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我恍惚记得我是有叔叔的，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确定，我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我小的时候发现过一两张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少年照片，但都被爸爸抢去撕毁了。

    直到半年前的一天我去桑拿，在大厅看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耍赖皮，一个不超过20岁的小伙子耐心地一遍遍给他重新穿袜子和鞋。旁边一高大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不耐烦地看着那两人。我心里忽然一动，没有任何根据就断定小伙子是叔叔，站在旁边看的是父亲。我的记忆大门洞开，这样的情景曾经一模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真的记起来了，我曾经有个叔叔，一个很爱我很细心的叔叔。我爸爸对所有细小的事情都不耐烦，他只对赚钱有耐心。有一次我们三人去公共浴池洗澡，那是个冬天，浴池的穿衣间很热，叔叔仔细地给我穿好了衣服，帽子和围脖都在沙发上预备着，他开始给我穿袜子和鞋，我觉得不舒服，总是不舒服，叔叔就笑呵呵地一遍一遍给我穿，我看到叔叔的汗水流到了嘴边。

    是的，我有过一个叔叔，一个很爱我很细心的叔叔。

    那该是30年前的事情，在逝去的漫长的30年里，所有的人都避免提到他。

    于是，我的肌肉鼓胀起来，当我感到有些事情不能容忍的时候总是这样。在我的目光逼迫下，苍老的爷爷奶奶和已经露出龙钟之态的父亲顺下了眼睛，我即刻明白，是时候了，一切都应该真相大白。

    果然，我没有遇到阻力。

    30年前的三月，攀枝花是否开放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某师部一个年轻的译电员在前方。这一天又是在亢奋和焦躁不安中度过的，傍晚的时候，报务员送来后方指挥部的电报。译电员迅速地翻译密码，呈报给首长。首长看到的是简洁的命令：命你部明晨从东线撤退。

    撤退开始了，然而，一路上遭遇空前的围困。后方指挥部从清晨开始听到从东线上传来的隆隆炮火和密集的枪声十分揪心，这是个巨大的无法挽回的事故，但问题出在哪里？一身硝烟的师首长痛哭流涕激烈质问后方指挥部，而后方指挥部痛心疾首激烈痛斥不执行命令的行径！真相很快出来了。指挥部发出东线撤退的命令之后，马上收到情报，东线有重兵。指挥部立即发出第二道命令。前方报务员依序记录在前后两张电码纸上，那是一本完整的电码纸，红胶水把本子粘得很牢，他把两页一起撕下来，两张纸紧紧贴在一起，仿佛一张。译电员在报务员手中接过收发本写下了两个自己的名字，这说明他的确收到两份电报，却鬼使神差地译出一份。那一刻真是魔鬼作祟，他没有发现影子般贴在后面的第二张电码纸，也忘记自己刚刚签过两遍的名字意味着什么。译完之后，按规则他把电码纸匆匆销毁。那没有译出的是：

    前命令撤销，命你部明晨从西线撤退。

    是的，译电员是我的叔叔，我的很爱我很细心的叔叔，不满20岁的叔叔。他的失误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而且他给众多战友另一种不堪之辱……

    30年过去了，我知道他仍然不能被历史原谅，但是，他是我的叔叔，我的不到20岁的青春勃发的叔叔。我知道他的确不能原谅，仅仅以生命的名义他也不能得到原谅。但是，同样以生命的名义他的灵魂有权得到安息。

    这是一个紫丁香盛开的季节，我知道叔叔最喜欢丁香，离开家乡之前曾经在自家的园子里栽下一棵，一直郁郁葱葱20年，后来毁于房屋动迁，跟叔叔一样永远不在了。

    我在紫丁香馥郁的香气中上路，我要找到叔叔把他带回家，那曾经给家族带来羞耻的叔叔，将在他侄子的怀抱里永远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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