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规划师-梦想规划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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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岁就要来,结婚、升职、跳槽、读书、生孩子……哪一个该排在前面?最佳公式是什么?生活的最佳状态是什么?平淡或者澎湃?谁能说的明白?

    天阴沉着,暴雨如注,站在窗前,窗外视线模糊。雨水在玻璃窗上任意流淌,毫无章法。

    前台的玻璃门被推开,雨声随风闯入大厅,焦灼又急促。几个穿长裙的女人小跑着进来,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腋下夹着彩色透明的文件夹,一边收起雨伞,一边提起裙摆,抬手掠过淋湿的刘海和发梢,小声谈笑,轻松自在,她们在楼梯处扬手道别,又各自去了不同的方向,没有人留意坐在大厅里的苏丽诺。

    大门紧闭后,外面的雨声戛然而止,空荡荡的大厅恢复了安静。绿色的羊毛地毯和灰色的麻质沙发,在雨天里有些返潮的味道。苏丽诺坐在沙发的边缘上,像是方便随时被召唤,起身就能走。而此时,距离她的面试还有一个小时。她一双小腿撇在身体左侧,腰板挺直,双手紧抓着面试登记表。一身灰色职业裙装,让她看上去有三十几岁,这比她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前几个月,她才刚刚过完自己的二十九岁生日。她不时抿抿嘴唇,小声嘀咕,像是背诵,也像是模拟应答。大厅四处的轻微响动和人声,都让她心跳加速,倍加紧张。

    这所商学院声名远播,历史悠久,是苏丽诺做梦都想来的地方。能来这里读书的梦想,多年来一直盘踞在她的愿望单上。不过这次面试,她并没有完全的准备好,她还没有语言成绩,便先行提出了申请。因为申读的是明年的一个班次,基础条件也算吻合,院方破例同意她先面试,如果面试通过,再让她提交语言成绩。之所以这么仓促,也跟最近公司被并购,裁员形势紧张有关。苏丽诺的态度总是这样,随时给自己准备几个后路,东方不亮西方亮。

    大厅最左侧的一道墙,轰然翻转,那是隐蔽在此的一扇通体旋转门,这吸引了苏丽诺的全部注意。人群陆陆续续走出那里,他们穿着很随意,讨论着什么,时而激烈时而欢笑,声音低沉,哪怕是笑声的音量也是有意控制的。没有一个亚洲面孔出现,这让苏丽诺有点怯怯的感觉,又心生向往。她眯起眼睛望向门上的一个绿色牌子:国际市场战略选修。

    “来面试的?”一个声音从旁边沙发里兀自响起,没有预警,浑厚清晰,仿佛从天而降。苏丽诺慌张地侧头看他,那人已经完全窝在沙发里了。他胸前抱着电脑,十指交叉,一摞笔记放在他们共有的茶几上。那应该是他的,在此之前,茶几上除了前台给自己倒的一杯水,什么都没有。他从哪掉下来的?是刚刚下课这群人里的吗?苏丽诺暗暗地想,眼神不自觉的扫过他的脸。那人的英文掺和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面部轮廓如刀刻过一般,线条明显,瘦削,额头突出,眼窝深陷,眼睛的颜色是怪异的幽蓝色,鼻梁异常挺拔,似乎从他的左脸很难看到右侧的东西,嘴唇精薄,人中很长。

    “没错,对的。”苏丽诺在四分之三秒的停顿后,微笑着回答,她调整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和情绪,完全进入了面试的频道。

    “新加坡人?韩国人?哦,不对,坐姿刻板,彬彬有礼,你更像日本人。”

    “都不是,我是中国人。”苏丽诺依然面带微笑,眼神真诚专注,但内心里,被对方的问话搞晕了。可她不敢怠慢,天知道这种高端商学院会不会不按常理出牌,搞出什么编外面试环节,也未可知。

    “中国人?”对方双手击掌发出闷闷的声音,脸上浮出一抹很有好感的笑容,嘴唇轻轻啜起来,两腮凹进脸颊,两眼放光,轻轻点头。“正想逮个中国人好好聊聊。”

    苏丽诺的脑子里又出现了短暂的短路,这家伙哪冒出来的,行为怪异,语焉不详。巧透了,这里找出个中国人比找出鬼还难,自己莫非是老天送到他嘴边的肥羊?她咽口水时,对方又说话了:“我是塞巴斯蒂安吉瑞普奥吉塔斯,去年秋季班的,下个月就毕业了。我研究的方向是各国年轻人如何实现他们的梦想。我的创业思路就是开一家规划梦想的公司,招聘顾问来帮助年轻人实现梦想。我管这种人叫做梦想规划师。”

    “好酷!呃,我说塞巴,唉,我是苏丽诺,来申请明年秋季班的。”

    “塞巴斯蒂安吉瑞普奥吉塔斯,你叫我吉塔斯就行。你是苏列侬?是吧?列侬你好!”那家伙干脆友好地伸手过来。苏丽诺没纠正他,想着就是萍水相逢,列侬就列侬吧。

    “梦想不都是天马行空的吗?还要规划?”苏丽诺挑起眉毛,撅起嘴唇问道。

    “很好的问题。理想呢,就是合理的想法,所以去努力加上运气好,就很有变成现实的可能。而梦想呢,就是白日梦和黑夜梦里,流着口水时,想去实现的那些不着边际东西。举个例子,什么抓外星人拿灯泡照着玩啊,穿越地心啊,吃到比房间还大的荔枝啊,变成一只蝴蝶啊这类的,很可能在你生存的这个空间和时间,就算怎么努力和运气都不能帮助你实现。所以要规划,排序,重组,把有些梦想变成理想,再把理想变成现实。”

    “挺科学的哈。呃,我的面试时间可能快到了,要不我们下次再聊?非常感谢您。”苏丽诺依然保持着外表镇静平和的模样,内心里早就不耐烦了。

    “下次聊也好啊。列侬,来这里读书是你的梦想还是理想呢?”

    这问题把苏丽诺问住了,她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只是想着明年就三十岁了,事业上没有太大的成就,学业上也没什么进步,爱情没有着落,结婚、稳定的生活更是遥不可及。唯一让她觉得可以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这所商学院的有可能给她的录取通知书。那是学贯中西考试从来第一的安阳不能得到的,她是个化学博士,读商科她毫无兴趣;这也是千娇百媚横扫一切男人的万朵拉来不了的地方,她的擅长在情商和诱惑,这种地方给她一百次考试机会也来不了。苏丽诺想不出来,除了让她两个闺蜜羡慕的四眼发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动力让她愿意花上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来读这所学校的MBA。而这真是她想要的吗?她没想过。对一个事业上碌碌无为随时能丢了饭碗,感情上一团乱麻没有头绪的姑娘来说,抽身来读个MBA算是一种虚荣的,喘口气的机会。梦想?理想?管它呢。

    苏丽诺接过吉塔斯塞来的名片后,便戴着面具般地微笑,目送他走了,他站起来真高,苏丽诺要完全仰视才能看到他的头,额头上竟然皱巴出几条抬头纹来。等她恢复脖子的正常状态时,便感觉血液回流到了该去的方向,长颈鹿真有本事啊,苏丽诺暗暗地想。在心里调皮够了,抬眼便看到带着招生总监名牌的女人走过来。这是南希,卷曲的金发,蓝色条纹衬衫在西装里十分平整,干净利落,三十几岁的样子。出乎苏丽诺的意料,她心心念念的面试,并没有出现一排古板的老学究,只是面前的女人一人掌握全场。

    南希很随和,问题也和苏丽诺从网上查到的差不多,不出圈,但每个问题来的都很紧迫。因为刚刚吉塔斯的出现,苏丽诺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紧张和怯懦。她放松地,认真地回答了对方的每个问题。没有国际化的工作经历?如何看待自己?最让自己引以为傲的成就是什么?有没有一项发明或者创新,改变了人们对某件事物的看法?在小群体里是什么角色?所有的问题回答下来,南希只是记录,默默地点头肯定,侧耳倾听,面带微笑,不急不躁。那是苏丽诺欣赏的状态:轻熟女,成熟,干练,由内而外的稳重和谦和。

    看得出来,南希对这场面试也颇为满意,之后又带着苏丽诺系统地介绍了校园。暴雨已经停了,穿过草坪,踏上石子路,南希讲解了教学区的结构,带着苏丽诺参观了教室和食堂,每个角落都充满着苏丽诺向往的人文味道。她们一路走一路聊,“还有什么问题吗?”南希笑着问。

    “刚看到学区里的幼儿园,会有同学带着宝宝来上课吗?”

    “哦,当然,我们鼓励学生可以把孩子带在身边。平衡好家庭,事业和学业,才是成功的标志啊。”南希看上去很惊讶苏丽诺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是啊,什么样的年龄做什么样事情。”苏丽诺点头附和道。

    和南希告别,按照规定,南希将在三个月内邮件通知苏丽诺面试的结果,如果她的面试排名能击败百分之五十的候选人,苏丽诺则可以在接到邮件后的两个月内提交语言成绩,成绩达到商学院要求,即可被录取。

    苏丽诺带着一种完胜的心情赶向机场,她要搭乘红眼班机回北京,有预计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候机时,她在机场的免税店里随意地走了走,买了三只装打折的高级唇蜜,一只留给自己,余下两只要给安阳和万朵拉。无聊逛书店,她买下了一本小说,名字叫做《岛》,封面上说那是一本征服了欧洲、美洲、亚洲,全球千百万读者为之唏嘘落泪的书。她想着在路上打发时间,一边心里还在盘算别的安排。把书放回背包时,苏丽诺的手被包里尖锐的东西扎到了。翻找一顿才发现,那是吉塔斯的名片,四角尖尖的。正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有邮箱和电话号码,名头写得很怪,在他那漫长无比的名字后面,写着男爵。男爵?大佃户也是男爵吧?放在中国就是一地主。苏丽诺翘起嘴角暗暗地想。翻过名片背面,白色的卡片上只印了两行黑色的字,看着让人心里不舒服。中文的含义是:别人看见我们的行为,但上帝看到我们的动机。

    夜航在无尽的黑夜里穿梭于云层,苏丽诺在梦里反复琢磨一道谜题:结婚、升职、跳槽、读书、生孩子。哪一个该排在前面。她调低了夜读灯,在座椅上翻了几个身,缩在毯子里,可总是找不到合适安睡的位置。越想不清楚,越有让人郁闷地情景出现,脑海中竟浮现了吉塔斯的脸,真神道。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苏丽诺心下肯定着。混沌中,她粗略地把《岛》翻了一遍,的确感人,仰头靠向靠枕,还流了一行清泪,可她满心盘算的却是另一个想法,那想法本没有任何支撑,毫无理由,可此刻却在她心里变得那么有理有据,疯长着,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的想着要去实现它,以至于她不住地看表,希望飞机能飞地快一点。

    清晨六点半,首都机场上空弥漫着一层雾霾,从舷窗上看出去,根本分辨不清建筑的模样,一个紫色的罩子包裹着这座城市。

    苏丽诺没有行李,随身一个挎包,松垮的溜在肩上。天气开始转凉了,路人大多穿上了薄外衣。走出机场通道,远远地便看到两个女人在接机口对立着聊天。一个细高个子,短发齐耳,白皙干净,踩着平底鞋,松身牛仔裤,香槟色小外衣里是白色T-shirt,单手臂弯里是样式简单的黑色水饺包,那是安阳。对面与她相聊甚欢地姑娘,留着披肩长发,没穿外衣,单薄地只穿了特立独行的黄色的紧身裤和一件BabyMary秋款上衣,一件带有卡通图案的黑色T-shirt,那衣服上的皮质流苏从腰胯处一直到膝盖,脚上穿着一双朋克味道十足地高跟鞋。手臂上缀了几个彩色的宽边木质手镯,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这是万朵拉。两人都是苏丽诺的闺蜜,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彼此见证了最美的年华。妙的是,三人的性格是如此不同,对于工作,感情和事业的道路也从来不会重叠。却又相互嫉妒着,羡慕着,玩闹着,不曾分开。

    见苏丽诺走出来,万朵拉跳跃着向她挥手,“嘿,这呢!”安阳也顺着手势的方向歪头朝她微笑。

    三人并排走在一处,宛如一道靓丽的风景。可在苏丽诺心里,总是有种感觉,无论她多么的优秀和多么努力,在万朵拉的妖娆美貌和安阳的沉稳知性对比下,她都太平凡了,以至于可以被忽略。

    安阳潇洒地坐进驾驶室,苏丽诺和万朵拉坐在后排。

    “怎么样?面试顺利吗?”安阳边看着后视镜倒车边问。

    “感觉还成,但要开始准备考试。还有就是觉得学费够天价的,有点犹豫。”

    “不管怎么样,先把考试过了。别打没有准备的仗。”

    “恩,我也这样想。希望这次有戏吧。”

    “准有戏,看这妞的样儿吧,跟有艳遇了一样。”万朵拉咯咯笑着,戏谑地拿手捅了一下苏丽诺的胸。

    苏丽诺反手嗔怪地打了她一下,“别瞎闹,面试还行。艳遇没有,不过遇见了一个特别神道的人。自称是梦想规划师,能规划梦想,叫什么塞巴斯蒂安,什么什么的,呃,忘了。”

    “好长的名字,什么嘟噜嘟噜的,干脆叫他嘟噜得了。不过规划梦想干嘛呢,都是实现不了的东西。”万朵拉看了一眼窗外,车子被安阳熟练地绕进高速。

    “呵呵,这人的事以后再说。安阳,婚礼彩排怎么样?我还能帮上啥忙?”苏丽诺趴到前排座椅上,侧头问安阳。

    “还行吧,没啥感觉,就是个形式。老王他妈觉得好就行。”

    “别啊,咱也不是嫁给老王他妈,毕竟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婚礼可是不能少的。宋丹丹不是说了吗,为啥很多人离婚,就是因为没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婚礼,缺少一个让大家一起鉴证誓言的机会。”苏丽诺反驳了安阳。安阳跟老王是从本科到博士的同班同学,一直拖拉着不结婚,安阳突然提出要和老王结婚,并悄无声息地把证领了。老王他妈自然很欢喜,以为抱孙子有了指望,但是安阳希望能在三十岁生日前,把婚礼办了,这让老王他妈忙活够呛。万朵拉和苏丽诺的第一感觉也一样,有了。结果被安阳轻描淡写地几句话给驳掉了,该是什么年龄就做什么事情。合适的人和时间地点,该结婚就结婚,纠结等于内耗。苏丽诺虽然嘴上哦了两声,心里却不以为然,合适的人都出现十年了,早不见你想结婚?一要结婚就火急火燎地。但这是她闺蜜的婚礼,除了真心祝福,更少不了忙前忙后地张罗。只是这婚礼彩排和面试时间冲突了,她心里还生出许多愧疚来。万朵拉对结婚一向是抱有抵触情绪的,幼年家庭破裂让她对婚姻失去了应有的信心,并对一纸婚约抱有天生的恐惧,结婚以后啥样?一定比现在好吗?她向安阳讨要一个化学公式或者方子,要把各种元素套进去就能证明该结婚的时候到了,被安阳露出八颗牙齿,假模假式地一笑而过了。

    “誓言自己知道就好。说出来只是给别人徒增烦恼。既然是誓言,就是要去实现的,一门心思做就好了。”安阳把车拐进苏丽诺的公寓楼下。歪头不冷不淡地看着她们两个。“对了,昨天彩排看见她的新邮票了。”安阳扬起下巴,嘴角挂着笑,指向万朵拉。

    “集邮女王!又换人了?帅吗?”苏丽诺一边开车门一边回头问万朵拉。

    “帅,你要是你喜欢送给你啦。”万朵拉摇摆着她那风情十足的长发道。

    苏丽诺想起包里的唇蜜,拉开背包把两个小东西取出来递给二人。安阳接过唇蜜,道:“不一起吃早餐了,上午都还有事情。我要赶去研究所,朵拉要去房产局。你脸色不好看,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公司吧。”苏丽诺听着老友贴心地嘱咐,比量了一个敬礼的姿势,目送安阳把车开出小区。

    可不等苏丽诺转身,安阳的车就停下了。万朵拉摇下车窗,探出头喊道:“阿诺,安阳说你包你有本书?是《岛》?”

    苏丽诺立在那里点了点头。

    “长点心吧,回家好好休息。上午哪都别去啊。”万朵拉看着苏丽诺点头应允,才把车窗摇起来。车子一溜烟开走了,留苏丽诺在单元门前咬唇凝视她们。她心里叹服安阳的聪慧和万朵拉的直率,最了解自己的也唯有她们。

    大概一年前,沈波曾经向她推荐过《岛》的译本,并且说过,要是有机会买到原版书,一定带给他。苏丽诺那时还在热恋期,她把这个需求在朋友圈里广撒网,尤其没少在两个闺蜜面前吹风。苏丽诺和沈波分手的主要原因是沈波隐婚的消息败露,苏丽诺还没等缓过神来,沈波已是铁板一块,冷冰冰了。苏丽诺想不明白,这男人的态度怎么如此跌宕。但万朵拉分析得头头是道,爱是人类共有的情感,爱母亲,爱祖国,都差不多。可爱情就不是了,情是个体的心理状态,苦乐酸甜,很具主观性。再加上冠冕堂皇的爱,爱情就有了每个人不同的理解。有人觉得是习惯,有人觉得是激情,还有人相信那是感觉。可爱情的本质是相同的,无非是予取予求,既然两人的关系都不能满足彼此的幻想,那在一起也是无用。就该像电闸一下,一拉就停。他沈波都能做的这么绝情,你再往上贴,唯有一个贱字。安阳也告诫她,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像是两个人玩橡皮筋,后放手的人一定会疼。他都不爱了,你还深刻个什么劲儿啊。两人的话字字锥心,可苏丽诺怎么都摆脱不了和沈波分手的痛苦,总是想找着各种理由跟他偶遇一下。在机场,这本的书的出现可谓是一剂强心针。

    简单的涮洗之后,苏丽诺换上了一身薄呢连衣裙。她带上了随身的手包,手里拿着那本书正要出门,电话铃声响起。

    “阿诺,亲爱的,你回北京了吗?”是苏丽诺的舅妈。舅妈比妈妈还大了两岁,和舅舅一辈子没要孩子,年轻时坚持丁克家庭,老了开始觉得有个孩子是个倚靠,拿苏丽诺当成掌上明珠。话说丁克家庭的老婆要不独立要么能疯能玩追求自我,要么就像苏丽诺这舅妈一样,始终拿怀春少女的标准要求自己。她练瑜伽保持身材,研究煲汤和茶道养生,退休了之后开始料理小花园,最近醉心于园艺。苏丽诺的父母在老家,她一个人在北京一直是舅舅舅妈照顾她。工作以后也是每周去家里扫荡,平时基本不开火做饭。

    “早上到的,安阳她们去机场接的。放心舅妈,您和舅舅一切都好吧?”

    “我们很好呢。你面试怎么样?还顺利吗?学费不用你自己操心的,我和你爸妈商量好了,学费我们全款赞助。到时候舅妈就去陪读,天天给你煲汤喝。”舅妈在电话那头热力四射。

    “舅妈,不是吧,我可没跟我爸妈提起过要去国外读书的事情,您这不是添乱吗?您都赶上洗发水广告了,我只将秘密告诉你,就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哈哈哈,我发誓,我没提你去哪所商学院,也没说去哪个国家。我先帮你和他们扎扎针,吹吹风。别生气嘛。”舅妈一阵甜腻腻地小声传来。

    “晚上我去家里喝汤,您好好想想怎么将弥补一下我肉少的心灵吧。”

    “玉米冬瓜猪肚汤,舅妈懂的。早上就买了新鲜食材,就等公主晚上莅临哈。不过,帮我给你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晚上一定回家吃饭。我要是打给她,有缠着他的嫌疑。这叫做宫心计,先骗回来,在喂上好吃的,看他还跑不跑。”

    “简直是诡计多端啊,舅妈。”

    “你不懂,没有孩子拴着他。又不能把婚姻当成亲人关系经营,女人要始终保证恋爱的热度,没有计策可不成。”

    “好的,放心,我就再被你当枪使唤一次,晚饭一定拉舅舅回家吃,包我身上啦。”

    挂了电话,苏丽诺在小区门口拦车,坐进去犹豫了片刻,便跟师傅说去科技园吧。路上她觉得心要像是种上了杰克的魔豆,各种枝枝蔓蔓无节制地生长。有即将见到沈波的激动和欣喜若狂,有怕被他拒绝的紧张和尴尬。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凉丝丝的。车子停在沈波工作的大厦楼下,远远地,苏丽诺看见一层咖啡厅里,沈波正和对面坐的美女谈笑。那女孩苏丽诺不认识,看亲热劲头不像是一般的同事关系,也一定不是他太太。好吧,这才是这家伙几个月以来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吗?安阳说的是对的,宁可相信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的嘴,沈波的誓言根本没有用。想到这里,苏丽诺心里生出了许多愤怒来,脚像是生长在土里一般,动弹不得。

    人的安全对视时间是三十秒,苏丽诺的注视招来了沈波的注意,他帅气逼人,步履稳健地向她走来,面带一种暧昧不清无可奈何的微笑。

    “还真是你,来科技园办事情?”沈波一开口,苏丽诺依然能感受那种致命的诱惑,仿佛可以陷进他的眼窝里。

    “呃,不是。刚出差回来,路过这里。”苏丽诺说话毫无底气,声音纤细到沈波要侧耳才能听清。

    “小心车。”他伸手揽过苏丽诺朝树下走了几步,这动作让苏丽诺又是心潮澎湃了一阵。这是有多缺他爱啊,苏丽诺自己暗自骂着自己。

    “这书,我找到原版了。”苏丽诺递书过去,像是奉上宝石的小卫兵等待国王的奖励。

    “哦,最近忙得很,哪有时间看英文书啊。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沈波四两拨千斤地几句话把苏丽诺的情意打碎一地。

    “很忙,下午赶着去公司,我得先走了。”苏丽诺讪讪地把举在空中的书收了回来。

    沈波十分看得出形式,一手接过书,一手拍了拍苏丽诺的肩膀,说:“谢谢了。不过下次别傻了。总收你的礼物,我都不好意思。前一阵你送的茶叶,节前被我转送别人了。这样也不好。”这话让苏丽诺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她没有万事力争的口才,也没有这个习惯。她要的无非是安稳和安全,可内心里还有一头嫉妒多姿多彩生活的怪兽她驯服不了罢了。此刻她立在那里,她明白,沈波这样的男人适合的是朵拉,短平快的一场恋爱,不求结果,没准朵拉的魅力还能让他昏了头的去离婚。自己这种小草型的姑娘还是歇了吧,沈波是自己真心驾驭不了的角色。

    苏丽诺在沈波的注视下打了出租车。一封信在她心里默默升起,可是永无邮寄地址:

    “那辆出租车启动之前,从后视镜里,看到你一直在看我,或者说,一直在看车。忽然想到你说,你把我送你的茶叶送了别人,觉得各种难过。今天风真大,车在路上跑,树叶裹着风从眼前呼啸而过,阳光明亮,迎上去看,觉着眼睛生疼,可这样,反而给带着笑容还流眼泪的人,找了个顺应自然的理由。路上走着那么多人,每一个,我都希望记住他们的脸,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车子越来越快,他们在我脑子里瞬间化为乌有,而你笑的样子,始终都在我眼前。以为这次回来,一切都会不同了。可偏偏现实那样差强人意,没有任何不同。不善于隐瞒,也不屑于那样做,你那样站在我对面,一切和第一次见到你毫无分别。尽管我幼稚又认真地说了很多次决绝又伤害对方的话,可那些让人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的感觉竟然丝毫没有改变。越是想表现的拒我于千里,越是让人觉得刺骨的冰冷。去争取一切能离开这里的机会,希望少在这个城市呆一秒,少联系任何能让我想起你的人。可世界之大,谈到忘记却无处可逃。能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想到你。哪个城市都一样,位移带不来任何改善,反而增添更多烦恼,因为会想着早晚要回去,我该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希望再见真的是再也不见,可有这点希望,就还有念想。不见才会不贱,那就算永别吧,永远别过。”

    生活的最佳状态是什么?平淡或者澎湃?谁能说得明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种没有营养的话却总是被一次一次地印证。可很大程度上,这和传说中的女人的心灵结构有关:最外面的一层属于没有希望的追求者带来的小心动,隔靴搔痒而已;中间的一层属于会伤人心的坏男人,但不伤及根本;但是最深刻、最珍贵的心灵角落,永远只属于那个能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爱的男人。苏丽诺此刻在出租车里默默地泪如雨下,要对号入座,一定属于第二层。连眼泪和情绪都要费劲酝酿,这感情是多流于表面?只是当局者还迷糊着。她有多喜欢沈波,也未见得,她喜欢的也许只是沈波带给她的热烈的感觉,亦或只是自己疯狂地去爱一个人时的那个自己,或者再直白点,潜意识里,她喜欢爱着沈波时那种自我感觉很像万朵拉的感觉。女人大多喜欢攀比,而且最为擅长地就是跟最亲近的闺蜜攀比。眼见着最亲近的家伙好,会去衷心祝福,也会嫉妒,不是邪恶,而是那种隐隐地不舒服,然后生出些许模仿,还能不自觉地被潜移默化。嘴上说不屑,心里却是另一套,为啥我们那么相似,可境遇却如此不同。这世上没有人能代替一个人去痛苦,却总是有千千万万种嫉妒带来的自找的痛苦。这感觉普遍又变态的存在着。安阳早有察觉,她头脑清醒地提醒过苏丽诺,万朵拉的生活不是谁都过得来的,换季就要换男朋友,没有一天正式的工作,靠着老子的钱来投机滚雪球,看起来逍遥自在,但内心里有多快乐?天知道。很多时候太活跃是种负担。苏丽诺摇头撇嘴不买账,也不完全承认。安阳就举了个例子,她说,你知道金属活动顺序表吗?排在前面的钾,钠,钙,太活跃也太不稳定,不稳定到什么程度呢,说研究所里新来了实验员,顽皮的很,带了一小块钠去了男厕所,投入小便池里,结果便池炸了。苏丽诺听了哈哈大笑,可她没这个悟性,一说一笑罢了,她没听懂安阳这理科生的冷笑话里乙酸含量有多高。

    出租车是个好地方,司机在左侧,专注一心,默默无闻,有时也是装着默默无闻。乘客在右侧,小小一个空间,无人打扰,可哭可笑,也可以像苏丽诺现在一样,无声流一点眼泪,思维完全出离,到地方下车走人,天然的移动宇宙。偏偏现实不给你这个机会,总是能把人拽回地球。苏丽诺的电话铃声唱起来,她只能活活地把自己从自艾自怜里一把扯了回来。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接起电话前,苏丽诺瞄了一眼来电,是公司的总机号码,于是瞬间给自己调台了,从怨妇弃妇档扳到了新闻联播,假模假式,一本正经,声音高亢,打了鸡血一般。

    “苏,是我呀。不好意思打扰你,我是小薇呀。”声音甜腻腻的,又十二分地急迫。苏是苏丽诺的英文名字,外企不流行叫职称,什么总什么经理的,行政系数太高,容易把人骨头叫软,脾气喊大。都偏好随着老外叫名字,听上去没大没小,又十分亲切,叫谁都跟叫亲人似的。像苏丽诺这种在外企混了七八年的,照理应该取个英文名字,或者保留自己的名字去掉姓氏,可是偏偏苏丽诺的名字总会给舌头打着卷的老外带来困扰,索性她就给自己起名苏,就用回她的姓氏。她觉得好好的中国人起个洋名是个很俗气的事情。苏丽诺的原则性很难捉摸,它们总是体现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小薇是苏丽诺给自己的团队招来的实习生,她们这一拨来了五个人,小薇是苏丽诺抢来的,人长得水灵又机灵。可就是没有工作经验,当助理用吧,老觉得处处要费心指导,不够放心。当跑堂的用呢,堂堂研究生在读,又大材小用。不过,团队里有个没毕业的姑娘,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自己都觉得嫩了不少。小薇来了快三月了,没碰过业务,只负责包揽打印复印扫描的差事。

    “说正事,慢慢说,什么情况?”苏丽诺挺喜欢这姑娘,在她面前,她很有老员工,老领导的威严。

    “哦,是这样的。你请假的这两天,上面派了一个活。团队里别的咨询师,不是休年假的,就是忙不过来。我想着你休假,没敢打扰你,就自己仗着胆子写一个方案出来。”小薇喏喏地道来。

    “恩,辛苦了。我还在车上,再有半小时能到公司。你发到我邮箱里吧。”苏丽诺头靠着车窗,一板一眼地说,她能想象到小薇手托下巴,紧张地打电话,吐着舌头,舌尖翘起的搞怪模样。这是她手足无措地惯用表情。

    “来不及了,刚才Tom发邮件说,客户下午来访,他要半小时后看我们的准备。可着急了,我该怎么啊?”

    “这么紧急?你怎么不早说?我休假也是可以干活的,方案不是随便做的,需要前期调研的,还需要一定的分析技巧。再说我不在,不是还有别的咨询师吗?自作主张是会要人命的。Tom很难缠的,他的问题都很尖锐。你做的方案对付得了吗?”苏丽诺有点急了,这个小团队她说了算,出这种纰漏她要负责的。Tom虽然不是她的顶头上司,但却是业务这条线上最刁钻的老板。最要命的是,现在她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啊?”小薇听上去要哭,沮丧着,有点小逞能被掀翻的意思,更像是小女孩大风天里被吹翻了裙子,慌手慌脚,左捂右盖,乱了阵脚。

    “这样,你电话里说一下报告的结构和主要创意。我来提出修改意见,你现在就改,马上改,我们同步进行。再发一份到我邮箱里,你改的时候我也可以继续看下一段。”苏丽诺语气缓和了不少,其实,在她看来,没有天塌下来的工作,一切都是能应付的。她享受这种危急时刻救场的感觉,这能展示她的聪慧和能干,让她的自我肯定爆棚。出了问题怎么办?先调配资源来解决问题,再总结经验,最后追究责任,这是老外的思路,苏丽诺精通此道。

    小薇像汪洋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打开自己的报告。从架构到细节,逐条跟苏丽诺过了一边。她语气透着十足的不自信,这是她的第一个案例,也是第一次无人指导做出的报告,很多地方考虑不甚成熟。苏丽诺开始几条还指指点点了几句,后面就越发沉默了,只是在沉默之后问了一个问题:“调研的数据哪里来的?可靠吗?”

    “可靠。是我在我们学校图书馆查的,当地生活水平的推算,参考的是当地最新的消费分析和走势图。招商部分的数据是我从几位咨询师前一个案例里搜罗的。”小薇被苏丽诺的沉默吓住了,但还不忘怯怯地追上一句,“特别糟糕是吗?是不是全部要改啊?Tom问起我怎么回答啊?再也不自作主张了,我错了。”

    “还好。Tom那边我来应付吧,需要加进去一些风险评估和适用法律。我已经到公司楼下了。辛苦你了。快去吃午饭吧。”苏丽诺的话打消了小薇的顾虑和担忧,她如释重负般挂了电话,转身裙角飞扬着去吃午饭了。而电话这端的苏丽诺却陷入了完全的沉默。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她被小薇临危受命的报告给秒杀了,构思精巧,数据应用恰到好处,设计大胆,推理独到。她在没有章法没有刻板成见的套路里,展现了创造性。唯一欠缺的是思虑周全,这是长时间的经验积累而成的。苏丽诺觉得,她在这个年纪是绝对没有这个水平和高度的。可苏丽诺没有表扬她,她怕小薇骄傲,而只是感谢了她的努力。可只是害怕新人骄傲吗?那隐含其中地,更多的是欣慰、失落和目瞪口呆,它们正复杂地交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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