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四重奏-工作的时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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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们的看林人会浮现在我的脑际,有一次,他用一只翻过来的衣袖在房梁下面捉到一只貂。他没有一刀结果它的性命,要那样倒也不错,公平合理嘛,因为它偷吃了小鸡。可是看林人却找来一枚钉子扎进这只貂的脑袋,然后把它放了,让它哀嚎着一个劲地在院子里东扑西撞,直至咽了气。

    ——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吃完午饭,肚子里边不大舒服,肚子里边一不舒服,搞得我烟都不敢抽了。刚才站在滨河路的马路牙子上,我点着一支烟还没抽上三口,就被一种要拉屎的感觉弄得抓耳挠腮。我忙丢掉香烟,夹紧双腿,收腹提肛,屏息默立,这么过了一会儿,我才将估计已聚到了肛门出口的粪便又压迫回到大肠深处。我之所以敢对我的粪便施以压迫,是因为我知道,不论我给它们多大的压力,它们也不至于沿着曲折的大肠回返至胃,再上溯至喉,最后从我的口腔喷出。如果能够如此,我倒宁可让它们就这样被排出体外。很简单的道理,周围没有公共厕所。若是就在这马路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选择或者脱掉裤子拉屎或者弯下腰来呕吐,你选择什么?

    当然让粪便最终再由人口出来,这样的事也不能轻易选择,对此时的我来说,还是寻找厕所才为上策。可我也清楚,现在我附近没有厕所,而我的忍耐能力肯定有限,我必须在十分钟内找到一处可供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只能是一个随便怎样的隐蔽场所了,我已不敢再指望厕所)。于是我轻抬腿慢挪步地离开滨河路,朝柳叶河的堤坝上走,我认为,就我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来说,只有那个堤坝的另一侧才能在十分钟内为我提供一处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

    柳叶河是大东区老百姓给流经这里的一条运河取的土名。贯穿城市的运河由东南向西北一路流来,平静缓慢,照理说,如果再赋新名,也应该取个更能让老百姓喜闻乐儿的名字,我们这座城市里其他区的居民就是这么做的。比如,流经大北区的运河土名叫新开渠,流经铁西区的运河土名叫臭水沟,流经和平区的运河土名叫浑河,都能与我们这座傻大黑粗的工业城市相得益彰。可偏偏流经大东区的运河土名有了诗情画意,叫成了柳叶河,这未免有些矫揉造作,好像大东区就比大北区铁西区和和平区更有学问似的。事实上没有。我住在大东区我心里有数,大东区的学问和大北区铁西区和平区的学问一样,也就新开渠臭水沟浑河那么个档次。

    我缓缓攀上柳叶河堤坝(不高),面对由东南朝西北缓缓流去的柳叶河,感到心情舒畅了一些,肚子里也明显地轻松起来。肚子里一轻松,我就想到了应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我是说总结肚子不舒服的经验教训。

    这肚子突如其来的不舒服,粗看起来好像只是一顿午饭没有吃好,可往细了推敲,其实是因为兜里的钱。我兜里的钱并不是我自己的钱,啊,不对,它们现在算我的钱了。但它们不属于我的劳动所得,而是一笔小小的横财。平常我兜里的钱基本都属于劳动所得,我的劳动不太值钱,所以我兜里的钱总是不多。可现在我兜里的钱——应该是一千零七十四块钱,全是别人送给我的,是贿赂,是不义之财,因此便很多(对我而言)。

    本来夜里来送钱的人是送我两千,可平白无顾收人这么大一笔钱我心里发虚,就一个劲拒绝。当然我不能告诉送钱的人说我不想要钱是心里发虚,但他却仍然劝我把钱收下。他说你正直清廉高风亮节我心中领了,但这钱你若不收,那些白天已经收了钱的同志就会紧张,就会把钱再退还给我,而这么一折腾,我要办的事就没指望了。我认为他说得也有道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要办的是什么事情,但既然他认为把自己的钱送给别人才能确保办成事情,那我就不该让他的指望破灭,这么着,我便把钱接了过来。但接过钱后,我说天挺晚了,你打车回去吧,顺手从写着两千字样的信口袋里抽出一小沓钱塞进他手里(我想的是,这样一来,我收的钱就会比别人收的钱少一些,即使以后受到追究,我的罪责也可减轻)。送钱的人说我有我有,与我推让,但他的推让没我坚决。这样他就又热泪盈眶了一回,他说你是好人,我知道我不送钱你也能帮我。我说不能不能,见他愕然,我又解释,我说我不是说我不能帮你,我是说我啥本事也没有,帮不上你。他笑了,说你太谦虚了。送钱的人离去之后,我从原来装了两千块钱的信口袋里把钱拿出来点了一下,是一千二,我知道我塞给送钱人的打车钱是八百,确实多了点,不免又有些心疼。可又一想,两千也好一千二也好,本来它们都不是我的,现在归到我头上了,哪怕只是一分钱,也算白来的。因此就又不心疼了,并且当即就拟定了一个白天要用这笔钱好好吃一顿的计划。这么着,中午我一鼓作气吃下肚去一百二十六块钱,只是说不好饭店也干净鱼肉也新鲜,为什么却把我肚子吃得不舒服了。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肚子不舒服是因为花了受贿的钱。我所得到的经验教训是,以后不要暴饮暴食,而想要避免暴饮暴食,就要避免兜里有数目较大的钱,特别是那种属于横财的数目较大的钱。

    总结完自己的经验教训,我东张西望地琢磨起周围来。我只东张西望了一个轮次,立刻意识到,我是有了一个新发现的,发现了老百姓把这一片运河叫作柳叶河的简单道理。运河流经大东区的这部分水面,比别处都要开阔舒展,狭长的河床呈椭圆形,确实很像一枚平躺着的柳树叶。看来大东区的居民还真就更有学问,我在这个区居住,绝不能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堆上。我心情很好地沿柳叶的一侧边缘向前(西北)走去,一边四处寻觅着适合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一边就欣赏起了河边的风景。开始我还以寻觅为主欣赏为辅,可走上—会儿,我就变欣赏为主寻觅为辅了。我觉得我肚子里边已风平浪静。我试着抽了支烟,大肠里的粪便并未因烟的刺激而欲再度破门而出。

    其实我心情很好没有道理。如果我在柳叶河畔找到了允许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把肚子里的秽物排出去了,能轻装上阵了,我心情该好。可不是这么回事。排泄欲望的丧失来自我体内机制的自然调解,也就是说,不是我根除了我的排泄欲望,而是我的身体机制暂时控制住了我的排泄欲望。换一个角度来看则意味着,一旦我的身体机制出尔反尔,我随时还有被排泄欲望击溃的可能。如此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在这柳叶河的堤坝上,我已走了十五分钟,可我找到能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了吗?如实回答我只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万一过一会排泄的欲望再找到我头上,我仍然要感到束手无策,跟我站在众目睽睽的滨河路上没有区别。你明白了吧,柳叶河的堤坝范围内也并非僻静之地。从柳叶河堤坝的坝顶到达水边,有一片宽约十米长及看不到尽头的黑土缓坡,如果在夏天的旺水季节,运河的流水会漫上缓坡,直逼坝顶。可现在是深秋的枯水季节,河水浅细,原本属于河床的缓坡便袒裸出胸膛,能够供人行走坐卧。本来在走上堤坝之前,我打的就是这缓坡的主意。我想到了这里也会有人,但绝没想到人会这样多,多得让我连一个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都无法找到。这样,我仍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肚子的问题。

    这是一个有些阴晦的秋日下午,天凉风冷了,气温已经大幅度降低,估计水边的气温应该更低。但我却看到,走在缓坡上坐在缓坡上和躺在缓坡上的许多人,其穿着打扮还与夏天一样,单薄并且短小。他们几乎全是一对对热恋的情侣,参差错落地分布在堤坝下的缓坡上,从我眼前散布开去,往东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根部,往西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梢部,就像是密密麻麻地蠕动在一片大桑叶上的条条青蚕,煞是壮观。当然时不时也有个别打太极拳的老人如水落石出般点缀其间,可他们却能(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运气推掌和弓腿挪步全都一丝不苟。我不关心零星打太极拳的矍烁老人,只注意那些卿卿我我的缠绵情侣。我发现,那些情侣们走来走去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地的少(他们并不介意与另一对情侣距离太近,多近的距离他们都能相安无事),完全无所顾忌旁若无人地搂躺在地上的也少(我认为那更是因为缓坡上又凉又脏,而不是他们不想以地为床),更多的都是面朝河水席地而坐,勾肩搭臂并臀叠股。他们有的悄声低语,有的眉目传情,但雷同的行为则是叽叽呱呱地亲吻和xixi(“穴”字头加“悉”)susu(“穴”字头加“卒”)地抚摸,动作温柔的火爆的试试探探的大刀阔斧的不一而足,看得我简直垂涎三尺了。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没法管住自己……

    结果是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帮我管住了自己。

    你这是——去哪呀?那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好像刚刚在这河堤缓坡上找到立足之地,尚未出拳张势呢,正要把一大张印有太极拳图谱的白纸铺到面前的缓坡上。他忽然抬头看见我了,就热情地与我打起了招呼。我不认识他,可他主动开口了,我是不好不笑脸相迎的,谁都难免认错人嘛。啊,回,回家。可我说话的时候却没顾上看他,只想赶紧绕过他身体。因为这时我正惊恐地看到,不远处,一对接吻的情侣都是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还伸缩在另一个男人的裤裆中间。不想老人却拉住了我胳膊。你,咋地了?病了吗?老人的脸上满是关心,那种关心从他稀疏的黄牙和浑浊的眼白上施放出来。没事呀,我说,同时敏感地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我不能不怀疑是他有病。我听说练气功有走火入魔的,不知道打太极拳是不是也会走火入魔。我现在想的是,如果他真的是走火入魔在我跟前犯毛病了,我应不应该把他送医院去。报纸上可是说过,做好事后反被讹诈的事情会经常发生。如果某种意外摊到我头上,我倒不拒绝助人为乐救死扶伤,并且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也不必一定要得到报答;但倘若我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不仅得不到报答还要让人讹诈,那我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干笑两声又迈开步子,想把打太极拳的老人甩在身后。

    你真的没事?可打太极拳的老人对我穷追不舍,没事你怎么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我看看前边(西北方向)说,往这边走怎么了?你不回家吗,回家应该往那边走呀。老人指指河堤外侧滨河路那边。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那边?我有点发愣。怎么,打太极拳的老人失望地叫,你不认识我?他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变了,由关切变成了疑惑甚至愤怒,咱们可是十多年的老邻居呀!我恍然大悟,知道这老人并非有病。我努力去想我家周围都有哪些邻居,那些邻居都什么模样。可不行,不光对这老人,对任何邻居我都毫无印象。其实这时我完全可以马上装出想起了他的样子与他寒暄,推说眼睛近视常年夜班什么的。可此时的我有点紧张,或者说有点难堪更准确些。我说我难堪,倒不是因为认不出邻居感到难堪,那没关系,我早没有了主动结识别人的愿望。我难堪,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我垂涎三尺地看别人男欢女爱的那副嘴脸,竟撞到一个熟人(熟悉我的人)眼里,这不免让我无地自容。是,是邻居呀,你看我,连一点印象……我脸上发烫,语无伦次。唉,也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记住我这糟老头子能有啥用?打太极拳的老人伤心起来,唉声叹气地往地上铺他的太极拳图谱。见我要解释,他又说,要不就是警惕性高,怕坏人冒充邻居?老人还挺会冷嘲热讽。那我给你提个醒吧,咱都住北关小区31号楼的四单元,你家一楼1号,我家跟你家对门,住3号。你爱人个子不高,长得洋气,梳短发;你儿子十二三岁吧,不常回来,住奶奶家还是姥姥家我说不好……这老头果然是我家邻居,说的情况一点不差。不过这让我更难堪了。啊,对,对对,你老说的——我面红耳赤地对他解释,我主要是,主要是拉肚子,想先找个厕所方便方便,再回家……老人退后一步,半斜着眼睛看我,半斜着眼睛看他的太极拳图谱。找厕所?他哼了一声,在这找厕所?离这最近的厕所,也就是你家的厕所了,顶多十分钟你就能走到。可你要是在这柳叶河边找厕所,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着。老人说完来了一路左懒扎衣,不再理我。我尴尬地看着老人提气运功,又进一步解释道,其实呢,我是想,先去我老师家,然后再,回家……老人继续左懒扎衣,仍不理我。

    我窝窝囊囊地沿着运河流向朝西北走,但对河堤下缓坡上的双双情侣却不敢再垂涎三尺,而是努力学着那些打太极拳的老人的样子,(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

    事实上,即使我还想垂涎三尺,也做不到了,虽然离开了那个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我的心里却没法再踏实。我觉得,我对这个邻居的解释已经弄巧成拙了。我的意思是,与其解释不清我来柳叶河堤的理由,还不如一笑了之,由他猜去。要知道,对解释不清的事,说上一句也是多余。如果这老人喜欢多嘴多舌,我不解释,他顶多暗示我妻子我在柳叶河堤看别人恋爱;可现在我解释了,他就会找出更多的疑点以证明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拉肚子去老师家这些话题都引出来。这样一来,如果我妻子有兴趣去听老人的多嘴多舌,又有兴趣来问我为什么拉肚子去老师家,那我就很难蒙混过关了,这必然要牵扯出我那一千两百块钱的不义之财来。

    我怕我受贿的事被妻子知道,不是要说我妻子人品正拒腐蚀永不沾什么的,怕她对我检举揭发。不,我们一样,我们同样见钱眼开,还都不介意钱的来路是否磊落,我们对贪污的钱受贿的钱和劳动挣得的工资钱都能一视同仁。之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一贫如洗,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那怪不得我们,怪只怪我们想贪污却接触不到钱财,想受贿却没人向我们行贿。至于为什么这一千二百块钱的事我不想让妻子知道,那是我心中另有隐情。

    与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分手时,我说过我要去老师家,那不是我信口撒谎,我是真的有此计划。可我为什么要去老师家,去老师家与我兜里的一千多块钱又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隐情所在了。

    你知道的,平常我兜里揣钱不多,个中缘由嘛,我想你肯定一猜就中。对了,在控制日常家庭开支这一点上,我家和大部分工薪族家庭一模一样,是女人当家。我和我妻子做的都是那种没什么外快的工作,生活一向比较拮据,每月的工资拿回家后,合在一起,都由我妻子统一掌握,其中我每月所需的饭钱烟钱(其他我没有花钱的地方),也由我妻子分配给我。当然说到这里我也得申明一句,我妻子虽然掌握着我家的经济命脉,并善于锱铢必较精打细算,但她绝非就是个吝啬鬼守财奴之类的人物。不是的。我妻子非常通情达理,她经常会问我钱够不够花,用不用在零花钱之外再补一些给我。她还总提醒我,在外边吃饭别净胡弄,烟要是戒不掉的话,就抽中档的甚至高级的。她告诉我,平常与人交往要“敞亮”一点,即与同事朋友在一起时(她知道我在单位之外不和同事在一起,也没有朋友,但她还是这么说)要出手大方,钱不够花一定吱声。我想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在我们家,虽然我没有财政大权,但我也并非就是个受剥削受压迫的二等公民。我听任妻子锱铢必较精打细算,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花销,还因为我理解过日子的艰难,体恤我妻子主理一个贫寒家庭的不容易。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我平白无故地得来的一千多块钱要是不交妻子,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可这笔钱,我又实在不想交给妻子,我想把它存在我的小金库里。

    许多男人都有小金库,为何设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口挪肚攒地私设小金库,丝毫也没有与妻子离心离德分庭抗礼的意思,它只源于我孝敬父母的高尚理由。你也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农村,尽管报纸上说广大的农村都先富了,可我的老家仍一穷二白,我父母的日子过得艰苦。多年来,我一直无力把二老接进城里,只能逢年过节地寄点钱去。当然定期寄钱是我妻子的事,这能显示儿媳的贤惠。可我总担心,一旦有一天我父母死了,要我妻子一下子拿出笔大钱来料理后事,她再贤惠也会力不从心。而在赡养父母这个问题上,我—点也不敢指望弟弟妹妹。他们分别结婚成家后,已很少再管年迈的父母,他们不从父母那里抠走我妻子的定期汇款就不错了。所以,我私自攒钱,只是为了应付父母的最后一笔开销,即他们的死亡丧葬费用。否则的话,事到临头时,我不能一下子拿出个说得过去的大数目,去堂而皇之地为老人送终,活着的老人(父母不可能同时死去),没病死老死也会被邻居笑话死的。

    我说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想到了,我私自存钱的那个地方,是我老师家。

    这里我说的这个老师,就是我在师范学院读本科时的班主任老师,他和他老伴我的师母,从我一来到城里读上大学,就待我如同亲生儿子。我认为他们是可怜我这个农村孩子,可别人说,他们是想把独生女儿嫁给我,招我入赘作养老女婿(所以男女老同学告诉我老师女儿离婚的消息时,要开玩笑地问与我有无关系)。但这事他们从未提过。我估计,如果他们真这么想过,之所以没提,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落榜,他们觉得她配不上我(当年人们把学历看得很重)。可不管我是否成了他们的养老女婿,多年里,他们对我的好却从没变过,我结婚时,农村的爹妈都来不了,就是他们替补上场的。这样,结婚以后,我把小金库建在他们家顺理成章。至于为什么我的钱不放家里不放单位,道理很简单,放家里我怕被妻子发现引出矛盾,而放单位,我们单位可是被盗多次了。你也许不信,我们那种单位还能进来盗贼?是的,不过盗贼不是“进来”的,是“自产”的。我们单位一直有内盗,内盗利用一些人的钱来路不明不敢声张的心理,翻抽屉撬柜子的活动猖獗。也有人来路明的钱被盗以后想要报案,可让领导压下去了。领导说,让人知道我们这种单位还有内盗,不丢人吗!我的钱全都来之不易,就是单位能丢起人我也丢不起钱,这么着老师家才成了我最保险的银行金库。

    当然了,去老师家充实我的小金库,并不是一件非需要雷厉风行不可的事。老师家住在学院路上的师范学院院内,离我家很远,离我的工作单位也不近。但毕竟同在一座城市,依我的脚力,再远的距离也算不了什么。况且大长的天呢,晚上我上班之前能把钱送到,也就行了。所以尽管此时我有了去单位以外的另一个目标,可我的步子仍然不紧不急,甚至由于有了个新的行为目的,我已经开始的下午的漫游,也都像傍晚时分后我的小金库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变充实了。

    我是走了多长时间走出柳叶河河段堤坝的,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走着走着,忽然之间,我发现我一下子就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走进了无人区,置身的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不是的。现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早就人满为患了,只存在荒郊野域被拓出了通衢大道,穷乡僻壤被建成了繁华街市的事情,任何角落都不再清冷荒凉。我说我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只是要说明,我的前方距新开渠还十分遥远,而我的后方已经再没有了柳叶河的踪影。这便意味着,现在我对我置身的环境无法命名。这里只是大东区与大北区的交汇处,只是既非柳叶河也非新开渠的运河堤坝,因为位置的关系,我处在了一种“无名”的状态中。

    一个人,在“有名”的环境里并不会觉得多了什么,可一旦陷入“无名”的境地,则肯定能发现少了什么。这就好像能体会到时间的流逝你不以为意,若在没有钟表参照的情况下,把你关进黑屋子,把你放到白夜时段里的北极或南极,弄不好那个丢失了的时间就能把你逼疯。报纸上曾登过一个发现美洲新大陆那时期的航海故事,说有几个意志坚强的航海者,就是因为总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而最后发疯了。当然我行走在生活多年的城市里,还不至于遇到漂泊海上那样的苦恼,我毕竟还知道大北区在我身前,大东区在我身后,新开渠在我身前,柳叶河在我身后。可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于是我瞄住了不远处滨河路上的公交车停靠站。

    走下运河堤坝,站到滨河路旁的公交车停靠站,我眨眼之间就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似乎这么着我就甩掉“无名”找到“有名”了。“骨科医院”,车站站牌告诉了我我现在身处的是什么地方。我回头看看刚才还让我感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运河堤坝,我发现,运河堤坝与这个站牌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超过七十米。也就是说,运河堤坝那里也完全可以(肯定就是)算在骨科医院区域内的。可七十米外的骨科医院区域让我心烦意乱,而七十米内的骨科医院区域就让我脚踏实地,这样的感觉变化真是无法理喻。不过再无法理喻的事情也还是有“理”可“喻”的,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明白了,虽然去老师家并非需要雷厉风行,但兜里揣笔飞来横财,再让我像往日那么缓行漫游,就等于是拿文火烤我,我没法不心绪烦躁意识紊乱。而真正能让我安情定性的惟一选择,就是我必须马上找到一种快于步行的方法去老师家。什么方法能快于步行呢?你知道的,我不会坐出租轿车,兜里有钱我也不轻易坐;而骑自行车呢,倒是也能快于步行,可你也知道,我车钥匙掉便池子里了,我的自行车一直闲置在单位的车棚里边。这样一来,我的选择,就只剩下乘挤挤压压的公交车了。

    我再次抬头去看挂在水泥圆柱上的车站站牌。高高的水泥圆柱上,一共挂了四个站牌,也就是说,由东南开往西北,沿滨河路行驶,将在骨科医院站停靠的公交车,计有四路。我把四块站牌都简单看看,能进一步知道,这四路公交车中有三路是汽车,一路是无轨电车,汽车的编号分别是21路,22路,30路,无轨电车的编号是8路。三路汽车的终点站分别是马路湾(21路)、开明市场(22路)、卫士文化宫(30路),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这时30路汽车进站了。我看到,几乎不等30路汽车庞大的车体停靠稳当,车上的乘客便从前中后三个车门涌了出来。他们的双脚一踏上柏油路面,立刻又不管不顾地绕过他们刚刚坐过的汽车去穿越车流滚滚的滨河路,冲向路南侧的骨科医院。

    看来把这一站定名为骨科医院站确实名实相符,在这一站下车的人,几乎都是去医院的,只不过在他们中,那些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是去求医看病的,而那些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则是去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

    30路汽车开走以后,我的视野重新开阔起来,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就投向了马路对面骨科医院热火朝天的大门口。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恍然大悟,我说折胳膊断腿撅肋条的不会那么多嘛,原来骨科医院的大门口处,除了挂着一个“骨科”的牌子外,还异常醒目地挂上了其他一系列带有“科”字的大牌子:内科、外科、肠道传染科、生殖泌尿科、人体科学气功科……也就是说,那些摆弄骨头的医生已经一专多能地什么都敢鼓捣了。这时有一片红色缓缓遮住了马路对面所有的“科”,是21路汽车进站了,21路汽车是红色的。我等待着那片红色从我眼前消失,可我眼前的红色却凝滞了一样,因为21路汽车刚刚开走,22路汽车又横了过来。22路汽车也通体艳红。过了一会儿,我眼前的红色好不容易散净,一片绿色又涂抹过来,是接着进站的8路电车,8路电车有着绿色车体。这分别在我眼前停了一会儿的21路汽车22路汽车和8路电车,与30路汽车停下来后的情形基本一样,下车的乘客除了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就是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都奔骨科医院。我目送着一拨拨求医看病的人和一拨拨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人汇集在骨科医院的大门口里,感到大开眼界,想不到生病求医的人会如此之多,而慰问探望病人的人居然也会多至如此。与此同时,我似乎还闻到了病房里消毒药水呛人的气味,还听到了太平间方向哭爹喊妈的悲切声音。

    这时又一趟30路汽车开了过来,下车的人走净后,我听到车上的售票员问走不走。我左右看看,见站牌下等车的只有我一个,显然售票员是在问我。我忙说不走,又说谢谢。

    我不走,并不是我忘记了我要去哪。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这我没忘。可我不能轻易上车,是因为眼下的四趟车都无法径直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你已经知道了,21路汽车开往马路湾,22路汽车开往开明市场,30路汽车开往卫士文化宫,而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如果你对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有所了解,你就会明白,马路湾开明市场卫士文化宫和新火车站,距学院路都有相当远的一程距离。从我现在待的骨科医院到师范学院,不论坐哪趟车,我都得再换一次才行。可现在的问题是,我想不好该到哪里换车。

    我仰着脑袋再次去看那四个站牌,同时努力挖掘脑海中的记忆。可不行,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哪里换车更合适些,为了保险起见,最后我决定坐8路无轨电车,去新火车站换车。我的理由共有两条,一是一般火车站都四通八达,去往哪里都能有车;再一个,也是“新火车站”这几个字让我神往,能帮助我化解心中一个小小的情结。我们这座城市的新火车站,已经投入使用三年多了,可三年多里,我却一次也没出入过它。原因很简单,我常年夜班,没机会出差(即差旅费用无由报销)。对于一个曾经经常出差走南闯北的人来说,没机会出差是个惩罚,甚至无缘出入火车站就是惩罚。我以前总认为这样的惩罚无以摆脱,我是说靠自己的力量无以摆脱(出差需要领导安排);现在望着8路无轨电车牌子上的终点站“新火车站”四个字,我忽然意识到,只要我到了新火车站,买一张票(当然不能考虑报销问题),通过检票口钻进车厢,施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也就自行消解了。我好像豁然化开了一个心中的淤结,不免兴奋起来,甚至让坐8路无轨电车的第二个理由压倒了第一个理由,掐着手指头计算起了到达新火车站的距离和时间。我现在是在骨科医院站,等一会儿,又一趟8路无轨电车开来以后,我爬上去,要不了几分钟,我就可以抵达骨科医院的下一站圣宴酒楼站,然后通过八家子站、珠林桥站、长客总站站、五一商店站、工会大厦站、新华分社站、友谊宾馆站,就可以到达新火车站站了……

    晃晃当当的8路无轨电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滨河路上(后来又拐上了五一路和红旗路),应该说并不比移动在乡间土道上的老牛破车快上多少,但在我感觉中,也就算是风驰电掣了。它恋恋不舍地把圣宴酒楼,把八家子,把珠林桥,把长客总站,把五一商店,把工会大厦,把新华分社,一点一点地抛在了后边。车上乘客很多,大部分也很惨,没有座位,只能拉紧车顶的横杆随着车身的晃动摇来摆去。而在没有座位的人里边,又尤以我这样被人包围着站在车中央的人最惨,连把头探到车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做不到。所以,刚才我说车过圣宴酒楼了,过八家子了,过珠林桥了,过长客总站了,过五一商店了,过工会大厦了,过新华分社了,那并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我听售票员报站时说的。当我从人堆中终于挣扎到窗口边呼吸新鲜空气时,车都开到友谊宾馆了。也就是说,我是从友谊宾馆站才开始能看到车窗外边的。在8路无轨电车驶上红旗路的西段之前,在它尚未抵达友谊宾馆旁边分隔红旗中路与红旗西路的红旗广场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次提速(报纸上说的)后的火车将快成什么样子,并推断车上那些明火执仗地杀人越货的强盗一定少了,而茶炉房大水壶里的饮用水一定能够满足供应了。这样,当售票员喊有去往学院路的乘客请在友谊宾馆下车换乘15路汽车时,我竟无动于衷,只顾望着友谊宾馆的紫黑色枣木转门在我眼前优雅地闪过,望着友谊宾馆转门前那些西服革履拎箱背包出出进进的红男绿女在我眼前高傲地闪过,好像我已经成了另一座城市里某家宾馆的尊贵客人。直到车窗外边的友谊宾馆从我视域内消失了,略微倾斜着的8路无轨电车划着半圆绕过红旗广场了,我才大惊失色地想到,我已经把换车去往学院路的机会给错过去了,现在我惟一可去的地方,只能是新火车站了。我下意识地腾出手来朝左胸兜(那里有钱)摸去,计算着是利用兜里这一千多块钱去趟南边的北京还是北边的哈尔滨。

    可具体的旅行规划出现在我脑海,我却没能继续兴奋,情绪反倒一落千丈了。

    我望着红旗西路像回收的卷尺那样将我越拉越近地拽向新火车站,感觉到拉屎的欲望又缠住了我。不过我知道,这一回对我直肠里粪便构成刺激的,是一种摆在眼前的可能性。想想吧,一会到了新火车站,面对直通天际的铮亮钢轨,面对没有了强盗却有了足够饮用水的文明列车,我是完全有可能买票上车的,因为我兜里有笔大钱了(仍然是对我而言)。但我若真的买票上车了,天那,我要去哪呢?干什么去呢?我带身份证了吗?带介绍信了吗?出差难道可以不背包吗?旅行难道可以没有洗涮用具和换洗衣服吗?而最主要的是,再过几个小时,就晚上了,晚上我可以旷工不去上班吗?还有,明天我妻子要是发现我乘车远行了她会想到什么,我的小金库里要是补充不进去一千多块钱,我的父母恰好死在近期该怎么办……

    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有着庙宇顶盖殿堂框架的新火车站,已经越来越真切地杵到我眼前,车上的其他乘客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车下挤了。

    就好像在骨科医院下车的人都去骨科医院一样,在新火车站下车的人也都直奔新火车站。我没下车,我疲惫不堪地坐到一张别人腾出来的空椅子上(其实所有的椅子全都空了),用邦硬的椅垫顶住了肛门。这么一来,我肚子里的粪便才安静下来。看来是肚子不成全我,我对自己说,并不是我不敢旅行。可像我一样也没下车的售票员和司机不允许我留在车里,他们告诉我火车站到了,该下车了。我,我不坐火车,我对他们解释。他们笑了,你坐不坐火车我们不管,我们只是到站清人。下去!他们由微笑而严肃的转换速度相当麻利。对不起,我说,我坐过站了,我还得跟你们这趟车再坐回去。回去?回哪去?他们问。回家呀,我说,我得回家了。我没麻麻烦烦地说去老师家,他们毕竟不是我邻居。回家?他们对视一眼,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这是出租车吗,还送你回家?我说,我家就在友谊宾馆,你们反正也要停那的。你知道的,我家不在友谊宾馆,我只是想到友谊宾馆去换乘15路公共汽车,我顺嘴说出友谊宾馆,也并没有我就下榻在友谊宾馆的意思。可司机和售票员听我说出“友谊宾馆”,脸上的表情都缓和了。长了满脸青春疙瘩的女售票员说,你不像外地人呀,怎么在友谊宾馆包房?我说不——长了满脸刁蛮横肉的男司机说,操,真人不露相,你牛×呀!我说我——

    不用我再多做解释,司机和售票员已经没空理我,街旁8路无轨电车调度室里的人正在对这辆车发出离站的指令。男性的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歪歪扭扭地停在前边不远处的始发站牌下,女性的售票员则亮开嗓子,招呼那些蜂拥挤向车门口的乘客:8路无轨啦8路无轨啦,由新火车站开往友谊宾馆新华分社工会大厦五一商店长客总站珠林桥八家子圣宴酒楼……我惊讶地侧脸去看女售票员,想不好她的一口气怎么会有如此之长。她看我看她,停止了叫喊。但我敢打赌,她停止叫喊绝不是因为气脉不够了要换口气,不,她只是为了对我说话才停止叫喊的。你也不用再买票了,她顽皮地说,省你一块钱吧。

    掉过头来的8路无轨电车,这回是屁股对着新火车站由西向东开,成了红旗西路这条重又舒展开来的大卷尺上的一道刻度数码。现在我有了一个座位(虽然车刚开离始发站,但车上的站客仍然多于坐客),肚子里的粪便也不再闹腾了,我的心态便平和了许多,能够像在八一公园或吉祥市场那样安适从容地欣赏周围环境。此时我的眼前,是一些街景楼貌,只要我一看到它们,它们的名字就能跳到我唇边:站前广场、都市大厦、联营商店、明星影楼、大中国美食城、金三角购物中心……

    8路无轨电车在经过上述地方时,走的基本是一条直线。但车体渐渐与金三角购物中心处于平行状态时,我知道,它马上就得绕点弯子划半圆了,因为前边又到了红旗广场。红旗广场是友谊宾馆金三角购物中心等建筑群包围着的街心广场,它周围,计有六条街路通往四面八方,它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车辆能起到分流作用。但对直行的车辆来说(比如从红旗西路开往红旗中路的8路无轨电车),它那个硕大的圆形广场就无异于设置在道路上的障碍物了,它规定着所有直行车辆都需绕半个圈子才能顺利通行。刚才坐车由红旗中路往红旗西路走时,由于我在想心事,还没太留意这辆破旧的8路无轨电车为了绕行广场会多么艰难;现在我不分心旁骛了,便发现,要绕过这个圆形广场,狭长的绿色电车简直就是在表演一个危险的杂技节目。它必须抻懒腰那样尽量撑开车体,然后极其缓慢地斜着膀子前进,否则的话,偏移的重心没准会造成车辆倾覆。我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因为那个满脸刁蛮横肉的司机开车的精力太不集中,车都开始沿广场南侧划半圆了,他还回头回脑地问售票员什么人出来没有。售票员说,出来了,进去时就说好了,多少关几天就得,意思意思……我没闲心听他们关于出来进去的讨论,眼睛警惕地盯着车外。幸好我一盯到车外广场的马路牙子边缘,心中的紧张感就被一举驱除了。我满意地看到,这司机其实是个技艺高超的优秀司机,虽然他看似漫不经心,经验却能帮他将车开得得心应手。他不仅能把车开到距广场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还能让车体与马路牙子始终保持相同的夹角角度。要知道,如果司机水平有限,是不敢在距离马路牙子的最远点上开车行走的,尽管那样可以更有效地保持车体平衡,避免乘客摔跟斗打把势,却很容易导致车轮轧圆不标准,使电车上端的两根大辫子挣脱空中的输电轨道,酿成短暂停运的小小事故。此时我放心地坐在硬邦邦的破皮椅上,虽处于半圆弧度的内侧一边,可通过简单的扭臀挺腰,仍能较好地控制住身体重心的逐渐丧失。我毫无负担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边。

    恰在此时,一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在我眼前出现了。

    这时候,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眼前的半个广场正如同一把扇子在匀速打开,以一种次第展露扇面内容的方式与我的目光次第对应。当电车的外沿即将甩向正南端时,也就是相应地我的眼睛聚焦到了广场的圆心部位时,在那个圆心点上,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我眼帘:是娃娃脸的面孔。

    不,我的说法不够准确。映入我眼帘的是娃娃脸的面孔不假,但娃娃脸是不可能站到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的,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早就被一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给占领了。当然也不是那群挥锤扬镰握枪杆的工农兵的真人占领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他们的群体雕像,是他们一群人的雕像被设置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至于广场上的其他人(活人),根本是没有站到广场圆心部位的可能性的。不不,也不对。如果有人一定要站到广场的圆心部位去,从理论上说,也能做到,只要跳过圈围雕像的铁链子,爬上雕像的最顶端,也就行了。关键是没人敢那么干。我夸张地说娃娃脸出现在了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只是为了说明她站得显眼。

    其实红旗广场上游人挺多,用密密麻麻来形容绝不过分。可几乎所有游人都待在茶色大理石台阶至马路牙子的放射状广场范围内,只有这娃娃脸,她却站到广场中心的茶色大理石台阶上,圈围雕像的铁链子里了。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是无法想象娃娃脸有多么显眼,那我就多解释几句吧。在这个红旗广场的圆心部位,是高高在上的一群工农兵,在那群工农兵的膝盖以下,是低于高高在上的娃娃脸,在娃娃脸的腰臀下方,才是其他人(和娃娃脸一样的活人)。这回你能想到为什么我在电车上也会看到娃娃脸了吧。而且娃娃脸是直直地冲8路无轨电车开始划圆的这个方向(西方)站着,甚至她还一本正经地模仿大人物的姿势,把右手高高向前举起。我估计,她要么是在接受什么人的拍照,要么是在与什么人打招呼。不过在她面前并没有举相机的人,那她只能是与人打招呼了。一想到娃娃脸在与人(肯定是男人)打招呼,我竟没来由地有了点醋意。接受她招呼的会是谁呢?自然不会是我,我在车上,她看不到我。我甚至认为,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去,她是不是还认得我也很难说。

    我想放弃对娃娃脸的关注,我对我心中的醋意感到羞愧。但我的视线从娃娃脸身上移开以后,却又情不自禁地扭着脑袋往后(西)看去,去看有什么人响应了娃娃脸领袖般的招手致意。可看不出来。娃娃脸所朝的方向,与那群工农兵所朝的方向,是同一个方向,即车水马龙的红旗西路方向和新火车站方向。由于红旗广场距新火车站只有一箭之地,所以,现在出现在娃娃脸眼前的最显赫的建筑,只能是殿堂庙宇般的新火车站。难道娃娃脸是冲新火车站打招呼吗?也不可能。

    这时8路无轨电车已绕着红旗广场划完了半圆,我视野里的娃娃脸也随之消失了,不论我再怎么使劲回头,能看到的广场圆心部位,剩下的也只是那群工农兵的后脚后腿后屁股后腰了。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好像由于我叹气过重,触着了刹车,我气一叹完,电车竟戛然停了下来。友谊宾馆到啦有去往学院路的请换乘……我听到了女售票员一气呵成的特殊声音。没人下车。友谊宾馆与新火车站间距离很短,一般人是不会为只坐这一小站就上下挤车的。如果腿脚利索,走上这一小站,并不比挤一回车更费气力。也没人上车。与没人下车的理由相同,一般人若坐这趟车,宁可往新火车站方向走一截路,也懒得在这等。在人们的感觉中,从始发站上车,抢占座位总会更容易些。可既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的车却不走,就那么敞着车门停在路边。有性急的乘客喊,嗨关门呀,快走呀!坐在我另一侧的女售票员则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有人下车。接着女售票员从人缝里看我,哎,你哦——先生到站了。我一下想到了我要去哪,忙啊了一声,站起身来朝车门口挤。我这一挤,车上的许多人都有了反应,大体上是分成两派做出两种反应:离我远的不希望我下车(当然这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更喜欢与我在同一个空间里多待一会,他们是不愿意让我耽误开车时间),说,刚坐一站就下车,弄错了吧;而我身旁的乘客都支持我下车,他们拱臀抬肘地争夺我刚刚坐过的破皮椅子,说,下吧下吧快下吧,车下松快。

    绿色的8路无轨电车开走以后,一扭脸,我就看到了15路汽车的站牌子,同时还看到一辆红色的15路汽车正朝着站牌慢慢驶来。不用计算时间和距离,只要抬腿往15路汽车停靠站走,我就可以搭上这辆及时出现的汽车,这没问题。可我的双脚没有移动。不仅我的双脚没有移动,我的眼睛也有意避开了15路的站牌与车,而是看向了红旗广场那个方向。我有些忐忑,我知道,我在心里是渴望着实现与娃娃脸的邂逅重逢的。

    这么长时间了,从那天逃离面前躺着的死尸和身后追上来的娃娃脸起,我就没再去过八一公园,没再与和八一公园有关的任何人发生过接触。可我现在却要去主动与娃娃脸接触了(娃娃脸并未过来找我),为什么呢?也许我可以说,我是想打听一下春天那会儿死在八一公园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娃娃脸说不清楚他死因为何出处哪里呢?那我还可以对娃娃脸解释一下当初我的不辞而别,道一声抱歉。可是,这样的理由就站得住脚吗?

    我站在8路无轨电车友谊宾馆站的站牌底下,左右为难地拧着脖子往马路对面的红旗广场看,实在想不好该不该走向那里。嗨,大哥,几点了?我正犹豫着,猛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恶狠狠的询问,让我哆嗦了一下。我意识到那声恶狠狠的询问是冲我来的,不敢不应,忙抬腕看表。两点二十一,我说,说完我才抬头看问话的男人。可我并没看到问话男人的正脸。操,都过二十一分了。他这么叫了一声,就一头冲进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往红旗广场跑。显然他是去广场赴约,而且约会的时间是两点钟。望着这个迟到了的赴约男人宽阔的背影,我又想到了娃娃脸。这娃娃脸,她与人约会的时间是几点呢,两点十五吗(刚才她招手的时间)?不,可能也是两点,只是那个与她约会的人晚来了十五分钟,所以刚才她看到与她相约的人出现时,才会模仿着大人物的姿势高高挥手。要知道,人们一般定约会时间都定整点:两点,两点三十,三点,三点三十……可是,娃娃脸真的迎到了她的约会对象吗?我并没看到有人与她呼应。广场上人那么多,她冲西望去的眼睛恰好又会受到午后太阳的强烈刺激,她能不能打错招呼看错人呢?没准与她约会的人,就是跟我打听时间的这个男人,后背宽阔,说话粗鲁,这是一种典型的不守时的男人形象,每遇约会,他们都要迟到十五分钟或二十一分。而面对这种男人,女人往往是不敢指责的,怕他们破口大骂或拳脚相加。我为娃娃脸那样一个可爱的女人要与一个素养低下的男人约会感到愤愤不平。我提心吊胆地也冲进了环广场路上首尾相接的车流阵里,我想,一会儿到了广场,我可以不与娃娃脸打招呼叙旧,但我要躲在暗处看看,看看与她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遗憾得很,我没有问话男人那样的本领。在我眼里,圆形的环广场车道和它包裹着的广场就像一张巨大磨盘,而那些尖声怪叫着的车辆就是磨道上不知疲倦的驴,如果我置身其间,无疑会成为磨槽里辗压出来的粉末碎渣。所以,我只能象征性地往马路中间的车流阵里冲了一下,就被车流阵横着给堵了回来。

    看来我只能走地下通道了。

    行人去广场,本来就应该规规矩矩地走地下通道。前边我说过,从红旗广场辐射开去的道路计有六条,如果说那六分之一条路上的车流还不特别多的话,那么当这六股车流全部纳入环绕广场的圆形道路时,可就足以构成首尾相接永无阻断的车流阵了。这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不光白天如此,夜里也这样,报纸上曾说,夜里环绕红旗广场的耀眼车灯,已成了我们这座城市里最为壮丽的一道风景。也就好像环广场路上车多车密由来已久一样,我们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居民喜欢在红旗广场休闲娱乐的传统同样由来已久,且春夏秋冬四季如此。报纸上又说,常年在红旗广场开展全民健身运动的男女老少,也始终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最有活力的一道风景。这样,为了避免行人横穿马路去广场造成危险,几年以前,市政部门挖掘了一条横贯广场的地下通道。这条地下通道一共有三个出入口,一个开在广场外东南角的友谊宾馆这里,另一个开在广场外西北角的金三角购物中心那里,在这两点相对的那个中心部位,开有第三个出入口,即进入红旗广场的出人口。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站在友谊宾馆附近,这等于我身边就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出人口,应该说,我遵章守纪地由地下通道去往广场,是非常简单的。

    的确不复杂。但若论简单,我得实事求是地讲,走地下通道还是要比横穿马路(前提是没有车祸危险)麻烦一些。不是上下几步台阶的麻烦,对我来说,那算不了什么。事实是,虽然8路无轨电车的友谊宾馆站和地下通道的友谊宾馆出入口都被算在了友谊宾馆的大范围内,但它们之间还是有段距离的。就拿刚才跟我打听时间的那个男人做例子吧,如果他是在地下通道出入口旁边知道他约会的时间已过了二十一分,那他肯定不会去闯环广场路上的车流阵的,因为从车流阵中杀到广场,再顺利也不会比下几级台阶行走地下再上几级台阶进入广场来得快当。他冒险去闯车流阵,实在是他浪费不起由8路电车站前往地下通道出入口的那一段时间了。而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去广场,不是赴约,没时间限制,我没有任何必要去路面上找司机的骂警察的罚和汽车的撞,我尽可以走正常的路线进入广场。况且,我若迟一点到达广场,没准还会与娃娃脸失之交臂呢,那样倒好,我就可以免却因监视她了解她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了。

    我从8路电车站这里往地下通道出入口走,等于是从友谊宾馆一侧的一串个体门市房前往友谊宾馆的正门口走。我没注意我身旁那串个体门市都经营什么,但它们一概的破旧丑陋则与前边友谊宾馆的豪华威风对比鲜明。我估计,这种现象不会持续多久了,有关部门很快就会对之采取更新措施,使红旗路两侧全部变得豪华威风。现在我行走的人行道上混乱不堪,摆满了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我身边也有几棵细高的杨树,还都年轻,可看上去,它们就像奄奄一息的重症病人,显然这不仅仅是季节的关系。我穿行在充满障碍物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在身后留下一条看不见的蛇行曲线。幸好这一截道路非常短暂,很快我就踏上了友谊宾馆临时停车场的延伸地域(友谊宾馆原来停车场的位置在盖大楼,我不知道以后它的停车场将安身何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几十年来,友谊宾馆始终是个著名机构,因而,不光它的领地从来无人侵犯,即使现在它的临时停车场已经侵犯了公共地盘,也无人抱怨或予以干涉。但不管怎样,行走在皇冠、蓝鸟、凯迪拉克和奔驰这些名贵轿车之间,怎么着也比穿梭在自行车、垃圾筒、碎砖烂瓦和木材煤球之间让人惬意。

    现在我接近友谊宾馆的大门口了,我的步子迈得更慢。我不能像刚才通过那串个体门市房时那样对友谊宾馆也无动于衷,这样的机构,它的存在就是不容小觑的同义词。这个几十年来接待过无数高官显贵的友谊宾馆,虽然已被许多近年崛起的多少多少星级的宾馆比得矮小而简约了,但它始终能以一种迥异于其他宾馆的不凡气度惹人向往。据我单位经常与高官显贵打交道的同事说,就连进出友谊宾馆已如进出自己家门的本市那些高官显贵,也始终以能在这里间或享受一番引以为荣(这回你明白了吧,8路无轨电车上的司机售票员误认为我住友谊宾馆后,何以会有那样的态度)。不过现在从近处看它,我不免为它表现出来的美学趣味感到失望。本来它是以拙朴厚重的俄式古堡建筑特点闻名遐迩的,可现在它周身的装扮点缀却偏向了中国乡村风格的花哨轻佻,不能不使它形成了安稳持重与欢天喜地相互排斥的滑稽特色。据说某些关心城市和谐美观的专家学者以及普通百姓很不喜欢对这样一处著名建筑采取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包装形式,有一年开人民代表大会,建筑研究院的一位代表还提了议案。但友谊宾馆不是建筑研究院的,更不是专家学者普通百姓的,他们的反感毫无意义,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既不能在友谊宾馆下榻又不能对友谊宾馆发号施令的普通看客。我现在作为友谊宾馆门外的看客,当然也没权利去对它发表意见,我只能去琢磨那些与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

    此时在我眼里,与友谊宾馆这个建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是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妙龄女郎;虽然对她们我也不能发表意见,但打量她们毕竟要比打量友谊宾馆这幢非驴非马的建筑更赏心悦目。那些守候徘徊在宾馆门廊旁台阶下的妙龄女郎,看上去虽有些寂寥落寞,但都够格归属到不同特色的美丽类型里。她们大多也都浓妆艳抹,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全能展示出职业特点。但她们高雅的神情和雍容的气度,又使她们大大区别于活跃在咖啡馆夜总会卡拉OK歌舞厅和金座银座电影院门前的另一批姑娘,面对她们,很容易激发某些男人英雄救美人的骑士梦想(假设她们正身陷苦海)。我不是那种骑士型男人,我多理智少浪漫,可即使这样,看着这些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我年轻时代也曾有过的男人勇气还是蠢蠢欲动了。我知道,这些被人们统称为外语小姐的妙龄女郎,差不多都有大学以上学历,有的还有体面的工作甚至舒适的家庭。她们的特点是,接纳中国人时价位高定,事先还必须了解对方的身份,以确保消费她们的男人是真格的老板(勇于一掷千金)或真格的官员(在某些方面能帮助她们);但接纳外国人时她们倒不介意身价高低,在挣美金日元马克里拉的同时,她们更希望能挣到出国的机会和域外姻缘。已经连续多年了,在友谊宾馆门前,有的外语小姐如愿以偿了,有的外语小姐则鸡飞蛋打。可只要有外国人和属于显贵的中国人一批批地住进来,就有心怀梦想的外语小姐们一批批地在这里守候徘徊。

    这时我终于来到地下通道的出入口了,地下通道中小商小贩发出来的叫卖之声带着回音钻进我耳里,像经过了扩音一样。我停在地下通道的出入口,隔着眼前那条圆形马路朝广场望去。广场上仍然男欢女叫,但由于广场空地的地势并不高于我站的这个地方,因此广场上欢叫的男女只能从绕行广场的车流阵缝隙中向我现身,且现出的身体还支离破碎。能完整地映入我眼帘的,只有广场圆心部位的雕像。事实上,在广场那个地势较高的位置上,应该有一个活人也可以与我遥相呼应,那就是娃娃脸。遗憾的是娃娃脸没站在工农兵雕像的屁股后头,而是站在他们大腿前边(如果她一直没动地方的话)。这回想到娃娃脸我没有了先前那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感觉到一丝温暖。我想,娃娃脸真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她没有我身后友谊宾馆门前那些外语小姐的仪容和气质,但她却有着可贵的平等意识和良好的职业道德,我敢说,她接纳客人时肯定不分国内国外,也不会挑剔她的买主是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我决定立刻飞到娃娃脸身边,我是说我要与她畅叙别情。

    当然了,在我抬脚进入地下通道出入口时,我还是忍不住朝身后又瞄了一眼。如果此时娃娃脸在我身旁,她会为我在“飞”向她时还心猿意马表示不满,可没办法,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特长(会外语)的姑娘太迷人了。不过友谊宾馆门前那些旁若无人的外语小姐对我毫无感觉,对发生在他们周围的一切也都能(经过取舍后)保持一种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甚至当她们中的一两个姑娘与一两个凑向她们的外国人开始优雅地交谈时,其余的姑娘也绝不蜂拥而上。

    来到距娃娃脸应该驻足的那个地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我就注意到,娃娃脸已经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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