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素描-唐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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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宁镇,最富时代色彩的,莫过于唐疯儿。

    你看那打扮:臂缠大红袖套,肩挎语录小包,胸佩领袖头像,腰系军用皮带,真是一副呱呱叫的造反派头。他四十来岁,瘦得适度,矮得匀称,看来年轻时有几分俊气。可兵痞生涯叫他染上了花柳病,落得个鼻梁下塌,嘴眼歪斜,不光破了长相,连声音都叫人心腻。他本名唐富,因长相和打扮给人一副可笑的形象,又多少缺点自知之明,常昂首挺胸在镇里上蹿下跳,挣了个“疯儿”的诨名,本名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说起过州闯府见世面,新宁镇谁也比不过唐疯儿。他常在茶馆酒店胡拉闲吹,总是这样开头:“女人,我见得多哩!北方女人身粗奶大,南方女人腰细股肥……”当兵痞是他生命中最快意的日子。他刚成年就靠卖兵役混生活,也就是人家被派了壮丁,出钱请他顶替。拿了大洋,在鸦片榻上,娼妓窝里泡上几天,唐疯儿便“光荣出征”了。在外面鬼混一年半载,把几个钱搞个精光,又凭当兵油子的本事溜回新宁镇,坐等下一个主顾。淮海战役中,他被解放军俘虏,就势倒戈,成了反正战士。解放后,他回到新宁镇,就是堂而皇之的复员退伍军人了。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身流氓习气,人民政府为安置和改造他,很费了一番心思。几经研究,专门做了一辆垃圾车,派他为镇上的清洁工人。出通知那天,他大吵大泼:“老子在外头干革命打老蒋,你们就这样整治革命军人哇!”老镇长告诉他,既是革命军人,就要服从组织分配。一肚子脏话倒不出来,他愤愤地拖车走了。从此,新宁镇大街小巷都听得见他那有气无力的叫唤:“倒渣渣哟——倒渣渣哟——”

    “文化大革命”一来,真是时来运转,又开始了他的黄金时代。新宁镇里他数老造反,垃圾车砸个稀烂,押着老镇长用担子去挑,被誉为炮轰“走资派”的重型炮弹。入了造反派,混了个芝麻大点的小头目,少不得要在大庭大众中抛头露面。为弥补生理上的缺陷,他专程到外地取经,学会了时新打扮和典章礼仪。以致每次造反派开会,关帝庙的戏楼上,都少不了这个不伦不类的人物,一边摇着语录本儿,一边叽叽哝哝:“万寿无疆!身体健康!……”

    该千刀剐的任宝荣总搅乱他的美事,唐疯儿气得血喷心。那一脚,真该把老东西踢下河去。一瓶大曲喝光了,一盒香烟抽空了,满屋子酒臭烟迷。他似觉一张张猩红的嘴巴向他凑来,一个个肥白的胸脯向他压来。烟屁股灼伤了手指,他恼得直哼:“女人,女人,想得死人,磨得死人。”

    唐疯儿造反,只想抓点钱财,甩掉垃圾车,捞个女人就心满意足。可说到女人,却伤够了疯儿的脑筋。他暗地托付几位造反派娘子,四处化缘求媒。条件简单: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媒人们明知水中捞月,少不得敷衍两下。有次找来个叫花子,原本说妥了的,可一见他那副尊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没到天黑就逃了。以后,就连讨饭,她都不走新宁镇这一方。每逢碰了钉子,他都要发通猫儿毛,灌他两盅散闷酒。三杯下肚,过去的好光景,飘飘乎浮上心头,便沙哑着嗓门儿,哼几句在妓楼娟寨学会的浪歌:“喝一口洋白面啦,亲我的小心肝呃。扶妹那个上牙床,乐得赛神仙呃……”

    名声远播,新宁镇挂得上号的人物,却缺个枕边人,岂不可恼!

    对郑幺嫂,他本不敢奢望,可近年志得意满,神不守舍,也就异想天开。他想软硬兼施,诱逼孤儿寡母入他圈套。无奈郑幺嫂性子刚强,守身如玉,常使他狼狈不堪。馋猫见不得鱼肉,当一看到郑幺嫂丰满的体态,白皙的肌肤,他又会心荡神移,欲念如炽,便顾不得造反派的“尊严”,露出了兵痞本相。

    这次在县府聚会,学中央文件,听首长讲话,万没想到上边对他们一伙如此器重,誉为“新生力量”,还要收纳入党。回到新宁镇,他几夜辗转难眠。心想,现在而今眼目下,首先是要立一奇功。既捞稳党票,又可把任宝荣用金子换的钱弄到手,还有嘛,就是那日思夜念的幺嫂子啰……这一行动,既要震惊全县,又要记在他唐疯儿的功劳簿上。他搔耳挖鼻,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个一箭三雕的险恶绝计。

    太阳西沉,新宁镇给刷上一层土黄色。狭小、倾斜、弯曲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三五个造反战士在游荡。一个黑影,出现在昏蒙的街头,像个鬼魂,飘进了一条阴暗冷僻的小巷。

    这几天,任宝荣病了。李大汉便歇了活路,在家守护,郑幺嫂也帮忙请医熬药。任宝荣躺在床榻上,浑身散了架子般,是痛是酸,竟没啥感觉。迷糊中,似觉郑幺嫂请来了镇里的老中医。可睁开眼,人都不在了。昏沉的意念里,新宁镇又变得安宁、兴旺,贵娃来接他进城,他倒不想去了,找了借口,说要等着喝郑幺嫂和李大汉的喜酒……他笑出了声,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可一睁眼,屋里黑蒙蒙的,周身又酸痛起来。这时,只见一个人影钻进门,他以为是去拿药的郑幺嫂,便抬起蜡黄的脸说:“幺嫂,点个灯。”话刚出口,脑门就挨了一拳,他一声哀叫,顿时昏厥。黑影并不慌张,在他身上枕下搜摸,跟先前棒老二抢土老肥一样麻利。摸了一阵,半张票子都没到手,黑影嘘口长气,窜到门边暗处。

    淡黄的月牙儿,冒上柳树梢,小巷里急如风火地走着两个人:郑幺嫂和李大汉。他们跑了几家药铺,好不容易凑齐一付药,熬好后给任老爹送来。

    “任老爹,快点灯,药熬好了。”郑幺嫂刚跨进门,就被人拦腰抱住,一股酒骚气冲鼻而来。她又惊又怕,一药砂罐扣在那人头上,并叫道:“李大哥,有坏人!”李大汉正愁有力无处使,见有人欺负幺嫂,抢步上前,抡拳便打。打闹声,惊醒了任宝荣,他大喊道:“打!打贼娃子!”昏黑的小屋里,展开了一场紧张猛烈的搏斗。没几回合,黑影怪叫几声,扑倒在地。

    突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进来,一伙人包围了屋子。满脸血污的唐疯儿从地上挣扎起来,气急败坏地哼哼:“兄弟们,抓,抓……”

    唐疯儿单身闯入黑窝,同阶级敌人勇猛搏斗,破获投机倒把集团的新闻,第二天就从新宁镇播向全县。县造反总部专门召开庆功大会,表彰其英雄事迹。《造反战报》的记者专程赶到镇医院采访,紧接着头版头条刊登了详细的报道,其中一句话是:“值得兴奋,我们的队伍里又将增添一名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考验的坚强战士。”……

    和读者一样,我也很关心郑幺嫂他们的命运。今年春节,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新宁镇。一跨上石拱桥,就感到家乡的新变化。黄桷树旁修了座新店铺,郑幺嫂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你这秀才哟,快歇会儿,尝尝你幺嫂的发糕变味没得。”她加入了镇上的集体企业,小火炉变成了发糕店,远近闻名。镇里中学的老师们,送了它个雅号——雪糕。店里还有几个小青年,当经理的幺嫂忙得一片欢。我刚端起一盘热腾腾的发糕,满面淌汗的李大汉就走进店来,高兴地告诉幺嫂,他为店里送来一副青石磨子,可以装电磨。幺嫂端来一盆洗脸水,望着朴实厚重而精神焕发的大汉,甜蜜地一笑。他们是七七年秋成的亲,介绍人是幺嫂自己。她还告诉我,年前生产队民主选举,大汉被选为副队长,怕干不了,向她讨主意,她说:“肯干活,肯学习,还怕那副担子呀!只是要秉公正直,不负社员们一片心意。”李大汉听了妻子的话,热忱地望着她,嘿嘿地憨笑。当问起任宝荣时,夫妻都默然了。过了好一阵,幺嫂才哽咽着告诉我,任老爹被抓去不久就过世了,死前拉着幺嫂的手说:“等新宁镇有安宁日子那一天,在我坟上倒一瓶酒……”

    在关帝庙前,我看见了唐疯儿。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拖着一辆新做的垃圾车。一群细娃儿跟在车后笑闹,不断地嚷:“疯儿——拖渣渣!疯儿——拖渣渣!”唐疯儿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抽动几下,颓丧地垂下了头。他跟过去唯一的区别,就是用一个镀铜的铃子,代替了“倒渣渣哟——”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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