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太阳神-小楼,北方的苍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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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在落雪。

    这是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季。天格外冷,雪也格外大。

    风卷着雪花,漫天盖地罩住了震后的小镇。简陋的窝棚、冻僵的煤河、残留的废墟都被白雪覆盖了,白茫茫一片。使破败,荒凉的小镇虚掩在圣洁的银装里。雪越下越大,雪在风里旋转,风在雪中呜咽。风雪扫荡着小镇,摇撼着煤河两岸的古树,撞开人家的门窗,把简易棚上的油毡、茅草掀到空中去,又把冷森森的雪片塞进屋里,凉透人们的心窝。下吧,下吧,尽管寒凉些,但是,也只有在这漫天的大雪里,孤傲的小镇人心里才得到某些病态的平衡。有近百年文明史的小镇在倾刻间魔术般地变成一片废墟。小镇必须从零开始创业。可是,创业又何其难呵!只有在这风雪世界里,小镇与其它地方才是平等的。在小镇七街的元宝坑旁,站着两个人。两人久久地站立在风雪之中。雪花柳絮般地飘着,一阵紧似一阵,团团片片,纷纷扬扬,遮住了这两人的视线。两人一胖一瘦,瘦一些的就是小镇七街青年农民刘玉清,略胖一些的是他的父亲刘宗英。父子俩站在雪地上,凝望着被大雪一遮盖的七街村舍和古老的元宝坑,在思索,在探求七街农民的出路。他们渴望从大自然的白色宫殿里寻觅出大地重光的天籁之声。

    “爸,咱这穷日子难道就这样过下去吗?”刘玉清叹口气,望着父亲说。

    “不这么过,又有啥法子呢?”刘宗英也沉重地叹口气。老人家虽已年过半百了,但身体很强壮,红红的阔脸膛透出一股文雅的气质。他是一个为党工作了20多年的文教干部,解放初期创办过工商小学。解放后在县新华书店工作,曾是该系统省级先进工作者。可是,在文革中他被诬陷为“特务”,被开除公职,回七街劳动。九口之家失去了父亲的工资收入,一下子陷入极端贫困之中。就是在那段含冤受屈的岁月里,他仍然忧国忧民,时时想帮助七街父老办些实事。然而,在那种极“左”路线下,谁还用他?他的夙愿只是小镇上空缭绕的一缕淡淡的青烟。尽管无人敢用他,可街上父老没有歧视他,没有把他看成“特务”,人们不相信他会是“敌人”。所以,街上人并没疏远他。就是在他们一家人吃糠咽菜也难以糊口的时候,乡亲们把自己省下来的粮食偷偷送到他们家里。老人家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自己老了,无力再报答乡亲了。他和老伴把希望全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他总是这样教育孩子们:“我们家能度过难关,活到今天,多亏父老乡亲的帮助啊!你们长大后,可得好好报答乡亲们!我们刘家祖先,向来都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孩子们点头,尤其是刘玉清把父亲的话深深印在心上。他是刘家先人的后代,他要完成父亲的夙愿。他们终于盼来了光明,等来了这一天。党的政策变了,祖国各行各业都在拔乱反正。老人家也于1979年落实政策中被平反。老人家又回到了文教战线,在县二中工作。老人家也要在有生之年为党的事业发光发热。他一边在二中工作,可心里无论如何也丢不下七街父老,忘不掉祖祖辈辈生息的这块古老的土地。他做梦都盼望七街尽快富裕起来。此时,老人家望着这白雪皑皑的元宝坑,思绪万千。究竟怎么才能使这个贫瘠的,元宝坑招财进宝呢?他望了儿子一眼说。

    “六子,你也可以再想想办法,古人云,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七街不能穷下去了。自从你老太爷那辈就在这里挖坑,连坑名都叫元宝坑,可见他们是多么盼望过上好日子啊!可是那个时代不行,不能全怪祖宗!现在,劳动致富的气候来啦!我们再甘愿受穷,就前对不起先人,后对不起后代呀!”

    刘玉清深情地望着父亲。

    父亲也深情地望着刘玉清。

    风在吹,雪在飘。小镇两代人,在这古老的元宝坑前在思考,在探求。雪花在刘玉清眼里不再是单纯迷蒙的白色,而是含有蓝色和银色这样一种柔和的色泽,而天空则是泛亮的迷官。他沉默片刻,抖了抖积落在他破棉袄上的雪。抖了半晌,身上仍白花花的,也分才清哪片是雪,哪片是露在外面的棉花套子。他忽然说:

    “爸,我有个想法,你老看行不?”

    “啥想法,说呀!”父亲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浑浊的老眼也蓦地一亮。

    刘玉清说:“我想给队里办个副业。咱七街有2000来口子人。在全镇30个村级单位里,最数咱七街人口多,而耕地又少,人均不到4分地,只靠土里刨食是没有出路的!要想致富,就得搞副业!”父亲望着刘玉清,一种朦朦胧胧的自豪感一下攫住了他。他在梦幻中憧憬的、等待的就是儿子的这句话呀!他点头说。

    “六子,想得好,爸支持你!”

    刘玉清激动地涨红了脸。

    父亲接着问:“六子,你想干啥副业呢?”

    “我想办个电气焊加工厂!”

    “嗯,你……”父亲迟疑了一下,又问,“你想办电气焊加工厂我不反对,可你得讲讲是怎么考虑的。有把握吗?我是怕你愣头愣脑的不但没帮队里致富,反倒给队上背个大包袱!”刘玉清耸耸肩,没马上回答。他理解父亲,是上年纪人,遇事考虑的周全。况且,自己一直在队里下地干活儿,一双搂锄杠的粗手能否驾驭银花飞溅的焊条,也是个实际问题。于是,他把自己的考查,投资预算,技术学习以及服务项目分别介绍给父亲。

    父亲听了,点点头。

    雪花依然沙沙地飘落,宛如一只只白蝴蝶在空中舞动,翻飞。刘玉清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憨憨地笑了。他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和承诺,心里便有了根。他在暗暗发誓,他一定要以27岁青春的精锐之气,办起集体电气焊加工厂,并且要办好,为七街父老创造出财富。他问父亲:

    “爸,你看我能办成吗?”

    父亲鼓励他说:“能。一定能!爸爸支持你!”

    刘玉清踌躇满志地笑了。

    于是,父子俩才往自家简易棚里走。雪还在下,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四行黑色精灵般的脚窝儿。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几行歪歪扭扭的普通足迹,会与七街,小镇的变迁有着那么多微妙的联系。

    起初,刘玉清的夙愿并没有实现。没几天,刘玉清就去找七街的一位小队长,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向集体敞开了自己的胸襟。

    “队长,我想为集体办点事儿。”“你能办啥事儿?”队长冷冷地问。

    刘玉清的话语是热的,因为是来自滚烫滚烫的心室,可回来的话语却是凉的,因为队长没看清他的心,更推算不出他的能力,甚至怀疑他这个“鬼六子”在队长面前要耍什么花招儿。他不气不恼。人家是父母官,咱是小老百姓,你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人家不大热情也在理儿。刘玉清又鼓了鼓勇气,说。

    “队长,我想为咱七街办一个电气焊加工厂。亏了算我韵,赚了是集体的,你看行不?”

    “别开玩笑啦!说得好听。如果亏了算你的,你有什么呢?”

    刘玉清的心格登一沉。他的有一无所有。

    “小六子,办副业不是吹糖人儿,就是吹糖人儿也要有手艺哩!你还是该干啥干啥吧!”队长说。

    刘玉清还是不甘心,又力争道。

    “队长,我一定能办成,而且也一定能搞好的!有关问题,我都做了全面考证和调查!请你相信我!”

    “好啦,好啦!你别磨叨啦。这事儿是绝对不行的!我设法相信你!”队长一下把刘玉清的口给封死了。“那,连大队支委会研究研究的必要都没有吗?”刘玉清眼里透着寒气,裹着苦痛。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刘玉清怔住了,犹如心坠冰窖。

    队长见刘玉清沮丧的样子,便笑呵呵地说:“小六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难呐,这年头儿办企业难呐!”“难,是有困难。不过,我觉得事在人为!”刘玉清固执地说。

    “好啦,这事儿就过去啦!”队长说。

    刘玉清凝望着队长,没有再说话。他的眼神里充满着幽怨和悲哀,冷水浇头似的使他心灰意懒。他没能得到大队领导的支持,回到家里之后光唉声叹气,不说话。他的头昏沉沉的,糕个身体都在飘动着热雾。妻子问他,他什么也不说。第二天,他把昨日与队长的谈话,告诉了父亲。父亲久久没有吱声。他理解队长,更理解儿子。过了片刻,父亲才说:

    “六子,别急。啥事都有个过程!你要知道,你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乡亲们眼里,你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六子呀!”

    刘玉清悟出了父亲话语中的另外一层含义。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苦涩。是啊,玉清啊玉清,你怨谁呢?都怪你自己没本事。他,支支吾吾地道:

    “我——谁也不怨,都怨我自己没本事!”“知道了就好。你现在的苦恼还不是那种怀才不遇的苦衷,要知道,你还不是人才。要使自己被人承认,那就得干出一番事业来!那样,人们才服你,才敢用你!”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刘玉清惊骇地瞪圆了从痴迷中醒悟过来的眼睛。他感觉大脑里立时呈现出一片湛蓝湛蓝的天宇:机器轰鸣,龟花儿飞溅,又幻化出无边的财富……他霍地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我自己干!自己干!”父亲欣慰地说:“好,千出个样儿来看!”

    刘玉清牙齿咬得嘎嘎响。

    刘玉清终于走出了那条感伤的河流。他要创业,他要干出个名堂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往日的贫困生活,造就了刘玉清这样一种钢毅坚强的性格。于是,刘玉清办起了全县第一个个体企业——刘玉清电气焊加工厂。那时,我国北方人的商品经济意识才刚刚萌芽,他率先打破了北方那种封闭式的小农经济罗网,大胆地将商品观念带进普通的北国农村家庭。他为了尽快适应经济活动的需要,他买了好多书,天天坚持学习。另外,他几乎天天在电气焊车间摸爬滚打。他的辛苦,他的热情,他的血汗,终于浇灌出了智慧和财富之花。他变得聪明了,他能够自制电焊机,并用亲手制做的电焊机加工修理各种活计,受到了业户的称赞和信赖,另外,他变得富有了,在短短不到二年的时间里,他赚了一万多元,成为小镇最早的一个万元户。七街人为之震惊!“小六子发啦!”“嘿,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呵!”“那小子是有点鬼门道儿!没想到,七街出了个能人几!”

    “我不这么看。那小子好吹牛,还看不准是不是真赚了呢!”

    “就是成了万元户,那小子也靠不住。说不定哪天捅娄子呢!”“唉,这年头儿,鬼魔颠倒的人倒富啦!可就穷了老实厚道人哟……”

    关于刘玉清,七街人开始有各种各样的议论。刘玉清是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不管是歌颂,还是诅咒,反正当年,人们瞧不起的那个“小六子”,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打开了人们的话匣子,这就行。刘玉清在诅咒面前心不动,不气恼,他并没有做一件伤风败俗,伤天害理的事,他是凭着自已的劳动血汗勤劳致富的,他问心无愧。随着他的事业不断的发展壮大,父老乡亲对他刘玉清会做出公证的评价的,他坚信这一点。刘玉清的电气焊加工厂在七街的土地上,站稳了脚根。不但经济效益不断增长,而且在社会上的声誉也愈来愈高。然而,刘玉清心里并不十分舒畅,他觉得有一种不安和忧烦,时时困扰着他,使得他整日闷闷不乐。他富了,却从不乱花一分钱。他把赚来的钱全部积攒起来。弄得家人茫然不解。连最了解他的父亲,也解不开这个谜,难道,他赚了钱,将全部奉献给七街的集体吗?又看不出这个迹象。

    父亲七猜八猜也猜不透。唉,儿大不由娘呵!只有刘玉清自己最清楚。

    又一个大胆而神奇的计划在刘玉清的大脑里生成。他是准备还愿的,但还愿的方式多种多样。他将选择哪一种呢?

    这时间里,他是在等,在盼,焦灼地等,热切地盼。他多么渴望有一天队领导向他敞开集体事业的大门啊!昨夜的夙愿和理想,遥远得似乎不能追忆了,只有内心的隐痛,却与日俱增,越来越压紧了他的心脏,越来越刺激着他的每一根棒经。他富了,可他并不看重自己兜里的钱包鼓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人们对他的认识在悄悄地发生着裂变。他最终是要为七街父老去拼搏,去奋斗的。如果他将手里这些钱都给七街父老们,2000多口人分一万多元,那真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还是要从塑造自己的形象做起。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他决不会让七街父老失望。每当刘玉清走在七街大街上时,看着那依然没有脱贫的父老乡亲,看着那一间间破旧的简易房舍,呼吸着在大街上流动着的那一阵阵穷酸的气流,他的内心就迫切地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有爱恋。他内心深处在滚动着真诚热切地呼唤:

    “乡亲们,相信我吧!给我一个报答乡亲父老的机会吧!光我刘玉清富了算个啥,咱七街人都富了,那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呀!”

    然而,没人找他。没有。

    小镇上的积土太厚了,太厚了。

    小镇人的固有成见太重了,太重了。

    刘玉清只有开始他第二步的行动计划了。他要在贫瘠的元宝坑旁,盖一栋两层小楼。这个新奇的设想在他不安分的而又受到压抑的大脑里不时碰撞出希望的火花。他实实在在富有了,但他并不是贪图享乐安逸的生活。直到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呼喊提倡“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的时候,他也似乎觉得对“富有”二字有一种陌生感,甚至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恶。他成功后,街里的熟人见面都说他发大财了;他听了感到很别扭,甚至觉得人们是在骂他。他想过,如果自己盖一栋小楼,人们更会这样说他。可是,为了明天壮丽的图景,为了人们认识他刘玉清的才能,为了创造自己报效七街父老的机会,他试着去干自己并不十分热衷的家庭建设。他把这个想法提出以后,立时遭到家里人的反对。

    “六子,妈不准你胡来!”年过半百的老母亲都来劝慰刘玉清了。饱经风霜的老母亲,在昔日苦难岁月里拉扯起8个子女长大成人,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母爱。尤其是对刘玉清,她更是偏爱一些,付出的也更大一些。她原是镇上猪鬃工厂的工人,因抚养刘玉清,她自愿退职了。那时,她家里生活困难,丈夫一人每月40元的工资要养活全家8口人。她一边哺养幼小的玉清,一边做家务活儿。老人家人穷志不短,她耐心地抚养着孩子,也语重心长地教育培养他们。她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大能有出息,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所以,她对孩子的教育很严格,也很讲究方法。在刘玉清上小学三年级时,刘玉清发现自己同桌和班上多数同学都有一支可炫耀的英雄钢笔,唯独他没有。他是多么盼望自己也拥有一支那样精致漂亮的钢笔呀!这天放学回家,他找妈妈央求道:“妈,给我买一支钢笔吧!”母亲一边洗衣服,一边扭头酸楚地望着玉清,久久不语。她也象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望子成龙呵。可是眼下的困苦生活几乎将她拖垮了,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钱给孩子买钢笔呀。少顷,母亲说:“孩子,家里没有钱给你买笔……你还是拿铅笔凑合着用吧!”刘玉清撅起小嘴巴:“人家都有钢笔,就我没有!”母亲望着儿子,心里很难过,又说:“好孩子,听妈一句话,学习好坏不在是啥笔,用铅笔,油笔一样能当五好生!”刘玉清嗔怨地哼了一声。母亲又说:“六子,等日子好过了,妈一定给你买!”刘玉清不情愿地走开了,躲进破旧狭窄的小屋里去写作业。第二天,心细的母亲蓦地发现刘玉清的笔盒里多了一支钢笔。她把刘玉清叫到跟前,询问道:“六子,你书包里的钢笔是哪儿来的?不准你跟妈撒谎!”刘玉清狡黠地望了母亲一眼,支吾道:“那是……是……我……打扫卫生……从地上捡的!”母亲马上追问:“真是捡的?”刘玉清瞪圆了小眼睛答道:“是捡的,瞎白是小狗儿!”母亲正要说话,父亲刘宗英疾步奔过来,气呼呼地吼道:“六子,你小子倒有理啦!捡的也不行!”刘玉清不服气地望了父亲一眼。父亲性急,几句话后就要橹胳膊打孩子。母亲拦住父亲:“去你的,孩子不小啦!打不是个法儿哩!”晚上,母亲一边挑灯为刘玉清缝衣服,一边对躺在被窝里的刘玉清说:“六子,老师给你们讲过拾金不昧的故事么?”刘玉清点头:“讲过。”母亲又说:“六子,你平时不总是说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吗?如果雷锋叔叔拾到一支钢笔会怎么样呢?”刘玉清心里一震,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妈,我锗啦。我……明天一上学就把钢笔交老师!”母亲会心地笑了,连声说。

    “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六子,咱人穷不能志短!你呀,要长志气,学本领,长大好象雷锋叔叔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玉清听着母亲的教诲,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象雷锋,王杰和黄继光那样的英雄一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那时,他甚至觉得,自己长大后如果能象雷锋那样为人民而死,也值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为刘玉清后来的成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特别是母亲话语中的“志气”二字,每时每刻都敲击着他的心。他刚毅的个性,从小就形成了。他想干的事,一定要干成,他想得到的东西,定要得到。那次,他把钢笔交给老师后,心中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于是他就在放学后沿煤河岸捡废纸烂铁,然后卖给废品收购站。一天一天地捡,一分一分地攒,他终于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买了一支心爱的钢笔。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在少年时代的刘玉清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大事。儿子长志气了,母亲喜在心里。也许正是由于母亲对刘玉清的偏爱,一直到今天,她对儿子的一举一动仍然那么关注。她说。

    “六子,你搞电气焊挣钱,妈不反对。可你想盖楼房,妈可要说你几句啦!你住着三间房,有吃有喝,孩子老婆,样样不缺,你还折腾啥?你忘了么,咱家才剐吃上几天饱饭,过上几天好日子啊?”

    刘玉清忙解释说:“妈,你老人家说的在理儿,可……”

    “在理儿你就得听。儿大不由娘了不是?”母亲沉了沉,又紧接着道:“人呐,在街上过日子,得稳着点儿,别太张扬,太狂喽,那会伤众的!要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哪!”“妈,你老说的这些道理我全想过。”刘玉清忽然露出了孩子般那种天真劲儿,“妈,时代变啦。古语不灵验啦!出头椽子有啥不好?我看咱七街就是太缺这出头的椽子了!如果椽子都出头儿,就不先烂啦!再说,烂了有啥可怕的?妈,你儿子不偷不抢,是靠自己的汗水发家致富的,问心无愧!再说,妈,我盖楼可不是为了自己出入头地,也不是为了自家享受,更不是为了招财进宝……我是想让七街人看得起咱,让他们承认我刘玉清是本事人!”母亲茫然地望着儿子,讷讷地问。

    “承认你是能人,是本事人又该咋样?不承认你又咋样?你呀,快别冒傻气啦!”

    “那可大不一样!他们承认我,就能用我!我就可以为咱七街的集体事业出力啦!”刘玉清固执地说。

    “你呀,少跟我犟嘴!不论如何,就是不准你胡来!”

    母亲有些恼怒了,身子在微微颤抖。

    刘玉清沉吟片刻,又说:“妈,你老别生气。我绝对不给你老人家丢脸,我认准的事,一定要干成!”母亲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她不反对儿子为七街父老办事。她是为儿子的新设想而忧虑,因为她一生的磨难和坎坷太多了……母亲反对,妻子也并不赞成刘玉清盖楼。

    妻子是一位泼辣能干的女人。她面貌端庄、清丽。她个头儿比刘玉清高些,身体也强壮。在这个家庭里,她不停地势作,伺候老人,抚养孩子,家里家外的活计全落在她一人的肩上,但她无一句怨言。她在大事上都由着刘玉清,几乎成了刘玉清干事业的坚强后盾。但她嘴皮子可不饶人。她听说丈夫要盖楼,心中又惊又喜,又忧虑。她当然惊喜了,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与刘玉清结婚时借宿的那情景。尽管她是在贫困的岁月里嫁给的刘玉清,不是贪图享乐,她更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她看中的是刘玉清一颗正直、刚毅和不簖进取的心。但究竟她是个女人,她也渴望过上美满幸福的好日子。

    当年她们在七街一角的破旧简易房里结婚后,一家三代人挤在一起熬过了她们的“蜜月”。做为女人,这也是不体面的往事。如今富了,她是多么想争回这口气呀!可是,她义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妇女,她也有同婆婆一样的忧虑。因此她阻拦说:

    “玉清,你疯了不是?咱们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就瞎折腾!”

    “妇人之见,你懂个啥?”刘玉清说。

    “我不懂,就你懂!我看没人在后边数叨着你小子,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妻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刘玉清憨厚的一笑。“喂,我说孩子他妈,难道你就不愿意住楼房吗?”

    “鬼才不愿!”“那你为啥还……”

    “咳,我是怕呀!”“我都不怕,你怕啥?”

    妻子望了望刘玉清,目光一片痴情和茫然。“我是怕政策变喽。政策一变哪,又要根据财产划成分,给你个小地主帽子一戴,我们娘儿几个可就跟你有罪受啦!”

    “哈哈哈……”刘玉清笑了,“你呀,多虑啦!你对当前党和政府的政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党和政府不是提倡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吗?咱们这是劳动致富,与过去的地主、资本家完全不一样。如果政策会变,那只能往好里变,绝不会越变越糟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刘玉清一边观察着妻子表情的变化,一边接着说。“其实啊,你还不知道我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哩!”“你呀,卖不出好药来!”妻子嘟囔着。刘玉清说。“我呀,不管好药儿坏药儿,能治病的就是好药儿!”

    “你少跟我要贫嘴!”妻子瞪他一眼。

    刘玉清正色道:

    “不管咋说,这楼我是盖定啦!告诉你一句话吧,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在哪儿?”

    “在人!”

    “在人?”

    “嗯,我要让七街的乡亲们把我当个能人看!”

    妻子一切都明白了。她没有再拦他。知夫莫如妻,她知道丈夫要想干的事,十匹大马也拉不回来!盖楼房,盖就盖吧,钱是人赚的,死了谁还能带了去?

    父亲开始也不支持刘玉清盖楼房,后来他窥见到儿子的最终目的,才恍然大悟。他理解儿子,也就支持了儿子的行动。于是,刘玉清一边抓电气焊加工厂的生产,一边着手选地基备料。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他从王兰庄拉来一支建筑队。楼房建筑开始在悄悄地进行着,刘玉清整日忙得飞飞。打地基的夯声,已震动了七街这片贫瘠沉寂的土地,也震撼了许多农民的心。古老的元宝坑,静静地承受着这醒世的震颤。它不露声色地窥探着岸上的变化,它如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它是七街变迁的见证人。它惊讶地发现,在它的东岸边的地平线上,突然矗立起一栋新颖漂亮的二层小楼。

    小楼,在小镇傲然耸立着。

    小楼,默默地接受着各种目光和义论。

    小楼,宛如一只北方鹰,在小镇的上空盘旋,亮翅。于是,小楼主人刘玉清的才干与魄力也象那只飞临小镇上空的苍鹰一样,由茫茫然无形可见,骤然使人目睹到是如此的勃勃英姿。辉煌的现实,是人们回避,非议所抹不掉的。小楼,强迫人们必须承认她的主人的能力和才干。小楼就象磁石一样,吸引人们走进这座新一代农民的新房舍,进行观赏、研究和探询。

    就小楼本身来讲,的有建的很新颖别致。她摆脱了过去农民建房的三间横排格局,也没有大红大绿的花边颜色。小楼是由淡青色的水磨石砌成的,外表淡雅,清新,不落俗套。楼前是带月亮门儿的围墙。屋内,门里套门,窗上叠窗,正面朝阳,八面来风。地面也是由水磨石砌成的,宛如镜面一样光滑洁亮。内有客厅、住室,浴室和仓室。二楼上有走廊。楼房内壁上还安装了最新式的壁灯。墙壁也是洁如白玉。

    “嘿,真是一座金屋哇!”老人们说。“小六子真行啊!”邻居们说。“盖这么宽敞的楼,都用得上吗?”老人们说。

    “六哥,我算服你啦!”街上的兄弟们说。

    听了这些话,刘玉清心里得到某些满足,但也有一丝遗憾。他觉得这未免有些迟了。农民的眼光呵,总是没离开这“一亩三分地”、“孩子老婆热炕头儿”和“为儿子娶媳妇盖房子”的繁衍后代的热望。他们的眼光,总是有局限性,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如果,他刘玉清没有能力盖这一栋楼房,人们也就不相信他的能力。刘玉清终于凭一把焊枪,震动了小镇。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凭着自己奋力拚搏,苦心经营的形象,终于在七街人的心里立了起来。但他心里仍然这样说。“七街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你们如何看我刘玉清,可我的个性永远不会变,我还是当年的小六子!我心中永远有七街父老……”

    人们都能理解他吗?

    人们都知晓他内心的夙愿和隐藏着的苦衷吗?

    刘玉清在期待着,满怀热望地期待着。

    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使刘玉清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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