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鸭毛我收，醪糟曲子我有哦——”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拖着戏腔，背一个大得出奇的旧背篼，慢吞吞地在新宁镇转悠。他瘦得皮包骨头，拱背隆筋，猴脸，小眼，八字胡，一副精明机灵的神气。他就是任宝荣，新宁镇有名的“任抓抓”。

    这诨名的由来，需牵连点历史。任宝荣早年是镇上当铺的伙计，刚解放那两年，他就靠走街串户收破烂养家。样样都集体化后，他入了供销社，照样干老本行。他心善腿勤，不偷懒耍滑，但也有两宗深沉的毛病：一是心里眼里只有破东烂西，胡收乱抓，把个供销社弄得霉熏烟臭；二是贪一盅酒，喝了就六亲不认，把个账目搞得数学家都算不伸展。领导拿他莫法，只好写信给他大儿贵娃。任贵娃是抗美援朝出去的，立了功，提了干，转业在县城一家修配厂当什么干部。第一次回家，把他娘、弟妹都接去了。任老爹高矮不肯走，他实在舍不得那份正红火的生意。贵娃接信后便回乡，不管他爹愿不愿，一纸退职书，把他拖进了城。照乡下人说的，这回任老太爷该享清福了。谁知，初时还安稳，跟儿子媳妇逛大街，进公园，满脸是笑，慢慢地又坐不住了，常悄悄跑到厂子里捡破烂。啥铁丝呀，胶皮呀，布片呀……凡是他看得上眼的，都往屋里搬，还边捡边嘀咕：“可惜哟，可惜哟。”他把这些宝贝藏在床下，塞满了，胆子也放开了。屋里堆，屋外堆，最后连媳妇的衣柜里也放进了铁块、钢、螺钉。老婆骂，媳妇怨，他回嘴道：“老子生就这个德性，看不惯，送老子回新宁场！”任贵娃倒以为爹做了件好事，家里堆多了，便叫保管员来拉，还出通报教育不注意节约的工人。可“文化大革命”一来，贵娃被挂了黑牌，顺便给任宝荣栽了个“老牛鬼蛇神”的罪名，把他轰回了新宁镇。

    为了糊口，任宝荣不得不重操旧业，见破烂就捡就抓，成了名副其实的“任抓抓”。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闲不住，大街小巷都有他的脚板印，家里堆得脚都插不进，真可谓“百宝俱全”。他在街头踯躅，常有一群细娃跟在后面有节奏地喊：“任抓抓！任抓抓！”他毫不介意，蹒跚而行。累了，坐在街沿石上，从背篼里摸出酒壶，嚼几颗葵花子，旁若无人地喝它二两。这两年生计艰难，他除了照常送一些东西到供销社，便把另一些东西选出来，在黄桷树下摆了个地摊。在货物奇缺的年月，这一“创举”，方便了新宁镇。张家缺个水瓶塞子，会说：“去找任抓抓，他有。”李家没有豆油瓶子，会说：“去找任抓抓，他有。”生意兴隆，五金、百货、土产、日杂样样都占，镇里人又戏称他是八大公司“总经理”。他听了，颇为得意，把“鸡毛鸭毛我收——”喊得遍街响。近年来，他又自添新业务：撕大字报。一为卖钱，二为烧火。他总是酒后行事，边撕边咕哝：“造你爹的反，造你娘的反，造得老子酒都喝不起啰！”为这事，唐疯儿几次抓他去批，罪名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但他一点不在乎，批了下来照常撕。

    “鸡毛鸭毛我收，醪糟曲子我有哦——”

    今天任宝荣收获不小，沉沉的一大背，脸污手脏，却满心欢喜。他在黄桷树下歇脚，掏出酒壶一摇，只剩几口了，不禁大失所望。正自发愁时，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他忙站直身子望去，只见桥下不远的河边上，一个汉子正横腰抱住郑幺嫂，把她往树林子里拖，旁边放着一个被跌翻了的盛衣盆。幺嫂又打又骂，和那人扭成一团。“唐疯儿！”任宝荣心里咯噔一跳，灵机一动，喝口仗胆酒，朝河边大声喊道：“鸡毛鸭毛我收——”见有人来，唐疯儿慌忙撒手，幺嫂趁机一抓，那扁脸上便留下几道血痕。老爹装着没见，继续吼道：“醪糟曲子我有哦——”郑幺嫂心里明白，端起洗衣盆，一阵风地跑了。

    “老不死的任抓抓，你再跑到我手里，非抽你脚筋不可！”唐疯儿咬牙切齿，一脸铁青，奔上桥来，对准他恶狠狠的就是一脚。任宝荣一个踉跄，连人带背篼倒在地上。他顾不得痛，爬着去捡他的宝贝破烂，心里骂道：“兵痞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为非作歹，总有一天要填炮眼！”

    任宝荣提着酒壶回家，天已黄昏。门开着，李大汉呆坐在里面。那次回队要粮，颗粒不见，反倒关了几天，大汉气瘦了，挑二百来斤，脚都打闪闪。这屋是难得点个灯的，因为房东和房客都是忙到天黑，归家已很累，各自倒床就睡了。今晚却例外，任宝荣一进门，大汉就喊道：“任老爹。”

    全镇从老到小，喊他“老爹”的，只有李大汉和郑幺嫂。也只有在他们跟前，他才有长辈身份。他喜欢大汉老实忠厚，借宿的房钱也就免了。他扫了大汉一眼，应道：“啥事嘛？”

    大汉挨过身来，笑嘻嘻地说：“老爹，我捡了个好东西。”说着，手一举，一团黄光从任老爹眼前晃过。他盯着那团黄亮亮的东西，眼热心涨，周身发软，急促地说：“哪来的？我看看。”大汉面色很得意：“我给医院送炭，在小河沟洗手，只见黄光一闪，抓过来就是这东西。别看一小坨，还沉手哩。”任宝荣一把抓去，连声叫道：“点灯，点灯。”

    凑着昏黄的灯光，任老爹把那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眼里的火光渐渐黯淡了，沉声问道：“大汉，你说是啥？”大汉搔搔后脑勺，说：“金，金子！”任老爹叹了口气道：“要是坨金子就好啰，你我和幺嫂两娘母就不愁日子难过啦。”他把东西摔在桌上：“也好，倒是坨黄铜，够打一个铜烟锅。大汉，给你一块钱，去买他一盘回锅肉。”接过钱，大汉也开心地笑了。

    虽挨了一脚，毕竟办了件满意的事，任老爹把酒壶掼在桌上，朝大汉喊道：“来来来，我两叔侄喝他个一醉方休。”大汉连忙推辞：“我不会，怕醉。”老爹倒满一大盅，附在他耳边说：“哎呀呀，这是郑幺嫂刚才谢我的，喝了包你交桃花运。”李大汉顿时脸红心跳，连忙说：“我喝，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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