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流浪在小镇-我们都有一颗流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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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回到最初的美好

    这个叫木棉塔的小镇,是我的家乡。这里并没有大片火红的木棉,只有那蜿蜒的小径、低矮的平房、亲切的乡音和那些可爱的人们。

    小径是一条输送带,曾经把满怀憧憬的我送出去,如今又缓缓地迎我回来。绕过一个弯,低矮的房子忽然出现在眼前。房子清一色的青砖黑瓦,它们依附在山脚,宛如一群正在取暖的老人,恬静,安详。

    这里的土地平整、玲珑。那些随意镶嵌在山坡上被开垦出来的土地,就像母亲打在衣服上的补丁,随意却又妥帖。平缓的山坡,因为土地的存在而显得生机勃勃。那些黄了一茬又一茬的农作物,是山坡四季变换的衣服。

    阳光轻柔地安抚每一座房子,每一块田地;安抚每一个人的肩膀,每一种动物的毛发。河水静静地流淌,波光粼粼。田地里,有人在辛勤地耕耘。远处的山坡上,牛羊低头吃草。

    多少次,我曾独自行走在木棉塔的石子路上。馥郁的青草味、潮湿的泥土味灌入我的鼻孔,让我觉得这才就是真正的尘世。我那么真实地行走在人间,浓郁的生活气息紧紧地将我笼罩,我的生命如此鲜活。

    脚下的石径,是我回家的路。踏着石子路,穿过一座座房子,我闻到了村镇的味道,是混合了烟味、汗味、青草味的家乡的味道。熟悉的味道一如舒心的枕头,让我安宁。我的心一下子丰盈起来,心中的那些荒芜瞬间被填充,就像一片萧瑟的田野,在一阵春风过后,忽然绿了起来。

    院门口,一扇竹制的小门随意地横在门口,似随意别着的胸针。母鸡窝在土堆里,阳光懒洋洋地落在它们的翅膀上。柴垛上晒着番薯干,我随手抓起一块塞进嘴里,香甜的味道立即溢满齿间。

    晚餐,我说着熟悉的方言。父亲给我夹菜,往我杯子里倒酒。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仿佛比自己吃饭喝酒还高兴。橘黄色的灯光摇曳,父亲喝了不少酒之后便开始回味我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他的脸红彤彤的,写满激动。母亲一直坐在我们对面,微笑地看着我们,有时插几句话,脸上的笑却不曾消失。

    饭后,乡亲们来串门。我微笑地着看泥土般质朴的他们,看岁月辗过留在他们脸上的痕迹,听他们被青草浸润的声音,他们笑容满面,谈天说地。我有种时空交换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的世界天空湛蓝,空气清新,我和他们一样无拘无束、笑容纯净。那时,我还没有沾染都市的气息,说话也不会那般小心翼翼。

    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瓦片上,我辗转难眠,突然觉得越来越不像这个村子的人。当初,我离开这里,不停地上路,不停地追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追逐什么,又追到了什么,什么是生活的理想,什么又是理想的生活。如今我还是一直奔波在路上,却早已忘了当初为何启程。

    总在别处飞翔的鸟儿

    每次回家,我都像完成仪式一般,在院子里坐一会儿,然后去看看附近的风景,走走儿时经常走过的路。那时,我不顾脚边的茅草,不管粘人的淤泥,一路飞奔向前。现在我却像个游客,满怀思绪,慢慢走过。时间总是如同一张网,将我与家乡分开,让我能看见它,却再也无法融入它。

    年幼时,我的脚步曾遍布乡野,田塍上、小河边、树丛里,快乐的种子在我脚后跟播下,并盛放成一路花朵。我在春日的泥地里晒太阳,在夏日的树林里听蝉鸣,在秋日的树阴下荡秋千,在冬日的暖阳下烤火炉。我挽着裤脚在早晨挂满露珠的树丛中奔跑,在中午的树阴下与伙伴们唱歌嘶吼,在晚上流萤飞蹿的稻草堆里捉迷藏。

    少时,我与牛为伴,牵着牛在各个山坡上闲逛。我和牛一样,知道哪个山坡的草最肥,哪个山坳里的水最清澈,我还知道哪里最先长出野草莓,哪里的野果味最美。

    秋天,我跟随大人去山上摘猕猴桃,像猴子一样在藤条上攀爬,在树上睡觉。我可以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从这条藤爬到另一条。那时,我对家乡的一切都熟稔于心,我是家乡的活地图,当然我的小伙伴们也不例外。

    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上学后,我与田地、树木、山坡的距离被拉长。我会在课堂上思念它们,看到一朵云,我会想起一座山;遇到一阵风,我会想起一片田野。在上小学与中学那段时间里,我像刚出嫁的姑娘一样,还可以经常回娘家。那时,娘家还没变得让我感到生疏,一切都如同从前。

    上大学、工作后,我与家乡如同与分手良久的姑娘,风光忙碌的时候很少想起,受挫孤独了,想起它昔日的温柔,总会难过得落泪。回家的念头很强烈,但总是计划得多,实现得少。一年下来,也只有几次能成行。我背着包,踏上回家的路途,像赴一次约。从踏上车开始,我就心如鹿撞。越来越觉得,长大后每次回家,都是情人间的约会。我总会在靠近她的时候满心激动,她给我的惊喜从来不会少。事实上,我并不希望她妖娆多姿,也不需要她浓妆艳抹,只希望在她的怀里靠一靠,闻一闻消散多年的她熟悉的气息。

    如今,家乡的山水依旧。春夜的雨水依然在屋檐上游走,夏日的蛙鸣依然在池边响彻,秋天的虫鸣依然在墙脚萦回,冬夜猫头鹰的叫声依然在黎明时分破空而来。我偶有重回童年之感,却在恍然一段时间后幡然醒悟。

    我依然去山上采摘野果,躺在地上打盹,在森林里嬉戏,坐在树阴下唱歌,但总演绎不出少时的情怀与那时的融洽。

    回乡的日子总是很短,走马观花般走了少年时常走的路,却再也无法重获少年时的心境。有一首歌唱道,你在我心里,变成了秘密,而家乡在我心里,却变成了记忆。母亲总是说,我像一只鸟,此刻还在家,过会儿就会飞往别处。是啊,我们都是鸟儿,在家乡丰满了羽翼,却在别处飞翔。

    风气麦浪涌

    临近小满,地里的麦子全部做好了被收割的准备,麦芒坚挺地刺向空中,麦穗颗粒饱满,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此时的麦田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麦田里金色流淌,我们甚至分不清哪里是阳光,哪里是麦子。风一吹,麦浪便开始翻动,从麦田的一边奔涌向另一边。有时,麦浪正欣喜地奔涌着,忽然迎上直面而来的风,于是便失去了方向感,像个捣乱的孩童一样胡乱地摇摆起来。

    麦浪的“哗哗”声,让人们有夜阑听海般的享受。细听会发现,麦浪声跟海浪声还是有所不同的。海浪声总是由远及近,“哗啦”声渐渐变响,而麦浪声却像夏末的天气般变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有时麦浪声远远而来,声线由细及粗;有时由近到远,刚刚还是响亮的“哗哗”

    声,转瞬间便削弱成了轻柔的“呼呼”声,如同雷雨过后留下的余韵。

    也有时,麦浪声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这一切全凭风的掌控。侧耳倾听,发现麦浪中还夹杂着麦哨的声音,“呜呜呜呜”,如丝如缕……风起麦浪涌,这是美妙的,然而更让我觉得美妙的是,麦浪涌动知了鸣。初夏时分,麦秆成为知了的好处所。它们找到好位置便自顾自地低声吟唱起来。无风时,所有的麦子都静默无语,静静聆听。等风起时,一时间麦田里麦浪涌动,蝉鸣悱恻。如果风再大些,蝉鸣就被吹得虚无缥缈。这时,眼前麦浪乱舞,耳边蝉鸣参差,那真是绝美的画面。

    麦子熟透了,人们的脸上难掩笑容,步履雀跃,拿起镰刀走入麦田。一片片金黄色的“云”,翩翩然飘到村里的晒场上。麦田空了,麦浪消失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场收割,也是这个季节里最柔美、温暖的记忆。

    山的孩子,城市的过客

    我认识小马的时候,他刚二十出头,常常穿一件黑色西服,一条灰色裤子。我问他,你怎么老是到山上去呢?他说,我去山上抓蛇。

    一整个夏天,他就这样满山转悠。有一次,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如雕塑般立在我的眼前,一条乌黑粗壮的眼镜蛇,缠绕在他的手臂上,高高抬起头。小马咧嘴一笑,今天我赚了五百块钱。他示意我摸摸蛇的身体。我缩着手,连连摇头。他鼓励我说,没关系,它不会咬你的,它的牙齿已经被我拔了,你摸摸,它的身体很冰,就像冰块一样。

    我终于伸出手,一股子冰凉立即从指尖传来。我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几步,小马问我,感觉怎样?我不迭地点点头说,确实很冰,它的身体让我不寒而栗。小马再次鼓励我说,其实它的身体很光滑,你再试试。

    就像去推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咬咬牙,果然又试了一次,确实很滑。我想,我和小马的友谊,始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第二天,小马带我上山。我们钻进稀疏的灌木丛里,边走边探。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小马告诉我,今天的任务并不是捉蛇,而是带我到山里到处逛逛。我安下心来,这才发现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身上的斑驳点点,林间的风声、鸟语、虫鸣不时钻入耳膜,再也听不见马路上汽车穿梭的嗡嗡声,世界突然变得生动而有活力,而我却还不适应。

    他带我到了一片低矮的洼地,鲜红的野草莓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小马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他回来的时候,我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野草莓。我转身看见他的手上多了一只乌龟。他朝我笑笑,又五六百钱到手了。我看着扁平的龟壳被他捏在手里,想起上次在超市水产区的玻璃隔间里看到的小乌龟,轻叹了一声。

    小马说,要带我去吃水蜜桃。他说,那里的水蜜桃特别甜,一般人他不告诉。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对山上的东西如此熟悉。小马笑了,得意地说,我是一个靠山吃饭的人。我知道哪里有鲜美的竹笋,哪里有甜蜜的樱桃,哪里有茂盛的茶叶,我甚至知道,哪一只鸟在哪一棵树上栖息,哪一条蛇在哪一个洞口出没。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我和小马形影不离。他总能很悠闲地在山上逛,逛完后带一点战利品回家。那些日子,我的嘴边总是充满野果的味道。

    一年后,我再次回到家乡。听人说,小马不久便南下打工了。我只有在每年春节回家过年的时候,偶尔才能看到他。他的装束改变了,举手投足间已然没有了山的气息,我们像在城市里遇到的所有人一样,微笑,点头,再无多余的言语。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其实我们同是山的孩子,只是一个早,一个晚,终究沦为了城市的过客。

    在松林里入睡

    我一直记得那条路,铺着石子,曲曲折折,从村里一直通到村后的松林里。我小时候,王二叔总是带我走那条路,我们一起放牛、砍柴、采摘野果。我拔开两旁馥郁的野草,一路雀跃。

    那是一片安静至极的小松林。树上的松果常年掉落,王二叔喜欢叫它们“鸡蛋”。小时候,我信以为真,把松果带回家,对母亲说,这是王二叔拿来的“鸡蛋”。母亲便笑着说,这不是鸡蛋,王二叔逗你玩呢。

    王二叔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虽然松林里没有鸡蛋,但有鸟蛋,我带你去捣鸟窝。王二叔把牛拴在小松树上,带我去找鸟窝。他用手挡住阳光,眼睛往树梢处看。

    我看见一个鸟窝了,王二叔边说边把我托起来,喊道,用点劲,你很快就会够到鸟窝的。我从他的手上爬到树上,把鸟蛋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我兴奋了很久,王二叔对我说,鸟蛋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中毒,你可以把它们放回到窝里。于是,他又托着我,让我从他的手里爬到树梢上,我再小心翼翼地送它们回家。

    很多时候,王二叔会让我骑他家的牛。他把拴牛绳牵在手上,让我坐到牛背上。他在前面走,我和牛在后面跟着,绕过一株又一株的松树。阳光穿过稀疏的松针,落在我的肩上。王二叔对我说,等冬天了,我们就可以躺在地上睡觉,现在不行,现在地上有蛇。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冬天的到来。

    冬天的时候,王二叔果然又带我到那片松林里玩。他找了一些松针,给我铺上,让我躺下。

    冬天的阳光温暖而慵懒,我很快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王二叔正坐在一边抱着身子在阳光下取暖。

    一个冬天,他突然对我说,明年我就不来这里了,我要到南方打工去。我睁大双眼,这一定又是一句玩笑,王二叔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开春后,他一直没有再出现。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

    现在,那条石子铺成的路早已被绿草所掩盖,如果不仔细辨认,根本无法发现被草覆盖着的小路,那片松林也罕有人迹,我多次伤感地远望那片松林,却始终没有再真正踏足。生活就是这样,一边回忆,一边继续,从来不肯真正停留。

    苇花盛开的时光

    家乡的苇花总是伴随着仲夏的到来而开得纷纷扬扬。起先,苇花是红的,漫山遍野的绯红,把家乡上空的光线衬托得如同落满霞光一般。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父亲并不急着上山割苇。他叼着烟,掐着手指细数日子,半个月过去,山上的苇花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落在父亲头发上的苇花让他意识到,该去山上割苇了。

    于是,在东方露白的早晨,他起身,把镰刀磨得飞快。待我下楼才发现,原来起床磨镰刀的远远不止我父亲一人。邻里四舍的男人都已经起床,他们像有了约定似的,在自家的屋檐下弓着身子磨镰刀。

    而他们的妻子,也似约好了似的,在家准备丈夫的中饭。父亲磨完镰刀,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中午的饭菜。父亲把饭菜放进蛇皮袋里,脚步朝门外迈去。

    很快,别人也把镰刀磨好了。他们带上中午的饭菜,一起把脚步迈入晨曦的山道里。在我的家乡,几乎每个男人都抽烟。我夹在人群中,看他们吐出的烟雾慢慢扩散,心里乐得不知所以。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一边抽烟,一边雄心壮志地说着今天要完成的目标。他们高谈阔论的模样,让我想到即将临阵的士兵。在我年幼的时候,无论干什么事,村里的男人总是集体行动。

    他们一起行走了许多路,然后如同溪水般寻了自己的支流而去。

    父亲很快消失在苇丛里,我顺着父亲走过的路,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转眼间,人群已分散在茂密的芦苇丛里。他们彼此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在我的家乡,干活从来都是件热闹的事。他们总是不停地相互吆喝,相互调侃。

    我一刻也闲不住,在大人之间来回奔走。我向父亲报告邻居王叔叔已经割了多少芦苇,又向王叔叔报告我父亲的战果,颇像一个间谍。倦了,我便爬上树。在树上,我能看到那些摇动的芦苇,我知道,每一丛摇动的芦苇丛中都有一个人,他们正奋力收割着芦苇,准备着稍后不久的互相调侃。我同样知道,他们的调侃充满善意,充满温情。

    很快到了午饭时分。不知谁吹了一声口哨,人们便蜂拥着朝哨声响起的地方拢去。那果然是一个适合吃饭的地方,有高大的松树,有巨大的岩石,有清澈的溪水。他们在岩石上坐定,摆出各自的菜,拿出各自的酒,开始吃饭。岩石俨然成了餐桌,他们把彼此从家里带来的菜放在一起,拼凑出一桌佳肴。他们如同在家聚会般,一一敬酒,客气地请他人吃菜。山间的野餐,却被他们吃出别样的温馨与美好。坐在“餐桌”

    旁的我,总是看着这样的场景入迷,他们生动的脸庞,推杯换盏间的温情,都让我觉得异常温暖。

    中饭过后,他们把“餐桌”变成“床铺”,美美地睡一觉,然后归位到热火朝天的收割里。

    一天下来,他们总是收获颇丰。家里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涌入山径,准备回家。他们肩上扛着的黄色芦苇,便是仲夏的家乡最鲜明的旗帜。

    多少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些收割芦苇的日子,那样的热闹与温馨,那样的坦然与真挚,那样的相濡以沫与诗情画意……

    捕捉一场大雨

    那是一个阴郁的秋天的傍晚,空中阴云密布,我的心情一如错乱而缠绕的水草。天上的云显然更黑了,我坐在门口,急切地等待一场雨的降临。

    秋日的傍晚,雨前的风已经相当凛冽。有风经过的地方,枝叶起舞,有夏天的张扬,也有秋日的仓皇。看架势,这依然是夏日的阵雨,但空气中,分明已有秋日的落寞。

    雷声照例从天边滚滚而来,乍听之下,宛如磨盘从头顶碾过。闪电不时地从天边劈下来,那么张牙舞爪,又那么雷厉风行。

    我完全沉浸在天地的漩涡里,心中的烦闷如气球漏气般缓缓释放。

    大雨来临的时候,天已完全黑暗。我看不清雨点的大小,也不知道雨幕的方向,只看到一大团一大团的黑影左右摇动。耳边传来雨水打击枝叶的声音,噼里啪啦,气势宏大,不难发现,这是一场大雨。屋外的一切,都在此刻成为了乐器,一瞬间如万鼓齐擂,万琴齐鸣。

    晚饭时分,空中的大雨一如既往。外公正在灯光下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外婆正在灶头收拾东西。这一切,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幽静、安详。

    我听到雨点敲击玻璃的声音。灯光下,雨水在玻璃上爬出各种各样的弧线。外公光着背,坐在门口纳凉。虽是初秋,他却依然摇着蒲扇。

    此刻,大雨已过,只留余音。淅淅沥沥,瓦片上的雨声一如麻雀走过的沙沙声。我匆匆上了楼,去捕捉一场大雨过后弥留的余韵。

    我无法相信,天上的乌云,会如此迅速地撤退,也无法相信,月亮会如此快速地出现的空中。

    天空已经澄澈,月亮正从东方的树梢上升起。空中,星光闪耀。而树丛中、屋檐上依然有雨水滴落。雨水的滴答声,在月光下此起彼伏。

    那悠远而空灵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很远……不知何时,虫鸣四起,幽幽的,低低的,似唱非唱,似吟非吟。

    我躺在床上,左耳水声,右耳虫鸣,而心中的烦闷,早已烟消云散。

    生活是一片浩大的海洋,但总有个港湾,能让你静静停靠。

    山林中的养蜂人

    那天下午,阳光像金色的水一样从对面的山头漫延过来。我的身边是高低错落的乔木和灌木。耳边突然响起嗡嗡的蜂鸣声,四下张望,并未见蜂影,我想再看个究竟,耳边传来几声咳嗽声,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养蜂人。

    他将圆形蜂桶捆在一根粗粗的竹竿上,将蜂桶送到大树的枝丫间。

    少许,蜂桶已稳稳地立在枝丫上。我这才看到枝丫间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蜂球,嗡嗡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老汉坐下来抽烟,并递给我一支。他说,这群蜂是从他家蜂桶里分出来的,早上他就注意到蜂要分群了,但它们迟迟没有动身。十一点左右他去做饭,突然听见嗡嗡声从窗口传来,他忙追到门口,发现蜂朝东南方飞去。于是,他从抽屉里拿了几个面包和几瓶牛奶就飞身追来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它们,没想到它们翻过山头到这里来了,挺能飞的。老汉踩灭烟蒂,仿佛在数落自己淘气的孩子,爱蜂之情溢于言表。

    不一会儿,老汉站起来,对着蜂桶喊,快进蜂桶,天快黑了,我们得回家了。蜂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嗡嗡地很快就进了蜂桶。

    “小伙子,恐怕你得帮我个忙。”他说,“待会儿我把蜂桶放下来时,你得帮我看着儿点,要是蜂桶摔坏了,这些蜂可不知要怎么度过今晚了。”

    他扎起马步,把本来立着的竹竿慢慢放倒,我站在他三米外的地方迎接蜂桶。他把一块布摊在平整的石块上,我远远地招呼他小心翼翼地蜂桶放到布的中央,将布的四角拢上,再用尼龙绳扎住蜂桶的下端。

    四周渐渐黑下来,枝丫间还有几只蜂在嗡嗡作响。老者望着枝头的方向,点起一支烟,幽幽地说,没办法,每次总有几只蜜蜂会掉队。他抽完烟后,抱起蜂桶小心翼翼往山顶走,临走前还朝枝头喊了声,希望你们明天能找到这些同伴。我帮他打着手电,心里也有些伤感。

    到老汉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抱歉地说:“小伙了,肚子饿了吧,先吃点面包,要等我把蜂安放好才有东西吃。”

    他抱着蜂桶走向蜂场,说是蜂场其实只是块空地,地上放着二十来桶蜂。此刻,我耳边嗡嗡声响成一片。老汉打趣地说:“这么早,蜂儿们就开始打鼾了。”他找了个空位放下蜂桶,拿长长的青草放在蜂桶顶端,用薄石板压住。他说,蜂其实很聪明的,做了标记就能认得。

    安放好这新成员,老汉又走到每桶蜂前,把耳朵贴到蜂桶上听了听。他婴儿般咧嘴笑着说,都在做美梦了。

    老汉住的地方离村子大约有四里路,妻子儿女都劝他不要养蜂,回家过安稳日子,但他说:“在家休息哪能享受到有养蜂的乐趣。”老汉住的是一间土房,据说以前是林场的房子,现在成了他的栖身之所。

    那晚,老汉炖了一锅笋干豆腐,还炒了一盘腊肉。他拿出放在柜子里的一瓶酒说:“今晚遇到你真高兴,能这么耐心听老人家胡扯的年轻人不多呀!”我打开酒瓶给他倒满酒,其实我才真正高兴。

    酒过三巡后,老汉给我上了一堂科普课。他说,每次想到蜜蜂的劳动,就心疼得直想掉眼泪。蜂蜜要采1500朵花才能获得一蜜囊花,一蜜囊花是多少?还不够蚂蚁喝上几口。一只蜜蜂这一生,只能给我们提供大约0.5克蜂蜜,0.5克蜂蜜要了蜜蜂的一辈子。

    许是酒喝多了,老汉老泪纵横,他以近乎悲痛的口气说道:“夏天时,天气炎热无比,它们必须用翅膀不停地扇,把蜂巢的温度降下来才能保住蜂蜜。你说,还有哪样动物活得比蜜蜂还认真?”

    老汉的眼泪扑簌簌地落进酒杯里,我也开始跟着哽咽。那晚我们吃完饭,月光已经淌在门口,星星正灿若灯火。

    次日起床,屋子里早已不见老汉的身影,我趴在窗口眺望,见老汉正在蜂场,弯着身子侍弄蜂儿。他看看这桶,又看看那桶,每一个都是他的孩子,似乎怎么也看不够。过一会儿,他向屋子走来,有些生气地说:“这些马蜂太可恶了,时不时来抢蜜蜂的蜜,还把蜜蜂咬死。要是我回家了,我怎么放得下心?”

    第二次到老汉家已是半年后,深秋,山上分外凉爽。老汉一看到我就说:“这次你来得好,我正好刚取了蜂蜜。”是夜,我与老汉又喝酒至深夜。次日早上,他送给我一瓶蜂蜜。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拿。”老汉停住手上的动作,一脸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取蜂蜜是为了卖吗?我这里产蜂蜜不多,基本上送给了要好的朋友。”我一时语塞,嘴里挤不出任何言语,只好拿在手里。

    老汉送的那瓶蜂蜜,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忍开启,蜂蜜纯浓,色泽金黄,那颜色像蜜蜂,更像老汉!

    重走那五里山路

    时隔多年,仍记得那年冬天的寒风依然如同刀片,刮着我稚嫩的脸。15岁的我在镇里读初三,在一个黄昏将近的傍晚,班主任突然在班里宣布,成绩前十名的同学以后每周日早上七点前到校补课。对于其他尖子生而言,这仅仅是牺牲了睡懒觉的时间,但对于离校四十余里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噩耗。

    那年,我居住在一个叫向阳庄的自然村里。从家到校,得先走五里山路,再走十里机耕路,再坐半小时汽车。从那时开始,每个周日,我的起床时间便被定在凌晨四点。

    周六晚上,洗漱完毕的我早早上了床。在调好第二天的闹钟后,我钻入被窝,等待睡意的来临。我生怕听不到闹钟声,临睡前再三告诉外婆,一定要在四点前叫我起床。直到外婆满口答应,我才安心躺下。然而,第二天的早起却如同一个怪兽,不停地吞噬着我的睡意。明天能起来吗?我迟到了该怎么办?我陷入自我追问的境地里,不可自拔。

    我终究安然入睡,并且在凌晨四点准时起床。我下楼的时候,外婆已经烧好早饭,我连忙洗漱,然后坐在小桌子旁狼吞虎咽。至今我才明白,这么早的早餐在我的生命里并不多见。

    我扒完饭后,收拾书包准备上学。等待我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山路,外婆给我准备火把,她告诉我,不要害怕,她会陪我走完这五里山路。

    那或许是我生命里最难忘的场景。外婆举着火把在我前面开路,她时不时低头,检查是不是有火星掉落在路旁的松毛里。我像只柔弱的兔子一般,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总是转过头问我,你能看到路吗?你能不能看到脚下的路?

    凌晨五点,我终于走完五里山路。天空开始有发白的迹象,冷风忽然在这个时候吹起。外婆在路边生了一堆火,让我烤了烤手后对我说,乖孩子,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她消失在凌晨的山路里,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此时,天际已经发白,我依稀能够辨别出脚下的路。虽然路宽了,并且天色渐明,但没有外婆的陪伴,孤独向我袭来。我的两边是空旷的田野,那些立在田野中央的草垛如同火柴般点燃我内心的恐惧。为了甩掉内心的惊恐,我开始拼命地奔跑。等我跑完一半机耕路的时候,天色终于清明,我可以看清两边的田野和前方的路了。我心里终于开始舒坦,但为了不错过公共汽车,我依然选择一路狂奔。

    很多时候,我总能够按时到校。但碰上雨天,我就没那么幸运了。雨天,天亮的时间比平时整整晚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我要多承受半个小时的黑暗。我不清楚,在那一年里,我目睹了多少黑暗,奔跑过多少黑暗的路,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怎样的勇气,去独面那么多的黑暗。

    大半年后,我初中毕业,与黑暗为伴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拿到中考成绩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但我知道,那些黑暗里的奔跑终于有了回报。后来,我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又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做了一名教师。

    多年以后,外婆依然会跟我提及那些年的黑暗,她满脸泪痕地讲述着我那年的艰辛与不易。我总是笑着安慰她,黑暗已经过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那些黑暗给我的勇气,不比我在书中学到的知识少。那些墨色如稠的凌晨如同厚重的颜料,给我人生铺上了坚实的底色。我终于明白,其实苦难是一面镜子,从背面看是灰不溜秋的银液,从正面看却是明净通亮的玻璃。

    水泥覆盖的菜园

    小时候,我一直住着老房子,是那种红砖黑瓦,冬暖夏凉的老房子。老房子的旁边有一个宽敞的菜园,菜园里种着四季变换的瓜果和蔬菜。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喜欢倚在窗口,看左邻右舍的人在菜园子里穿梭的身影。她们提着篮子,穿过菜园里的小径,在篱笆边忙忙碌碌,我母亲也常常去菜园,她拿一把剪刀,一边采摘,一边和邻居聊天。

    每当早晨或者黄昏的时候,菜园里总是很热闹,仿佛一个菜市场。

    事实上,那是我家的菜园,母亲说咱们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大一个菜园,便让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种。

    夏天的傍晚,菜园里就更加热闹了。人们从家里搬来凳子或躺椅,在菜园边或躺或坐,目光穿过篱笆的空隙,落在通往远方的小径上。也有的人干脆席地而坐,让自己淹没在浓重的绿色里。

    我依然记得那些流荧飞蹿的夜晚,我和一群小孩对几只萤火虫穷追不舍。我们把捉来的萤火虫装进玻璃瓶,把瓶子挂在小径旁的树枝上,那便是我记忆中最早的路灯。夜深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路灯,各回各家,各入各梦。

    次日,我们把瓶子打开,放掉瓶里的萤火虫,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抓新放进去,挂上新一轮的路灯。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喜欢躲在楼上看太阳。阳光穿过瓦缝,一束束照射在楼板上。细细的尘埃在光束下纷飞。那时的我,总觉得自己身处森林,四周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树木,一束束阳光便是闯进森林的利剑。我喜欢和我的朋友们在楼上奔跑,我们一边奔跑,一边躲过那些如利剑般的阳光,乐此不疲。

    我喜欢有风的夜晚,晚风一阵一阵从屋顶上经过。瓦缝里漏下的风声,如同那些从沙漏里落下的细沙,清晰可闻。我同样喜欢听春夜的雨声和泉水声。在那些时光里,风声和雨声总离我那么近,我时时刻刻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来临和离去。

    后来,我终究告别了这样的时光。几年后,我回到家乡,村里已经高楼林立。我无法在早晨和傍晚的时候看见人们采摘蔬菜的样子,也无法继续躺在宽敞的菜园里。我无法再进行躲避阳光的游戏,也无法再捕捉到风声和雨声。我的老房子被新房子所取代,我们挂过萤火虫的地方成为宽阔的水泥路。

    我无法再见到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已经永远地被水泥所覆盖。

    听春笋拔节的声音

    三月,我躺在床上,听雷声从屋顶滚过。母亲说,明天准有笋尖儿往上冒了,那一夜我睡得特别不踏实。

    我从小就偏爱挖笋。每天放学回家,我就放下书包往竹林里钻。什么家庭作业、家务琐事,统统都被我抛到脑后。母亲说,瞧你小子,把这股劲儿放到学习上就好了,说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是机灵的我,总能捕捉到责怪背后的怜爱和宠溺。

    第二天一早,我扛着锄头往竹林里钻。竹林里还残留着一些水汽,白蒙蒙的,在林梢浮着,似给竹林披了纱巾。

    还未到清明,春笋还不愿抛头露面。这个时候挖笋最有意思,因为春笋总和我进行着捉迷藏的游戏。我细细寻找时,怎么也寻不到它。而当我失望之极时,它却忽然跳进我的视线,于是,我的情绪马上又高涨起来。在挖笋的时间里,我的情绪就这样起起伏伏地波动着。也正因如此,我对挖笋总是乐此不疲。

    一场春雷一场雨,在它们的召唤下,春笋终于纷纷往地上冒。到清明时分,春笋抛却矜持,大方地在风中昂首。这时候,挖笋已经没有未知和惊喜,情绪也不再大起大落,但看着一棵棵春笋先后钻进箩筐,看着箩筐愈来愈满,心里又有了别样的充实感。

    少时,这是我最兴奋的时节,看着春笋像发疯了似的一股脑儿往上冒,心里就汹涌澎湃。我常常在父亲挖笋的时候,高兴得在竹林里乱跳乱蹦。

    清明前后,人们的活变得空前统一,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剥笋,我家也不例外。春夜,暖流涌动,暗香漂浮,母亲收拾完碗筷,给我们下达任务。她倒出一箩筐一箩筐的笋,门口很快就成了一座小山。

    我们早早地吃了晚饭,一切都像上战场似的紧锣密鼓。剥笋是件快乐的事,把壳一层层褪去,便可见到白嫩的笋肉。知道努力会有结果,过程便分外美好。

    我们边聊边剥,偶尔讲几段笑话,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也有十来岁的孩子,剥着剥着便在父亲的身边睡着,每当这时,父亲总得把孩子先扛到床上,再回灯下继续剥。

    有月光的晚上,我们便把活儿挪到户外。我年少时,总能在春夜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家人围着灯光而坐,一边专心地剥笋,一边拉着家常。那时月光明朗,星斗漫天,空气清新,田间地头的蛙鸣远远地袭来,让人陶醉不已。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平日,人们都在地里干活,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光。而现在,在自家院子里就着黄色的灯光,边聊边忙,温情而有诗意。

    到了旺季,我们的嘴巴根本无法应付这么多笋,母亲就开始制作笋干。

    在许多个夜晚,灯光下,她铺好板砧,把笋切片煮熟,等第二天的阳光把它们晒干。白天,母亲将笋片一遍遍地翻晒,她乐呵呵地说,等到秋天没有新鲜菜了,我们就可以吃笋干啦。

    母亲还会把笋制成卤菜,就是把笋切成片,然后放到咸菜水里煮。

    煮至一半,母亲总会拿筷子捞出几片放到嘴里咀嚼,一副美美的样子。

    父亲趁机捞几片笋放在碗里,拿着一瓶二锅头溜到户外的月光里去了。他让我给他搬来小桌子和小凳子。在自己享受的同时,他也会对我说,你要不要来抿一口。我抿了一口,一股灼热马上从喉咙滑到肚子里,辣得我直咧嘴。他看着我,哈哈大笑。

    转眼我已近而立,我的故乡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城市发展。我童年里那些充满诗情画意的画面,已如晨雾般遁去,而今,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春日晚景了。

    月光下,在一起

    离家后,与家人共度中秋似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常回家看看”

    虽然从道德问题上升到了法律层面,然而,三天的法定假日甚至撑不起回家的征途,更别提其他的拦路虎。

    我只是不想活得太累,于是,回家了。

    中秋之夜,我们搬出桌椅的时候,月亮还在山坡后,但月光已经迫不及待地溢出。

    一家人围着桌子而坐,桂花香缓缓地从身边经过。月亮终于爬上了山坡,世界忽然暴露在月光里。

    月光使世上的一切变得温柔,月光下婆娑的树影,柔和的屋顶,半明半灭的街巷,波光粼粼的小河,都那么让人着迷。月亮越升越高,山涧上升起的水汽,如同轻柔的棉絮,慢慢地往山顶移。

    母亲起身,到屋里拿月饼。

    村里的人陆续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月光下的村庄,顿时热闹了起来。有团聚的快乐心情为底料,有月光为佐,一切都如此美好。那些曾经被关在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像解放了似的在屋外飘荡。

    少时,我寄居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因我之前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在心理上,我与他们始终隔着一条河。我无法与他们亲密无间地相处,无法在他们面前撒娇,也无法对他们吐露我年幼的心绪。我对家人的思念,只能寄予月亮。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的院子里,与月亮对望。当时我还没学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也知道我与家人守着同一个月亮。我甚至相信,我在月亮的时候,家人也在看月亮。

    母亲将月饼、糕点摆在桌上,一家人开始吃月饼。

    吃了月饼,父亲忽然一拍大腿说,不喝点酒,真是辜负了这么美的月色。他跑到屋里去拿酒,母亲白了他一眼,也由他去了。

    我与父亲对酌。几杯酒下肚,我突然开始翻江倒海地难过。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与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了,我们有许多理由,但无一例外都是为了自己当下的生活而忽略家人当下的心灵需求。我们给家人提供了物质,却不知他们更需要的是在一起吃一顿饭,说一会儿话,赏赏月色……月亮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越拉越高,银色的月光流水般淌进村子的每个角落。树影摇曳,秋风微拂,有人围着桌子吃月饼,有人扶栏望月,也有人就着月光喝着小酒。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别有一番风味。

    月光下,一切都唯美至极,不仅因为这是中秋节,更因为大家在一起。

    枕着蛙鸣入梦

    春末的时候,蛙鸣已经拉开序幕,田野上、池塘边,处处蛙声一片,早晨和傍晚,蛙鸣尤烈。许多年来,我已不太清楚自己在蛙鸣声里开了多少次门,关了多少次窗,有多少次枕着蛙鸣入梦,又多少次伴着蛙鸣醒来。

    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不然,我何以如此贪恋夏日的蝉鸣,秋日的落叶,冬日的暖阳,一如我那么挚爱春天的花香,和暮春时节的蛙鸣。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的住处靠近池塘,我的房顶总是被蛙鸣所包围。那些日子,我的时光活色生香。每一天早晨离开房间,到傍晚回到房间,脚步如此轻盈,仿佛我脚下的路是由密集的蛙鸣编织而成。

    如果是雷雨过后,蛙鸣便愈加剧烈。这里一片,那里一丛,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少时的我,已然懂得,雷雨是青蛙的兴奋剂,不然,为何每逢雨后蛙鸣便如此响亮如此激动?我常常托着脑袋,听着雨后的蛙鸣出神,那蛙鸣似乎拉近了我与青蛙的距离。不期然间,我的眼前便出现它们的样子,水边的石块上,草丛间,泥洞里,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端坐水边,有的仰头大叫。在它们的世界里,这是不是一场狂欢,是不是一场盛宴?

    年少时的我,更想弄清楚青蛙鸣叫时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常常提着裤子,在雨后的草丛里穿梭。然而它们总是只让我闻其声,不让我见其形。我只能听到它们在我耳边鸣叫的声音,却丝毫不能发现它们的踪影。这让我更加欣奇,偶尔我捕捉到它们一闪而过的踪影,仅是倏地一声,从这一丛草跃向另一丛草里。很多青蛙在我经过它们身旁时闭了口,又在我远离它们时大声叫喊,捉弄着年幼的我。

    如今,远在大都市,我很少能听到年幼时激烈的蛙鸣。但穷其一生,我都无法淡忘那一阵阵响亮的蛙鸣。它们连同池塘边的水草,连同傍晚的云彩,一起走进我的岁月里,和我一起远行,一起酿一壶时光的美酒。

    三合院里的热闹串门

    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外婆家的三合院里。据外婆说,那时,我们所住的三合院已经大不如前热闹了。东厢房只剩下钱老太一家,我外婆一家和沈阿姨一家住在西厢房。西厢房前有一棵粗壮的月月桂,有风的时候,屋子里便传来阵阵花香。外婆眯着眼睛说,桂花,好香啊。东厢房过来的阳光正落在她肩上,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外婆招呼钱老太,快过来闻闻,桂花的香味。

    钱老太喜欢坐在门口,和外婆遥相呼应。大约早上八点多的光景,外公已经下田干活。外婆坐在屋檐下,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向钱老太抱怨,你说男人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套都能穿出那么大的洞。

    钱老太推了推眼镜说,可不是嘛,男人穿衣服,就是费。当时,年幼的我说,可能是他们长期干活的缘故吧。长大以后,我方才明白,那是多么幸福的唠叨。

    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外婆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她要在家里缝补外公的衣服,要翻晒从地里收进来的谷子。等太阳升高,晒场上的露水干了,外婆便带我去晒场上晒谷子。我总是迈着小脚,一路撒欢。钱老太急急忙忙从门口赶来说,你倒是等等啊,我和你一起晒谷子。

    钱老太总是给外婆送一些她家刚刚成熟的菜,诸如南瓜、丝瓜、土豆之类。我外婆总是推辞着说,你总把好的东西留给我,我多不好意思。钱老太便故作生气,面带愠色地说,这么说来,我以后也不能到你家吃东西啦,昨天我还从你家拿番薯吃呢。外婆推辞不过,就把钱老太的篮子收下。她转身上了楼,往篮子里装满大米。这回,钱老太真的有些生气了,她说你当我来卖东西呢,你赶快把米拿回去。外婆说,怎能老白收你东西呀。不过,她最终还是把米倒回了米缸,钱老太这才高兴地迈出门去。

    和外婆同住西厢房的沈阿姨则总往外婆家端菜,一旦她家炒了什么好吃的菜,她准往外婆家端,而外婆,总不忘在篮子里塞几个鸡蛋。

    那些年,外婆总给我做好吃的,比如饺子、馄饨、粽子。每当这时,她总是嘱咐我,你快给钱老太和沈阿姨送去。我忙应着,忙不迭地端着跑出去。

    在这样温馨的日子里,我渐渐长大,后来去了镇上上学,这样的生活才日渐遥远。后来,外婆家造了新房子。再后来,钱老太和沈阿姨也各自住进了新房。三合院里忽然变得无比空荡,只是我脑海里,总是不期然地闪现出多年前她们来来回回串门的样子。

    晒场上的唯美写意画

    村里的晒场就在我家屋后,那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四周是常年不衰的万年青。

    平时,晒场是村庄的娱乐中心。人们在那里聊天,晒太阳,打牌,煨番薯。同时,它又是晒衣服的好地方,天气晴朗的时候,村里的人就把各家的衣服晾到晒场的竹竿上。阳光下,所有的衣服都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到了农忙时节,它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晒场。

    夏天的早晨,我总是在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中醒来。趴在窗口向外张望,六月的阳光已经铺满晒场,场子上热闹得很。母亲也总在这时候唤我下楼抬玉米粒。前天晚上,母亲在邻居的帮助下,已经把所有玉米都脱了粒。

    我和母亲抬着玉米,一前一后往晒场赶。晒场上已经铺满一张张竹编的垫席,席子旁立着一筐筐玉米。远处,有人抬着玉米往操场上赶来,脚步急促却欢快。近处,有人在倒玉米,有人在耙玉米。每年夏天,这里总会上演集体晒玉米的一幕。数百筐玉米被齐齐翻倒在垫席上。金黄色的玉米如潮水般涌出。年少时,我总是把手伸进那金黄色的潮水感受成熟的锋芒。

    数十把耙子划过谷子,在妇女们手里,那耙子在谷子上行走自如,晒场上便响起的沙沙声,经久不息。不消一会儿,谷子已经被均匀地摊晒在每一张竹席上。那会儿,晒场旁边的树叶也被烘托成了金黄色。

    晒好玉米后,人们陆续到地里干活,村里只剩阳光、蝉鸣和一些老人。

    老人们没什么事干,但也不会闲着。他们到晒场上,弯下腰,拿起耙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一垫席的玉米耙一遍,为的是让玉米受热均匀。

    他们轻缓的动作是一幅唯美的写意画。

    夏天,阵雨说来就来,远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总是赶不过乌云。留在村里的老人这时早已开始了积极行动。他们把垫席的角一个个掀起,使玉米拢成一堆,接着把玉米装进畚斗,再倒进箩筐。

    如果阵雨来得突然,他们会把晒场上所有的垫席都盖上塑料布,使玉米免受雨水浇淋。

    许多个午后,我和母亲收完自家的玉米后,匆匆把邻居沈阿姨家的玉米收进筐里,用塑料布遮好。

    也有许多次,我和母亲在地里干活,阵雨说来就来,等我们赶到晒场时,沈阿姨已经帮忙收好作物。

    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一阵工夫,云退了,天晴了。

    于是人们又把筐里的玉米拿出来晒,晒完了自家的玉米开始晒邻居家的,晒场上重新铺满了玉米。

    晒场,它唱着的,是永不停息的丰收歌谣。

    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立秋了,抬头望天,天空依然湛蓝如碧,仿佛夏天还久久不会离去。阳光似乎并没有因为秋的来临而收敛自己的光芒,但我分明感到秋的凉意了。放眼望去,渐次爬上枝头枯黄,逐渐高远的天空,日渐稀疏的蝉声鸟鸣,无一不诉说着秋的到来。

    我们收起奉献了一个夏季的凉席,清洗穿了一个夏天的短袖,藏起了薄薄的被单。这些,都要等到明年才能再见了。换了铺盖和衣物,意味着我们又送走了一个夏天。时光,从来都是这么匆匆,不知道我们一辈子还能送走多少个夏天。

    秋天的阳光依然带有夏天的温度,午饭过后,人们不再午睡,更喜欢坐在门口,看云朵缓缓地飘动,看阳光慢慢地挪移,看树叶微微地翻卷。又或者,搬了个凳子,和对面拉拉家常,说几个段子。秋天的午后是恬淡的、闲散的,就像一场温柔的无声电影。

    在我的印象里,秋天的农事也是缓缓地,不慌不忙的。人们扛着农具,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路过稻田,路过玉米地,心里的喜悦慢慢绽放。家乡有一句谚语“处暑荞麦白露菜”,意思就是处暑到了,该种荞麦了,白露到了,该种菜了。于是,你会看见,许多土地被翻新了,地上出现了一垄垄沟,沟里又种上了一颗颗荞麦籽,接着,沟被泥土填平了。土地又恢复了平整,但是它已经盛满了丰收的希望。再接着,便是种菜了。印象里,种菜的时间好像都是被挤出来的时间片段,或是吃早饭前,或是傍晚时分,挑一块离家近的土地,开了沟,播了种,填了土,就完事儿了。

    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月光静静地流淌,似乎连月光也有了些薄凉。耳边已经没有嘹亮的蝉鸣,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虫鸣。

    秋越走越深了,早晨和傍晚的风渐渐凛冽,深夜身上的棉被也越裹越紧。第二天起床,看见树下凋零的落叶又增多了,所处可见的枯黄似乎已经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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