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重-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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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长说的话还真的兑现了,一大早,他就和几个穿戴讲究的人一起来到村里,经介绍说,有个人是县里的什么部长。这些人来了就安排人在门头上挂上了“江玉天同志永垂不朽!”的大横幅,在大门两边还粘贴上了白纸黑字的长长挽联,这样不仅把气氛营造得庄重肃穆,也把这个仪式搞得非常正规,上了档次。村长招呼着大家都往门口站,尽量往前站,这样显得人多。人多了,再一集中起来,就有了气势,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些都是我们家的面子啊!乡长喊一声,向江县长默哀。我们都学着电影电视上那些人的样子,把头低了下来。响器班子竟然也能吹出一段哀乐,“呜啊呜啊”低沉地在门前打谷场上回荡着。我们心里都很难受。我偷眼看看江玉水,他的脸色暗淡,下巴紧紧抵着胸前,两只手自然下垂着,好像心事重重的。哀乐结束,紧接着,乡长就请县里的部长讲话,部长说他代表县委给江玉天同志致悼词。他正儿八经地对着手里的一张白纸念着,语气十分沉重,语速也非常缓慢,他说大伯是个好领导,好同事,好兄长,好家长,好邻居,说大伯人品优、境界高,总是牺牲自己奉献他人。说他当年自己要求退出职务,坚决要求回乡安度晚年,不愿给组织给同志增添麻烦,体现出共产党干部的高风亮节,是大家做人做事的好榜样。他把大伯说得像个完人一样。我抬头偷偷地看他,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说的都是真心话。部长刚开始瓮声瓮气地说话时,天上就零零星星地飘下雪花,中间还夹带着几个雨滴,仿佛上天也因为大伯的逝去感到悲伤一样。听到部长这样评价大伯,我们很受感动,感觉到以前对大伯的认识是错误的,感觉到大伯站的位置高,就是比我们高大,不是我们一眼能看清楚的。我们家里能有这样一个人物,是我们的光荣。部长最后说,江玉天同志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我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一阵悲痛,我看到不少人已经在哭泣、大哭、痛哭,我的眼里也是泪水充盈。场面上的事情做完之后,乡长和县上的领导就冒着已经大了起来的雪离开了。我们一起向他们鞠了三个躬,算是答谢和送行。

    接下来的各项事情都有具体规定,有的是约定俗成的,有的是长辈们根据自己感觉确立的。堂婶把几床新被子抱过来铺在棺材的底部。堂哥把大伯的骨灰盒从遗像后面捧过来,放进棺材大头的一端。旁边的人把几套新衣服抱过来,一层一层盖在骨灰盒上。堂叔还把大伯喜欢的麻将、老花镜、一本书拿过来,也放了进去。这些东西都代表着大伯生前所热爱的人世生活,也是为了保证他老人家到另外一个世界以后能够继续过上充实、快乐的日子。

    抬重的几个人已经聚集了过来,他们把棺盖从地上抬起来,往棺材口上盖。这一盖上,我们真的就永远见不到大伯了,哪怕是这一捧轻飘飘的骨灰。悲痛欲绝的大伯女儿、媳妇、侄女等,再一次放声大哭了起来,有的还往这里扑,像是要阻止这个最后的程序。抬重的人不为所动,他们表情凝重,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表姑武小凤也加入女眷们的行列,失声痛哭着,显得异常的悲伤。旁边的人狠狠地骂这些人,骂她们不懂事,粗暴地把她们拨拉开,把盖子盖上了。

    锣鼓喇叭响了一阵,龙套跑完,正角就要上场。现在屋子里的各项准备工作做完了,抬重的人神情肃穆地走了上来。像是要打一个重要的战役,先要进行排兵布阵一样,八个人按照“山人”的指示站到了八个方向,前面四个,后面四个,分左右排定,非常整齐。他们的脸都拉得长长的,严肃之中好像还有点惧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远房伯伯指挥他们套绳子,拴大扛子,再套上上肩膀的小圆杠子。江玉水站在右后方一根杠子的后边。前面的人要打号子,大家好一起用力抬起。那个人喊了一声“准备!”江玉水撂下杠子就往后面跑。大家都把头扭过来看,堂哥来了一句“懒驴上磨”,表姑武小凤立即蹿了上来,冲着堂哥叫道:你怎么说的?你怎么说的?你也几十岁人了,是吃粮食长大的吗?我的几个堂姐赶紧上来拉住她。武小凤挣脱了他们,扑通跪倒,对着棺材一边哭一边诉说,我的亲表哥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你怎么就不能来可怜可怜你亲表妹吗?你妹婿得了前列腺你知道吗,他一着急就想尿你知道吗,他天天跟我说他总觉得还有一些尿憋在身体里你知道吗?他都这样了还来抬你,你儿子吃人饭不说人话,你知道吗?

    正哭着,江玉水回来了。他先一愣,然后上前一步,弯腰,伸手,将武小凤一把拽起,再一把把她搡到人堆中,接着冷着脸看了看大家,低下身子捡起杠子,托到肩膀上,一点一点直起弯曲严重的身子,跟上了大家的节奏,一起把棺材抬了起来。

    几个人把这个叫“老家”的棺材一抬出大门,里里外外闹腾得更厉害了。响器班子的人身体里像是打进了鸡血,立即鼓上劲表现,他们跑到棺材的前面,把曲子吹得更加激昂,像进行曲一样催促着人们向前走去。哭喊的人也提高了音量,紧紧地跟着,仿佛在追赶大伯。抬重的人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都看不见,他们认真、用力地迈出每一步,仿佛这每一步都要与他们此刻的身份相匹配,扛着肩上的千钧重担一脚一脚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像钉子一样把地上钉出一个一个的坑来。堂哥捧着大伯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我们堂兄弟十几个则紧跟在棺材后面,和女眷们掺杂在一起。接着是其他亲戚,然后是庄子里的人,乡里的人,大伯及堂哥的朋友、同事等。

    在出门前,几挂鞭炮和烟花就炸开炸响了,在路上,每隔两百米就再放一个大烟花。前面的人一律穿着齐身的孝服,后面的人头上也戴着大小不一的白首巾,白压压的一大片。还有很多狗,不知道是堂哥家养的,还是其他地方来的野狗,跑到田地里,不远不近跟着,时不时站住昂着头,向我们或者向天上“汪汪”地叫上几声。庄子里的路是小路,再深入一点就只有田埂了,人们走在这窄窄的路上,一人一行地排成一排,像一条长长的白色飘带在田间弯弯曲曲地飘荡着。庄稼早已被收割,麦子还没有形成气候,一眼望去,田地里空荡荡的,这长长的白色飘带浮动在上面,非常有视觉冲击。

    抬重的人在这样的路途中行走更加困难,他们大多斜着身子,干脆走到了又软又松的麦田里。他们是中心,是强大的气场,他们明白肩上的重担,他们把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威仪,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不仅如此,为走出赫赫声势,他们在领头的带领下,有板有眼地唱起《上山谣》:

    哎哟嗨哟,哎哟嗨

    好日子哟,是今个啊

    斗大的星星掉下来

    田冲里的青烟冒上来

    一二三啊,四五六啊

    七七八八到大九啊

    一条大路通上山啊

    山上的神仙你一个啊

    哎哟嗨哟,哎哟嗨

    哎哟嗨哟哎哟嗨

    麦子收了,稻子要栽

    走得快你啊来得快嗳

    富人家里你好投胎嗳

    一二三啊,四五六啊

    七七八八到大九啊

    一条大路通上天啊

    天上的神仙你一个啊

    哎哟嗨哟哎哟嗨

    歌谣不悲不喜的,像是在劝说,像是在安慰,也像是自说自话。天是什么呢,神仙又是什么呢?我脑子里有很多东西纠结在一起。伯父真的能像神仙一样住进一个高山,或者上了天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我不相信。那么轮回呢,人也像植物一样,离开了枝头就成种子,就是所谓的起死回生?我同样也不确定。

    我抬头看天,天灰白,像冻住的冰。雪从这“冰”里散落下来。还没出村庄时,雪就变大了,雪片像麦穗一样,成条成条撕扯着,在半空飘浮、舞动着,像是老天布下了一个白茫茫的雪阵。大雪慢慢把田野里铺上一层白,使天地之间变得干净而纯粹。雪把所有的人都罩住,人们的头上顶着雪,肩膀上扛着雪,手臂上挎着雪,背上披着雪,仿佛每一个人都穿上了天然孝衣,成为雪地上天然的一个分子,沉陷进了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之中。只有天才能有这么大的能力,才能这样瞬间统治了上上下下。

    路不好走。路不仅窄,而且高低不平的。雨夹雪一下,路面有点滑,身上不挑不背的人走路都很难稳当,肩上像有千钧的抬重人,走出的每一步更是十分艰难。他们唱歌、喊号子,既是为了用力一致,也有解压放松的原因。原本就有点打滑的杠子,在雨雪的作用下,一时滑到这边,一时又滚到那边;一会前面重了,一会后边又重了。抬着,走着,有人换肩,有人换手,有人挪一下受力位置,于是就出现了步调不一的情况,有的人因此被拖拽向后仰,有的人被推搡向前栽。步子一乱,他们相互埋怨起来。你说他不出力,他说你脚迈得不对;你说他眼睛不好使,他说你腿脚不灵便,说着说着就恶语相向了。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相互迁就着,坚持着向前挪动。江玉水在这几个人中,也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的,能看得出,他憋着劲,用上了最大力气,努力把每一步都走稳当。没走出多远,他们的头上就有热气冒了出来,脸上也渗出了汗水。我能想象到,里面潮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是多么地难受。我在心里也十分感激他们,敬重他们。

    江玉水就是在这个时候跌倒、撂下肩上的杠子的。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要的时刻,这样不顺利是多么不吉利啊!更何况,你江玉水又是这样一个特殊身份,再加上堂哥的暴烈脾气,他能不生气不动粗吗?他当然要把脚踹上去的。

    就在堂哥即将把脚踹到江玉水身上时,跟在旁边的“山人”一把抱住堂哥,说使不得使不得,后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呢,还要他起来抬的,踹倒了他,收不了场,后面的事就麻烦了。堂哥只好把脚收了回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山人”走上前去,贴着江玉水的耳朵说了几句,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江玉水扭头看着“山人”,愣怔了一会。这一会,在这寒冷的气息里,仿佛一年,仿佛一世。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捡起了他的杠子,低下身子,把杠子再次放到肩膀上,再次躬着自己身子慢慢挺直,在前面的人一声号子下,把大伯重重的“老家”又抬离了地面。他们像是在雪阵中穿越,既壮观又有悲意,使这个雪地变得复杂了起来。

    抬重人的千辛万难之后,棺材终于抬到了地点。在挖好的墓穴上方,“山人”捧着罗盘定位,八个人仍然把棺材抬在肩膀上,咬着牙坚持着,按着“山人”的指示调整着棺材的位置,直到“山人”说好了,他们再缓慢地往下放。往下放的过程中,“山人”仍然站在旁边指挥着,说“放,放,放”,抬重的人就一点一点矮下身子,棺材也跟着向墓坑底部落下去。堂哥江重贵已经先下到墓穴里面,跪在前端,面对棺材,举起双手做出承接的样子。像一个庄重的仪式,棺材缓缓地下着,进入了墓穴,落在了坑底。堂哥已经退到了最后边,八个抬重的人在“山人”口令中同时抽出绳子,抬重的任务算是圆满结束了。堂哥也在“山人”拉扯一把中跳了上来,和抬重的一起退到一边。

    孝男孝女们又哭成了一片。

    我拉过“山人”问,你刚才跟江玉水说了什么?“山人”故作高明样子,他笑笑说,我能说什么啊,我只能吓唬他,我说人都要老的,你以后也会有这一天的,你也要别人把你抬到地里的。你现在不抓紧起来,不把老江县长抬走,以后轮到你了,你想想,别人会把你抬到地里去吗?

    听“山人”这样一说,我的脑子短路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茫茫的雪地,看看忙乱的人们,我又发了一会呆,走了一会神。

    从不认命的江玉水能怕这个?!

    我想起我考上大学时,江玉水和表姑武小凤去给我礼钱的情景,我实在想不明白,江玉水的思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他心里,到底什么东西,才是人的一生之重呢?

    我再拿眼找江玉水。江玉水远远坐在一棵树下的田埂上,他不再看一眼这边已经进入地下的“敌人”,而是独自在那儿一抽一抽的,像是在痛哭。他的感情同样让人不可思议。表姑武小凤站到了他的旁边,我听到她说,你把表哥抬到了这里,也对得起他了。江玉水仿佛没听见,继续抽着他的肩膀。我越发不能理解他了。表姑没有在意江玉水有没有回应,她继续说道,表哥进到土里了,他一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唉,想想也是,一个人死了,都没有人来抬他,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江玉水抬起了头,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竟然放出声来,“嗷嗷”地嚎哭起来。大伯出殡的这两天,江玉水哭了几次。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动不动就大哭呢?我能看得出来,他很痛心,像是真的遇到了极为悲伤的事情,有一种绝望的味道。我的心里突然涌出酸酸的感觉,下意识地向他走过去。

    雪仍然很大,还有风,把雪片吹散在上空,杂乱无章又无处不在的样子。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大家都在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江玉水这边的一切。只有瘦弱的表姑站在他的面前,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像慈爱的母亲一样在安抚他。江玉水低着头,仍然在抽泣着。他们的背都已经驼得很厉害了,脸又黑,虽然都戴着帽子,完全白了的头发仍然触目惊心地挤了出来。我心里一阵收缩,痉挛一样地疼痛。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突然感到一直在绷紧的东西松开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支烟,叼在嘴上,摁着打火机,一股热焰喷过来,热烘烘地照着我的脸。我猛吸了一口,把两支烟都点着了。我走到江玉水的跟前,从嘴巴里拨出了一支,递给他。

    江玉水抬起了头,眼神直愣愣的,目光浑浊得像门前那个刚刚被鸭子搅动过的池塘一样。他足足看了我有两分钟,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想起来什么,再一次痛哭起来,质问似地大声向我吼叫道:江老怪走了,村子里的人都走了,你说说,你说说,你们有哪个,以后能专门回来抬我啊?!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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