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婴垣篇南北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留在我娘身边随博衍军镇守边关已有三载,三载光阴被春邑的莽莽黄沙刮得呼呼响,我心中那点子小纠纠也被刮得无影无踪。原本我是打算等老伙计回到我身边,我就骑着小跟班送我的小毛驴去邢国瞧上一瞧,听小跟班说,邢国春来烟雨飘摇,不像春邑,一年四季无论何时推开窗都会挨上风婆子一个响当当的嘴巴子。起初我不信,春邑随是荒凉了些,好歹人家名唤一个春字,兴许人家春日别有一番景致呢?我同小跟班说这话时,小跟班坐在石头堆上阴揣揣地笑了两声,噙着一脸坏笑回了副帅府,只留给我一句轻飘飘的“若是不信我的话,你一试便知。”我当然不信她这个邪,春天来时,我掐好了时辰推开窗户探出个脑袋望外瞧,结果挨了一顿嘴巴子不说,还吃了一嘴风沙,噎得我一连好几日都讲不出话来。我娘憋着一脸笑问我如何了,我摆摆手做出一副烦扰不堪的样子对她道:“昨日夸了李叔叔的小女儿长的好看,回来的路上被小跟班摁在地上打了一顿。”结果我娘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挨了几顿嘴巴子后我终于信了这个邪,我一个堂堂的游侠儿本该踏马春风荡尽天下不平事,谁知被小小边邑的风摁在墙上一顿收拾。唉,有苦难言,心中抑郁,我关上门窗把自己缩在房中,连小跟班带着香喷喷的烧鸡来寻我骑马我都懒得理会她。跟她说了她也不知道甚是一个游侠儿难以言表的痛。

    第二天晚上,我那不争气的肚子敲起了木鱼,咚咚咚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脑袋上,硬生生把我从梦中敲醒。我犹豫了半晌,还是猫着腰溜出了房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去偷,呸!是去拿点儿馒头垫垫肚子,我师父讲过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生死面前,骨气算不上是甚东西。等我偷偷掀开锅盖时,白茫茫的热气迎面扑来,嗳呦,锅里煮着香喷喷的面。正当我就着锅胡吃海塞时,门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我娘的声音,把我吓得一哆嗦,我差点儿没被噎得当场去见我那死鬼老爹。我嘴里一口面还没下肚时,我娘已经一把拽住我的后脖领子,将我拽去了城楼,不得不说,跟夜间的风比起来,青天白日里风婆子带来的一顿嘴巴子都算不上是嘴巴子。春邑白天的风像是嗅到了烧鸡香味的橘老爷用它那毛茸茸的尾巴蹭我的脸,夜里的风则是橘老爷一脚丫踩在我的脸上一顿摩擦。

    我被我娘拎到城楼上时,她负手凝眸望向远处巍峨的山原,不知在想些甚,眸中凝起一片我看不懂的深沉神色。她对我道:“小竹,你是不是厌烦边邑的风沙?”我连连摆头,忙着道:“谈不上喜欢,说厌烦那倒不至于。”

    远处的风沙呼啸而过,我娘眨眨眸子,回首望了我一眼,望见我哆哆嗦嗦的站在风中对她挤出一抹笑,她摇头轻笑,道:“你这小子,人小鬼大,去骗骗小姑娘是你的本事,想骗老娘,你这如意算盘怕是会碎。”我娘问我闭上眼睛会听到甚动静。这还用细想?想都没想我便直接告诉我娘不管是阖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这边邑铺天盖地都是风沙声。然后我娘就笑了,笑得两只眼里泛起了零星碎光。她扬手指向风沙对我道:“于大尧的百姓而言,春邑荒僻,花木凋零,终岁只闻荒风声,你们不喜欢着风声,觉着风声过于凄凉,没有繁华王城的管弦丝竹声悦耳。对我而言,却不是这样,能朝朝暮暮听到边邑的风声,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说到这里,我娘就不讲了,扶着冷冰冰的城墙慢悠悠走下了城楼,将我一个人丢在风里发怔。我问我娘,为何能听到风声是一件极好的事,能听到歌声、笑声难道不是更好的事吗?可是那时我娘没有回答我,只是噙着一脸笑意对我道:“娘希望你永远都不懂。”

    多年以后一个飘着漫天飞雪的冬日,站在城楼上望着被胡儿围得水泄不通的城门,我忽地想起了我娘的这句话,于遍野苍凉、满目哀嚎中,我顿悟我娘曾在城楼上留下的这句话。

    边邑的风沙从不会停,倘若有朝一日,你没有听到烈烈风声,并不意味着春雨要消融朔风,而是国门将要陷入胡儿的马蹄下,厮杀声、战鼓声、恸哭声交织成天地间最为惨烈的画卷,莽莽风沙不过是被画卷掩盖住的一线微不足道的墨痕。我也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这句话,可是那时,昔日教我骑马射箭结草环的许多人都已经扶着城墙慢慢的走下城楼,离开了我的身边。

    春弗六年夏,我的老伙计回到了我的身边,接过老伙计的那一刻固然欢喜,可是我这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从未有过的失落。坐在姥爷身边陪他吃了半个柿子饼后,我才终于明白,我已经被春邑的风沙揍得老实了,在这三载光阴里,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把这座土城当成了我的家,愕然间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有三年没有想过大尧的江河湖海了,嘿我这贱骨头!就这样,折服于春邑的风沙,我心甘情愿的留在了春邑。

    我不是我娘的亲儿子,我姥爷也不是我娘的亲老子。话说回来,我头一次见着我姥爷的时候,我被他吓得跳了起来,拉着小跟班的袖子往外跑。这真不怪我胆子小,是我姥爷生的着实吓人。我姥爷浑身肌理发青,肌理之下布着一根根骇人红丝。他额上有一块模糊的疤痕,虽然我娘不说,但是我瞧得出来,那是一道用滚烫的铁烙上去的伤,没等伤口上的痂结好,这道痂就被撕了下来,如此繁复撕扯肉痂,我姥爷的额上才会有一块模糊的红痕。他眼中只有一片灰瞳,只瞧得见眼前一片模糊景象;耳道有旧伤,听不清声响,我最难过的是我姥爷的舌头只有半截,讲不了话,也尝不出烧鸡的味道。若是让我有生之年碰见了将我姥爷祸害成这模样的狗贼,我定要将这狗贼的手脚打断再扔进泯水里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姥爷神志不清,认不出人,也不知今夕何年,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拿着一叠柿饼坐在后院的竹林中发呆,有一次我从马上滚下来,第二日去给我姥爷送柿饼送得晚了,瞧见那小老头耷拉着背缩在石凳上掰着手指头,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讲些甚,望着姥爷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心中一酸,被沙子迷了眼,无端淌下两行泪来。我把柿饼塞进他手里的时候,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指头,我听见他最终嗫嚅着一个“一”字,我挠挠头,对他道:“姥爷,你吃罢,这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柿饼,我没偷吃。”不知为何,我觉着那一刻姥爷的神色瞧来莫名哀伤。

    我曾以为姥爷最是欢喜我这个天天给他送柿饼、趁着我娘不注意还会捎上一壶小米酒给他的外孙,没成想姥爷在见着小跟班的头一回就把心偏到了小跟班的那一边。那一日春邑下着大雪,小跟班披着鲜红的披风,提着她娘做好的奶糕子来竹林里寻我。我正在给姥爷梳头,小跟班站在院门外喊了我一声,红亮亮的披风就这么荡在风中。姥爷哆哆嗦嗦的将手中那半块柿饼递给了小跟班,我听见他最终嗫嚅着一个“竹”字。我对姥爷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我不知道他为何每次吃柿饼都会留下半个,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望着海棠花落泪,如今又不知道他为何会对着小跟班喊我的名字。也罢,只要姥爷醒不过来,我愿意陪他打一辈子哑谜。

    第二年清明,我去郢都给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姑姑上一炷香,临行前,我娘给我整理行李,我就扒着门板嚼着烧鸡看着她忙忙碌碌。等到一条鸡腿啃完,我对她道:“娘,叔爷喊你回郢都看看呢,他说三叔生了一双女儿,四婶又同四叔拌嘴打坏了一扇玉屏,五叔还是死皮赖脸地追着那冷面寡妇不肯放手,六姑说她有些想你。”我娘埋头给我收拾行李,漫不经心地说她知道了,她脱不开身,喊我带上一堆贺礼去江家,说她以后会挑一个不忙的日子回江家看看的。我撇撇嘴嘟囔道:“忙忙忙,你这个借口用了好几年了。年年都是我给你想借口应付叔婶们。”然后我娘的鞋板子就甩到我的脸上来了,幸亏我躲得快,不然小跟班又得替我娘背一次黑锅了。我呲溜一声夺门而逃,然后贱兮兮地探出半个脑袋问我娘:“娘你真的不回一趟江家吗?”

    我娘举起了鞋板子。我知趣的缩回了脖子。我娘忽地唤住我。我扒着门问她何事。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去郢都的路上可是途经临丘?”我咬了口鸡翅,点点头。我娘将头埋得更深了。她缓缓道:“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盒临丘的木樨糕。”我当即就愣住了,大冬天的哪里有木樨?我娘强词夺理道:“没有你不会想办法去找?”算了算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同女流之辈计较甚,大不了就在临丘住下了,等到来年秋天再回春邑。谁知我竟然真的拿回了一盒木樨糕,临丘的山中生着一株四季都开花的木樨树。我想问问我娘她为何会知道这株木樨树,但瞧见我娘孤身坐在院中慢慢吃着木樨糕,吃到最后,越吃越慢,眼中泛出隐隐泪光,我就不忍心去问她了。

    春弗七年的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将一地黄沙都盖在了身下。春邑从一个小土城变成了雪城。那一年的除夕,军中欢聚一团,将军叔叔们变着法儿的使坏,将我灌得晕晕乎乎的,走个路都趔趔趄趄,叫小跟班看了好大的笑话。我娘坐在女眷那头,隔着晃悠悠的人影含笑看了我一眼,没说甚,只低着头同四周的夫人说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小跟班央我娘莫要去劝阻将军叔叔们灌我酒,她想趁着我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问我几个问题。小跟班揉肩捶背将我娘一顿好哄,我娘竟然应了她。这小妮子真是坑惨了我!她想听的话没有从我的口中套出来,倒是我喝得七荤八素的,满眼人影乱晃。我娘过来扶我回家时,我醉醺醺的问她:“娘,我爹当年为了救你是怎么死在穆合的冷箭下的啊?”恍惚间,我好像瞧见小跟班脸上的笑意蓦的凝固,满屋子欢声笑语渐渐止息,于这死寂一般的沉默中我又抓着我娘的袖口问了一句:“娘,我李叔叔说,你从前穿一袭绿衣,为何你后来常年穿着一袭玄衣啊?”我娘默然抬首望向夜空中的飞雪,眸中渐渐晕开一片片我瞧不懂的温柔缱绻。望着漫天飘雪,月华拂来阵阵朔风,吹得我娘淌落两行滚烫热泪。她的唇边悄然绽开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对我说:“不敢披绿衫,怕念起旧时人,不敢着银衣,怕忆起那一日的风雪。”

    旧时人是何人?江洵,还有呢?那一日是哪一日?陈历十七年腊月二十七日,钴鉧山前,残阳如血,狼烟滚滚。一骑银甲破云踏雪而来,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道血口,救出一千博衍部众。

    那时他乘风而来,手握长枪横眉冷目击溃胡蛮,披着一层皎然银辉向她伸出右手,眉梢挂着一弯轻柔月色,眼里荡开一圈又一圈澄亮涟漪。

    那时她跪在一片血泊中,艰难地昂起头,朝他伸出发颤的手,隐隐泪光中跳动着欢欣雀跃。

    他对她道:“殿下,我不会让你久等。”

    她对他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金恩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可惜藏在暗处的穆合扣动了弩。她嘶声痛嚎扑向他时,为时已晚。

    钴鉧山,孤墓山。

    于这漫天飞雪中,有人抱着冰凉的尸身嘶声恸哭,哭到最后,声嘶力竭,热泪滴在绿衫上,沾湿了片片早已干涸的血迹,又被烈烈朔风拂去踪迹。那一袭绿衫抱着怀中人一动不动地跪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面如死灰、眸中空寂无光,眉上、肩上落满雪花。

    不敢穿绿衣,怕黯然神伤,想起给自己做衣裳的姐姐。

    不敢披银衣,怕心中大恸,念起曾将银簪插进自己发间的浪荡儿。

    七年的光阴淌过,春邑的风沙依旧如昨,仿佛要揪住行人的衣襟甩上几个嘴巴子才痛快,城门外,浩荡长烟徐徐而上,莽莽黄沙扑面而来。远处的雪原上躺着一片亘古不醒的宁静。远天一片残阳当空,万里无云。

    黄尘清水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