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人的火车-叙述者:李主任,男,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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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赵主任说,她是最没有故事的。要说最没有故事的,应该是我。你们如果从中间听出点什么故事,也别在意,因为那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

    我们两家,讲起来应该算是世交。我父亲和她父亲不但是同事,还是老友。他们俩的经历出奇地相似,都参加过淮海战役,新中国成立以后都在津浦铁路上干过铁路公安,然后转业到同一个单位,机车车辆厂,都是单位的中层干部。当然后来有离休一说了,两个人也都成了离休干部。

    因了这种特殊关系,两家来往比较频繁;虽然频繁,又不是吃吃喝喝的那一种。每一次两个人坐在一起,就是谈谈话,你谈你车间的事,我谈我车间的事,互相提个醒,出个主意。那时候的老同志,是很自律的。我就记得我父亲,文化程度也不高,和几个老友来往,基本上都是以谈心为主。两家的父亲来往一多,两家的母亲,自然就多了往来,家里有点什么东西,也喜欢互相送一送。

    我以前,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画画,画素描,画简笔画。而她呢,开始的时候我跟她还真没有一点交往;她弟弟那阵子也想学画画,她父亲就让她弟弟来我家,跟我学。其实就是一点个人爱好,能学出什么结果来呢?包括我自己,后来也没朝这方面发展,他就更不用说了。学生时代,自己瞎倒腾吧。

    我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我上高一的时候,她和她弟弟来我家,是想看她弟弟跟我学画画。我当时,正在家里洗澡。我们那时候,除了冬天去澡堂,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在家里洗澡。家里没有卫生间,就是一个大澡盆,椭圆的,铝合金的,倒上半盆冷水,灌上一壶开水,就解决问题了。那天洗过澡,套上一件背上有很多小洞的背心,出来了。出来见到他们姐弟俩,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就穿着那件被狗啃过似的破背心,开始教她弟弟画画。我记得,那天画的是一个萝卜和两根大葱。一个方凳子在床边斜放着,上面铺上白粗布,为的是不反光,再摆上萝卜和大葱。然后拿一个画夹子,夹上素描纸。帮她弟弟准备好,由她弟弟来画,我在旁边指导。而她,就站在我身后,看我们。

    后来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既好玩,又可笑;她到底是在看我们画画呢,还是在看我背上的那些小洞哟!

    和当年钱主任一样,真的一点都不开窍。

    等我们参加工作以后,两家大人照旧经常走动,而我们,各忙各的事,来往已越来越少。包括她弟弟,后来也没在那条路上发展下去,去做生意了。所以一隔好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后来嘛,就是人家为我介绍对象,谈过两个,都不合适,谈了几个月就算了。但我们两家,倒像是从来也没考虑过这事一样。也的确,这样的父母关系,看上去像是自然而然,提到儿女问题,反而是最不自然的。为什么呢?一家人嘛!所以往往是,只提兄弟姊妹中大的或小的,那些挨不上边的;像我和她年龄这么近,只差一岁,反而绕过去,不提。

    那一次,好像是过年前,她父亲生病,查出来胆旁边长了个东西,初步诊断是肿瘤。老爷子情绪低落,不思饮食,一再询问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一家人没了主张。我父亲每天都去医院,时常送点汤汤水水。那天晚上,父亲原是打算和母亲一同去的,但哥嫂那边闹了矛盾,母亲临时要去处理。我哥我嫂那两个人,真是没办法,动不动就闹矛盾,闹起来我哥就要动手,每次一动手,我嫂子就让她儿子跑过来告状,我母亲每次过去,必然要骂我哥一顿,然后低声下气地给我嫂子赔礼。一赔礼,两个人关系就好了,就把老娘忘到一边去了。

    我跟父亲说,我也去医院看看吧。父亲说,你也该去的。语气中好像还带着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是,两家关系这么好,好像仅仅是双方父母间的关系,与我们完全不相干。做上人的,能没有一点想法吗?我就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去医院了。

    到了医院,他们一大家人都在,她也在。现在想起来,那天我们到了后,我和她家人都谈了些什么,我父亲又是怎么劝她父亲的,我现在都没法回忆了。只有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

    那是在我和父亲走出病房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全都出来送我们。那个病房是在楼下第一间,旁边就是楼梯和大门,大门上是棉布对开的帘子。所以,他们送我们出病房,也就顺带着直接把我们送出了大楼。外面很暗,不像楼内。父亲和他们道别,我就去裤子口袋里掏自行车钥匙。当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一张纸样的东西也随之被我带出口袋,掉到了地上。我当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我掏出来了,但我的反应像是慢了半拍,愣了一下,才扭头去看。确实有张深色的小纸片掉到了地上,不注意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我要说的戏剧性的一幕,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就是一个细节而已。我低头弯腰,去捡拾那张纸片。想不到,在我的手伸向那纸片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并且,由于两只手动作的完全一致,我的头与那个人的头竟然撞在了一起。撞得不重,确实不算重;但因为动作来得突然,两个人都有点受惊的意思,对方那只手也本能地收回,把地上的纸片留给我了。

    还没看到人,只看到那只手,我就知道是她了。

    “五毛钱。”我直起身,把捏在我手上的叠起一道的五毛钱给她看一看,声音里带了点自嘲,既有表达对她弯腰捡钱表示感谢的意思,也有这钱价值本身不大的意味。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她的略显慌张的动作,已经向我传递过来一种信息了。

    (插话:这就叫心有灵犀,一个小动作,估计别人都没在意呢!是不是紧跟着,李主任就该对她下手啦?)

    不可能!再怎么也不可能下手这么快呀!

    回来后,我开始反思:我和她,就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要说我对她的印象,应该是挺不错的,就是没往这方面去想过。也没别的,两家来往过于频繁了,就是这个原因,思路被限制住了,不敢往这方面去想。要说是谁限制的,好像也没人限制。惯性思维。这现象蛮怪的,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无法提起。

    至于她对我的印象嘛,我也知道,不会差的。

    想想看,好几个人在场呢,那么细小的举动,又是在暗处,别人一点儿都不在意,只有她在意。就是我们头撞在一起,互相对视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回到家,连续两天,我想了好久,决定采取行动。

    后面的故事就简单了。我主动向父亲提出,叫他不要老是往医院跑了,我来代替他,每天跑医院。父亲开始没反应过来,跟母亲直夸我,说我已经成人了,懂事了。后来事情有了进展,既成事实了,估计他也反应过来了,但也没说什么,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也就跑了四五趟,每天送一点菜和汤,我和她的关系就确定下来了。完全是心照不宣的。等我们确定下来关系之后,她告诉我说,当她第二天在医院里又见到我的时候,她马上就知道我的用意了,完全不用挑明。

    既然知道了我的用意,后来基本上都是她比较主动了。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她父亲确诊了,并不是恶性肿瘤,一家人皆大欢喜。她家老爷子还真有点“人来疯”,以后逢人就说,他从死亡线上爬出来,是托了我和他女儿谈对象的福。——你看,这结果是不是有点滑稽?

    后来?后来嘛,五毛钱的纸币,被我们认定为恋爱的红娘。直到现在,只要见到那种纸币,我们都会相视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但特别地温馨。而那张特定的五毛钱,她专门定制了一个小相框,把它嵌进去,成了我们家的一件装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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