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人的火车-叙述者:郑主任,女,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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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我了。前面我说“压阵”,过分了。我的经历跟大家差不多,能压什么阵呢!不过,我谈对象,前前后后,确实超过了十年。

    我很早就参加工作了,十七岁,高中才毕业,就进了公交公司。我们那时候,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进了公司,就跟着师傅学汽车修理。公交车,车体大,部件笨重;那时候啊,我又瘦又小,扎两根小辫子,拿个钣手都吃力。学了一年时间的汽车修理,上面就来了通知,说驾驶员人手不够,要我们这些新招的女职工全都去学开汽车,当驾驶员。

    那时候啊,对驾驶员这个行当还是比较好奇的,觉得好玩,那么大个铁家伙,人一坐进驾驶室,脚下一踩,手上一动,就自己跑起来了。在学修理的那一年,对那些驾驶员也特别羡慕。那时候学驾驶也正规,吃住都是在驾校;不像现在,学上两个月,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驾照。经过半年多的学习,才拿了实习驾照,然后,就上路了。

    当然,上路的时候,由我们一位同事、单位里的老驾驶员做我的教练。

    说老其实并不老,就是驾龄长一点,但也顶多五六年。是个男的,比我大三岁。在当我的教练之前,也曾见过几面,互相不熟悉,谈不上什么印象。在路上跑了一阵子,每到十字路口、拐弯口,或是上桥下桥,他都会像驾校教练那样,“带刹”、“油门”或“退二挡”、“加挡”之类,吐字不多,但很清晰,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渐渐地,对他就产生好感了。当然,也只是好感,谈不上别的想法。

    跑了一个来月,驾驶水平越来越高,他虽然坐在我旁边,往往是,从起点到终点,他也不用说一句话。有一次天晚了,是最后一趟车,车厢里一个乘客也没有,他坐在我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感觉很明显。我就对他说:“你想抽烟,你就抽吧,反正没有乘客。”他其实烟瘾不大的,可那天,我一看就知道他烟瘾上来了。他说:“车内抽烟,太不礼貌了。”我说:“没事,又没有外人,你抽吧。”他便点上烟,迫不及待地抽几口。从他哈出烟气的声音里,我能听出他解馋后的惬意,以及对我的感激。

    跑了两个来月,我越跑越熟。有一天,是早班车,他一上车脸色就不对。我意识到了,等汽车开出起点站的大院,我说:“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出来了。”他说:“唉,早上遭小偷了。”我问偷了多少钱,他说:“钱倒是没偷到,可我妈被吓着了;那家伙临跑之前,亮出一把小刀子。”我身子一抖,汽车也随之抖了一下。他赶紧提醒我说,别走神,然后说:“我出门的时候,我妈有点神神道道的,我不放心。”我说:“那你回去吧,回家去看看,看要不要上医院。”他说:“你一个人开车,行吗?”我说:“有什么不行的?跟你跑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放心呀?”他说:“那我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我说:“不急,你千万不要着急。”他又反复叮嘱我一通,然后才下车。

    他下车后,我一路上就老是想着,要安全驾驶,安全驾驶,可脑子里又总是闪出另一幅画面,一个小偷在凌晨的时候突然亮出一把刀子。这么老是走神,到了跑第三趟的时候,还没驶出起点站,只是在院门口拐弯的时候,速度快了点,弯子又打急了点,那车子,便一下子就挤在了大门边的墙柱上。

    等我听到惨叫的声音,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出事了,出大事了!……

    (插话:郑主任你别……别激动,慢慢讲。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听出来了,出人命了是不是?)

    两个,两个人。在汽车站门口做小生意的摊贩。……一死一伤。

    我当时吓得呀,连刹都不会踩了,小腿直抖。等汽车停稳后,我想站起来,可连身子都站不直。

    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追究责任。因为我还在实习期,实习驾驶员是不负责任的,所有责任都由教练来承担。所以当天,他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一带走,就进了看守所。后来传出消息,说已被刑事拘留了。那时候驾驶员少,出事的也少,所以传言很多。最一致的说法,就是搭进了人命,死了人,他进去了就别想简单地出来,要经过公、检、法,一关一关,最后还要送去劳改。

    听到传言,我心里的滋味啊,真是没法表达。出交通事故的是我,挤死人的是我,可去顶罪的,却是他,还要被送去劳改。那一阵子,我不知道在家哭了多少场,有被吓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觉得他实在是太委屈。所以啊,就特别想去一趟看守所,去看他。

    和单位领导说了,自己也跑去过,但根本就不可能。

    后来,就是一步一步走司法程序,果然经过了公、检、法,他被判刑了。还好,判的是缓刑。刑期虽然有,但不必继续坐牢。单位这头,知道他的冤屈,照旧接纳他,但不让他开车了,让他做修理。

    我心里的过意不去,可以说与日俱增。在单位见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如果是开车,大家都在路上跑,也好了,一天见不上一回面;出了事以后,单位领导就给我调动了工作,又去干修理工了。这一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反而多得很。所以,从见到面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天中午带菜,我作了变通,都要多带一份,是为他带的。那时候我们单位还没有食堂,每天中午要自己蒸饭、热菜。他开始还推辞。可我一再坚持,渐渐地,他也就接受了,不再从自己家里带菜,只是蒸自己的饭。

    想想也是,一个未婚男子,每天下班回家,还要准备下一天的菜,也挺难的。

    因为天天在一起吃饭,已经成了固定的模式,所以本来分作两份的,嫌麻烦,干脆就不分了,就着一个菜盒子吃。这样的亲近感,别人感觉着很明显,我们自己,倒还没把它当回事呢。他们班组那几位,人也自觉,见我去了,就干脆把他们休息的房间让开,留给我们。时间不长,顶多一个来月吧,外面就传开了,说我和他天天吃住在一起,已经正式开始谈恋爱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年轻人对这些都习以为常,不太在乎;那时候不行。这些议论传到我耳朵里,我觉得特别难堪,特别刺耳,也感觉到特别丢人。吃在一起,我不怕,我就怕人家讲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怎么可能“住”在一起呢?真是太恶毒了!

    实际上,我心里一直不甘,一直想通过学习,考出来;受到我的影响,他也开始看书了。所以每次去他那边,除了带饭带菜,我还带上复习资料,政治,语文,数学,凡是要考的课程,尽量带上,抽中午休息时间,复习一段。别人讲我们吃住在一起,这个“住”,就是指的在一起复习吧。可从他们嘴里讲出来,实在是难听!

    所以,为了避嫌,我就对他说,人家开始议论我们了。我的话讲得并不明朗,但他立刻心里就有数了,因为他也听到了风声。他朝我点点头,意思不太明确。后来我反应过来了,他是把话留给我说,他不想跟我直说。

    我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为我,关了七十一天。我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的。”

    我说得很动情,几乎要哭出来。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毕竟在一个单位,想见面,机会不会少的。

    (插话:这就滑稽了郑主任,你们就是谈对象,被人家放在嘴里嚼,又能怎样?不就这么回事吗?)

    也是啊。可那时候,思想旧,总感觉着岁数小,二十岁还不到呢,不能随便谈恋爱;而且,也不大往这方面去想。说实话,开始还是以歉意为主,对他的感情,挺复杂的。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

    不仅是分开了,还刻意地互相躲着,不见面。不见面,谁还能说我们谈对象?

    这样一来,时间也多了,可以集中精力复习了。

    顶多过了一年,我参加了招干考试。那时候考试机会多,只要有成绩,就不怕没有机会。我只参加了一次考试,就考进了区机关。家里人为我高兴,我自己,还真没有感到什么兴奋的。临走前一天,我在单位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考出去了。他说他已经知道了,这几天单位里传的都是这件事。我就拿着话筒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又说了几句祝贺、向我学习之类的话,我们便结束了通话。

    这一结束,就是好几年。那几年里,我们不但没有走动过一次,也没有通过一次电话。我说不上是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没去找过他。有时候也真想去找一找,可就是不好意思;觉得要找,也应该是他先来找我。倒是,从以前的同事那儿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说他也一直在积极准备,考过两次,可都不理想。

    这中间,已经有人为我介绍对象了。但我不答应,凡是别人提起,我都一口回绝。我们机关里有一位老大姐,以看着我们成长自居,但人是热心人,一点都不讨厌。很专断地为我介绍了一个,是省级机关的,说必须去见面。去了,看看,人也很不错。回来后老大姐问我,我说人是不错,就是找不到感觉。老大姐说,那就行了,要的就是找不到感觉的感觉。——你看,不讲理了。不由分说,就叫那人主动来找我。

    算是谈起来了,说不出什么滋味。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一次偶然,我这一辈子,可能走的就是那条既定的路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医院里见到了他。当时他是带他父亲去医院看病,正在输液室里挂水,而我,那天发烧,也去挂水。突然见到,很吃惊,连心跳都加速了。当时我头晕得厉害,他问我来干什么,我强撑着,没说是来看病的;因为说了看病,就要挂水,要在输液室里一起待上一两个小时,这时间,怎么过啊!

    ——你看矛盾不矛盾?又想见他,又怕见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就在输液室门口谈了一会儿话,互相问了这几年来的情况。才知道,他也考出来了,去了高新技术开发区的一家企业,目前还是合同制的,不是太稳定。我当时跟他聊天,只是心不在焉。为什么心不在焉呢?因为我已经有对象了,心很虚。

    我承认,我对象的条件要比他好;可是谈对象,还是要凭感觉,没有感觉,怎么谈呀!况且,他一出现,把我的生活节奏全部打乱了!

    没办法,恋爱根本别指望再继续下去。但我又不知道他到底成没成家,要是成过家了,我的想法,不就变得滑稽了吗?这样一来,心思乱了,恋爱更没办法谈下去。

    过几个月,要到春节了,我忍不住,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我说:“快过年了,给你打个电话,问个好。对了,顺便,也向嫂子问个好。”

    我这说法,其实是最没能耐的,既庸俗,又生硬,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有多无聊了。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最后一试,也只能这样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是苦笑,说哪有嫂子,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他始终不问我处于什么状态,倒是为我免去了许多尴尬。不过他后来突然提出来,要和我一同去看一场电影。我愣了一下,答应了他。

    那时候,虽然电视早已普及,但看电影还是年轻人交往的主要方式之一;男女恋爱,也多是以看电影为主。

    那场电影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坐在我们后面的,竟然是我对象的父亲!——你看,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第一次“越轨”,就被人家抓了个现行!幸亏是他父亲,要是他母亲,当场不出我洋相才怪呢!

    事情闹得很低级,很丢份,闹到了介绍人那儿。

    老大姐特别严肃,关着门把我好骂了一通,说我不道德,不讲“五讲四美”,甚至说,要把这事反映给单位领导。我被她骂得,当时就哭了,委屈得一塌糊涂。她以为我是在反省,反过来又安慰我,说知错就改,改了就好。我说,我不是因为知错,我是认为,我一点儿都没错。

    然后,我就把我几年前的经历讲给她听。她听了,也感动了,并且掉了泪。

    她一掉泪,事情就好办了。我求她,求她去我对象那儿,跟他讲清楚。老大姐是个爽快人,真就去了。

    看看,多利索的一个人!谈了一年多的恋爱,她一去,快刀斩乱麻,断了。

    后来,我们,我和我的这一位,就正式谈起来了。当然,后面还有一些磕磕绊绊。前后啊,都不止十年。

    (插话:你这叫什么十年啊?你这叫“伪十年”!前面那些年,根本就是连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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