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纸烧完,大哥进来了。我知道他有话和我说,我上了香,大哥长叹一声说奶奶决定把你嫁给韦家大傻时,我跟她吵了一个晚上。她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她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拗过来。我说我是长子,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她没给我说法。你嫁过去后我又问过好几回,她闭口不言,直到前不久她觉得自己要走了,我陪她说了一晚上话,我说你啥都不说就这么走了,不怕喜心里堵,记恨你?她一直想知道为啥。腾了好一会儿,她说喜啊不会恨我,就是恨我也是没罪的,你给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当是刮了一场风。我说喜记恨你,心里能宽么?不折她的寿?她的好日子才来。这句话刺痛了她,她这才告诉了我。
大哥点了一根烟,继续说,爷爷去世碎爹还不到一岁,这个家奶奶哪能担得起,是大傻的爷爷一肩挑两家,几十年没明没夜的,就像个长工一辈子为咱家把苦下了。后来吧,父亲他们一个个都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她就想跟韦家老汉断了。有个晚上,老汉来了,她跟老汉说了半晚上话,老汉就回去了,谁知路上就让狼吃了,她肠子都悔青了,要让老汉过上一夜,也就不会有这事了。老汉就一个儿子,谁知娶了媳妇后一生一个傻子,你公公是个懦弱的人,看不到出路就离家出走了……恩重如山啊,有恩得报,奶奶开始想过你二姐,可觉得她担不起那一家子的苦难,觉得只有你才担得起,可她心里难得很啊。初冬的一个黄昏,一只鸡被冻僵在街门洞里,她去捉鸡。来到街门洞前,她听到街门外有咝啦咝啦的声音,拉开街门一看,几个傻子哆嗦成一团。她认出是韦庄的几个傻子,她把傻子们叫进家里,做了一顿热面,又让傻子住了一晚上,第二日装了些米面和干粮。傻子走后,她拿出一个麻钱,丢了整整一天,才决定这门亲事……开始没给你说,是怕你嫁过去过得不好,想走却又给这份恩情纠缠住。后来没给你说,是她不想说了,她很难……她给我说,你给喜说的时候,替我给她道个谢,看韦家现在旺得火焰一样,我也对得起韦家老汉了,到了那世见了他颜面也有光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为他当牛做马。
奶奶留下一句话:让喜好好再嫁一回!
原载《清明》2014年第6期
原刊责编:赵宏兴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季栋梁,男,1963年生于甘肃张家川。发表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上庄记》《海原书》《奔命》《苍声》《胭脂巷》等,及《和木头说话》《人口手》等多部作品集,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说选刊排行榜及多种选本,两次入围鲁迅文学奖。荣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及《小说选刊》《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多个奖项。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俄、日及少数民族语言,并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生如夏花之绚烂
季栋梁
走进一座村庄时总能遇到这样一些老妇人,她们走在乡村的小巷、小路上,掮着锹,提着镰,牵着牛,赶着羊,行色匆匆,衣衫破旧,与你相遇时,只是抬眼打量打量你,继续走自己的了。在许多人看来,她们的一生卑微,庸常,渺小,没有意义,因此常常寄予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但是,你千万不要轻视她们,因为正是她们,村庄的文明美德才得以繁衍传承。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乡村生活的基本格局,这些年愈发如此。男人满世界讨生活,遭遇的无妄之灾自然也多,这样的家庭便多是一个妇人支撑着。走进一座村庄,你在村口或者山梁上遇见手搭在额头眺望远方的总是婶娘或者奶奶,故老家有一句话:儿多的母苦。乡下可怜人多,聋哑痴呆傻,有时是一窝拉(一家),但他们都会活过一生,因为有“奶奶”这样的人。“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孟子·滕文公上》中描述的在乡土中国绵延了数千年的文明美德,多是“奶奶”这样的妇人在传承践行,故老家又有一句话:好汉护三庄,好女旺三门。
下乡在一个村庄遇上一个老奶奶的葬礼,灵堂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极其简单、零乱,没有哀乐,也没有追悼会,自然也就没有总结其一生的悼词,清静寡淡得让人心寒。事实上“任劳任怨”“忍辱负重”这些于报刊电视和追悼频繁被重复的词,用在她们身上是再恰切不过了。因为如果你了解她们的一生,你会想到泰戈尔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黑夜长于白天》所写的“奶奶”的苦难史不是一个人的苦难史,是整个农村女性的苦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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