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去他的家,心情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明朗纯粹。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崎岖蜿蜒的山路,葱绿繁茂的山景,汩汩而歌的山溪以及硬朗俊秀的大山本身。然而,什么又都变了,这里的人突然间衰老,没有了早年的生机。也许,时间给予人和自然的是两张面孔。也许是因为凝视时间太久,我的心也早已衰老。
还未见到他,我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看到他平静地躺在大厅时,我的心猛抽了一下,却没有预料中的崩溃。屋内都是哭泣的声音,当我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因病痛而扭曲的脸因死亡而最终宁静。他的身体异常羸弱,仿佛是将肉身的重负全部抛弃,只剩下轻盈的灵魂。那一刻,我坚信灵魂的存在。我注视着他,原本想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我不想再次惊扰他的孤独。于是我只能注视。我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了我灵魂的倒影,也是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嫉妒他。因为我对生活早已厌倦,而死亡或许是获得终极平静的唯一方式。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的家人,因为任何安慰都无足轻重,甚至是对死亡本身的敌意。他的祖母坐在房间的角落,怀中抱着灰猫,喃喃自语,如同咒语,又像祈福。奇怪的是,老人并没有衰老,和多年前的状态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忽略了她的存在。我坐在老人旁边,看着进进出出的陌生人,想象着他们各自的故事。一切恍若隔世。
午夜过后,料理丧事的人逐个离去了,只剩下他的父亲和弟弟在旁边守夜。我睡在程家竺的房间,就像多年前一样。关掉灯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黑暗降临于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基督徒,宁愿相信天国的存在。我凝视着黑夜,回忆着曾经我和他交往的点点滴滴,也许是因为头绪太多,始终看不到清晰的脉络。我身体侧卧着,盯着窗户,有一颗明亮的星辰挂在夜幕。河流声越来越清晰,星辰越来越模糊。
没过多久,我突然听到了推门声,接着是脚步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我的面前,呼喊了我的名字。是的,面前这个人就是程家竺,他让我和他一同出门游荡。我想都没想,跳下床,跟着他一同走出去。外面的夜空星光璀璨,而我也仿佛有了夜眼,可以看清楚夜色下的万物。不知为何,跟在他身后,我的步伐也变得轻盈。我们走到了悬崖边,他让我跟着他一同跳下去。我没有丝毫犹豫,跳入深渊。然而,我并没有坠落,而是上升。我不知道这种奇迹来自于何处。和他一起,我踏着脚下的空气,前去一座高山的顶部。从这座山的顶部发出奇异的光芒,照亮了我们前去的路。眼下的世界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尘世的重负也慢慢烟消云散。待我们到达山顶,光不见了,程家竺也突然消失在夜色中。我呼喊着他的名字,但黑夜并没有给出回答。
我从梦中醒来了。整个人坐在黑暗中再也无法入睡。已经凌晨四点多了,黎明也快要到来了。穿好衣服后,我便来到他身旁,为他守夜到天亮。
白天,我在送葬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直到她轻声叫出我的名字,我才确信她就是苏梦。原来她结婚不久后又选择了离婚,整个人像是灰扑扑的散云,很久之前的光也熄灭了。简单说了几句话后,我们便沉默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
走了太多的路后,他们把棺材放在一棵古松下面,那里还埋着程家竺的祖父。他们把他埋在了他祖父的旁边。被人群惊走的黑鸟,在上空飞翔,观看着人间的一切。在埋葬的过程中,苏梦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默默地流泪。
在告别之前,程家竺的妻子叫住了我们,说有东西要归还。随后,她把毛姆的那本《人生的枷锁》还给了我,把那两本写满日记的黑色笔记本给了苏梦。苏梦拥抱了她,过了很久才放手。
我和苏梦一同返回长安城,然而,我们都筋疲力尽,没有多说一句话。在火车上,我打开了那本书,上面夹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留着他熟悉的字迹:兄弟,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书放到胸口,看着倒退的时间,窗外风景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我五年来的第一次哭泣。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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