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绿-十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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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说稿费之低——《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嘛。

    今年的中秋佳节很有趣儿,第二天又逢国庆。据说这种中秋、国庆紧相连的趣事,要等19年,到2012年才会再现。

    这次两个节日连着过,趣事不少,感想也有一些。

    国庆节晚上,我看了一阵月亮,果然很圆。是不是比十五的月亮更圆?肉眼无法测量,姑且不论。然而,《十五的月亮》十六元,这种怪事却涌上心头,越不愿意想它,它就越来纠缠。

    案头放着一本新版畅销书,据说读者褒贬不一,我只看了个头儿,没资格参加争论。不过,这书里有几句顺口溜,“扭扭屁股也赚钱”,的确来自民间,而且不是假话。呜乎,《十五的月亮》啊,这么好的歌儿,才给十六元;而唱那粗鄙的流行歌,演那笑过之后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小品,一次出场费却成千上万。这已经不是什么社会分配不公的经济问题了。小心啊,一个不尊重文化的民族,会变成愚蠢的民族。

    另一件趣事,报上登的,一盒月饼上千元。什么馅儿?据说是蝎子、蚂蚁、王八蛋。王八蛋也没有这么贵呀?又据说,包月饼的是一张金箔,九九九九的赤金,送盒月饼,等于送你一只金戒指。上级查下来,你就大声说:“我可没受贿呀!中秋佳节嘛,朋友送盒月饼也不让收吗?”唉,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面了,同样会变得愚蠢,没救儿。

    再就是巧合,敝人对“十六元”特别敏感。旧事重提,1958年底,我被我热爱的部队以“莫须有”的罪名复员处理了,失业一年(当时还没发明待业这个词儿,为尊重历史,只能说失业),重新就业时,月工资56元,按大学生待遇。两个孩子的托儿费57元,发生一元钱的赤字,这可怎么办呀?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既然有了孩子,当然还有个妻子,她无端受我牵连,也复员了,重新就业,工资40元,按中专生待遇。豆腐账这样算:40-1=39元。我们小两口儿的衣食住行全从这39元中开支。说具体点儿,为简化财务出纳手续,我每月领了工资,上交40元给妻子,加上她的40元,由她去精打细算,应付房租水电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牙膏肥皂火柴邮票汽车月票托儿费;敝人留下16元生活费,解决我本人的一切花销。

    且慢,话还没说清楚。我在部队时是宣传助理员,此时在农机研究所当科技秘书,不懂技术,只能自学,包括去农机学院旁听——白天听课,夜晚完成秘书的全部工作,所以不能回家。这16元也就要解决我的伙食费,一张汽车月票,抽6分钱一包的蜜蜂牌香烟,喝8分钱一两的玉米秸烧酒,好赖也算个知识分子呀,我他妈的还会写信,一封信就得多花8分邮票钱,幸亏信纸信封可以白用公家的,“四清”运动当中只要坦白交待得彻底,就宽大为怀,不划“四不清”干部,只算“小拿小摸”问题,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我对这“十六元”特别敏感,还因为敝人每月56元的工资不肯涨价儿,一口气儿坚持了18年,直到打倒“四人帮”,才“微调”到62元的水平。难怪农机局长说我是“物美价廉”的好干部了。他这话说得有根有据。本来嘛,敝人1949年参军,在部队荣获4枚银质军功章,在农机局是先进工作者,没犯过任何错误,身高一米八的男子汉,一月只消费“十六元”,这样便宜的打工仔,您打着灯笼走到爪哇国去也雇不着啊。

    为这“十六元”,我还挨过几次批评,实在冤得慌。一次,农机研究所接受了为拖拉机设计配套农具的任务,敝人爱开玩笑,说我的鞋就不配套——春天脱了棉鞋穿凉鞋,秋后脱了凉鞋穿棉鞋。所长大怒,说我给社会主义抹黑,叫我写检讨。我说,这是实情,咱们相处多年了,您见我穿过一回皮鞋、球鞋、单鞋、夹鞋吗?这双塑料凉鞋用火筷子粘过多少补丁?这双棉大头鞋还是部队发的哪!把这些情况都写出来,您打算给我发困难补助吗?

    “发!”这位所长是小八路出身,为人直爽,办事痛快,当天就发给我20元人民币,“去买双皮鞋穿。”

    他开始注意我的脚巴丫子了。可惜没见到皮鞋。就问:“钱呢?”

    “给我家老大、老二每人做了条棉裤。”

    又一次,十月了,我还光脚穿着塑料凉鞋。此时我已调到农机局管理处,处长摸摸我的单裤,“你还耍单儿哪!充什么愣啊?一过五十准得关节炎。”

    我腿上汗毛浓密,便拉起裤腿儿给他看,“没关系。您瞧,我穿着人造毛的毛裤,还有人造革的皮袜子哩!”

    结果惹得处长也发了脾气,“胡说什么!我就不信,你也是国家干部,能穷到这份儿上?少给社会主义抹黑!”

    唉,所长、处长,如此热爱社会主义,这倒不难理解,只是这些当领导的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儿幽默感呢?

    还有一次,孩子病了,我骑车驮着去医院,一查,急性肝炎,需住院治疗。敝人当机立断,把自行车骑到一家信托商店卖了50元,赶回来交了住院费。为此又挨一顿批。与前两次不同,批评者不是领导,而是妻子,“穷疯啦?卖车!看你往后怎么去上班?”

    “不怕,有现成的11路汽车嘛。”

    这“11路车”指的是两条腿走路。妻子听得懂,落了泪。

    直到1978年,我的第一个电影剧本开拍了,完全有可能得些稿费时,妻子才拿出100元存款来给敝人买了一套斜纹布的中山装,还有皮鞋,袜子,说是别在导演、演员面前显得太寒酸。想来惭愧,这竟然是我复员之后的第一套新衣裳。20年来穿的都是旧军装,绿的染成蓝的,黑的,又洗成灰的,白的。真正令我吃惊的,是可怜的妻子居然能从牙缝里节省下100元存款来。

    总算熬过来了。虽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元,总比我那个“十六元”强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在有钱啦,温饱有余,可是妻子说:“你这点儿稿费是爬格子爬出来的,跟人家‘扭扭屁股也赚钱’的主儿不一样。说句实话,马路边上剃头的,摆摊儿卖香烟的,修自行车的,擦皮鞋的,抹红嘴唇拉客的,都比你这当作家的挣钱多!甭老惦记着抽希尔顿、万宝路,喝五粮液、竹叶青,我看哪,干脆把烟戒了,逢年过节来瓶二锅头就不错。别忘了,一毛三一两的就是粮食酒,一毛七一两的散装二锅头,当年你喝过几回?人得知足。”

    可惜妻子没入党。否则,我真要选她当模范党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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