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老米并不老。
那时候是残酷的战争年代,风里来,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好,二十郎当的小伙子,打眼一看,怎么着也像是三十开外甚至四十毛边。
可老米不是。
老米的年龄看上去永远都比他实际年龄还小几岁。
老米长得白。是那种怎么晒也晒不黑的白。再加上他那副挺拔的身材,轮廓分明但又并不对比十分强烈的脸庞,还有那脸庞上不经意间流淌出淡淡忧郁的一对大眼睛,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老米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目光的焦点和话语中心。
老米一点儿也不老,可大家都喊他老米,因为老米的革命资格老。
老米的父亲是矿山上的地下党,老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分配一些送信、放哨的革命任务了。到十三四岁的时候老米也进了矿。老米从小有哮喘的毛病,不能下井。老米的父亲给老米在井上找了打杂的活儿,跟着师傅摆弄小推车、升降机,后来是柴油机、空压机,再后来还有炸药、雷管什么的。
老米十五六岁的时候矿山闹起一场大罢工,老米的父亲是主要领导人。那次大罢工最后失败了,因为出了内奸。
老米的父亲被内奸出卖,英勇牺牲。老米没有母亲,老米的母亲很早就病逝了。
为了保护烈士后代,地下党组织连夜把老米送进了部队。
老米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大方脸要带他到哪里去?老米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大方脸究竟是什么人。
大方脸是在大罢工开始前两天才来到矿山的。大方脸在老米家里开了一次会,那时候老米照例在外面放哨。
老米是老“哨兵”了,老米能准确地一下子就分辨出远处刷刷的草响是人在走还是野兔子在跑。只要有可疑的声响,老米就会立刻大模大样地站起来,一边掏出他那光溜溜的小弟弟摆出小便的姿势,一边悠闲地吹响口哨。
那是大罢工僵持的第七天晚上,老米的师傅突然来到老米家,叫老米跟大方脸走。
老米说:“我爸呢?”
老米的师傅摸了摸老米的头,轻轻地说:“你有你的任务,你爸有你爸的任务。”
老米就没有再问什么,跟着大方脸走了。
老米从小就学会了服从。服从组织,服从纪律。
父亲第一次给他分配任务的时候就说过:“记住,什么也别问。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父亲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严肃,像是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说话。那时候老米还不到十岁,老米很兴奋,并且从此以后把父亲的话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老米跟着大方脸一路夜行晓宿,三天三夜之后他们走进了另一座大山。老米已经走得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老米发现大方脸几天来的紧张和警惕都没有了,他开始放松地说笑,学树上的鸟叫,孩子般撒欢地追着松鼠跑。
又翻过一个山头后,老米看见了一伙人。那伙人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手里拿着梭镖、大刀,还有各种样式不同的枪。
老米很紧张,老米想他们是遇上了土匪,老米不由得抓紧了肩上的小包袱,包袱里没有钱,只是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两个烧饼和一本书。
这时,大方脸把一根指头含进嘴里,向着那伙人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老米没有想到这个大方脸原来也会吹口哨,而且吹得那么嘹亮!老米觉得和大方脸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
就从大方脸这声长长的口哨开始,老米成了一名红军战士,但是老米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老米吃了三天以来第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之后就在一个窝棚里倒头睡着了,老米一觉睡到大天光。
老米是被“一、二、一”的喊声给吵醒的,老米爬起来走出窝棚。老米看见那些破衣烂衫的红军战士正扛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出操,“一、二、一”的喊声就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
老米从来没有见过出操,老米跑到窝棚后面撒了一泡尿,然后就坐到窝棚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儿八经看。老米的目光很快被那个领操的人吸引住了。除了一身与众不同的军装,那人乍看起来十分平常,个子不比一般人高,身体也不比一般人壮,一张不胖不瘦的脸和大家一样黑里透着黄。然而老米却觉得那人不同寻常,好像从头到脚隐隐地透着一股子别人所没有的东西。老米说不上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个东西这整支队伍的人都没有,大方脸也没有。
那个人喊着操,那么平平常常的一张嘴,“一、二、一”的喊声从他嗓门里出来居然那么洪亮,满山窝子嗡嗡回响,就像矿山大罢工那天敲响的铜钟。所有那些操练人的喊声合在一起还没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响。老米不相信那么洪亮有力的声音是那个人喊出来的,因为他发现那人的嘴巴并没有张开多大,上下嘴唇一直就是在一指宽的距离之内张张合合。老米站了起来,往跟前走了走,老米注意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可以确定那洪亮有力的声音确确实实就是从那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时候老米注意到了那人的眼睛,老米是首先注意到那人的眉骨以后才注意到那眼睛的。那人的眉骨很高,很有力度,很高很有力度的眉骨让人不能不想到坚毅、坚强、坚韧之类的词。在那两道山脊般拱起的眉骨下,老米看到一对炯炯有神的黑亮黑亮的眼睛。矿山上有一口很深很深的水井,不知怎么,老米看到那对眼睛时,眼前不由得就出现了矿山上的那口水井。
就在这时,大方脸咬着烟嘴远远地走来了。
大方脸吸纸烟,用的是紫铜管做的烟嘴,老米从矿山上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了,而且老米还知道那截紫铜管一定来自报废的某部柴油机或者其他什么动力机械上。老米见得多了。
老米发现大方脸换了衣服。从离开矿山开始,大方脸一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像是一个做买卖的掌柜。老米背着个小包袱在他身后,像是跟班的小伙计。一路上,大方脸也都是叫老米喊他“掌柜的”。
可现在,大方脸穿上了一套军装,腰里还扎了一条皮带。
老米不由得扭头看了看那个领操人。老米一眼就看出,同是军装,大方脸的那一身无论质地和样式都要比领操者差很多。老米后来才知道领操人叫曹志霖,是国民党正规军的俘虏兵,那身衣服是国民党正规军下级军官的军装,而大方脸穿的是缴获保安团的保安服。
大方脸走过来,曹志霖立刻叫队伍立正,向大方脸敬礼、报告,请大方脸请示。大方脸没有指示,大方脸甚至没有正眼看曹志霖一眼,随随便便挥挥烟嘴说:“继续操练!”便走到了老米跟前。
老米看着大方脸心里想,没想到他还是个大官呢!”
大方脸把老米从头到脚看了看,笑嘻嘻地说:“睡醒了?”
老米点点头说:“睡醒了。”接着就问他是什么任务?老米想赶快完成任务回家,老米一直记挂着矿上的大罢工不知道怎么样了。
“任务?”大方脸笑说,“任务就是吃饭。快去!崔大爷给你在锅里焐着呢!”
老米就去伙房吃饭,一碗堆得冒尖的二米子饭,半碗酸萝卜条。老米呼哧呼哧地吃,炊事班长就坐在一边吧哒着他的烟锅看。老米吃完了,炊事班长也不说话,又扒拉扒拉,从灶灰里扒拉出一个土豆递给他说:“把这个也吃了。”
土豆很热,老米两手倒来倒去地掂着。
炊事班长说:“拿出去吃吧!老关等着你呢!”
老米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大方脸姓关。
老米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炊事班长的一只耳朵没了,只剩下一小片可笑的紫红色的肉瘤。老米知道盯着人家的缺陷看是不礼貌的,赶快把眼睛移开了。
后来老米才知道炊事班长那只耳朵是被敌人的炮弹皮削掉的。那炮弹皮再偏过去一指头,削掉的就不仅仅是耳朵了。
老米掂着土豆走出了伙房。
老米没看见炊事班长在他身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关正和几个人说话,蹲成一个小圈,开会的样子,老米知道父亲他们常常这样蹲在一起开一个短短的会,老米就远远地站住了,老米揭着土豆皮,一口口香香地吃。
老米吃完烤土豆,老关的会也结束了,老关招招手让老米过去。老关向老米一一介绍了那些人,然后就带着老米走到一块向阳山坡上坐下来。
他们的脚下是满山松涛,老关就对着那满山松涛开始说话,老米听着听着就呆住了,他这才知道他不能回矿山了,他这才知道罢工失败了,他这才知道父亲被内奸出卖,牺牲了。
老米哭了。
老关起身走到山岩边,默默地看着满山松涛抽烟,任由老米一个人哭。
后来老米不哭了,老米猛地站起来,一擦眼泪说:“那个内奸是谁?”
老关轻轻地说出了一个人。
老米大吃一惊!
那是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和父亲一起喝过同一碗血酒的拜把子兄弟!每次到他家来开会都要笑嘻嘻地掏给他一把香喷喷的炒花生的“九叔”!
整整一天老米再也没有吃下一口饭,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娃娃脸来到了老米身边。娃娃脸两只小眼睛笑眯眯地说:“嘿!老米,我叫肖秉富。”
老米看了肖秉富一眼,没说话。
肖秉富忽然变魔术般拿出了两个烤土豆,肖秉富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快吃!这是我从崔大爷那里偷来的。”
老米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肖秉富的话。
肖秉富说:“知道崔大爷是谁吗?”
老米没有理睬,老米根本没有听见肖秉富在说什么,老米此时此刻心里全是那个九叔!
肖秉富说:“不知道了吧?告诉你,崔大爷就是炊事班长。不过他不姓崔。因为他是炊事班长,我们都喊他崔大爷了。”
肖秉富把烤土豆放到老米手上,老米手上立刻热乎乎了。
老米的思绪回到了眼前,老米看肖秉富一眼,顿了一下,把烤土豆放回到肖秉富手上说:“谢谢你!肖秉富。我不饿,你吃吧!”
肖秉富挺起肚皮砰砰地拍着说:“你看,我早吃饱了!告诉你吧,崔大爷半口袋的烤土豆都叫我偷来了,我走一步吃一个,走一步吃一个,走到你这里就只剩这两个了。”
老米还是沉着脸,没有像肖秉富想像的那样笑起来。肖秉富无所谓,依然自个儿噼里啪啦兴致勃勃地说着,一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样子。
老米呆呆地看着窝棚顶。
后来,肖秉富扒拉扒拉那些稻草,就在老米身边默默地躺下了。
半夜时分老米突然爬起来悄悄地往外走。
老米从肖秉富身上跨过去的时候肖秉富醒了。肖秉富一把抓住了老米的脚脖子:“老米,你干啥去?”
老米说:“尿尿。”
肖秉富就松了手。
老米没有能走出那个小山村,老米还没到村口就被肖秉富追上了。肖秉富笑眯眯地说:“老米,你别想给我玩这一手,老关早就把你算定了!”
在麻油灯飘飘忽忽的光影里,老关看着老米突突冒火的两眼慢悠悠地说:“老米,你干什么去?”
老米说:“我要去杀了那个内奸!给我爹报仇!”
老关抓着老米单薄的肩膀晃了晃:“就凭你这个身板,就凭你一个人,能杀了那个九叔给你爹报仇?”
老米说:“杀不了他我也要咬他一口!”
老关轻轻地摇摇头,对着麻油灯的火头吸着了烟说:“老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懂吗?这是阶级的问题!你放心吧!凡是内奸,凡是叛徒,我们绝不会放过的!一个都不放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那个九叔捆到你跟前来,让你亲手宰了他,祭奠你爹。好了!现在,你跟肖秉富一起回去老老实实睡觉吧!”
老米看着大方脸,站着不动。
老关的烟抽完了,老关把烟头拨拉到地上碾熄了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老米沉默半晌说:“我妹妹呢?她现在在哪里?”
老关说:“你放心吧!组织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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