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对王皓雯说过，但她似乎对我的不安却很了解。那天她打扮得格外精心，素净整洁又保守，是专门要讨老人喜欢的风格，还买了一些水果，进门就喊我父母，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叫。倒是我的父母，明显不很热情，他们只是说，你是芥平的朋友啊，没怎么听他说过，平时找他的女孩子也多，我们记不清哦。
我心里别扭啊，那个恼火啊，什么时候找我的女孩子多啦？
我一生气，脸上就挂出来了。
王皓雯那么聪明，她哪里会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却比我老练多了，至少能依旧做到喜笑颜开，不动声色。她死气白赖地跟在母亲的后面，一会儿去陪她买菜，一会儿又帮她做事。
吃饭时间到了，母亲摆明了不想留王皓雯吃饭，她可能觉得，如果留她吃饭，就说明我们家接受她了，而且，以后渐渐变成习惯，他们将会控制不住局势。他们想给王皓雯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他们并不喜欢她。
他们一直对她很冷淡，既不问她的家庭，也不问她的工作。反正一门心思，就是要拿她当我的普通朋友看。
最难受的人，当然是我。
我想拉王皓雯出去，既然父母不愿意接待她，不如我们出去玩好了。王皓雯找了空儿却问我，你对他们说了我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我当然说过了。
她说，这样吧，你再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对他们强调一下，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女朋友。
王皓雯那个年龄，就颇能沉得住气。她不会失态，也不会因为委屈而变脸。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安安静静的，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于是我找了个父母同在的机会，对他们再一次说明，王皓雯是我的女朋友，今天是我特意带她来看望他们的。
我说得这么直接，父母也再不好意思躲避或是漠视了。他们假装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起笑着说：“哎呀，原来是女朋友，还以为只是一般的朋友呢，都不好意思多问。”
但紧接着发生的一切，让我觉得，不问比问似乎还要更好一些。
因为父母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是要让王皓雯为难的。
“你是芥平的同学吗？也是学医的是不是？女孩子做医生不容易啊，要值班，工作重，压力大，家庭都不好照顾的，真是不如当老师好呢。啊？你是护士？啧啧，护士可就更不容易了，比医生累，钱还赚得少。这么说，你是护校毕业的？只是中专？学历这么低，工作也不好找啊。在私人诊所，那就是打工妹喽，家里父母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他们不反对？难道他们就没想过给你找一份稳定轻松点的工作吗？可以去药材公司呀，或是医药管理局什么的嘛。再不济，也不能在私人诊所给人打工呀，至少可以去找一个正规的医院留下来，那里每年不是也要进很多护士吗？他们没法帮你？啧啧，这可不行。啊？都是农民？哦，农民不容易啊，供一个孩子读书，就已经够辛苦的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年头，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的确很难，我们家芥平以后是要读研究生的，不读就没法留在江中的。我们也都是普通人家，也没有什么关系好找，他自己只能靠自己努力了。对了，既然是芥平的女朋友，见面礼还是要给的，送你200元钱吧，你自己去添置一点衣服好不好？”
……
那天中午，吃饭如同吃药。我不明白，王皓雯怎么还能有那么从容平和的心态，和我的父母继续周旋。
甚至吃完饭，她还不声不响地将锅碗洗了。
后来，我送她回去，走到大街上，我抓住她的手，说：“让你受委屈了。”
她笑笑，说：“才没有呢，这些不都是意料之中？”
又给我看看肩上背的包：“好看吧，我硬问你母亲要来的。那么花哨，她背也不好看，我就说，阿姨你给我吧，这包我背多合适呀。”
我笑了起来，她就有这种举重若轻的能力，能让尴尬的气氛，变得不那么令人难堪。
可是等我回到家，父母给我的说法，却是完全另一种。
“这姑娘不行，你不能跟她谈恋爱。（一）她的家庭成长环境，和你相差太远，日后会很容易产生矛盾。（二）她工作极不稳定，不适合结婚生子。（三）她太老道了，和你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你控制不住她，你可甘心情愿？（四）贪小便宜，眼光短浅，看见我的包好看，竟主动开口索要。一股小家子气，让人很不喜欢。”
要知道，这还是十好几年以前父母的担忧，未必没有理由。
和王皓雯随后的恋爱，尤其是最后大半年时间里，现实所露出的狰狞表情，让我们感到非常的疲惫。我们都失去了初始的耐心和热情，王皓雯随后还去过我家里好几次，但她已经绝不再提要和我有什么长久未来的话题了。
她甚至会说：“以后无论我在哪里，都忘不了阿姨做的菜呀。”
还说：“有合适的工作机会，我就离开江中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话，让我的父母很宽心，他们的关系，反而比以前处得融洽了。
常常还是会给王皓雯一些东西，母亲不戴的小首饰，不要的手表、BB机、被套、旧毛衣、大衣、风衣、糖果……王皓雯统统收下。
我不快，不喜欢她这样。因为她拿得越多，母亲在我面前，就会说出越是鄙视她的话来。她总是说：“看，小家子气吧！”
我对王皓雯说：“你能不能不要她的东西，显得我们寒酸似的。”
她冲我眨巴眼睛，调皮地笑：“干吗不要，反正我俩也没戏，不如多拿一点是一点。”
虽然她说我们没有未来，比我说得要多，但我其实心里很清楚，我对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她那么投入和向往。对未来，我并没有很多的期待。甚至带她回家，匆忙接受父母的检阅，也是毫无规划、仓促而为的。
在心里，我可能早已知道，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吧。
那时，我已经读到三四年级了，岁数大了一些，接触的人也多了一些，考虑问题，自然也现实了很多。我开始观察我身边的朋友，对找到条件好、学历高、家境也很优越的女友的男生，我们大家都非常羡慕。而且，他本人对这样的关系，也会更有坚持性。他们的未来，似乎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那将是光明、清爽、稳妥和极具现实意义的。
而我和王皓雯，则很可能像歌词里唱的那样：“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解不开的小疙瘩呀。”
一年之后，我们的热乎劲，就已经结束了。
我不再会去经常找她了，现在成了她经常来找我。时不时的还带点吃的过来。比起我来，她是工作了的，所以在经济上能更好一些。她给我买衣服、买生活用品。而我，最多请她看看电影。
我不大喜欢她了。
心里再一次出现了林黛玉那样的女生。我觉得自己哄女孩子还是很有一套的，可以让她们破涕为笑。但王皓雯，连尸体都不怕，她还需要我的保护吗？
她太强悍，也太主动了。我渐渐对她从不那么喜欢，到了不喜欢。
加上这时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工作的那家小诊所，突然关门了。
没有了收入，她顿时陷入了经济困境之中。我这才知道，她工作两年，一点钱都没有存下过。她每月只给自己留收入的四分之一，其他的都要寄回家。如果有额外开支，比方给我买件衣服什么的，她就将有两个月任何零花钱都没有。
听她这样说，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成为我母亲口中“贪小便宜”的人。事实是，她跟我约会时，穿的很多衣服，都是临时借的。包括舞会那晚上的红裙子，还有后来的白裙子。
以前她从不对我诉苦，我看到的，全是她快乐自在的一面。我没有想到，她也有窘迫的另一面。
这事发生在我们感情渐淡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们恋爱初期，她遇到此事，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一定不会想到要回老家去吧，而我也一定不会放她走吧？
事实上，即便是回县医院的职位，也是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的，人还没去，已被告之，要在五仁乡镇医院待两年。小诊所关闭后两天，她没有告诉我，就回了老家。她是去找关系了，仗着有在江中工作这两年的经验，她被录用了。
她去五仁后，给我写了封信，信里她说：
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替自己找回尊严了。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既是我唯一离开你的办法，也将是我唯一再次走近你的办法。
最后问你一遍，我们还能有未来吗？
如果有，我会回到江中。无论做什么，我将都不需要你为我的将来担忧。但是如果你已决定放弃，我就留在这里了。
……
她的信，无疑是最后通牒，但也是给我的最好解脱。
我想，她能回到老家，好处有很多。
一来，她可以照顾到家庭。二来，她将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可以安安稳稳地结婚、生子，过幸福的生活。女人的幸福，不就来自安定吗？三来，我们尴尬的关系，正好可以画上一个句号。四来，既分了手，我可以不用背上沉重的包袱。
好处这么多，我当然会赞同她留在五仁了。
但当时，我一点也不明白她说的让我记住的那句话，“这既是我唯一离开你的办法，也将是我唯一再次走近你的办法。”
一直到她差不多8年后，再次到我们医院来进修时，我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可惜，那时我们都已经结婚了。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我有很长时间，依然感到难过。不仅仅是为了王皓雯的离去——那时我已经认清，我们俩之间的性格，并不是很合适。之所以恋爱，很大程度上只是年轻男女迸发出的自然的好感，这好感，和天长地久的婚姻，并没有更多的关系。她太强势，而且身上确实有我所不大喜欢的东西，比方滑头、占便宜，还有，其实她心胸狭窄，报复心颇重。
我感到难过的，是自己有负罪感。总觉得最后她离开江中，和我关系重大。
间接地，等于是我赶走了她。我没有挽留她，也不打算为她想任何办法，而且，这么长时间里，我一旦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问题时，就会将她的处境拿出来掂量。似乎我们之间的不合拍或是任何别的什么，都是她的学历、工作、收入、户口等等造成的。
我还有意无意地，对她说出过这些担忧来。
比方结婚后孩子的户口将随母亲啊，比方没有正式工作，就不会有退休金、医疗费等等呀。
事情过去十几年后，现在这些问题，对年轻人来说，都已经不再是很重要的困难了。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烦恼是房子、是收入。
我有愧疚，正如当今买不起一套房子的男青年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友离自己远去。之所以对我们爱情的信心不足，除了性格原因，当然和她的处境，也是大有关系的。
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王皓雯先解决工作更重要。只有走好了这一步，以后的路才能走得更好。我相信凭她的能力和聪明，她一定能有很好的未来，也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的。
可我没有回她的信，因为我无论说什么，都只是对她的拒绝。
我怕我写信的时候，会流露出别样的感情，那样她就会为此而犹豫——这也恐怕是男人和女人本质上的区别，对男人来说，想要结束一段关系时，即便心里会有不舍，但也不再会拉拉扯扯了。
她就像天上飘走的云一样，就这么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这让我既吃惊，又难过。我想她可能会跟我再说点什么，或是到江中再来看看我什么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女人就是这么处理情感问题——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干脆、这么利落地，就跟我彻底告别了。
反而是我，开始患得患失了。我为自己的虚伪而痛心，分明是嫌弃她，还要说得冠冕堂皇；分明是不再喜欢她了，却不敢直接告诉她；分明接受过她无私的帮助，却怕被纠缠竟连声好好的谢谢都没有说……在我孤僻、青涩的青春期，她给了我所有的温暖，但我却给了她伤害。
从那以后，一直到毕业两年多，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每次想起这段经历，都让我对感情之事，有种说不出的畏惧。我真怕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和王皓雯，不也有过快乐明晰美好的开始吗？
那时我太年轻，不懂人的感情是会发生变化的。不仅害怕这种变化，还担忧自己无力承受情感的变迁。
她没有再答理我后，我自然而然地想，她一定恨死我了吧。我也不愿意这么对不起她啊，可是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直到毕业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刚工作参加全省医疗系统的业务培训时，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她跟我在一个培训小组。我记得她又高又瘦，看起来很是单薄。她告诉我说，她从前上过护校，后来毕业又考上了医学院。
我听她说自己上过护校，不禁注意地问了她一下年级。结果发现，她正好和王皓雯是一级的，于是我装作很巧合地问她，是否认识王皓雯，我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瘦高女一听王皓雯的名字，嘴角就撇了起来。“谁不认识她呀，那个水性杨花、品行不端的女人！”
这样的评价，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说她怎么啦，看起来还是蛮可爱蛮天真的嘛。
“哈，那只是她的外表！她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瘦高女跟我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食堂吃饭，她吃饭速度颇快，还能同时伶牙俐齿地攻击王皓雯。我说，她怎么水性杨花、品行不端了？
她说：“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根据的啦。第一，水性杨花。我们学校男生很少，个别专业，才会有那么一两个男生，她漂亮、性格也比较开朗，自然有男生和她接近。其中有一个，一直对她特别倾心，她却既不答应人家，也不拒绝人家，总那么吊着那个男生。工作后，男生为她留在江中，到处打工，她却告诉人家，她有男朋友了。第二，品行不端，是说她有偷窃的毛病。毕业前夕，我们宿舍有人丢了20元钱，她不仅偷了，而且藏在我的床铺下面，栽赃于我。”
我在想瘦高女说的话，王皓雯所谓的水性杨花，一定是因为有了我这个新男友。至于她品行不端，并不能算偷钱，只能算是栽赃。因为她并没有将钱装进自己衣兜啊。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肯定有她的理由。
但无论怎样，瘦高女这么说王皓雯后，我内心的愧疚，顿时减轻了很多。
我想，毕竟她这样的女孩子，并不是人人说好的。有人不喜欢她，正好说明我眼光没有错，我放弃她，应该是有道理的。
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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