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与我决一死战？”
最后的呐喊，嘹亮而决绝。
这仿佛就是军号。
周围山坡上，树林中，河岸旁，应声传来激烈的马蹄声，伴随着“冲啊”“杀啊”的叫嚷，抽刀把剑的“唰——”“嚓——”轻响，在并不宽阔的河滩上，汇聚成隆隆的轰鸣。
天上嫣红的凤凰，浑身燃着金色的火焰，明晃晃的，宛若第二颗太阳，点亮傍晚阴郁的战场。
“援军来了？”
“是援军？”
崩溃边缘的灵之会联军仿佛看到一丝神慈爱的光，但马上就重新跌落绝望的深渊。
冲出来的军队一身深沉的墨黑，在如血的残阳下，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鬼。而那凤凰更像是人命收割机，所到之处，联军的士兵如成熟的麦穗般齐刷刷地倒下……
“是普尼斯人！”
“是死神的镰刀！——安妮带着她的镰刀来了！”
“凤凰！为什么还有凤凰！”
“死定了，快逃，嗷嗷！”
不知哪个怕死的都铎人先叫了一声。
包围圈随之土崩瓦解，其他方向的联军也并没有坚持多久，就在都铎老兵们的带领下，开始了习惯性的大溃退。
这甚至不能算是战斗。菲尼克斯这样从不斩杀失去战意之人的“荣耀嘉德骑士”，跑遍全场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对手，提着剑无所事事地溜达过来，又盘桓回去，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安妮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混乱中，她狼奔豕突，四下冲撞，如入无人之境，可惜却没有按原计划找到杜勒——或其他任何穿普尼斯军服士兵——的尸体。
或许，他们早已被打扫战场的联军就地掩埋，与这片他曾深爱并为之不懈战斗过的土地融为一体。
太阳落山前，普尼斯人将都铎和图凯尔组成的灵之会联军逼退三公里，夺回了黑河南岸河滩的控制权，怀揣未能顺利带战友回家的遗憾，轻装凯旋。
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反击。
在这支功勋卓著的边境守军眼里，甚至算不上一次正经的胜利：毕竟，“神圣领域”对“大结界”的威胁并没有解除。两边的军力对比，也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只要天使们或者代理人们愿意动手，这倾力一战的成果，随时都会被轻易抹杀，甚至整个普尼斯赖以独立的基础，都会遭到动摇……
但安妮毕竟回来了。
夜幕降临，叽叽喳喳的消息，随着晚餐，军营里飞速扩散。
士兵，军官，将领，神圣联军的，普尼斯的，大家都在讨论那个红发小矮子。
暗自忐忑，又或欣慰着。
六、反逆的独角兽
战斗结束后，安妮照例亲自巡视各处、清理战场。
“真是令人头疼的恶习！”
对于这一点，反对最激烈的就是莫莫了。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复盘诘：
“为什么战斗已经结束了工作却还没有个尽头？”
“这种‘庶人的爱好’对于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到底知不知道独角兽的加班费是很贵的？”
抱怨声直到现在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但在这些天短暂的相处中，安妮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的脾气。于是并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安抚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并不时发出“左”“右”“停下”之类的简单命令。
菲尼克斯忍着笑，好奇地跟在这对滑稽的组合背后。
作为指挥官，他本人并不是事事亲力亲为的类型，琐碎的小节往往需要倚赖身边的一两个亲信——这大抵和日常生活中倚赖管家、侍应、贴身男仆处理一切的习惯有关——这也是为什么当“杰克”离去时，这位自视甚高的王爵井井有条的生活一下陷入了混乱。
现在，他依旧保有十足的自信：无论战略战术、统御力，还是单兵作战，他都远强过安妮。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足以战胜某些安妮一辈子都无法战胜的对手，可安妮也确实能够在某些他连队伍都无法展开的情况下出奇制胜。
细节决定成败。
——母亲、战术教师和老凤凰菲尼克洛伊都曾无数次这样教导他。
深入底层、一切琐事都精细处理的安妮，掌握着细节的力量。
“所以主君阁下，”小伊不悦的声音在菲尼克斯的脑海中响起，“您现在是真心地佩服‘安妮公主’，而不是留恋杰克了吗？”
“我并不否认这点。”菲尼克斯诚恳地点了点头，“她是一个不错的统帅，配得上传闻中的美名。虽然风格有些略显狂飙突进，不过，似乎和北方这片荒蛮的土地、这支热烈奔放的军队挺契合。”
“可她，”凤凰的声音似乎染上莱曼雪山的寒气，“和天使之间……”
“这一点我觉得很有蹊跷，”菲尼克斯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话一出口，便感到小伊神态有异，连忙补充道，“小伊，我并不是说你观测有误，而是……也许这其中有隐情呢？”
“隐情？那可是路西法——至高无上的第一天使，如果只是个权天使以下普通角色，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路西法，他……”
“小伊，你听我说。”
菲尼克斯几乎发出声音来，幸而安妮正在检查脚边图凯尔人留下的武器，并没有在意。
“普尼斯北方军是一支英勇顽强的军队，”菲尼克斯认真地说，“有他们的战绩与尸体为证，他们忠于国家，对敌人毫不手软，这一点，我想你与我一样清楚。”
“没有人会怀疑北方军……”
“这样的一支军队，会衷心跟随一个叛国贼吗？”
“他们可能被迷惑了。”
“都是出生入死、久经考验的战士，我不觉得会这么轻易地被蒙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如果您真觉得有隐情，”小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路西法大人是怎么回事呢？”
菲尼克斯一愣：“路……什么？”
“路西法，大天使长阁下本人，比我们迟一个小时到达边境，降落在莱曼雪山，在我们与联军战斗时已冲进了北方军营地，现在应该就在指挥部附近。”
菲尼克斯说不出话来。
“主君，”小伊梗着羽毛鲜亮的脖子，“如果您觉得事出有因，不妨亲自问问这位大人。”
是本能？
还是习惯？
抑或是不好的预感？
菲尼克斯背后的汗毛忽然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啊！”
——惊慌的尖叫，从前方传来。
是……安妮的声音？不可能啊？——在菲尼克斯的印象里，她从来既不惊慌，也不尖叫。
正奇怪着，又是一声惊叫：
“莫莫，放手！你这是做……”
的确是安妮！
声音竟……弱下去了？
菲尼克斯顾不上与小伊辩论，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去：只见安妮倒在黑水河边，头被摁在水里拼命挣扎，而摁着她的，竟是——
菲尼克斯一瞬茫然，不知这白衣的男人是哪里来的，只盲目地抽出佩剑冲上去。
“那就是莫诺克洛斯，”凤凰在他身后说，“他和我一样是有人类形态的。我就知道，他们俩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嘁。”
独角兽的武力自然不能和菲尼克斯相提并论，不过一招之后，就不得不远远退开。
可躺在地上的安妮，却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醒来。她像是沉入了可怕的梦，双眼茫然地直视前方，表情惊惧而痛苦，近乎狰狞，手脚瑟缩，额上细密地拥挤着冷汗。
“梦魇，激起人心底恐惧的幻境，独角兽最擅长的诅咒。”凤凰小伊解释道。
“牲畜！”菲尼克斯大怒，示意小伊先照顾安妮，自己举剑而上，“你这算什么意思！”
莫莫战斗力虽远不能敌，但毕竟是靠腿吃饭的坐骑类，闪避和逃跑这些拼速度和灵活性的项目还颇能一拼。他节节后撤，却还是不忘随时伸手整顿自己的发型：“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一只独角兽，只服务美丽的少女，天生不屈居于男人和丑女身下。”
“坐骑一旦认定主人就不该轻易更改！”菲尼克斯紧追不舍，“更别说兴起伤害主人这样肮脏的念头——连一匹最普通的草原马，一只看门狗的操守都比你强，还妄称什么‘最纯洁的生物’？”
“凤凰的持有人，您似乎搞错了什么，”莫莫猛地向后跃出一大步，拉开距离，一面整理衣衫一面说，“一开始，我们订立的，就不过是临时的契约，根据约定，当我找到真正心仪的主人，契约便自动解除。所以，从刚才那刻起，我与她就不过是陌路，不，是敌对了。”
“刚才？”
菲尼克斯一愣。
独角兽又向后退了两步，猛地跪倒，五体投地，前额紧紧抵住地面——白色的衣衫沾上脏污的黄褐色，秀美的脸庞也被糊上泥泞，但他似乎全不介意。
“我的主人，我希望这能让您满意。”
他用吟唱式的音调，虔诚地说，像是狂热的教徒面对神。
“我还没有同意当你的主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回答他。
菲尼克斯这才发现，河那边的树林里还站着人：
是个女人。
随意地披着一件紫色的天鹅绒宽袍，只在高耸的领口上和宽大的袖口下，露出巴掌大的脸和小巧得像初春白百合花瓣一样的手——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脸，仅仅看到她裸露在外的部分皮肤晶莹白皙，即便在夜色下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犹如初冬的第一场雪。
袍子依偎着她柔软的身躯，勾勒出优雅而纤美的曲线，只在盈盈一握的腰上，松垮地系着条纤细柔软的金腰带，与浅金色耀眼的长卷发交缠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
是谁家的小姐？——菲尼克斯眯起眼，在她的衣饰里寻找身份的标记。
这样一位与战场格格不入的贵族小姐，理应非常违和而显眼，然而方才却竟然没有发现——她仿佛是森林之中的仙女，被林中的雾气紧拥在怀里，地下的草，身边的枝干，面前的河流，都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却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我是独角兽，世界上最纯洁的神兽，也是法力最强的神兽之一，只要您能赐予我居于您身下的权利，我一定将它视作莫大的荣誉，并倾尽生命满足您的任何愿望。”
独角兽伏得更低了，就连发梢都被污水打湿。
对方却全不领情：“滚。你这样的男人多了。烦。”
宽袖一挥，撩起一片悠扬的长发，在夜风中缓缓地弥散、下落，像是一片荒诞的月光。
借着这一瞬，菲尼克斯终于看清她腰带上的家徽：图凯尔王家的椭圆天鹅徽。
乔安娜公主？
……真是如传说中一般彻骨的冰美人。
尽管看不清脸，但那曼妙的身姿，已足以扰乱任何一个雄性的呼吸。
独角兽恢复了兽的身躯，以无比低微的姿态匍匐在地，像是一个等待发落的罪人。
乔安娜看都没看他一眼，甩袖转身。
独角兽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一跪地走向林中。
“等等！”
菲尼克斯很快从恍惚状态中挣扎出来，举剑追上去：擒贼先擒王。
虽然听说这一次灵之会联军的总司令是一心雪耻的爱德华，乔安娜只是随军鼓舞士气，但这样胶着的情况下，就算只能砍掉不实用的那个，也总比一个都逮不着强。
不愧是菲尼克斯，念头一转，身体便如离弦的剑一般飞出去。
轻，快，悄无声息——乔安娜甚至连惊慌的表情都来不及有，剑尖已从她的心口处冒穿出来。
直到剑柄顶上她的肋骨，她才恍然低下头。
血液渗出来，渐渐浸湿长袍，深紫化为暗紫，又转为烟黑。
乔安娜微蹙眉，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胸口，纯美的脸上，每一个细小的波动都在诉说着她的困惑不解；紧接着，她猛回头，用深夜幽暗的天空般蓝紫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菲尼克斯一眼，眼底是惶惑，是迷茫，是出乎意料——她似乎至死也不能相信，有个人类的男人，竟能逃离她的魅力。
紧接着，让菲尼克斯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乔安娜微微仰起形状完美的下颌，对他展开一个甜美、明显带仰慕意味、遍布整个脸庞牵动每一丝肌肉的大型笑容。
一瞬间菲尼克斯感到心脏停跳带来胸闷与缺氧。
直到他听到小伊的长啸：“主君！快退！她身上有羽毛！拉斐尔的魅惑羽毛！”
菲尼克斯连忙向后跳开。
“嘁。”
分明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一次很不淑女的地震。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她心脏处的伤口周围，开始逆时运动，血液从袍子渗析出来，自觉地向伤口涌去，而伤口本身，也正缓缓愈合——若非她脸上轻微的讶异出卖了她，菲尼克斯真要以为她是个擅长时间魔法的大法师。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机关所在。
趴在一旁的独角兽身下，开始滴血，先是一滴，两滴，渐而淋漓，鲜红的血，溶进褐黄的泥水里，滋长着传说中混沌的颜色，就像是他那颗惶惑又坚定的心。
独角兽的血是强效的魔法增幅道具。
无论用于诅咒还是幻术，都有奇效。
菲尼克斯不敢再轻易上前。
“哦？”终于，乔安娜也察觉自己身上的机关，回头瞥了莫莫一眼——后者立刻激动得全身颤抖，倒在一团混乱的水洼里。
“嘿，”乔安娜微微眯起眼，勾起嘴角，孩子气恶作剧式的笑靥转瞬即逝，像月下甜美的昙花，“既然这样，就允许你跟着我吧。不过，我才不想要那么丑的马，又长翅膀，又有角，真是畸形，还是人好。”
菲尼克斯以为莫莫会愤怒，最少辩驳两句，谁想，他竟默默地恢复了人形。
但刚要站起来，便被乔安娜喝断：“趴下，谁许你站起来了？凡是我要走的路，你都不许走；凡是我走过的路，你也不许走。”
独角兽低低地应一声“是”，便重新匍匐在地。
临走前，不忘用身后留下的血液制造一片阻隔的迷雾。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呢，独角兽阁下。”菲尼克斯喃喃道。
虽然他早已知道每一个神兽和它的主人都有独特的相处方式，莫莫和乔安娜确实让他大开眼界。
“这就是你的情敌啊，难怪毫无胜算呢。”
回过头，发现小伊已经将安妮弄醒，菲尼克斯不由得打趣一句。
“现在看来，”安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远不只是情敌了。”
虽然经过小伊的紧急救治，但安妮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光是回营地的路上，就说了两三次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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