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霖向医院走去,满眼是撤退前的混乱,整条街面如同乱糟糟的集市。
病房里,丁文娟正在动员老米上担架。
老米说:“丁院长,你把我安排到老乡家里去吧!抬着我怎么突围?”
丁文娟说:“我们不能扔下你,这是老齐和老曹的命令!”
老米轻轻地笑起来:“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我下命令,我是特派员。”
丁文娟说:“这里是医院,我是最高首长,所有的伤员都由我负责!”
老米说:“我不需要你们负责,你们也负不了我的责。”
丁文娟不再理睬老米,一挥手:“给我抬!”
曹志霖走到医院大门口时,两个民伕正抬着老米出来。
曹志霖把老米的背包和挎包交给老米说:“老米,明天见!”
老米说:“等等!”
曹志霖站住了。
老米说:“有烟吗?”
曹志霖不懂地看看老米,掏出一包烟拍到老米手上:“都给你!”
老米对抬担架的民伕说:“放下。”
担架靠墙根放下了。
老米给两个民伕一人一支烟说:“你们到一边呆会儿。”
两个民伕走开了。
老米抽出一支烟,煞有介事地在指甲上一蹾,说:“火。”
曹志霖又掏出了火柴。
老米把烟含到嘴上,点着抽了一口,立刻连连呛咳起来。呛咳完了,老米凑着不断从眼前晃过的马灯看看烟盒子说:“你这烟……不是红炮台。”
曹志霖说:“啊,最后一包红炮台给老孙头了。”
老米看看曹志霖,突然笑起来。
曹志霖说:“你笑什么?”
老米还是笑着,说:“老曹,你不是坚持说没给老孙头什么东西吗?”
曹志霖怔了一下,也笑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声。
半晌,老米说:“老曹,你恨我吗?”
曹志林说:“你有你的难处。”
沉默。
曹志霖扭头看看街道上混乱的人群说:“老米,我得去东山口了。”
老米慢慢地捻灭了那支烟,抬起头说:“老曹,拜托你一件事。”
曹志霖说:“说!”
老米说:“我妹妹还是个孩子,以后,请你多加关照!”
曹志霖来不及多想,匆匆说:“放心吧!老米,你妹妹就是我妹妹!”
老米说:“谢谢!我没事了。”把那盒烟轻轻地放回到曹志霖手上。
老米久久地看着曹志霖离去的身影,默默地说:“老曹,再见了!”
曹志霖走出好远之后才想起老米没把火柴还给他。
蹲在避风处的两个民伕抽完烟突然发现老米不见了。
空空的担架上只有老米的背包。
他们吓坏了。他们看出来老米好像是这里最大的官。他们互看一眼,慌慌张张融入混乱的人群,跑掉了。
混乱的街道,浓浓的夜色,没有人注意到街边的老米。
老米扶着墙咬着牙,一步步挪动。每一步地上都是一摊血迹。
老米终于走进了他的兵工厂。老米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把脚上松散了的绷带重新缠紧。
老米喘息着,目光扫过一台台熟悉的机器……片刻之后,老米开始制造他此生最大的炸弹……
他一趟一趟地挪动着,把炸药和雷管塞进一台台机器里,把导火索一根一根牵出来捆在一起。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出奇的平静,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一切都完成了。
老米坐下来,挑剔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作品。他满意地笑了。
天色已经微明。老米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看看,苦笑一下,摇摇头,然后一页页撕掉,点燃……
阵阵寒风把这些纸灰卷上天空,又撒落下来。一张烟盒纸从笔记本里飘落下来。
老米怔了一下,突然想起那是曹志霖三年多前写给他的偏方。
老米连忙伸手去抓,却空抓一把,偏方被风吹走了,歪歪斜斜一直吹上铅灰色的天空。
老米心底里突然涌上无边的惆怅……
敌人终于登上了东山口。
老米听到了街面上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一阵阵喧嚷声。
老米从挎包里摸出了火柴。
几十名敌人涌入了兵工厂。
老米吹起了口哨。
敌人循着口哨声一步步向老米逼近。
老米手里捏着一根电焊条,如同捏着指挥棒一样打着拍子。老米微笑着,他看见自己快乐的口哨声在一个个炸药箱上跳跃。
敌人站住了,他们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端坐着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当他们终于发现有几十条导火索如同一条条金色的响尾蛇一般嗤嗤啦啦蜿蜒前行之时,他们顿时诈尸一般突然跳起来夺路狂奔……
老米哈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总供给部已经和加强营会合在一起,冲出南山口十好几里路了。
那时候老齐、曹志霖、丁文娟、米小扬正前前后后寻找老米。
“看见老米没有?”
“看见老米没有?”
“看见老米没有?”
摇头。
摇头。
摇头。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那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曹志霖回过头。
米小扬回过头。
老齐和丁文娟回过头。
大夹山山凹上空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升腾而起……
笼罩整个山头的冬日沉重的铅云突然被涂抹上一层耀眼的、灿烂的金黄……
那一刻,整个世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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