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石川啄木诗歌集-叫子和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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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在一九一一年七月号的《创作》杂志上发表了六首诗,原题《无结果的议论之后》。以后他又给每首诗加了一个题目,附上《家》和《飞机》二首,加上一个总题为《叫子和口哨》。啄木死后,在遗稿中发现了《无结果的议论之后》还有没发表的三首。从诗稿上标的次序来看,这三首是第一、八、九首,而原来发表的六首是第二到第七首。现作为补遗,附在后面。《无结果的议论之后》第八首提到了“叫子”,而《一握砂》第一六二首说:

    “夜里睡着也吹口哨,

    口哨乃是

    十五岁的我的歌。”

    从这两首歌中可以看出为什么啄木给这组诗起名为《叫子和口哨》。

    根据岩波书店版《啄木全集》第三卷译出。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

    我们且读书且议论,

    我们的眼睛多么明亮,

    不亚于五十年前的俄国青年,

    我们议论应该做什么事,

    但是没有一个人握拳击桌,

    叫道:“到民间去!”[102]

    我们知道我们追求的是什么,

    也知道群众追求的是什么,

    而且知道我们应该做什么事。

    我们实在比五十年前的俄国青年知道得更多。

    但是没有一个人握拳击桌,

    叫道:“到民间去!”

    聚集在此地的都是青年,

    经常在世上创造出新事物的青年。

    我们知道老人即将死去,胜利终究是我们的。

    看啊,我们的眼睛多么明亮,我们的议论多么激烈!

    但是没有一个人握拳击桌,

    叫道:“到民间去!”

    啊,蜡烛已经换了三遍,

    饮料的杯里浮着小飞虫的死尸。

    少女的热心虽然没有改变,

    她的眼里显出无结果的议论之后的疲倦。

    但是还没有一个人握拳击桌,

    叫道:“到民间去!”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东京

    一勺可可

    我知道了,恐怖主义者[103]的

    悲哀的心——

    言语与行为不易分离的

    惟一的心,

    想用行为来替代

    被夺的言语来表示意思的心,

    自己用自己的身体去投掷敌人的心——

    但这又是真挚的热心的人所常有的悲哀。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

    喝着一勺凉了的可可,

    尝了那微苦的味,

    我知道了,恐怖主义者的

    悲哀的,悲哀的心。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东京

    书斋的午后

    我不喜欢这国里的女人。

    读了一半的外国来的书籍的

    摸去粗糙的纸面上,

    失手洒了的蒲桃酒,

    很不容易沁进去的悲哀呀!

    我不喜欢这国里的女人。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东京

    激论

    我不能忘记那夜的激论,

    关于新社会里“权力”的处置,

    我和同志中的一个年轻的经济学家N君,

    无端的引起的一场激论,

    那继续五小时的激论。

    “你所说的完全是煽动家的话!”

    他终于这样说了,

    他的声音几乎像是咆哮。

    倘若没有桌子隔在中间,

    恐怕他的手已经打在我的头上。

    我看见了他那浅黑的大脸上,

    胀满了男子的怒色。

    五月的夜,已经是一点钟了。

    有人站起来打开了窗子的时候,

    N和我中间的烛火晃了几晃。

    病后的,但是愉快而微热的我的颊上,

    感到带雨的夜风的凉爽。

    但是我也不能忘记那夜晚

    在我们会上惟一的妇女

    K君的柔美的手上的指环。

    她去掠上那垂发的时候,

    或是剪去烛心的时候,

    它在我的眼前闪烁了几回。

    这实在是N所赠的订婚的指环。

    但是在那夜我们议论的时候,

    她一开始就站在我这一边。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六日,东京

    墓志铭

    我平常很尊敬他,

    但是现在更尊敬他——

    虽然在那郊外墓地的栗树下,

    埋葬了他,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实在,在我们聚会的席上不见了他,

    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他不是议论家,

    但是他是不可缺的一个人。

    有一个时候,他曾经说道:

    “同志们,请不要责备我不说话。

    我虽然不能议论,

    但是我时时刻刻准备着去斗争。”

    “他的眼光常在斥责议论者的怯懦。”

    一个同志曾这样的评论过他。

    是的,这我也屡次的感觉到了。

    但是现在再也不能从他的眼里受到正义的斥责了。

    他是劳动者——是一个机械工人。

    他常是热心的,而且快活的劳动,

    有空就和同志谈天,又喜欢读书。

    他不抽烟,也不喝酒。

    他的真挚不屈,而且思虑深沉的性格,

    令人想起犹拉山区的巴枯宁的朋友。[104]

    他发了高烧,倒在病床上了,

    可是至死为止不曾说过一句胡话。

    “今天是五月一日,这是我们的日子。”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早上,我去看他的病,

    那天晚上,他终于永眠了。

    唉唉,那广阔的前额,像铁槌似的胳膊,

    还有那好像既不怕生

    也不怕死的,永远向前看着的眼睛——

    我闭上眼,至今还在我的目前。

    他的遗骸,一个唯物主义者的遗骸,

    埋葬在那栗树底下了。

    “我时时刻刻准备着去斗争!”

    这就是我们同志们替他选定的墓志铭。

    打开了旧的提包

    我的朋友打开了旧的提包,

    在微暗的烛光散乱着的地板上,

    取出种种的书籍,

    这些都是这个国家所禁止的东西。

    我的朋友随后找到了一张照片,

    “这就是了!”放在我的手里,

    他又静静的靠着窗吹起口哨来了。

    这是一张并不怎么美的少女[105]的照片。

    家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

    忽然又想要可以称作我家的家了,

    洗脸的时候也空想着这件事,

    从办公的地方做完一天的工作回来之后,

    喝着晚餐后的茶,抽着烟,

    紫色的烟的味道也觉得可亲,

    凭空的这事又浮现在心头——

    凭空的,可又是悲哀的。

    地点离铁路不远,

    选取故乡的村边的地方。

    西式的,木造的,干干净净的一栋房,

    虽然并不高,也没有什么装饰,

    宽阔的台阶,露台和明亮的书房……

    的确是的,还有那坐着很舒服的椅子。

    这几年来屡次想起的这个家,

    每想起的时候房间的构造稍有改变,

    心里独自描画着,

    无意的望着洋灯罩的白色,

    仿佛见到住在这家里的愉快情形,

    和给哭着的孩子吃奶的妻同在一间房里,

    她在角落里,冲着那边,

    嘴边自然的出现了一丝微笑。

    且说那庭院又宽又大,让杂草繁生着

    到了夏天,夏雨落在草叶上面

    发出了声响,听着很是愉快。

    又在角落里种着一棵大树,

    树根放着白色油漆的凳子——

    不下雨的日子就走到那里,

    抽着发出浓烟的,香味很好的埃及烟草,

    把每隔四五天丸善[106]送来的新刊

    裁开那书页,

    悠悠的等着吃饭的通知,

    或者招集了遇事睁圆了眼睛,

    听得出神的村里的孩子们,告诉他们种种

    的事情。……

    难以捉摸的,而又可悲的,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时代已消逝,

    为了每月的生计弄得疲劳了,

    难以捉摸的,而又可悲的,

    可怀念的,到了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抛弃的心情,

    在都市居民的匆忙的心里浮现了一下,

    还有那种种不曾满足的希望,

    虽然起初就知道是虚空的,

    眼睛里却总是带着少年时代瞒着人恋爱的神色,

    也不告诉妻子,只看着雪白的洋灯罩,

    独自秘密的,热心的,心里想念着。

    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东京

    飞机

    看啊,今天那苍空上,

    飞机又高高的飞着了。[107]

    一个当听差的少年,

    难得赶上一次不是当值的星期日,

    和他患肺病的母亲两个人坐在家里,

    独自专心的自学英文读本,那眼睛多疲倦啊。

    看啊,今天那苍空上,

    飞机又高高的飞着了。

    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七日,东京

    《叫子和口哨》补遗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一)

    在我的头脑里,

    就像在黑暗的旷野中一样,

    有时候闪烁着革命的思想,

    宛如闪电的迸发——

    但是唉,唉,

    那雷霆的轰鸣却终于听不到。

    我知道,

    那闪电所照出的

    新的世界的姿态。

    那地方万物将各得其所。

    可是这常常是一瞬就消失了,

    而那雷霆的轰鸣却终于听不到。

    在我的头脑里,

    就像在黑暗的旷野中一样,

    有时候闪烁着革命的思想,

    宛如闪电的迸发——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夜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八)

    真是的,那小街的庙会的夜里,

    电影的小棚子里,

    漂浮着汽油灯的臭煤气,

    秋夜的叫子叫得好凄凉啊!

    呼噜噜的叫了,随即消失,

    四边忽然的暗了,

    淡蓝的,淘气小厮的电影出现在我眼前了。

    随后又呼噜噜的叫了,

    于是那声音嘶哑的说明者,

    做出西洋幽灵般的手势,

    冗长的说起什么话来了。

    我呢,只是含着眼泪罢了。

    但是,这已是三年之前的记忆了。

    怀抱着无结果的议论之后的疲倦的心,

    憎恨着同志中某某人的懦弱,

    只是一个人,在雨夜的街上走了回来,

    无缘无故的想起那叫子来了,

    ——呼噜噜的,

    又一回,呼噜噜的。——

    我忽然的含着眼泪了。

    真是的,真是的,我的心又饥饿又空虚,

    现今还是同从前一样。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七日

    无结果的议论之后(九)

    我的朋友,今天也在

    为了马克思的《资本论》的

    难懂而苦恼着吧。

    在我的周围,

    仿佛黄色的小花瓣,

    飘飘的,也不知为什么,

    飘飘的散落。

    说是有三十岁了,

    身长不过三尺的女人,

    拿了红色的扇子跳着舞,

    我是在杂耍场里看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说起来,那个女人——

    只到我们的集会里来过一回,

    从此就不再来了——

    那个女人,

    现今在做什么事呢?

    明亮的午后,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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