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汪霞的,是个留长须的小老头。他连唱带打,翻跟斗,劈叉,再加上写字。
汪霞倒是心甘情愿地退出。不过,在退出时,汪霞多了句嘴,说那老头的字太难看了,最好别去拍卖,不要害人。经纪人嬉笑道,人家不是冲他的字来的,你的字,也是。
回到歇马村,李大伟在村口接她。汪霞一见到他,紧绷难受的心情一下子松动了。李大伟这次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比以前成熟多了,还大大方方地走到汪云面前,把她身上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
一路走着,虽然无话,李大伟却时不时瞅着汪霞,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汪霞的心尖儿泛起酸楚,望向远处,仿佛以前从未觉得这里是如此美丽,如此亲切。
半夜,汪霞从万籁俱寂中惊醒。刚才,汪霞在墨黑中看见了黄老师如浮雕般的脸。他的表情时而高兴,时而忧伤,时而严肃,时而戏谑。但是,黄老师长久地缄默,让汪霞焦虑不安。
汪霞和汪云一同去岳麓山,看望黄老师。她们在山上转了大半天,才找到黄亚宁的住处。
正值初秋,灰白色的平房前有一棵千年的罗汉松。罗汉松虬枝曲干,蓊郁青葱。即将西下的阳光,从翠绿欲滴的叶片间透射出来,喷出万道光辉。
汪霞欣悦一笑,几乎是一阵小跑,来到屋门前。汪云去敲门时,也是满心欢喜。
敲了半天,门内没有任何动静。阳光在一点点消逝,天色由灿烂的金黄,转向深沉的幽深。汪霞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姐妹俩呆站在门前,看着这山野的景,听着终年不涸的山涧泉水叮咚。一个农妇,手里拿着一捆刚从地里摘的,还沾满泥的青菜走来。汪云一下子意识到,她可能是这房子的主人。于是,她问那农妇,请问你啰,这里是不是有个叫黄亚宁的人呀?画画的。
那农妇忙点头,说,晓得,他租过我的房子,刚走没几天。
走了?汪霞不免失落。
黄老师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呢?害得我们白跑一趟。汪云有些埋怨。
农妇看她们一脸倦容,便请她们进屋吃茶。她带汪霞、汪云进了黄亚宁曾住过的房间,房子还没收拾,到处都可以看到黄老师留下的东西。几支未洗的画笔,一碟颜料干巴的调色盘,还有军绿色的画夹。床边的墙上用图钉钉了几张水彩画和素描,到处都有黄老师的随手涂鸦。有些画笔法简约,有些画妙趣横生,有些画随意潇洒,有些画精致玩味。不过,这些都还不是真正的作品,只是草图和习作。
汪霞仿佛看到深夜里老师躺在床上,却还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一会儿起身,调着颜料,就在床上作画,画到天蒙蒙亮。也许他会小睡,一觉醒来,便可见昨夜的灵感之作。他会审视一番,思量一阵。或许等不及吃早饭,就铺开纸张开始真正的创作。老师的笔端是否抵达心灵深处了?他的心灵之光到底在哪里闪烁?黄老师怎么就这样离开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艺术归宿了吗?
汪霞带着满脑子的疑问,离开了岳麓山。三个月后,汪霞再赴长沙,见到的只是黄亚宁的骨灰盒。
原来那天,黄亚宁急忙回到长沙市内,是因为腹部剧痛。他以为只不过是肠炎。可是,他一住进医院,就没办法再从病床上下来。接下来的病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已经是直肠癌晚期了。
汪霞满怀悲痛,从长沙返回歇马村之前,先回了趟娘家,又去了云门寺。
跨进殿堂,汪霞一直低着头,却能感受到黄澄澄跳跃的色彩,仿佛晕染了整个空间。佛幔如倒垂下来的密林,高香腾起白灰色的烟尘,极力飘抵朱红色的大圆柱。汪霞跪在金色的蒲团上,将头一栽,额头磕得生响。时间似乎在拉长,刹那的延绵将那分秒变成了千年。
失去不会叫汪霞难过。她失去了双手……失去了亲爱的爷爷……失去了她的大学生涯……失去了城里人的生活……失去了她最珍贵的理想:对书法的追求和创作的灵感……而现在,她又失去了黄老师……
汪霞的热泪一颗颗地掉落在地上。
爷爷的话语在耳畔回荡。千手观音被鬼索取了她原本美好的双手,却从两肋间长出了无数双手……莫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佛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而你的心靠拢佛时,你眼前的世界就会改变……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唱经,轻轻的,悠悠的,一个节奏,一个声调,反复吟唱。
汪霞在泪光里,望见千手挥舞的观音。
她依旧润腮含笑,容纳了千般仁爱。那伸展的千手,平和安详,却处处闪耀着灵光,流动着暖意。
回到家,汪霞只顾忘情地写字,写了整整一宿,没有停歇。
每一笔,每一划,都从汪霞的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像流云般飘渺,又如福音般安乐。这便成就了她的“汪霞体”。
她感到狭小的屋内就是她大千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她永远的天堂。
“汪霞体”异常的平和,却孕育着惊天动地的力量……“汪霞体”异常的简单,却孕育着深远的精髓……“汪霞体”异常的淡定,却孕育着源源不断的暖流……“汪霞体”异常的有限,却孕育着无穷无尽的到达……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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