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鸟儿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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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尔喀拉的春天来得迟,走得也迟。天山从刺眼的洁白里慢慢透出阴影,赭红的沟壑一天天显露出来,到了中午时分,山体变得清晰,天空更加亮堂,城里城外的景色在明亮的阳光下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聚集在这片绿洲里的树木举着苍灰的枝条,一副不怕冷的样子,对春天的到来好像并不在意。戈壁乱石滩中的小河突然涨起大水,挟着冰块,冒着寒气,来势凶猛,让人知道山上和地上的冰雪已经悄悄融化了。街巷的路面由滑溜变得粘腻,在晴朗日子里变成污秽的泥泞。巴扎闹哄哄的,老乡们穿着长筒靴,踹着泥巴,裤腿染上一片泥浆,嚷叫的声音使集市变得热气腾腾。

    宋丽英一直在等待那个叫李梅的女人的消息,心里不由得想起家乡。这里的泥是灰色的,家乡的泥是黄色的,村里那条大路一开冻就会变成黄泥沟,踩下去会把鞋子粘掉,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拔出脚来。南风一吹,池塘的薄冰化了,柳枝萌出嫩黄,麦苗荡出绿浪。那个女人正等待调令,调令一到,她就带着笨重的行李,告别家乡,一路汽车、火车,没明没夜向这遥远的边疆奔。那时候,也许库尔喀拉周围的树木会变成苍绿,天山的山坡也会重新显出铁红。

    章明向她讨要那本书,丽英说,“我还没看完。”他笑了一下,“半年了,还没看完?”她偏过头,不看他的脸,像对自己说话似地说,“我知道你想把书借给谁。”

    丽英在灯下翻这本书。她盯着封面上那两个字,默念着“初,恋;初,恋……”心里又开始恨那个人。他为什么来到库尔喀拉,扰乱我的平静?他为什么让我读这本书,叫我每天沉浸在爱情的冲动里?老耿为什么交给我这样的任务?他不知道天天为这个人操心让我多烦恼!这本书她已经读了两三遍,一些句子随时会从意识里冒出来。“我时常陷入沉思,心里发愁,甚至哭了;”“我那强烈的爱情是从那天开始的,我的痛苦也是从那天开始。”“在我认识他以前,我简直什么也不懂,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书中那个男孩天真单纯,幼稚狂热;他的父亲老奸巨滑,善于勾引女性。如果我是齐娜伊达,我爱谁?这问题让丽英害怕。那个纯情少年在书里没有他那色迷父亲更有吸引力,他让一个纯洁的姑娘为他献出青春,心甘情愿地堕落,毁了自己的一生。可是,读了这本书,丽英不但不恨齐娜,还对她这种疯狂行为有点同情,有点赞赏。爱情像迷幻药,害你很深,还让你无怨无悔,执迷不悟。这就是文学的毒性。文学就是用感情的毒药迷惑人,让人离经叛道,不走正路。这个人让我读这样的书,是不是在“利用小说反党”啊?它诱惑我心里的魔鬼,扰乱我争取进步的意志。我明明知道他是有问题的人,明明知道他有妻子,他的妻子正在办理调动,很快就会调来,可看见他的身影,闻到他的气味,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翻腾起焦躁和渴望。“我只要一看到他那聪慧、俊秀、快乐的脸……我的心就会颤栗起来,我的全部身心都会向往着他。”

    丽英不想把书还给他。她不想让那个上海女孩读这本书。自从丽英警告过章明,单位信札里没有再出现可疑的来信,她也没再看见那个上海姑娘。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他们真的不再来往。可丽英不放心,她觉得事情不像表面那样简单。李梅就要来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管好这个男人,在他妻子到来之前不让他犯错误。

    那是周末的黄昏,下班时她发现章明的举动有点异常。他把算盘收起来,锁好办公桌和文件柜,趁她没留意,一转脸就溜了。丽英追出去,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她没急着靠近,在转过墙角时,她闪身躲了一下儿。那女孩像从树影里突然出现似的,等丽英走出去,她和章明已经走在一起了。她心里涌上一股气愤,好啊,让我猜着了!你们背着我,瞒着我,暗地里勾搭呢!两个男女从公开来往变成暗地里走动,那问题就严重了。上海女孩手里拿着花布提兜,悠着胳臂,虽然穿着肥大的军绿大衣,身材仍然显得伶俐可爱。这狐狸精、伪人员的女儿,她把章明逗得眉开眼笑,走路的姿势也兴冲冲的。他们肩挨肩走出去,那亲热样子让丽英满头冒火。

    他带她去了书店——他一定是带她去买那本邪恶的书。然后两人到兰州巴老三面馆去吃饭——丽英没觉得饿,只是感到气愤。她远远站在对面暗影里,看他们吃完饭,走出饭馆。她的腿弯发软,腿肚子像抽筋了一样抖颤,不得不在黑影里顿了顿脚,才能挪动脚步。

    月亮和星星从天空里显现出来,衬着天山雪峰的影子,和昏昏的路灯交织在一起。他们走在寒风里,身影靠得很近,在繁星的大幕上晃动,让丽英的眼里迸射火花。

    他们没到工人俱乐部去跳舞,直接去了章明的宿舍。

    丽英站在那排大房子前,看着不远处那个房间,盯着那扇熟悉的门。

    他们走进去,关紧了门。

    那是一排平顶房,站在房前只看到齐齐的沿墙,看不见房顶。他的房间和整排房的房间没什么区别。干打垒墙,涂着白色泥浆,深红色门框和陈旧灰暗的门板,一幅历经风沙的样子,像一排凿在石壁上的洞窟。看着那扇关紧的门,丽英的神经紧张,鬓角血管像马上要爆裂似地怦怦狂跳。这两个人太胆大了!问题太严重了!她必须马上向组织汇报。

    老耿跟着她来到章明宿舍门口。那是一个庄严时刻。老耿像指挥员一样站在她身后。她把耳朵贴在门上,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像要冲出战壕的战士。

    “在吗?”

    “在呢。”

    “叫你们科长来。”

    科长来了。

    “把团总支书记叫来。”

    团总支书记也来了。

    四个人分站两边,牢牢把守住那扇门。

    月亮隐进去,整排房子罩在暗影里。风吹透身上棉衣,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丽英的两腿簌簌发抖,腮帮不停打颤,牙齿哒哒磕碰。听到屋里那女人低声说话、发笑,丽英觉得胸膛像要爆炸。

    科长举起巴掌拍门,章明在里面问,“谁?”

    科长不回答,只是使劲拍门。

    “谁?干啥嘛?”

    门打开了。章明手拉门扇,探出身子。科长举起手电筒,照着章明的脸。看到外面站着几条人影,章明有些意外,他在强光里眯起眼睛,伸长脖子去分辨黑影里的人。

    趁着人们往屋里走,丽英闪到人群背后,站在门口暗影里。一看见章明,她的气愤和冲动突然消失,心里浮上一种不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火墙的热气迎面扑过来,让这群刚从冷风里走进来的人一阵昏晕。煤油灯的光亮在玻璃罩子里闪了一下。上海姑娘从桌边站起来,脸上显得很不自然。她脱掉了大衣,只穿着紧身外套,虽然领口系得很整齐,可脸蛋红通通的,看着让人生疑。

    老耿站在房子中央,科长站在左侧,团总支书记站在右侧,丽英躲在他们身后暗影里。

    科长看着女孩问,“这是谁?”

    “兵团机修连的。”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啥?”

    “她是连队统计,来跟我学会计科目。”

    老耿伸出手,翻看桌面上的东西。他拿起一份报表,盯着上海女孩的脸,“这是你拿来的?”

    女孩抿了一下嘴角。在老耿严厉的目光下,她用南方口音补充说,“连队的报表,有些地方搞不明白,找章老师请教请教。”

    老耿没有被女孩细软的声音打动,他点着报表右上角的字,生硬地说,“你不知道这是机密?”

    女孩脸上现出惶恐,章明从鼻子里哧了一声,“报表都是这样印的,表头上都有这两个字……”

    老耿扭头看着章明,那眼神让章明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老耿的声音不高,说出的话像钉子一样有劲儿:“这两个字,是印着玩儿吗?”

    章明咧一下嘴,不再说话。

    “到兵团机修连去,通知他们来领人。”

    跟在书记身后往团总支办公室走,章明有点沮丧。这是怎么回事啊?把小陈带进自己宿舍的时候他没多想。这女孩来请教,他乐意指教,和她在一起,他很愉快。外面那么冷,没地方去,到宿舍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怎么会惹出这样麻烦!

    进了总支办公室,随着书记问话,他明白了这麻烦比自己的想象严重多了。

    科长坐在章明侧面椅子里,书记坐在他对面。老耿站在屋子中间,一边听,一边轻轻踱步。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有半年多吧。”

    “怎么认识的?”

    “从乌鲁木齐回来,在水磨沟那儿等便车。”

    “她主动和你说话?”

    “我拦下车的时候她已经在车上了,我跟开车师傅说去库尔喀拉,她说,刚刚好,我也去库尔喀拉。我就上去了。”

    “后来怎么来往的?”

    “她晕车,把我的衣服吐脏了,给我做了一件新上衣送来表示感谢,就认识了。”

    “她给你写过信?”

    “她说写过两封,我只收到一封。”

    “写的什么内容?”

    “在我办公室抽斗里,想看,我现在去拿。”

    “为什么不向组织汇报?”

    “这事儿,也需要汇报?”

    “你的留团察看还没撤消吧?”

    章明抬起眼睛,无奈地看着书记。

    “她什么时间开始和你约会?”

    “她只是跟我学会计知识,不是和我约会。”

    “你有爱人,对吧?”

    他点一下头。

    “有爱人,还和别的女人约会?”

    “我说了,我和她不是约会!”

    “你给她讲黄色故事,给她看黄色书。”

    “什么黄色故事、黄色书?”

    “这是什么?”团委书记把一本书撂在他面前。

    章明拿起书,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名著啊!”

    “这不是对女青年的腐蚀?”

    他抬起头,用冒火的眼睛向四下张望,最后把目光停在丽英身上,虽然她缩在他们身后,他还是看见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书交给团总支书记。那瞬间,丽英希望眼前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她没想到书记会当面把书拿出来。她用无辜和抱歉的眼神瞟他,眼里漂起了泪花。

    老耿停住脚步,转过身,用一种长者的口气说:“你爱人不是正在办调动吗?”

    章明看着他的脸。

    “我看过她的档案,是个积极进步的好同志,我们已经同意她的调动申请。你要向她看齐呀。一个人犯错误并不可怕,检查、改正就行了。那个上海女孩,你了解她吗?”

    “她是上海来的支边青年,在兵团机修连。”

    “问过她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没有?”

    “我也不和她谈对象。”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在屋子里,干什么?”总支书记毫不客气地说。

    “你不是看到了吗?桌上的报表,《会计学原理》,那是我刚带她到书店去买的。”

    “那是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我们没看到的呢?”

    章明激动起来,说话有点结巴,“你……不可以这样……污辱一个人的人格。”

    “在事实面前,你还想狡辩?”

    “那女子就是想学习!她称我是老师!”

    书记抿一下嘴,“她为什么不称别人老师?”

    章明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单位报表都是机密,她为什么拿给你看?”

    “她刚干连队统计,不懂。”

    “你呢?你是老会计,也不懂?”

    老耿走到他跟前,从上面看着他的头顶,“你这个同志呀,还是要好好检查,好好认识,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呢?你爱人的调令还没签发,你这个态度,叫组织怎么办?”

    章明垂下头,眼睛里迸出了泪水。他不知道这一刻是气愤,屈辱,还是软弱,无助。事情弄成这样,叫人有口难辩。男女私情呀,泄密呀,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李梅的调令。五年多的分离,五年多的等待,在这节骨眼上,怎么会惹出这样的麻烦啊?

    这晚上的事情对丽英刺激很大,那场景在她眼前久久浮动,让她整夜恍恍惚惚,没法入睡。章明打开门的时候没穿外套,棉毛衫紧箍着他的身子,把胸脯、胳膊衬得鼓突突的,那成熟的身架,高挑结实的身材,她看一眼就怦怦心跳,透不过气来。也许是火墙太热,也许是两人刚亲热过,章明和那女人的脸蛋红通通的,看着让人生疑。她想象着他们凑在灯下,头抵着头,脸和脸挨那么近,头发撩到脸前,能闻到彼此的气味,谁能把持住自己?他的床在屋子深处——他是个爱整洁的人,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很整齐,那女人和他的大衣、外套堆放在床的另一头。虽说看不出有什么凌乱的地方,可丽英还是不敢深想,往深处想一下就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这上海女孩一口软绵绵的南方话嗲声嗲气,水性十足,她接近章明,难道只是为了学习?把这样的女孩带进宿舍,只是教她识报表,两个人一点念头也没动,谁相信?

    第二天章明没上班,他被停职,待在宿舍里写检查。这个从乌鲁木齐下放来的公子哥出了事儿,财务科的人都有点幸灾乐祸,他们觉得像他这样人犯错误只是早晚的事,他不可能不出事儿。丽英很烦,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让她受不了。人们不了解真相,不了解章明这个人,添油加醋,胡说八道,把章明说得像流氓,把事情说得像捉奸。虽然没人议论是谁检举揭发了章明,可丽英还是觉得自己受了牵连,脸上灰塌塌的,人们看她的目光好像含着别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水蛇般的女孩引起的,她的样子让丽英想起来就恶心。

    团总支开支部扩大会,丽英虽然不是团员,也被通知参加了。章明在会上做检查,他的检查让丽英生气,会一散她就去找他。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章明回头看她一眼——这傻公子好像并没受什么打击,那天晚上有点狼狈,这会儿好像恢复了元气,满脸不在乎的样子,斜睨着她,“我不能出去。他们不让我出去。”

    “你做的啥检查嘛!到了这时候,还顾惜那个害人精?”

    章明眨巴一下眼睛,好像听不懂她的话。

    “我早对你说过,别跟她来往,你不听!她是伪人员家属,老子跑出去了。她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你好好想想,她怎么拉拢你、勾引你?她拿机密文件试探你,想拉你下水,你还跟她划不清界线!你呀你,到关键时候脑子怎么不管使!那天老耿不是说叫你不要再稀里糊涂嘛!你爱人正申请调动,这时候你不能替别人担责任啊!”

    章明傻傻地看着她,好像还是听不懂她的话。在他转身走去的时候,他对这女孩的感觉很复杂。她能说出这样话来教育他,让他刮目相看。来到库尔喀拉,他知道她一直在注意他。她人很聪明,处事乖巧,很有心劲儿,可她还是很幼稚,很单纯,从她那忽冷忽热的态度他能感觉到她心里藏着的意思,她对上海姑娘那水火不容的态度让他觉得好笑。有时候他觉得这女孩心底不错,有时候,她又显得那样古怪、褊狭。她把那本书拿给团总支书记,这让他瞧不起她。怎么能那样做?她自己不是也很喜欢那本书吗?明知道那不是什么黄书,为什么还要把它交出去?

    章明在省城已经犯过一次错误,写过检查,挨过批判,知道检查写得再认真也别打算一遍两遍过关。可写上三遍、五遍过不了关,人的精神就会垮掉,感觉也会麻木,只要能过关,什么词儿都愿意用,什么脏帽子也不再在乎。在他写第三遍检查的时候,兵团那面来了两个人,他们把章明叫到团总支办公室。

    “你怎么认识陈招娣的?”

    “在水磨沟等便车认识的。”

    “在路上还是车上?”

    “她上车比我早。”

    “她在哪儿上的车?”

    “我不知道。”

    “她认识开车师傅吗?”

    “我不知道。”

    “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她带的什么东西?和你说了什么话?路上在哪儿休息?在哪儿吃饭?一路上你们交谈了什么?她有没有靠在你身上?她和你有没有搂抱过?她为啥给你做外套?是不是别有用心?她给你写过几封信?都什么内容?见过几次面?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儿?……那天她和你是怎么见面的?怎么约你?你们去了哪儿?在哪儿吃饭?吃什么饭?是她提出还是你提出到你的宿舍去?进了宿舍谁先脱衣服?

    当问到“有没有发生关系”的时候,章明很气愤,却又说不出话来。如果表现得太愤怒,他们会认为说中了要害,你才这么暴跳如雷;如果反应太平静,他们又会觉得你心虚,不敢反驳。

    “她只是想跟我学习!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她为什么要认你为老师?她想跟你学什么?她知不知道你在乌市犯过错误?

    这时候章明庆幸自己没把那本书借给小陈。不是丽英拖着不还,他肯定会把书送给她,现在就更说不清楚——忽然间,他明白了宋丽英为什么拖着不还书。

    当问到“那报表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章明又有点激动,“那就是一般的统计报表嘛,哪个单位都有,表头上都印着机密两个字,可平时谁也没当回事。”本来他说到这儿就行了,为了证明报表并不机密,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人多说了几句——不爱说话的人往往会这样,激动时候像个啰嗦嘴。“我干了多年会计也没在意表头上的字,她刚做统计,表上的东西弄不懂,给她讲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我说,干脆,我把我们单位的报表拿过来,一项一项结合实际给你说吧。因为是星期六,下了班,要不然……”

    询问的人立即警觉起来:“她叫你拿报表来看?”

    “也只是说说,那会儿已经下班了。”

    “她提出来让你拿报表看,因为下班了,没拿到。”

    “我的意思是……”

    “她想盗窃国家机密。是吧?”

    回到宿舍,章明很不安。他很懊悔,不该多说那么几句,把一个无辜女孩牵扯进来,还因为说漏嘴加重了她的责任。

    一次次的检查让他变得清醒,他越来越明白,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哪怕他们知道冤枉,你也必须承认。到一定时候,你能不能过关,是他们能不能下这个台阶了结这件事的问题。其实认真想想,承认发生了关系也不算冤枉。那天晚上他确实动过心,如果不是生性怯弱,也许真会做出那种事。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一冲动,把小陈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是不会拒绝的。没采取行动,并不能证明自己干净。他终于能够面对内心深处的念头,向组织做交待,承认错误,深挖灵魂,心情也就平静多了。

    检查交上去之后,没人找他谈话,也没再组织批判会,好像组织把他忘了。在等待的日子里,章明读完了普希金的两本诗,把一些段落用红蓝铅笔勾划出来,有空就拿出来小声朗读,“什么都安静了,只有月亮/高高的独个儿在天上/照着那静悄悄的营帐。”“现在,在他枯竭的心里,只剩下了美好的往日的怀念。”

    在他读完了《茨冈》之后,团总支书记和他谈了一次话,宣布对他的处分——开除团籍,下放车队去跟车劳动。

    他觉得这处分挺好,像他这样年龄继续呆在青年团里,别人不说,自己也感到羞愧,不开除还有什么意思?当初在学校时凭着一腔热情申请入团,现在觉得团外不赖,不开会,不交团费(虽说团费不多,可不交它心里更舒服),更轻松自在。下放劳动也不错。办公室他早已待腻了,天天看窗外天山雪峰的影子,连山脚下都没去过,更不用说胡杨林、冰达坂、山南草原、戈壁深处的绿洲、国境线上的风景。跟车往远处跑跑,见识一下西域风光,一直是他的愿望。唯一让他心里抱愧的是,不该把陈招娣这个纯洁女孩牵连进来,泼了一身脏污。

    他到办公室去,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收拾东西。他把算盘留给了科长,吸墨器给了丽英(这是他上次在乌鲁木齐买的),“现在我用不着了,给你们,留个纪念。”科长很感动,眼角还闪出一点亮光。丽英只是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走出办公室,他已经不在乎调令不调令,只要人活着,和李梅总有相聚那一天。

    到车队第一天他就喜欢上了那辆车,也喜欢上了开车的孙师傅。

    这是一辆载重七吨的解放牌大卡车,驾驶室宽敞明亮,绿色车厢结实威武,出厂时间不算太久,轮胎花纹还很清晰。他一只脚踏到踏板上,伸手去拉车门,背后有个声音说,“哈(下)来,哈(下)来。”这是个黑脸膛的中年人,一副典型的西北人长相,操着地道的西北口音,舌头有点僵直,说话带着嗞嗞的舌尖音。

    队长说,“这是孙师傅。以后你就和他搭班儿。”

    孙师傅板着脸不看他,他绕车走了一圈,用脚踢踢轮胎,探下腰看看大梁,从轮胎花纹缝隙里抠出一块石碴,像心疼孩子一样骂了一声:“这怂!”

    章明发现这位师傅很多地方对他的脾气。他在车队院里不爱说话,见人很少打招呼。干活一本正经,打扫车厢,擦拭挡风玻璃,给水箱加水,到加油站加油,车一停下,拿出抹布,擦擦这儿,抹抹那儿,好像那不是一辆车,是一匹心爱的马。驾驶室里很干净,章明上车时他不放心地看着他的脚,生怕他把泥沙带上去。可是,车子一开出大院,他就像换了一个人,那张脸变得轻松活泼,话也多起来。手抱方向盘,眼睛瞟着路边,看到几个身穿五颜六色民族服装的女孩,他加大油门赶上去,然后放慢车速,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嘟囔,“个怂!这维族哈族丫头真是太好看了!脸蛋天生的跟苹果一般,看一眼能多活十年,叫老子的方向盘都失灵了。”

    车子出了城,戈壁连着山影,芦苇滩连着望不到边的荒原,不见村庄,不见人迹,一条灰灰的公路在黑色的骆驼草间蜿蜒,一直伸向天边。天那么高,地那么阔,章明情不自禁地放开嗓子唱,“登层台,望家乡……”他嗓音低沉,唱起京戏有滋有味,在中学读书时就崇拜马连良,常在学校晚会上来一段。旷无人烟的戈壁荒滩能激发放声高唱的兴致,是唱马派的好地方。孙师傅手抱方向盘,头随着他的唱腔点动。待章明唱够一段,孙师傅给他讲自己的故事。孙师傅很高兴在漫漫长路上有人听他诉说。孙师傅慢模悠悠说他经历的往事,像和老朋友叙旧一样,充满怀念之情。讲他年轻时怎样和同村女孩相爱,两人怎样在一个深夜里手拉手从老家跑出来,在兰州流浪了几年。住在城门洞里,给货栈老板赶马车;在黄河里划羊皮筏子;到宁夏去贩烟土。那女孩怀了孕,在一个冬天,难产死在西关外的破窑洞里。

    “你知道皋兰山吧?那是兰州穷人最喜欢的地方,我把她娘儿两个埋在皋兰山半坡的高处。本来想的是,不管我进兰州还是出兰州,抬眼就能看见她,可自从我投了马步芳的军队,就再没到那儿去过。”

    “你在马步芳那儿干过?”

    “先当炮手,后当骑兵。”

    章明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你擦车像梳洗战马一样。”

    孙师傅的故事很吸引人,让章明又羡慕又激动。

    最后一仗,他们骑兵连被解放军消灭了。“那机枪哒哒叫,子弹像雨一样哗哗哗泼过来,马都红了眼,发疯一样向前冲,尥着蹶子往下栽,那片田地里像庄稼捆一样撂满了人和马的尸体。我这个人命硬啊,多少次灾祸都闯过来了。那场战斗,我的马先栽倒,把我甩到沟坎下,我爬起来顺着沟跑了。我脱掉军装,拿两块银元在老百姓家里换了一身便衣,一路向西,跑到石河子,投靠一个老乡。那时候他在十八旅当营长。我给他喂马,给他开车,后来跟他一起投了解放军。”

    现在孙师傅是老转,娶了个二转子。那女人也是个丧偶的人。他们是在托克加拉认识的。孙师傅在那儿遇上风暴,车被吹翻,受了伤。他从驾驶室爬出来,在风沙里迷了路,走过一片河谷,看到一座小屋。“吕莲就住在这小屋里。她妈是俄罗斯人,跟着一个汉人跑过来,生下她。她男人是兽医,给牛、羊、马、骆驼看病,常在草原上跑,害伤寒病死了。”她给孙师傅看伤,留他在自己的小屋里住,他就把她带回来,做了自己的女人。“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

    “她妈给她起的名字叫伊莲娜。吕莲是她的汉名。”

    “伊莲娜很漂亮吧?”

    “老球子了,发胖了。”

    “啥时候带我去家里看看嘛。”

    “不用到家里,去医务所就见到了。”

    “车队医务所?”

    “从前她给牛马打针,现在给人打针嘛。”

    车驶进沙漠,地势开阔平坦,路直得像射出去的箭。

    “从前这儿是一片大湖,大得哼(很)。现在退缩了,看不见了。”

    孙师傅的话还没说完,章明就看见一片大水在前方浮漾,明亮的水浪贴着地皮,山影在水上浮动,雾气腾腾,无边无际。他激动地大叫了一声,“瞧,那不是湖!是艾比湖吧?”

    孙师傅一点也不兴奋,他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脸上掠过一个微笑,“往后你会经常看见这风景,那儿什么球子也没有。”

    “那不是一片大水嘛!”

    “是太阳照的。沙漠上的蜃海。”

    章明瞪大眼睛,盯着那片湖水。车子向前开,水浪在天边浮动,水上飘着苇滩的影子、山的影子,跑到近处,还是一片沙漠,还是那条公路,白白亮亮,向天外延伸,湖水、苇滩、山景,都不见了。

    这趟车他们跑得很顺利,没遇上风暴,也没遇上冰雪,只是遇到一处河滩涨水,是冰雪融化季节常常发生的春水,把路淹没了,他们不得不绕行了一百多公里。

    在开阔地带他想学开车,孙师傅不让,“你一个学生娃子,学这玩艺儿干啥?耍笔杆子的人,方向盘不是你抱的。你只用陪我说说话,唱唱戏,到地方帮我拿个票,结算一下,就行了。”章明知道,他是舍不得别人动他的车。

    回到车队,孙师傅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只收拾车,不抬眼看人,除了报班,交差,不随便和人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只用简短的一两个字应答。对章明也变得冷冰冰的,板起脸,不再和他说笑。章明没再提伊莲娜,他心想,哪天一定到医务所去看看,那个二转子女人究竟长啥样?

    跟车在路上跑,章明以为自己不会想念单身宿舍那间灰暗的房子,回到车队大院,才觉得还是自己的小窝儿好。车一停下,他立即提上东西往宿舍走。看到自己的床,自己的脸盆、毛巾,有种回家的感觉。他想打盆热水,好好洗把脸,然后美美地泡泡脚,躺在自己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他把屋里打扫一遍,提上暖瓶、水壶,到开水房去打了热水,回到宿舍,刚把门关上,就听见有人敲门。

    看见宋丽英站在门外,他没感到意外。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脑子里闪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她。在这地方,除了她,还会有谁来找他?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面对面站着,一时想不出话说。这女孩瘦了些,人显得更成熟,眼神更深沉,看起来有点陌生了。她把手伸出来,手里拿着那本书。当他接过书的时候,她又递给他一封信。看一眼信封上的笔迹,他立刻知道了是谁。他说,“坐会儿吧。”她没有推辞,跟着他跨进屋来。

    他让她坐在凳子上,把门敞开着。丽英从笔迹上认出了是小陈写来的信,她从信札里把它拿回来,保存在自己抽斗里。她很想拆开看看,拆看他的信成了习惯,她费了很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把拿起的小刀放下。章明受了处分,离开了会计科。这家伙最后承认和小陈有事儿,可丽英还是不解气。她不知道自己希望他的检查是真的,还是希望它是假的。有时候,他觉得章明不会和她做那种事,有时候又觉得这两个男女实在是卑鄙可恨。章明被处理后,老耿把她叫到办公室去。从前她去见他,他坐在办公桌后的硬木椅里,不看她,也不说话,丽英走过去,自己坐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像看医生的病人那样,小声小气向他汇报,老耿一脸严肃,自始至终很少说话。这次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从桌后站起来,脸上带着笑,破例地点点头,“小李,坐。”他看着她的脸(丽英从没这样被他看过,他的目光让她忐忑不安),“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嘛,支部讨论过了,把你确定为培养对象。以后继续努力哦。”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皮小本本儿递给她,“拿回去好好学习,靠近组织,多汇报思想。”送她出门时,老耿抓住她的手握了握,虽说只是一握,丽英的心还是突突地狂跳了几下。晚上她很久没睡着,她仔细琢磨老耿的眼神,反复回忆他捉住她的手那一瞬间的感觉,不知是高兴、吃惊还是害怕。后来老耿又找她两次,问她学习没有,有什么心得?让她写份思想汇报交上来。他说话还是不多,可他说话的语气、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让她不安。有时候,她巴望老耿对她真有点什么意思,最好能传到章明耳朵里,让他气一气。有时候,她又怕他真对她起了意,会不知道怎么对付。最后一次见老耿,她对着他的脸看了一阵,老耿没回避,眼里也没露出什么意思。回去后她很失望。如果那张脸不这么老气(她估不出他的年龄,但她知道他最多不过四十岁),脸上的肌肉不这么死板,眼睑下面的赘肉不这么明显……可仔细看过之后,这张脸实在叫人不舒服,尤其是那张嘴,又厚又粗糙,像爬着两条蚯蚓,别说亲吻,就是凑近一点也叫人难受。老耿没说她的任务算不算完成,她觉得自己既然是培养对象,对章明就更应该负责。这个上海狐狸精真不要脸,在她就要忘记她的时候又给章明写信,丽英不能不管。

    章明当着她的面把信封撕开,抽出信笺,默看了一阵,把它顺手递给了丽英。她很诧异,她想看看他收到信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他会让她看信。她抬起头看他半天,才犹犹豫豫把信接过去。

    一张白净的纸上只写着两行字:

    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那么纯洁,比镜子还明,比水晶还亮,那边的世界一定很干净吧?我去看看,回来对你说。再见了,朋友!

    “这什么意思?是暗语吗?”

    章明不说话,心口有块比铅还重的东西向下压。

    “什么暗语呀!这封信来了多久了?”

    “五天了吧。今天才看见你嘛。”

    章明的神色让丽英不安。他用请求的目光看着她:“你能替我……到兵团去看看吗?”

    “我?”丽英站起来,章明脸上那信任的表情让她感动,她很愿意去跑一趟。“我现在就去。那儿有个老乡,是远房亲戚。”

    丽英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章明拉亮了灯,仍然把屋门大开着。

    丽英坐在凳子上,垂着头不说话。章明说:“要不,咱们上街去吃饭吧。请你吃个饭没什么吧?”她径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章明在屋里摸索一阵,落后一点,看着她的背影,远远跟着。丽英拐进一条巷子,走进一家陕西面馆,点了两碗刀削面。她不看章明,也不跟他说话,面上来后只管闷头吃,像饿坏了似地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吃完面,当啷一声把筷子重重地砸放在空碗上。

    章明把没吃完的面推到一边,两手担放在桌沿上,沉静地看着她的脸。

    “这女人真太恶毒了!”她转头看着章明,声音喑哑地说,“她跳渠了。”

    章明怔怔地看着她。她瞟他一眼,补充说,“失踪了两天,人们在渠头大坝那儿找到她。”

    章明一动不动地呆看着她的脸。她突然激动地说:“你看我干啥?我脸上有花儿?有字儿?”

    她两手放在桌下,瞪大眼睛和章明对视着,眼睛亮光闪闪,脸颊涨得通红。章明的眼神让她害怕,她偏过脸躲开他,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下来。她站起来,像喝醉了酒一样脚步蹒跚地走出饭店。一到街上,立即蹲在街边哇哇呕吐,把刚吃下的饭全都吐出来。站起来以后,她吐着嘴里的口沫,用手绢擦着嘴角,“这个上海妖精,她为啥要那么做?”

    宋丽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印章的稿纸。

    那是一份通知:

    鉴于章明同志的劳动表现,根据工作需要,现通知章明同志回财务科工作。

    他跟随孙师傅跑了最后一趟车。他们沿着美丽的伊犁河谷一直跑到边境口岸。孙师傅把车停在一座褐红色沙丘上,指着那片布满骆驼草的荒滩,“瞧,荒滩那边就是国境线。梭梭草和红柳丛里有条小路,边民们经常通过这条小路来往。伊莲娜的妈妈跟着她爸爸,就是从这儿越过边境来到中国的。”

    章明眯起眼睛,看着脚下的旷野。伊犁河在远处闪光,河两岸的树木正萌动绿意,荒滩上的杂草泛出点点浅黄。两只黑头鹳从草丛里飞起,拍着翅膀向国境线那边飞去。他心里涌上了普希金的诗句,“鸟儿远远地飞去了,飞过苍茫的大海……”他眼里忽然涌出泪水,心里默念着,“一个女孩走了,她去追寻纯洁的世界。”在晶莹的渠水里,她会显得更纯净,更高贵吧?他后悔没把她娇美的身子搂在怀里,好好亲吻一下她那甜润的嘴唇,把她抱上床,脱掉她的衣服,和她做爱。他应该带着她,从梭梭草和红柳丛里钻过去,穿过茂密的白桦林,奔向西伯利亚,去寻找另一个世界。可是现在,这么好的女孩为他白担了污名,在他心里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他努力去想她的时候,竟想不出她的面容了。要不了多久,戈壁滩里用碎石垒起的坟冢会在风沙中慢慢变平,湮没在无边的荒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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