说:“就是,咋啦?”

    那时的她,脸上就有这样的神奇之处。一旦绽放出笑容,顿时就能神采飞扬。但那时,她没有现在性感的气质,一点也没有。她笑起来时,最多只能说还算好看,可并不迷人。

    我当她是玩笑,她却头一点,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有什么玩笑好开的?

    到了傍晚,她就拉住我,要跟着我一起回医学院。我当她是想来学校里玩,可走到了宿舍和教学楼的岔路口,她却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你来还是不来?不珍惜这样的机会,难道你永远不上解剖课?”

    她的话直中要害,我知道我无从逃避,总在诊所混日子,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她直接按下电梯,去地下室。

    我知道,解剖室的确在地下那层。

    她见我脸色煞白,不禁站住,颇为惊讶地望着我:“你是真的怕死人啊。”

    我点点头。

    她拍拍我肩膀,体谅地说:“那你先去解剖室,一会儿会有尸体送过来,我再陪你看。你得克服掉这个心理,其实只要安安静静地,面对他们一次,那种恐惧,就会消失了。”

    解剖室虽是重地,管理却甚为疏懒。因为勤杂工也知道,没人愿意来这里玩。门一推,就能进去,装在器皿里的器官,衬着玻璃,发出青灰的光泽来。

    开了日光灯,灯光照在冰冷冷的不锈钢解剖台面上,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等一扭身,王皓雯却不在我身后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因是周末,地下室一层都没有人。我壮着胆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吼了一嗓子。就听见回声,传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我怪叫,一边也给自己壮胆:“王皓雯,王皓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高山回答,她刚离去,她刚离去……”

    “奶奶个腿儿,周芥平,你才刚离去呢。”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

    就听见还伴有沉闷的啪啪声。

    我探出头,听声音是解剖室旁边房间里发出的。是扇双开的大铁门,我从不知道那里面是干什么的。

    走出去,悄悄推推门。吱吱扭扭,门居然开了。

    豁然映入眼帘的,是房间正中的一个大水泥池子。最少长宽各有五六米,旁边还放着一个小三轮的手推车,王皓雯正跟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在池子里搅和着什么。

    见我进去,她冲我喊:“出去出去,快出去。”

    刺鼻的味道和说不出的诡秘,让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了跟前。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偌大的池子里,竟然装着好几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的,脚后跟在灯光下,惨白死灰,触目惊心。王皓雯和那个男人,各自手里拿着根棍子,在里面拨拉着。

    我顿时站不住了,就感觉整个人不由自主要往池子里载。那个男人放下手里的棍子,一把将我拉住了。可他的手让我害怕,我躲闪不及,一个趔趄,半个身子又差点进了池子。

    王皓雯伸出手里的棍,一把将我挑住了。

    这个感觉太难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眼泪、鼻涕、口水、小便,就觉得控制不住地,一股脑儿要往外涌。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这时王皓雯咣当一声,扔了手里的棍子,走了过来,拖住我就往外走。

    “叫你别进来别进来,你有毛病啊。没看见外面写着闲人免进啊。”

    “你才是闲人。”我嘟囔着。

    “这工夫还嘴硬,”她哈哈笑了起来,又凑到我跟前,一脸地不怀好意:“尿裤子了吧?”

    我突然闻到了她手上浓烈的福尔马林味儿,我一把将她推搡开来。我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帮你啊,”她大大咧咧地说,“明天你们不是有解剖课吗,头天晚上要准备尸体,编号,换溶液。刚才那位大哥,是我老乡,正好在你们学校的解剖室做勤杂。所以今天特意带你来看看的。你咋了,真跟见了鬼似的。”

    “你在那里搅和什么。”

    “我帮他啊,想从那里拿出一具尸体,运到解剖室来,给你看看呢。”

    我想起放在旁边的三轮小推车,肯定那车是用来推尸体的。不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站在我边上,看我的反应。我心里烦躁得要命,又怕又急,突然站起身就想跑。却被她一把给拦腰抱住了。

    “哪里跑,还反了你啦!”

    在一个姑娘面前,这么露怯,真是一件丢人得不能再丢人的事情了。

    最可怕的是,这姑娘还是个疯丫头,就听得王皓雯一边拉我,一边哈哈笑个不停。我终于不跑了,站住,恼羞成怒地冲她发脾气:“你到底要怎样!”

    她也撒了手,歪着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调皮:“想看你出洋相呗。”

    我累了,最初的慌乱过后,终于意识到逃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长吁口气,问王皓雯:“要我干点什么吗?”

    “你还是去解剖室等着吧,等尸体搬到解剖台上,你再过来看,就会好多的。”

    “不!”我的犟劲也上来了,既然刚才什么都已看到了,这阵还去解剖室干什么。

    我说我去跟你们搬尸体吧。

    她看看我,眼睛里都是笑意。接着,头一甩,说,走吧。

    说真的,写到这里,我也在想,为什么要把一段青年男女纯真而轻松的友情,放在停尸房里开始呢?这实在是太煞风景了是不是?

    可是当时的情况,确实就是如此。谁叫我是医学院的学生呢。我也希望我能是学艺术的,那么我和王皓雯激烈的“抱团”,不就可以在裸体模特的展示台上了吗?

    紧接着,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只知道编好号的尸体,要运送到解剖室的那几张解剖台上去。做勤杂的大哥,并不多语,仿佛和尸体打交道时间长了,语言功能也就退化了。他指挥着我们拿号牌过来,又自己亲自跳下去,将要解剖的尸体,搬到小车上。尸体刚从溶液里取出来,四肢并不很硬。我一遍遍控制住向上反的呕吐感,等到了运送第四具尸体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一直在观察我的王皓雯,松了口气。长时间不说话,她可能都憋坏了,见我动作从容脸部肌肉放松了,立刻冲我举大拇指,说:“笑一笑就更好了。”

    我骂她:“你当这是拍照呢!”

    克服恐惧的过程很难形容。但一旦觉得不怕了,就会发现之前的所有不安,都非常可笑,甚至不解。到底我在怕什么呢,后来我无数次地对着解剖台上的尸体,这么问自己,是怕他们会跳起来揍我吗,还是怕他们会将我拉入冥府,或者,只是怕死这个概念?

    感觉不怕的时候,就发现之前所有怕的那些理由,都不再是理由了。

    等十几个解剖台上的尸体都一一放好后,王皓雯鼓励我再去自己观察观察时,我一口拒绝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没看够吗?我大不咧咧地说她,同时像一个老医生一样,摘下橡皮手套,满不在乎地说:“关门,吃饭!”

    王皓雯吃惊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吃红烧肉吗?”

    果真,我的勇敢,还远远没有上升到红烧肉的高度,她话音刚落,我顿时又想吐了。这次我丝毫没有客气,就冲她挥起了拳头,我说:“我今天不揍你,我就不是人。”

    她一扭身,就跑出了大门。嘴里还大声唱着歌,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梦醒时分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我比谁都早到解剖室,而且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各类解剖刀具,准备齐全。老师见到我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也有些吃惊,跟我开玩笑:“哟,一看就是深造过的!很老练嘛。”

    我再也不用去诊所看人流手术了,这让我挺高兴。而且,最主要的是,从第一天解剖人体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一双非同寻常的手,它们准确、精到、柔软、细致,它们游走在各种器官中间时,仿佛不是受我大脑的支配,而是自己本身就有明确的思路和方法。我的老师一边看着我,一边赞叹不已:“你将是个天生的外科大夫。”

    也是从那刻起,我选择了我日后的工作方向,是的,我将成为一个外科大夫,而且我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大夫。

    明确人生方向的喜悦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这让我在一段时间里,感到整个人都焕发了另类的神采。我不再对世界充满恐惧,也不再动不动就厌恶和什么人打交道。我想到今后要从事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我将每天都接触到很多不同的病人。对外科职业的憧憬,令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对课程的学习也兴味盎然。

    这一切,我当然都应该感谢一个人,那就是王皓雯。

    可是直到夏天,快放暑假时,我才再次去那个诊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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