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修完啊？

    希代子就读于世田谷区的私立新教派女校，距离那里最近的车站一直在施工。对于有着四条运行线路的私营铁路来说，这是一个大型高架站。站台紧挨着八层楼高的车站楼。希代子从下北泽车站上车，搭乘慢车或是普快列车到达这里。特快列车不在这里停靠。

    希代子觉得这个车站没必要再扩建了。尽管如此，通向站台的楼梯与一楼检票口附近却整年围着白色的挡板。这里总是散发出挥发性液体所具有的刺鼻气味，四周的角落里也积存着不少白色的水泥粉末。

    “他们到底想不想完工啊？”

    中学时就和希代子同班的森发起了牢骚。刚过了检票口，附近就传来了电钻发出的噪声。也许是不想输给这噪声，森扯开了嗓门儿大声道：“看来这里能一直修到咱们毕业啦！”

    希代子与森是从女校的中学部直升高中部的，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内部生源，所以她们知道这个车站三年前就在施工了。

    已经毕业了的琉璃也说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这里也在施工呢。”

    现在攻读美大研究生的琉璃今年二十七岁，据说她上学时这里正在修建站台。在那之前，这个车站的列车都是在地面上运行的。

    “早点儿修完有什么不好啊？”

    两人并排向着从车站延展开的商业街走去。上中学时，希代子和森都是绕远路走住宅区到学校的。据说，初中生穿行商业街是会被高中生警告的。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希代子和森都是乖宝宝一族，所以她们从没走过违规的路线。

    今天是高一新生的入学典礼。这对于从初中部直升高中部的希代子和森来说就像以往的开学式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系在她们制服胸口处的蝴蝶结的颜色由红色变成了蓝色，这还是让她们感觉有点儿难为情。

    “修不完有修不完的好哦。”

    身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两人吓得猛地转头看去。在她们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短连衣裙，一张圆脸白白净净的。两手空空的女孩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就像是西班牙的圣家族大教堂一样。我爸爸说过的，他说这家铁路公司很了不起。他们能让这个车站在无数年间建了拆、拆了建，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创造力啊！”

    说完，那女孩子就蹦蹦跳跳地超过了希代子和森。森歪头浅笑着，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希代子说了声“是吗”。虽然她的神情与森相同，但她却又暗自有些佩服那个女孩子。

    能够突然向陌生人搭讪，并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她真是太了不起了。

    002

    新班主任是教世界史的名村洋子老师。她在全校的早会上进行了发言。名村老师的爱称是“阿名”，因为她曾经在初中部教过几次课，所以希代子也认识她。希代子觉得，这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性明明长着一张非常可爱的脸，但是她的服装与发饰却土气十足。不过她讲的课还算有趣，而且也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突然发火，或是一说起自己学生时代的事情就没完没了。班主任是阿名，还能和森在一个班级，这让希代子感觉自己十分幸运。在比平时稍长的早会结束后，希代子等人来到了自己的班级。教室里有十几个外校考入的女孩子正神情紧张地坐在那里。希代子发现，早上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也在。班级里的其他人都是一身灰色的制服，她的打扮自然十分显眼。每个人都在偷看她。

    阿名站在了讲台前：“同学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里，这里就是我们二十七个人的班级了。接下来我们就按学号开始逐一做自我介绍吧。无论是初中部直升的同学还是外校考入的同学，都要仔细记住其他人的长相与姓名哦。”

    学号第一的秋川雅美带着羞涩的笑容站了起来。她留着男孩子气的短发，脸颊红彤彤的。希代子和她在初中一年级时也曾经是同班同学。

    “我是秋川雅美，大家都叫我雅美。外校考入的同学也可以这样叫我。我初中时就加入了篮球部，高中也打算继续打篮球。我喜欢体育。还有，我喜欢吃无印良品的梅干，我还喜欢KAT-TUN的赤西君。”

    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雅美笑嘻嘻地扑通一声坐在了椅子上。希代子发现，她的自我介绍和初中时一模一样。十二岁时的雅美也和今天一样晃动着纤细的身体。

    希代子望向窗外，满眼都是盛开的樱花。这比从初中部的校舍看到的樱花更大、更美。希代子的青春始终都在上学与回家的往返中流逝着。她无波无澜地度过每一天。比如，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交男朋友，或向顽固的父母、老师发起反抗，或者与同学拉帮结伙之类的。

    “我是奥泽朱里。”

    略带含混的甜美声音响起。希代子吃惊地转头看去，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子正站在她面前。

    “大家都穿制服，真是吓了我一跳。入学典礼上大家应该都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啊！我是外校考入的，请多指教啦。”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后，有人毫无顾忌地窃笑起来，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希代子最受不了这样的时刻。那个有点儿奇怪的女孩子毫不在意地说着，这倒让大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感觉像是受挫了一样。大家求助般地看向阿名，她却是一脸带笑的样子。朱里同学在就座的瞬间也瞥了眼阿名，似是悄无声息地向她张口说了什么。两人间有种如同姐妹般的亲密感。

    “怎么回事，那两个人关系很好吗？”

    希代子身边的仁科皱着眉头向她小声问道。仁科是个观察事物细致入微的人。希代子歪着头表示不知，心中有些起伏不定。

    003

    “哎，立花，我拿我的菠萝包和你的菠萝包换吧。”

    希代子真正直接与朱里对话是在开学典礼后的一个半月后。

    那天，希代子在小卖部买了大菠萝包和酸奶打算充当午餐。希代子的妈妈今天少见地起床晚了，因为来不及做便当，所以给了希代子1000日元。希代子想放学后用午餐剩下的钱和森一起去车站对面的汉堡店吃汉堡，于是她选了价格便宜的98日元的面包。

    这个面包她能要吗—希代子想。她并没有因为朱里突然提出的请求而感到吃惊。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吗？这个面包可以吗？”

    听了她的话，朱里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挽住了希代子的胳膊。

    “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吃吧！”

    她微笑着说。真是犹如婴儿一般的笑颜啊—希代子想。她的身上还带着一股牛奶的香味。肤色白皙的朱里只有脸颊粉扑扑的，浅淡的汗毛闪闪发光。那脸蛋就像是中元节时收到的白色蜡光纸包裹着的桃子。希代子瞥了一眼身边的森，她正带着困惑的眼神悄悄打量着希代子与朱里。希代子、森、美树、江户梁和仁科已经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结成了午餐小组。她们都是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在班级里属于认真派。与同属于认真派的星野所率领的秀才组相比，她们更加亲切，也更容易与之搭话。但是她们还做不到在午餐时间把陌生人当作客人一样招待。

    “嗯……那个，我们两个去吃饭吧！”

    希代子给了森一个暗示，她总算是收到了这个暗示。

    “对不起，一会儿我要和奥泽去吃午饭。”

    “好、好，我会告诉江户梁她们一声的。”

    希代子与森快速地说完后，就挽着朱里的胳膊催促着她出了教室。希代子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要去小卖部的露天咖啡厅吃饭吗？不行，那里是雅美所属的篮球部以及田径部等体育系学生们的地盘。

    现在，希代子的班级里的同学分为了六个小组。每个小组的凝聚力都不是很强。大家都是匆忙间加入了想进入的小组。这样看来，这些小组在第二学期时还可能会被打乱，也许团体里还会进行难以想象的人员更换。被带到走廊上的朱里不时回头看看教室里的森。

    “这样好吗？你们中午不是总在一起吃饭吗？”

    “嗯，没关系。今天我和你一起吃。”

    “和我一起吃饭就不能和大家在一起吗？”

    希代子别扭地回答了这些艰涩的问题。她发现朱里不会察言观色，因而感到有些厌烦。被动受邀的自己为什么要被她这样质疑啊！

    “奥泽同学，平时你都在哪里吃中饭啊？”

    为了转换话题，希代子问道。她还不知道朱里属于哪个小组。

    “自己在屋顶上吃！”朱里笑着说，“不过，我有时会和保田她们吃饭，有时也会在露天咖啡厅吃饭，嗯，哪里都有吧。”

    希代子惊呆了。

    朱里所说的保田就是内部直升的保田早智子。她是个两眼斜视而且驼背的胖女孩儿，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袜子，笨拙而缓慢地迈着罗圈腿走路。她总是和一些土气的孩子一起看耽美漫画或者画插画。希代子总觉得那些美丽的花朵、华丽的美少年与她们的反差太大，所以并不怎么与她们接触。

    朱里说她也去露天咖啡厅，那就是说她也会和雅美她们聊天。最后，希代子被朱里拉到了屋顶上。

    已经是五月中旬了。

    推开厚重的大门，如洗的碧空就一下子展现在眼前。希代子此前的纠结之情一扫而空，感觉心情舒畅极了。空气中的青草味儿让人感受到了初夏的来临。这时，朱里欢快的声音响起：

    “是夏至的气息。”

    “我也正这么想呢。”

    希代子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朱里好像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屋顶上一个人都没有，两个人无所顾忌地伸开双腿坐着，完全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内裤。她们交换过面包后就开始吃了起来。朱里的菠萝包是在一家非常有名的点心店里买的，面包带着水果的味道，里面还有翡翠色的奶油。这让希代子觉得自己用那个廉价的菠萝包与之交换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希代子如实向朱里说了自己的想法。朱里摇摇头说：“这是我爸的女友芽衣子听说我喜欢吃菠萝包才特意到那家全是高级点心的店里去买的，但是菠萝包就是普通的才好吃啊。只有日本才有菠萝包呢，就连巴黎或是纽约都没有呢。”

    朱里的吃相不太好，面包屑一点点地掉了下来，但她却毫不在意。希代子对她没有言明的家庭情况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

    “奥泽，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

    “他是个摄影师，叫作奥泽英次。”朱里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要去拍摄世界各国的报亭，我也跟他去了很多国家，所以我才没怎么在日本上学的。我爸爸和我妈妈很早以前离婚了，离婚后独居的妈妈让我进的这所学校。她是个非常热心教育的普通人，现在她再婚了，再婚后还有两个儿子。”

    希代子开始感觉到头晕了。

    “我爸爸？他还是单身呢。虽然他也很快就有了女朋友，但是他说已经厌倦结婚了。现在正和他交往的芽衣子是个模特。是个大美女哦！”

    天空越发湛蓝，仿佛要使人深陷其中。父亲是摄影师，有个模特女友。父亲的女友买的菠萝包。巴黎和纽约。再婚的妈妈、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全世界的报亭。

    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这完全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就像《你好，忧愁》一样。

    “好像在拍电影。”

    希代子的身上开始微微冒汗。她像是突然有了一种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要比和森她们一起吃饭、聊天快活百倍。她在心里期望着午休时间越长越好，她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人，还想去她家里见见她的摄影师父亲和他的女朋友。潜藏在她身体里的积极因子逐渐活跃了起来。

    “我说，以后我们也像这样一起吃午饭吧！”

    希代子像是忘掉了森和其他人一样大声说，生怕预备铃声掩盖了她的声音。

    “好啊。”朱里微笑着说，“但不是每天都这样，只是有时候一起吃不行吗？我还想和其他人聊天呢。”

    她的回答简单明了。希代子第一次遇见有人这样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但是，不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希代子都只能答应。

    004

    “妈妈，你听说过奥泽英次吗？”

    当天晚上，妈妈刚一进门，希代子就急忙跑到门口问。希代子住的公寓距离祐天寺车站步行只要十分钟。妈妈将成城石井超市的购物袋递给希代子，然后一边在HIROFU的浅口女鞋中塞入干燥剂，一边连连点头称是。希代子的妈妈是目黑街区室内装饰商店的店长。

    “是个摄影师吧？拍摄车站啦报亭之类的。”

    妈妈回答得很干脆，希代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是啊？我和那个人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呢！”

    希代子和朱里吃了午餐到现在还不到八个小时，但她却完全成了奥泽英次迷。在“新媒体入门”课上，趁着老师不注意，希代子就在谷歌上搜索他的名字，竟然查到了十几万个结果。

    妈妈并没有那么吃惊，她一边微笑着表示惊讶，一边继续听希代子说话。希代子的妈妈很能干，任何事情都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虽然她的工作很忙，但是家里仍然井井有条。她今晚也是八点半才回来，但到九点时就已经做好了晚饭。现在希代子的爸爸不在家，做起饭来的确轻松了不少。在商业公司的智囊团队任职的爸爸一年前去了迪拜工作。虽然有点儿对不起为了自己而努力工作的父亲，但希代子还是觉得，爸爸还是再在那里工作两年的好。她觉得和妈妈聊天更快乐，能够独占年轻貌美、魅力十足到令人骄傲的妈妈真是件喜事。

    朱里现在在吃什么呢？希代子听说她和爸爸两个人住在神泉，当红摄影师一定很忙吧。朱里是不是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呢？要是能给她发个信息的话就能马上知道这一切了。想到这里，她不免为还没有手机的朱里而着急。现在班级里没有手机的学生寥寥无几。但就连这都让希代子觉得她就是与众不同。

    “希代子，我怎么感觉又和你以前说起琉璃子时一样了呢。”

    希代子红着脸对微笑的妈妈提出了抗议。琉璃子是在妈妈的店里打工的美术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因为妈妈很喜欢她，所以去年经常带她来家里。现在她正在忙着准备博士论文，因此辞了工，她们也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见面了。

    琉璃子并不是让人一瞥惊鸿的美女，但她就像是日本画中所描绘的美女一样，有着一张端正的瓜子脸。紫色眼影配上黑色长发，她的衣着大多色彩单一，因此看起来更显成熟。一旦被她那清凉的目光注视，希代子就会感觉自己聪明无比，是被选中的幸运女子。令人高兴的是，琉璃子的母校正是希代子现在就读的学校。她们能够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老师和旧校舍等话题。有人能够和你拥有共同的话题是件令人感到自豪的事。

    “希代子的画非常棒啊，你也考虑考虑报考美大吧。”

    希代子在美术部画的自画像曾被琉璃子大加赞赏。

    这天晚上，希代子给琉璃子发了信息。

    我交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女孩子做朋友。她叫作奥泽朱里，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而且她的父亲竟然是那个有名的摄影师……

    她一定会明白希代子的这种兴奋之情的。

    005

    希代子与朱里很快变得亲近起来。虽然她们还没有亲密到互相去家里拜访，但希代子已经将那设定为了最终目标。她总有一天要去朱里家里亲眼瞧瞧小说里才有的家庭。

    希代子和住在神泉的朱里在涉谷会合后一起去上学。希代子很庆幸自己没有和住在町田的森约好一起乘车、会合的具体时间。

    然而，朱里总是迟到，有时还会不来上学。所以，当希代子在经过井之头线的第二辆电车上看到朱里的笑脸时，她就会觉得这一天真是太幸运了。希代子只会在朱里来叫她时才会脱离自己的小群体与她一起吃饭。现在，她的那个小群体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朱里会与各个小群体联系，希代子看在眼里却感觉有些难过。如果朱里只和希代子在一起会感觉无聊寂寥吧。

    午休时，希代子看到朱里在和雅美等人一起打篮球；放学后，朱里又和保田一伙人一起画漫画，和出没图书馆的秀才星野一伙人一起做作业；还和喜欢亚文化的加斗乃理一起用iPod听相对论。希代子甚至还看到她和班级里最漂亮的恭子一伙人一起在车站前的麦当劳里看杂志，这真是让希代子感到震惊。

    恭子虽然是外校考入的学生，但是班级里最受欢迎的一个。她是学年中数一数二的美女，擅长化妆，而且她的皮肤白皙清透，就连阿名都对她青睐有加。初中部直升的早坂、绫乃，外校考入的山下与舞子都是她的粉丝。

    让恭子的地位更加稳固的是她的大学生男友。他会将车停在校外，然后大开着音乐等她放学。希代子的学校里很少有学生会有男朋友。单凭恭子有男朋友这一项就足以让其他人艳羡不已。

    每当走出校门偷偷看到那个坐在驾驶位上的发色耀眼、带着主人公光环般的男人时，希代子就会有些心跳加速，她相信一定不只自己是这样。

    “每次听到EXILE时，我总感觉一切都消失了。”

    会带着一脸白痴的表情皱眉说这些话的只有了解音乐的加斗乃理与娜娜她们。

    朱里开始备受瞩目。她的国文与美术成绩斐然。希代子硬拉朱里进了同一个美术部。虽然朱里总是请假，但她只要稍微用心一点儿，画出的油画就极有感染力。她若无其事地旷课、迟到，但是每位老师却都对此避而不谈。比如，一向以严格而闻名的美术老师高木也很喜欢总是发言的朱里。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尽管朱里来去随意，但没有变成不良学生。

    “你不来学校时都去干什么了？”

    希代子曾经这样问过她。她嘿嘿一笑，高兴地回答说：“我会坐特快电车去片濑江之岛。”

    希代子每天都会在下北沢车站的月台上聆听播音员的播报。假如误乘了朱里说的那辆特快电车，那就不能在学校那站下车了，因此她要仔细认真地听。

    “喂，咱们乘坐特快电车去江之岛看海吧。平时海滩上人很少，我们可以溜达溜达。光是看着波浪我都会感觉非常自由快乐呢。”

    希代子对朱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翘课去看海—希代子觉得这句话就像是美妙的音乐或是宝石。

    朱里不会发信息给希代子，但是会经常给她写信。因为希代子曾夸她信中画的四格漫画非常有趣，于是朱里就在一个封皮厚实的深蓝色笔记本上开始了连载。在征得朱里同意后，希代子将漫画拿去给森她们看。大家都很佩服朱里。不久，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她的漫画立时在班里传阅开来。但是朱里却突然说：“我不喜欢义务劳动。”

    说完，她便不再画了。

    006

    “啊，真是疲倦啊。好困。”

    “真不想去学校啊。”

    希代子和朱里在清晨的下北泽车站的下行线月台上说说笑笑着。因为要去学校，所以她们要等慢车。不一会儿，她们身边就又多了几个同校的学生。朱里的眼里突然绽放出光彩。

    “今天咱们翘课好不好啊。翘课吧！编舞练习什么的真是没意思，而且今天也没有美术课。”

    广播声响起，慢车进站了。

    “我也想呢，可是不行啊。”

    希代子笑着催促朱里赶快上车，但是朱里仍旧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希代子有些着急了，错过了这班电车就要迟到了，因为接下来进站的是开往片濑江之岛的特快列车。

    “走吧，朱里。”

    希代子猛地去拉朱里的手。朱里仍是笑着动也不动，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学了。对她来说，逃学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但那对于希代子来说却是件大事。虽然希代子很想像朱里一样度过自由自在的一天，但她却不会逃学。假如自己逃学去玩就真糟了。希代子的背上冒出了冷汗，她想要大声喊叫。逃学的话，学校会给妈妈打电话。就算在妈妈那里蒙混过了关，今天的编舞练习又要怎么办呢？没有了她，舞蹈能够顺利进行吗？那样会给大家添麻烦吧。

    希代子很想偷偷离开朱里。

    “请注意安全！不要强行上车！”

    广播再次响起，再不快跑就要来不及了。只有一米的距离，一定要快跑上车。

    朱里依然从容地微笑着。希代子终于发现，自己竟然丝毫没动。朱里并没有强迫自己，但是希代子却不能拒绝她的提议。

    希代子并不想逃学，但她预感到假如她去了学校，她就会失去什么。

    “吱—”滑道的摩擦声响起，电车门关闭了。短短的瞬间，月台仿佛变得像水族馆一样安静。希代子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在猛烈地咕咚一声后最终平缓下来。月台上与她俩穿着同样制服的女学生全都不见了。

    “太好了，希代子！这样我们就能一天都在一起了。”

    朱里高兴地牵起希代子的手，一蹦一跳地说着。希代子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她眺望着自己本该已经乘坐去上学的电车逐渐远去、消失。在那之后，两个人很快就乘坐上了去往片濑江之岛的特快列车。这列车的确与希代子平日乘坐的电车不同。车上的乘客都是一副周末出游的打扮，而且车上人也很少。车上的座椅、扶手的颜色等也都是怀旧风格。

    “这样的车厢是不是感觉很棒？”

    朱里对希代子小声耳语着，就像是在对她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坐在蓝色的椅子上，显得很兴奋。希代子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已经司空见惯的风景在比平时快上几倍的速度下迅速消失，她很清楚要被带去一个陌生的世界了。

    列车经过了希代子本该下车的学校附近的车站，希代子从没有像这样在特快列车上眺望过月台。小卖部与楼梯的位置看上去全都不一样了。在月台的人群中，她突然发现了和自己穿着同样制服的女学生。希代子泫然欲泣地盯着那些只在瞬间就远离自己的身影，她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守规矩，所么想要安安稳稳的生活。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对不起，朱里。”希代子鼓起勇气对朱里说，“我在下一站下车。我要去学校，必须去！”

    希代子拼命大喊，引得很多乘客朝她们这里张望。朱里似乎很吃惊，她盯着希代子看了一会儿后，表情明显在说无聊。她勉勉强强地小声说了句“知道了”。在到达下一个车站前的短短时间内，朱里和希代子都沉默了。

    希代子是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这里是个半地下的车站，有一点儿冷飕飕的。希代子轻轻叹口气，等到电车刚一开门就马上冲上了月台。

    “对不起！”

    希代子转头看向电车里的朱里，讨好般地对她笑着点点头。

    “孬种。”

    车门关闭的瞬间，朱里清晰地说道。

    希代子感觉脸颊发热。玻璃后面的朱里逐渐远去。她既没有笑，也没有朝希代子挥手，只是在看着希代子。朱里在用一种冷静而睿智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要看穿希代子这个人。

    多亏在车站的全速奔跑，希代子总算没有迟到。

    007

    第二天一早，当希代子在井之头线的月台上看到朱里时，她简直害怕得想哭。她觉得朱里一定还会说些更加过分的话。希代子觉得她说的话一定会使她变得自我厌弃。然而，朱里却若无其事地嘿嘿笑着向她问好。

    “希代子，昨天我们自那之后就分开了。我到了江之岛倒是不错，但是我没钱，结果没出检票口—”

    朱里怡然自得地笑着，像是完全没有发觉昨天早上她带给希代子多大的打击，随后又让希代子那一天的心情有多么糟糕。希代子面对朱里时的心情有些阴郁，就像是在笔洗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期末考试前一周。希代子刚一进教室，很快就知道了同学们在为什么而“炸锅”了。森靠过来告诉她：

    “听说绫乃看到奥泽坐着恭子男朋友的车走了。”

    虽然森并没有坐上那辆车，但说起这个的她却似乎有些得意。

    “啊？朱里和恭子的男朋友认识吗？”“谁知道啊！但是总不可能是他从车窗里看到朱里，然后就开始搭讪吧？”

    森平时是个好人，但她说话相当犀利。的确，朱里并不是美女，那样光鲜亮丽的男人是不可能对她一见钟情的。但是，朱里有种特殊的魅力。虽然希代子断定朱里没有交过男朋友，但她也有可能随时交到男朋友。想到朱里的世界又要扩大，希代子的内心开始骚动起来。

    “朱里呢？”

    “谁—知—道—啊！”今天的森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地煞有介事般抑扬顿挫地道。

    “刚刚她被恭子那帮人围着，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呢，看起来大事不妙啊！”

    为什么森会这么热衷于别人的事情呢，希代子感觉有些烦。

    朱里在教室里的早会开始前和恭子一伙一起回来了。恭子板着脸，背脊挺直，像是要压下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希代子一边和朱里在屋顶上吃午饭，一边将那些积攒在心里的问题全都倒了出来。

    朱里的一只手上拿着饭团，一脸茫然地歪着头。虽然她的便当大多是买现成的，但今天的却是她父亲的女朋友亲手做的。

    “昨天早上恭子她们也问过这个了。就只是兜风而已，我们是昨天成为好朋友的。我这么说过了之后，大家就都说明白了。”

    自尊心那么强的恭子肯定是不会接受这样的解释的，只不过是在那种场合下才会说明白了的吧。朱里这个人果然还是在某些地方有些脱线。

    “我说，是那个人向你搭讪的吗？”

    “啊，你说阿卓？”

    朱里从容地说出恭子男朋友的名字，就好像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一样。

    “不是啊。那辆车里不是总播放一些很棒的音乐嘛，所以我就去问问‘这是什么曲子’？还有，‘它会不会有点儿扰民啊’？就这样和他搭上话了。”

    希代子想要责备朱里。她想说不要随便搭乘陌生人的车子，或者对她说不要和别人的男朋友玩耍，等等。然而，虽然她并不赞同朱里的做法，却觉得她很酷。希代子并不讨厌恭子，但是她也的确害怕早熟的恭子。恭子似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与男人交往上。她的男朋友能在短时间内就跟着朱里这样随性的人的步调走，这让希代子感觉十分痛快。

    “我才不在意什么男孩子呢，真是太麻烦了。我也只是和阿卓兜了一个小时的风而已。他倒是问了我的邮箱地址，因为我没有手机嘛。”

    朱里说着笑了起来，她的牙齿上还沾着芝麻。希代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本以为是恭子她们赢了，现在她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希代子的心里一下子畅快起来。

    008

    学期末最后一堂世界史课。

    阿名没有讲课，而是在试听教室里给学生们放映了索菲亚·柯普拉导演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电影DVD。

    “期末考试的平均分数很不错，这个是对大家的奖励。而且你们也能学习一下法国大革命。”

    “老师，我看过这个。超有意思！”

    加斗乃理红着脸大喊起来。大家都被这部电影吸引住了。不算美女，却充满魅力的克里斯丁·达恩斯特；可爱的礼服；色彩丰富的点心；悲剧式王妃的末路—一切都令大家目眩。电影结束后，当教室里的灯光亮起时，所有的学生都是一副脸蛋红红的样子，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说“真有趣”“好可爱”。

    但只有朱里与众不同，她一出教室就一味地对电影展开了批评。

    “今年的文化节上咱们要是弄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咖啡’之类的，大家一定都会同意吧。咱们可以穿上那些古装衣服，然后做个马卡龙什么的。还可以让老师也来帮忙，制作个法国年表贴在黑板上。”

    那样似乎很有趣呢，希代子急忙表示同意。可是朱里却并不想和其他人一起做这个。

    “索菲亚·柯普拉这个人我爸爸也提到过的。她是借助了她爸爸的实力才做了想做的事。这部电影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希代子偷偷看了看朱里的侧脸。朱里一定是很有主见的，但她有必要把自己的好恶全都说出来吗？要是她的想法能再圆滑一点儿就好了。希代子在羡慕朱里的同时也感觉有些疲惫。

    009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朱里提议去东急hands的画材专柜探险。

    “我最喜欢那里了，那里什么都有！光是绘画的材料就有那么多种，很棒吧？我们就去找名字最奇怪的颜料，然后买下它吧。比如，勿忘我之蓝之类的。”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不要忘记草蓝色的意思，我在美术教室的色彩字典上看到的。”

    朱里的奇怪回答引起了希代子的注意。她还没有去过朱里家，这可能和她们没有一起逃学那件事有关。想到这儿，希代子对还在说话的朱里的柔嫩脸颊以及她在屋顶上露出的白色双腿乃至一切都不确定起来。

    尽管如此，朱里还是与其他学生有差别。就这样，希代子应邀在放学后绕了个远道。两个人在下北沢车站换乘井之头线来到了涩谷。在仿如夏季傍晚的暮霭中，两人走上了通向文化村的坡道，来到了东急hands超市。画材展示板上的确像朱里说的那样有用颜料或者蜡笔画出的波浪线。朱里丢下希代子，开始在这里来回转起来，处处都留下了她的欢声笑语。最后，希代子开始拼命去找勿忘我之蓝。

    “哎呀，是希代子！”

    清澈的声音响起，希代子回头看去，正是琉璃子。希代子大吃一惊。

    “琉璃子！”

    “怎么了？你是来找美术作业用的画材的吗？那位是你朋友？”

    琉璃子穿着一件黑色高领坎袖衫，肩膀一览无余。她的挎包里放的素描本之类的东西似乎很沉，肩膀上被挎包带子勒住的地方已经变红了。她的衣服与她那莹白肌肤形成的鲜明对比仿佛一下子吸引住了希代子。

    “你们认识？”

    奶香味让希代子回了神。刚才还来回走的朱里已经站在了希代子身边。希代子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气为她引以为豪的朋友和憧憬的对象彼此做了介绍。

    “这位是美大的研究生琉璃子，以前在我妈妈的店里工作过。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奥泽朱里。你忘啦，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她的爸爸是奥泽英次。”

    在希代子说出奥泽英次名字的瞬间，琉璃子一贯冷静而知性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明快的色彩。不知为什么，那让希代子感到有些憋闷。

    “是这样啊！我还有你爸爸的写真集呢！我非常喜欢你父亲拍摄车站的角度。”

    朱里丝毫不显紧张，她状似亲昵地歪着头，撒娇般地看向琉璃子，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琉璃子小姐，你是美大的研究生啊！呜哇！好想听你说说啊！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考美大呢。”

    琉璃子说要请她们喝茶，朱里和希代子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朱里和琉璃子马上就要相携离开了，于是希代子慌忙握紧了好不容易才在蓝色架子上找到的勿忘我之蓝，然后她走向了收银台。为什么自己要买这个一支就要花费自己一顿午餐钱的颜料呢？—希代子的心里画上了问号。当希代子在一楼追上那两人时，她才知道朱里对颜料什么的已经不在意了。

    当晚，当希代子躺在被窝里时，那支蓝色颜料已经被握得扭曲变形了。打开颜料盖后，希代子闻到了一股颜料的味道。本该是在放学后和两个最喜欢的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但不知为什么，希代子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琉璃子带她们去了咖啡馆。朱里和琉璃子始终在开心地聊着绘画或电影。她们两个太亲密了，所以自己可能有点儿嫉妒—希代子在自我分析后，总算弄清了自己的内心。

    希代子觉得，勿忘我这种植物的颜色真是令人感到十分寂寞啊。

    010

    朱里一点儿都不爱护画笔或是调色板。她穿的白色罩衣上弄得满是颜料。即便是这样，她也总是被高木老师夸奖，比如老师会夸她“构图精准”或者“用色好”。

    今天是结业仪式。美术教室里没有别人，希代子和朱里正在忙着收拾要带回家的油画用具。幸好朱里在裙子里面穿了打底裤，她跨坐在椅子上，胸口贴着椅背，双腿叉开着与希代子聊着天。

    “我正在想呢，要是我考进爸爸毕业的美大会不会很棒啊。”

    美大—希代子将颜料所剩不多的颜料管从底部紧紧卷了起来。说实话，她在初中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距离高考已经很近了，她要更现实一些了。希代子并不想一辈子都画画，只要将绘画作为兴趣持续下去就好。她现在也还不清楚以后想要做什么，她打算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慢慢去思考。

    “琉璃子也说让我下次有空的时候去她大学玩呢。”

    听到琉璃子的名字，希代子猛地一顿。朱里站起来走到了画架前，用手指按上了画架上已经干涸的颜料。

    “就是上次咱们三个见面的那次。就在你离开的时候，我对琉璃子说还想见到她。因为我没有手机，所以请她写下了地址，然后我给她写了信。真高兴她很快就回信了！其实昨天我们两个还见面喝茶来着。”

    朱里如同唱歌般用悦耳的声音说着。就像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给希代子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其实，希代子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晕倒了。她想把颜料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摔在地上，然后放声大哭。自己明明与琉璃子认识的时间更长，喜欢她的时间也更长。难道朱里懂能够随意操纵人心的咒语吗？

    就这样，恼人的暑假开始了。

    011

    朱里的家就在距离涉谷很近的神泉住宅区一角的公寓。

    八月的一天，朱里打来了电话。

    “来我家玩吗？这段时间我好无聊啊！”

    希代子没想到就在自己已经遗忘时，梦想居然成真了。那时希代子刚刚和妈妈一起去看望了在迪拜的爸爸后回到国内，暑假前那件事带来的打击已经变淡了。

    或许是因为在希代子乘坐电车时下了雷阵雨，全被打湿的沥青地面如同镜子一样映出了再次露面的太阳。树上的知了开始疯狂地叫了起来。

    朱里家附近行人很少，这或许是因为刚下完雨。虽然是夏天，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却稍有些冷。高级住宅、office风格的低矮建筑物完全没有一点儿生活气息。朱里正站在采用了绝妙螺旋状设计的公寓二楼对希代子挥着手。她似乎正在洗衣服，阳台上晾着白色的床单。

    “真像是越南的雷阵雨啊，被雨淋到了吗？”

    在雨后的夏季晴空下，朱里的脸颊软乎乎的，就像拉斐尔画中的天使一样。被雨打湿的路面开始升温，蒸发出一股甜香。

    希代子坐电梯来到了朱里的家，她所期待的朱里的父亲并没有在家，家里只有朱里自己。不可否认，希代子有点儿失望。

    “快来，快来！啊，我真是太高兴了！芽衣子也没来，一直是我一个人，真是太无聊了。”

    朱里像是摇头摆尾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说着。希代子把从妈妈那儿拿来的松饼与迪拜特产巧克力递给了朱里。她们走过了宽敞的客厅。朱里的家并没有希代子想象的那样豪华、精美，它就像是个宽敞的车库，只是用塞得满满的书架当作了墙壁。房子里弥漫着香烟与墨水的味道。与其说这里是住所，不如说这里更像是办公室，真是一个大煞风景的空间。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木桌的两端。木桌中央是装满烟蒂的烟灰缸，有的烟蒂上还带着鲜红的口红印，这让希代子微微一顿。

    朱里并没有准备茶或点心，她只是很高兴地看着希代子。

    “我说，迪拜怎么样？”

    朱里比在学校里见到时还要单纯。她平时总是高高兴兴的，又对很多事情都漫不经心。或许正是因为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成人的空间里，所以她才让自己像个小孩子，以求获得平衡吧—希代子突然想到了这些，但是她并没开口询问朱里。

    外面响起了沙沙声。希代子看向窗外，外面又下起了大暴雨，雨点拍打着沥青路面。天空很快又染上了一层浅灰色。

    “啊，不好！又下雨啦！我得把洗的衣服拿回来。”

    朱里又跑向了阳台。

    “要我帮忙吗？”“不用，不用。你可以去我房间里看看书。就是后面那扇门。事先说明哦，我的房间里超脏的。”

    留在客厅的希代子站起来，她很快打开了后面的那扇门。房间里有着浓郁的奶香，和朱里身上的味道非常像。或许是因为房间挂着红色窗帘，微暗的房间里一片粉色。但是，这里并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房间里的书多得吓人，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书塔，就连床和桌子都快找不到了。真像是朱里的房间啊—希代子微微笑了。希代子总算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一转头，她忽然发现了在高高的书塔底部的一本书，那是朱里过去连载漫画时用的笔记本。希代子记得这个深蓝色的厚本子。

    “喂，这个能看吗？”

    希代子对着半开的房门大喊，但没有人回答。她的喊声被哗哗的暴雨声遮盖住了。算了，反正之前都在班级里传阅过了，没什么不能看吧—希代子这样想着就翻开了从书塔下面抽出的笔记本。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希代子是个孬种。

    这是那天朱里说过的话。

    又像那天一样，希代子的背上冒出了冷汗。那种恐惧感再度复活了。

    当我说逃学去看海时，她一副很羡慕的样子，所以我才邀请她的，没想到她却临阵脱逃了。比起自己的意志，她更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不过是在囹圄中憧憬着自由。

    她一辈子都走不出现在这个圈子。

    外面的暴雨就像是直接浇到了希代子的头顶。她情绪激动得就像洪水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她手指颤抖地合上了笔记本。

    希代子返回客厅，迅速地将笔记本装进了放在椅子上的Herve Chapelier包中。朱里可能会很快发现丢了东西，也可能不会记得这个本子。一个笔记本不见了的话，她应该不会找吧—希代子想要接着看下去。

    朱里从阳台上抱着洗过的衣物回来了。她边打理着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儿，边走进了房间。

    “哎呀，我屋子里果然没地方坐吧？”

    笑着说话的朱里毫无恶意。希代子可以选择打朱里一顿，也可以选择质问她，但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两个人一边说着暑假里的事情，一边吃起了巧克力和松饼。

    012

    当天晚上，希代子在床上反复地看着朱里的日记。日记上的每一页都在不断给她带来打击，但她的手却不能停止翻页。朱里画漫画的笔记本后来变成了她的心情杂记。这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她曾说过“笔记本最后都是要扔掉的，没什么大不了”。

    希代子的名字此后再没出现过。笔记本中写的全是同学以及老师的坏话。如果其他人看了这些内容，她们大概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到羞耻吧。希代子虽然觉得很痛苦，但她也觉得朱里真是一语中的。在厌恶朱里的同时，她又不得不佩服朱里的聪明与很好的表现力。

    名村老师非常受学生喜爱。有闲工夫观察学生的脸色，还不如赶紧去约会呢。

    恭子现在就像是位女王陛下。但是再过十年，她就会成为一个充满抱怨、喋喋不休的平凡主妇，甚至还会在博客上晒晒自己和爱犬的照片之类的。

    学校好无聊，同学们也很无趣，课程也是一样。好想快点儿从这样的地方走出去，像爸爸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

    希代子盗读了朱里的内心，对于朱里给予自己亲爱的同学们的那些犀利的评价之言感同身受。虽然那会让自己感到空虚，但她心里那些微的阴暗情绪在不断滋生，挡也挡不住。笔记本上还写了森、雅美以及星野。希代子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说别人的坏话。

    时间转瞬即逝。希代子从没这样熬过夜，最后，她终于明白了。

    朱里理所当然地认为，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平庸之辈。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朱里明明逃学却还是得到老师的偏爱；她能够和所有小群体来往；她能坐上恭子男朋友的车；她还能和琉璃子要好起来—过去希代子觉得这些都是因为朱里天生的魅力，但那些其实全都是她努力算计下才获得的。一切都是为了彰显与其他女孩子相比，她才更有个性、更加自由。

    希代子想要惩罚朱里，她一定要让她受到与自己一样的伤害。但是，如果和朱里硬碰硬，希代子一定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她要伺机而动，暗中周密地计划。

    希代子并不恨朱里。她觉得，如果她能给朱里一些惩罚，那么或许她能使朱里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个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感到心痛的女孩子。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为了以此来证明自己，在八月下旬到校日的那天，希代子把朱里带回了家。希代子的妈妈这天也休息，特意为她们准备了晚餐。希代子很担心朱里会在心里贬低自己最最喜爱的家，因此直到她们进门，她都很紧张。希代子妈妈似乎很喜欢初次见面的朱里。朱里叫希代子妈妈“美惠子阿姨”。

    “因为结婚了就被人叫作某某孩子妈真是太奇怪了。”

    “的确有人不喜欢被人这么称呼。”希代子妈妈赞同地点点头。朱里对希代子家的俄式炒牛肉赞不绝口。

    013

    现在，四月时盛开的樱花树上深绿色的叶子正在随风摇曳。第二学期到来了，有一件事非常明显，那就是在暑假期间，班里的同学们都有了变化。通过假期的相互串门，之前带有小小的冒险而组建的各个小组的凝聚力陡然增强。每个人都为自己找到了明确的定位，做好了迎接稳定的校园生活的准备。

    “奥泽最近很猖狂吧？”

    体育课上，恭子突然和希代子说起话来。希代子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直到森转头看向自己时她才发觉。因为下雨，今天的体育课在体育馆进行。

    美丽的恭子在征求希代子的认同。

    “嗯—为什么这么说？”

    希代子尽可能毫无所觉般地歪着头问道。

    “你都没什么想法吗？你可真是心宽。立花，她可是最爱给你添麻烦的。那可是个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要别人原谅的家伙。她最自私了。”

    恭子带着一副因厌恶而扭曲的表情说道。她的内衣微微透了出来。希代子听说恭子和她男朋友在暑假里分手了，那大概和朱里坐了那人的车有关吧。恭子说得很对，希代子使劲儿点了点头。朱里太过自以为是，而希代子则要在和恭子说话时注意不要让恭子觉得自己土气，而且还要在意森的目光，等等。

    “确实，她有时候是很急躁，还会摆出一副好像面包超人一样了不起的样子，就像她自己多漂亮似的。”

    希代子小声嘀咕着，然后不由得“啊”了一声，就像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样。那声音连希代子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那是电视剧里的反派才会发出的无情声音。然而，恭子盯着希代子看了一会儿后，突然睁大了已经修剪好的长眉毛下的眼睛，并且哈哈大笑地说：“希代子，难怪你受欢迎呢，你可真有意思啊。你一定是个好孩子。快来，快来，这孩子好有意思啊！”

    恭子啪啪地拍着希代子的肩膀，扬声对早坂等人说道。早坂等人向希代子这边看了过来，那目光就像是在看相处多年的好朋友一样亲密。希代子的身体热了起来，她与圈子完全不同的恭子建立了联系—通过说朱里坏话的方式。希代子用目光寻找朱里，她正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像小狗一样在独自玩球。她在来回地拍球、接球，拍球、接球。

    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朱里朝着希代子转过身，并且用力向她挥手。可希代子却没有任何表示。朱里的脸上满是惊诧，她不明所以地缩回了伸出的手。皮球在朱里的四周跳了几下，最后滚到了一边。

    014

    希代子学校的文化节在十月开幕了，这要比其他学校举办得早。由于没有多少时间来准备，因此学生们对这一活动大有怨言。课外活动室里，学生们正在讨论班里文化节的演出节目。

    “做个女仆咖啡厅不好吗？”

    恭子派的绫乃高声说道。森怯怯地看着希代子。敢穿女仆装的只有对自己的仪表或是体形有自信的女生。

    “小希有什么好意见？”

    恭子突然转头对希代子说，所有同学都看向了希代子。恭子叫的是她硬给希代子取的昵称。希代子听到她在同学们面前这样叫她有些吃惊，她的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那个。”

    说什么都行，一定要说一个—在众人的注目下，希代子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一边克制着自己，一边尽力在大脑中搜索回答。这时，她的脑中突然跳出了一个画面，那是上学期看电影时的一个画面。电影看完后，朱里曾经说过的话。

    “叫玛丽·安托瓦内特咖啡厅？”

    希代子的话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巨大反响。希代子觉得今天朱里缺席真是太好了，这样她才能够放心地把话说出来。

    “以暑假前阿名老师给我们看的电影《玛丽·安托瓦内特》为题的咖啡厅。可以把法国革命的时间制作成年表贴在黑板上，这样老师或者家长们也会同意的。我们可以在教室里摆放上可爱的鞋子或者装饰些花朵，然后把我们制作的马卡龙或巧克力曲奇之类的点心连同红茶、咖啡等一起出售。纸杯、座位等都可以装饰一下。比如，同学们可以穿白色或是粉色的衬衫，然后再在上面缝上蕾丝花边或是纽扣。”

    希代子就这样把朱里嗤之以鼻的想法一个个地说了出来。她说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感到不好意思，反而还觉得这样很好、很有趣。朱里为什么不说呢？

    “好棒！小希，这主意真不错啊！”

    恭子高声说道。恭子惯常的老成消失不见，她两颊绯红，眼中光辉闪烁。

    “这个可以试试啊！”

    “一定会非常可爱！”

    在恭子之后，教室里接连不断地传来叫好声。所有人都在看着希代子。希代子身旁的森也吃惊地红着脸看着希代子。当希代子回过神时，她和恭子已经被选为了文化节的执行委员。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从未有过的飞扬心情，她想放声大笑，她甚至想要抱住森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尽管如此，希代子还是有所顾忌。她想，当朱里听说了文化节的演出节目时，当她知道这个提案是自己提出的时，她会怎么想呢？想到这儿，希代子那如气球般不断膨胀的内心感到一阵阵绞痛。

    希代子的担心最终成了杞人忧天。在文化节到来的一个月里，朱里几乎没有来学校。

    即便朱里来了，也大多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根本没有时间和希代子一起聊天。希代子并不在意，因为她自己也很忙。希代子过上了她曾经梦想的校园生活。现在，全班的共同目标就是在文化节上取得成功，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她们要找商家定做恭子的设计式样，制作节目成员要穿的衬衫，然后再发给大家，并让她们自己缝制上蕾丝花边或者扣子。她们还要在网上搜索并下载商店里出售的马卡龙或曲奇饼的做法，然后交给负责烹调的星野等人去试做。

    通过担任执行委员，希代子也和保田小组有了交流。

    恭子向负责装饰的她们提出了很多细节上的要求。“太土了！这样子客人哪会过来啊！”“要更有咖啡馆的气氛！”—恭子对于保田小组严苛至极，但保田等人却丝毫没有怨言，她们平静地制作着招牌，画着宣传海报。她们不愧是平时就画漫画的人，不仅画得非常好，手也灵巧。她们为画面中的教室渲染上了粉色与水色，准确地呈现出店铺的华丽感。在希代子夸奖了她们后，她们的脸红彤彤的。在此期间，朱里既没有帮忙准备，也没有参与讨论，更没有出现过。恭子皱眉说道：

    “算了。奥泽不参加。”

    “机会来了”—希代子在心中暗笑。她知道一个引出别人对朱里更多不满的方法。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希代子在话中责怪着朱里。然后，恭子仿佛是受不了地说：“希代子你太温柔了。就是因为这样，朱里才会那么嚣张。”

    恭子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陆续有其他小组的成员聚了过来，奥泽朱里批斗会开始了。

    “只有她一个人逃学。”

    “太狡猾了，那天她一定会满不在乎地来参加活动。”

    每次听到其他人说朱里的坏话，希代子就会觉得自己对朱里的怒气正在逐渐消减。心灵被净化后，她开始重新变回那个没有遇见朱里之前的健康、温柔的女孩子。希代子不会参与说坏话，她会引导别人去说，而她只喜欢听她们说。

    015

    文化节即将开始前，朱里突然出现在了学校里，然后她突然向忙着做准备的希代子开口道：“要我做什么吗？”

    朱里低头看着在地板上用卷尺测量教室大小的希代子问道。希代子看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希代子开始生起气来，这就是她讨厌朱里的原因。因为最近她们都没见面，所以朱里的这种傲慢劲儿让她很是反感。工作并不是为某个人准备的。但是，希代子在心里已经决定不会当着朱里的面去刁难她。

    “已经没事了，分工早都决定好了。谢谢你来帮忙。”

    希代子微笑着闭上了嘴。能让朱里帮忙的事情就像小山一样多，但是，希代子并不想让她中途加入。如果她中途加入，她就会画出非常可爱的宣传画、搭配出很棒的衬衫，并且受到大家的瞩目。假如大家的怒气少了，朱里就又会融入班级中。

    必须阻止她融入集体。因为大家都讨厌朱里，所以希代子才能从那种恶意中摆脱出来。

    朱里浮现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可是，希代子你好像很累啊。说实在的，班级里弄的这些没意思的演出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恭子把一堆工作都推给了你，这不是让你忙不过来嘛！”

    窗外的樱花树叶开始变色了。希代子看见了沙黄色的午后天空。

    的确，恭子所做的衬衫设计、制作服务生制服、挑选点心清单等都是些看起来华丽又有趣的工作。希代子发现，自己做的全都是力气活以及调度工作。朱里说得很对。但是，希代子现在并不想去在意这些事情。

    因为她现在已经是班级里的核心人物了。

    016

    文化节当天，店铺盛况空前。在众多饮食店中，“玛丽咖啡厅”拔得头筹，大获好评。恭子小组的成员在家庭科教室里为希代子化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妆。大家一边吵闹着一边给希代子涂上了口红与睫毛膏。

    “小希是个美女，不化妆真是可惜了。”

    恭子像个大姐姐一样温柔地用毛刷刷过希代子的肌肤。化妆结束，镜子中出现的是一个五官清晰、带着成熟感的女孩子。虽然有点儿害羞，但希代子却很高兴。希代子一边被大家打趣着，一边系好了围裙带，然后戴上了皇冠造型的发饰。她要把托盘中放好的马卡龙送到教室去。明显抱着搭讪目的而来的男校学生们看见希代子后开始窃窃私语。教室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希代子看见了妈妈和琉璃子。

    “哎呀呀，是希代子啊！我都认不出是谁了呢。好可爱！不是吗？”

    希代子妈妈虽然对希代子化妆一事莫衷一是，但她还是称赞了她们手工制作的演出服。这是希代子自七月之后与琉璃子的再会，希代子早已忘光了那一天的苦闷心情。琉璃子穿着黑色毛衣、围着围巾，一身秋装的她越发成熟、美丽。

    “你们也去看看美术部的展览吧。啊，对了，那个招牌很可爱吧！”

    看到如此兴奋的希代子，琉璃子稍稍有些吃惊。

    “哇啊，真可爱。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吗？”

    随后，她夸张地吃惊道。然后她问：“朱里去哪儿了？我想见见她。”

    017

    朱里今天穿了制服。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儿要参加文化节的意思。她的裙子规矩地遮住膝盖，那样子就像是保田小组的成员。但是朱里这个样子却让人感觉非常奇怪，她没有穿长筒袜，而是穿了厚实的深蓝色连裤袜，感觉很时髦。这突然让希代子觉得戴着华丽的发饰、穿着皱边儿T恤衫与带亮钻的凉拖的自己真是寒酸。

    最终，希代子还是为琉璃子找到了朱里。希代子有些想哭又有点儿焦躁，她来回跑着去了朱里可能会在的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了在美术室旁边的准备室里看口袋书的朱里。希代子刚刚的高昂情绪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焦躁与不快。抱膝坐在那里的朱里轻蔑地斜睨着希代子，随后她合上了书。

    “开咖啡馆这个主意，据说是你出的。”

    朱里说道。希代子挺起胸膛，一副绝不服输的样子。攻击终于要开始了。

    “不行吗？”

    希代子声音颤抖地反问道。

    “不是不行啊。只不过这都是我以前说过的，没想到你真这样做了。话说，你果真是喜欢那种烂电影啊！小希也是个普通人啊！”

    走廊里传来了欢笑声，那是朱里所说的“普通”女孩子发出的笑声。希代子很适合那个地方。她才不想待在这种满是霉味的准备室里。面对一言不发的希代子，朱里似乎有些焦躁起来。

    “希代子，你最近就像其他人一样，光顾着看别人脸色，人云亦云，随声附和。你变了，你都不怎么和我玩了。”

    朱里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了希代子肩头。她的目光中带着依赖。希代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希代子有些宽慰。此时她并不觉得朱里可怜，反倒想让她再尝尝这种感觉。她甚至还想对她说，你也是要看别人脸色的。

    “琉璃子正在找你呢。我还要准备，先走了。都交给别人去做可不好。朱里，你也该时常露下面的。拜拜！”

    像是要从她拼命看着自己的双眼那里脱逃一般，希代子向着房门后退了一下。希代子刚刚退后，朱里就冷淡地摆了摆手。希代子很生气，朱里总是这样，她总能轻易让自己变成恶人。朱里朝着正要走掉的希代子喊道：“和别人一样有那么开心吗？”

    希代子回头看见了正红着眼睛瞪着自己的朱里。她想起了朱里说她“孬种”的那个时候。虽然她同那时候一样大受打击，但是现在的她却想气愤地还击。她想抓住朱里狠狠地打她的脸，她想把她的头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她真的很想那样做。希代子要指责朱里，她要对朱里进行申斥，申斥她将除自己以外的人，不，是将与她意见不同的人全都视为平庸之辈。希代子默默地离开了房间。她下定了决心，她要惩罚朱里。如果她不做就没有人会做。

    “今天结束后大家要去下北烤肉呢。小希，你会去吧？”

    希代子回到教室后，恭子双臂抱胸地向她走过来说道。恭子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件T恤衫，因为那就是她为自己量身设计的。但是，恭子曾经公开谈论过她的梦想，她是不会成为设计师的。虽然她在这种让自己看起来更美的技术方面很有天赋，但就像朱里所说的那样，那并不是她“真正想要表达的”。

    018

    第二天，希代子早早地来到了学校，教室里还是文化节结束时的样子。

    巨大的垃圾袋装得满满的，辛苦做成的招牌也倒在了地上，贴在墙壁上的海报、年表也掉了下来。真像是大革命刚刚结束后的凡尔赛宫—希代子想起了那个电影中的最后一幕。她用力吐了口气后，从包里拿出了那天以后一直被她藏在自家书桌里的朱里的日记。她蹲下身，将笔记本放在了地上。

    今天一上午都要进行文化节后的清扫工作。

    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可能就会有人发现这个笔记本了。而且，她们会发现这就是在第一学期时朱里连载漫画的笔记本。继续读下去，她们就会发现她的日记。如果是别人的东西可能还不算什么，但这是现在正与全班同学疏远的朱里的日记，相信很快就会人人传阅了。希代子离开了教室，在走廊里不顾一切地奔跑。她看到她的凉拖上用胶粘的亮钻和蕾丝都要掉下来了。之后，希代子在美术室里集中精神收拾展览品。她没有勇气返回教室。在她从画框里取出画作、拆掉画板，然后把它们搬回准备室时，她的罪恶感逐渐减少了。那本日记原本就是放在那里的，是大咧咧的朱里自己落在教室里的。而她自己也忘了她丢了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希代子一边给钉书器装书钉，一边这样对自己说。

    或许那并不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就在希代子准备回教室时，准备室的门打开了。

    是恭子。她从来不会来美术准备室，这间微暗的房间与美丽的她并不相称。希代子发现，恭子手上拿的就是那本日记。啊，计划成功了—希代子冷静地做出了判断。

    “我会成为一个普通大妈，然后每天发微博动态来获得满足？”

    恭子看着希代子说道。她的睫毛膏晕开，弄黑了眼睛四周。她总是说别人的坏话，但是却还没习惯被别人说吧。发生什么事了—希代子小声说着，抱住了气哼哼的恭子。只有她自己讨厌朱里的话，既花费力气又感觉孤独，既觉得愧疚又感到痛苦。但是今后不同了。

    019

    日记在班里传阅了一遍，全班同学都看完这本日记也没用上一个星期。没有一个人因为觉得“看别人的日记不好”而阻止大家这么做，因为日记里几乎有班里所有人的名字。大家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也被记在了上面，所以拿到日记就疯狂地看了起来。随后，她们会皱着眉，现出一脸不快。她们看到讲述自己的内容时会感到受了伤，看到记述他人的内容时则会感觉到心安。

    文化节让全班同学的凝聚力增强了，大家统一意见变得十分容易。时常用来联系的电子邮箱地址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雅美的号啕大哭惊到了所有人。午休时的教室里，雅美突然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很难相信爽朗的她竟会这样大哭。在她身边的小满与今井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慰地说着“别在意了”“奥泽她是个怪人啦”，等等。雅美始终皱眉哭泣着，她一脸痛苦难耐的表情，就像是在社团活动中绕着校园跑了几圈之后的样子。雅美开始抽泣起来，这个情景让希代子感悟到班级是一个整体。

    我们要孤立奥泽朱里。即便我们去阿名那里告状，她也绝对会说是我们做了错事。如果我们不能孤立朱里，她就始终都不会意识到她做了错事。与此同时，当她反省并端正了态度后，我们就马上让她加入我们的团体中。

    当晚，希代子给班里有手机的所有学生都发了短信。在按下“发送”键的一刻，希代子稍微犹豫了一下。那种覆水难收的感觉带来的不安与兴奋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当她发现这就像是在第一学期朱里拉她去坐快车时的感觉时，她正好收到了恭子发来的短信：“赞同！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小希。”一个个短信就像萤火虫般不断发送到希代子这里，直到深夜。

    020

    到了十一月，白天变短了，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们也提早结束了练习，不再像春夏时那样有活力了。上课时把披肩搭在膝盖上的学生也多了起来。

    全班开始孤立朱里已经一个月了，至今还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朱里依然正大光明地迟到与早退，依然被她所擅长的科目的老师所喜爱。中午她独自在屋顶吃饭，丝毫没有寂寞之感。班主任阿名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大家在孤立朱里—原本朱里也并没有与谁结成小组。恭子小组的成员们和希代子在露天咖啡厅里说起了这件事。

    “不行啊。孤立她什么的根本不能让她明白她都做了什么。”

    早坂皱着眉说道。

    “小希，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恭子状似无聊地把玩着吸管。希代子也在孤立朱里的事情上感觉到了疲惫。自从文化节那天开始，朱里再没有和她说过话，仅仅是向她投来无数次欲言又止的目光。朱里是在等待希代子屈服，主动和她说话。希代子当然不会那样做。希代子并不憎恨朱里，她只是希望朱里能够反省。想到这里，她突然冒出了疑问，朱里为什么要反省呢？因为她被老师喜爱？因为她去过纽约？因为她没参加学校活动？因为她在日记里写了同学的坏话？

    那么，日记里必须夸奖别人吗？日记本来也不是拿来读给别人听的。朱里本来也不知道大家看了她的日记。朱里根本不应该道歉—希代子终于意识到她们的无声抗议毫无道理。对像朱里那样的女孩子，运用毫无道理而且无声的抗议根本是徒劳无功的。不仅如此，这还让已经信赖自己、成为自己臂膀的恭子也开始对这场战斗感到了厌烦。

    “强化女孩子间的友情是不错，但我们是不是也该想想别的了？”

    希代子听到了绫乃的话。男校的文化节要开始了，绫乃要和大家去那里就是为了能和男生搭讪。等她交到了男朋友，她才不会管朱里是不是会反省。这件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

    021

    一星期后，那本日记放在了朱里的书桌上。希代子觉得这样还不够，她比平时早到了学校，在美术室里用美工刀把日记本划得粉碎。

    普通美工刀没办法刺破厚实的封皮。希代子就用两手握住美术室里最大的美工刀，倾身将刀刃用力刺入了固定在工作台上的日记本。希代子额头冒了汗，她的手上留下了铁的味道。在无人的美术室里，她一边费力地勉强移动着美工刀，一边想：

    对，我一直就想这么做。

    为什么在夏天时，自己没有当着朱里的面把这本日记撕碎呢？假如当时能把这本日记撕碎，然后让朱里看到以后哭出来就好了。如果朱里发现希代子偷看了她的日记，那么希代子可能会被看作是一个可怕的怪女人。虽然自己随后就会被擅长辩论的朱里攻击，但是事情不会发展到像今天这样复杂。当着本人的面撕掉日记与把日记划碎放在她的桌子上截然不同。希代子其实很想赌上自己的尊严与朱里认真决一高下，但为时已晚。

    预备铃响了，同学们陆续走入了教室。朱里也来了。今天有美术课，她不可能不来。朱里走到书桌前停了下来，她四周的女孩子们也发现了情况，全都闭上了嘴。整个班级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目光看向朱里与日记。朱里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头看了看那个日记本。不一会儿，她慢慢蹲了下来。希代子等人以为她蹲下的地方可能有什么东西，于是连忙探身去看。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朱里只是蹲在那里悄声地哭泣着。

    看到朱里潸然泪下的样子，全班同学都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希代子感觉这几个月拴住自己的沉重枷锁突然卸掉了。太好了—她想，朱里终于变成了普通女孩子，这样她就和自己一样了。今后她们再也不用故意孤立她，对她进行攻击了，可以原谅她了。希代子冲出远远围观朱里的人群，主动向朱里说道：

    “喂！”

    希代子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朱里了。她比以前瘦了，眼睛四周都凹陷了下去。她再也不像婴儿那样天真无邪了。朱里不是美女也并不丑陋，这个长相极为普通的女孩子因恐惧而睁开了双眼，她正盯着希代子。希代子打算温柔地与她说话。

    你知道错了就好。

    “别碰我！”

    班级里一片死寂，朱里尖叫道。

    “既然你那么讨厌我，你就别管我！赶快把我忘了啊！”

    希代子吃惊地看着曾经的朋友像只野兽一样毫无保留地大叫。

    “这本日记是你在我家偷的吧！因为恨我？因为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朱里一口咬定地说完后，她的两手猛地用力按住了希代子的肩膀。随后，她把日记抱在胸前，义无反顾地小跑出了教室。

    “怎么回事啊，好可怕啊！”

    有人带着明快的声音说道，却只是引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从那天开始，朱里再没有来上学。

    022

    “听说朱里的妈妈来学校了……就是、就是再婚的那个……奥泽英次先生的前妻。我听说朱里被你欺负了。”

    希代子妈妈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她被叫去了学校，大概是从班主任阿名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希代子刚刚进门就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她羞愧难当，浑身发烫。自己让妈妈失望了。接着妈妈就要带自己去朱里家了，她们母女俩都要给朱里赔礼道歉。

    但接下来妈妈说的话却让希代子一下子抬起了头。

    “妈妈也不喜欢那孩子。”

    希代子吃惊地张大了嘴。妈妈愤愤不平地飞快说着，那语速就像在说绕口令。她像是想起了要做什么似的赶忙跑去厨房戴上了围裙。

    “朱里并不是个坏孩子，但是她不礼貌，而且对大人也不用敬语。她还叫我美惠子，真是吓了我一跳。鞋子也没有在门口摆放好，吃饭掉得到处都是，说起话来总是她自己。她这个样子就算是在学校也是不行的。”

    妈妈一边说着，手上一边忙活着。她撕破装着青椒的玻璃纸袋，掏出了里面装着的蔬菜。怎么回事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希代子原本以为妈妈是喜欢朱里的。然而没想到她却在瞬间就把朱里看作了是自己女儿的敌人。希代子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

    “希代子，大家一起孤立她的确不是好办法，我觉得你还有更好的与那孩子来往的方法。不过，老师对妈妈说了那件事后妈妈就明白了。”

    妈妈的手搭在了希代子肩上。

    “妈妈在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曾有过很多类似的矛盾，所以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听说日记的事了。你拿走日记是不对的。你肯定是觉得她会认为是自己把日记丢在了教室里，然后被谁捡到的，是吗？”

    希代子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妈妈也觉得那孩子有很多应该反省的地方。下次家长会上我会好好和老师讲的。有必要的话，我也会和她的家长好好说说。”

    就这样，谈话结束了，妈妈似乎并没有打算让希代子去道歉。希代子觉得妈妈像是一位自己并不熟悉的女性。

    023

    第二天的师生座谈会上，阿名宣布：“明天停课一天，我要和大家谈谈。”

    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

    “是关于奥泽朱里同学的事情。她已经对父母说不想再来学校了。如果大家知道些什么，我想请你们明天说一说。今天大家回去后仔细想想你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也需要反省。学年主任濑川老师明天也会来。”

    阿名的脸上不再挂着平时那样温柔娴静的笑容，她严肃的表情看上去让她老了十岁。濑川老师五十多岁，是教授古典文学的女老师。她拥有立刻抓住问题核心的洞察力和指导力，大家都对她敬畏有加。阿名刚刚走出教室，教室里一下子就沸腾起来。恭子一伙儿胆怯地聚在一起，悄声说着话。

    希代子勉强做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想，好久没和森一起回去了，今天就和森一起走到车站后再回家吧。这样一来，她就又能回到从前了。朱里的日记是大家传阅的，是全班同学的责任，被全班同学讨厌是朱里自己的原因。她所要承担的责任是二十七分之一。那就像是沙砾一样微不足道。

    “真是没道理啊。因为奥泽，咱们还要开个特别法庭。”

    回家的路上，希代子高声说道。希代子发现走在身旁的森一直都是“啊”“嗯”地敷衍着回应她，一路上都是她自己在说话。胆小的森一定是在为明天的事情而不安。她只不过是对朱里不理不睬而已，根本不会摊上什么责任。我明明才是更加危险的—希代子暗暗咂嘴。

    看见车站了，两个人的对话马上就要结束了。

    “那个，最近忙着筹备文化节，根本没时间和你玩。我们再找机会去K歌吧！”

    也许在明天的公审后，希代子就要成为第二个朱里了。她无论如何也想和某个人联系在一起。

    森突然停下来看着希代子。

    “希代子你太狡猾了，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想到我。”

    森表情扭曲，眼睛红红地说道。希代子沉默了。

    “你一直都觉得我无所谓。自从你和奥泽认识以后，你还找我一起回过家吗？就算是吃午饭也会在中途开溜！你厌倦了奥泽以后就又和恭子待在一起了。也就是说，你和我在一起感觉很无聊，是吧？”

    森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最后大声道：

    “明天你肯定是要倒霉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024

    第二天，胃里的钝痛叫醒了希代子。希代子并没有睡好，她不想去学校。但是，妈妈似乎已经接到了学校的通知。在门口送女儿出门时，她以职业女性的简洁语气说道：

    “希代子，我知道你会很痛苦，但是你一定要勇敢。无论发生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

    妈妈真是善变—希代子一边穿鞋，一边难过地想。她明明说过朱里不好的—希代子真想直接跳下月台卧轨算了。但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反而搭乘了那辆特快电车，她还想看些东西。有了这样的想法后，逃学根本不算什么了。

    025

    刚下了电车，希代子就闻到了一股麦当劳的薯条味，这把她吓了一跳。这是片濑江之岛站，她原以为会马上闻到海潮的气息。就像朱里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个车站的形状像个龙宫。这是希代子在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时才发现的。

    工作日的江之岛要比自己想象的还闲适。希代子穿过马路去向沙滩。她走下低矮的水泥台阶，很快鞋子里就已经满是沙子了。希代子一边弄净鞋里的沙子，一边走向海边。今天是阴天，但仍能看到波涛中三三两两的冲浪者。沙滩上没有人迹，只有海草。希代子拾起一块浮木，拖着它走了一会儿。她感觉脸颊发紧，伸出舌头舔了舔，很咸。她的头发也被海风吹得随风乱舞。很快感到厌倦的希代子扔掉浮木，坐在了海滩上。她不介意弄脏裙子。

    现在，希代子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太没意思了。

    朱里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这里太寂寞了，令人不舒服。说实话，在家里发呆看电视都要比在这里好。朱里一定是在这样的荒凉景色中体味自己内心的感触吧。但希代子没有任何感触。

    “啊，对啊！”

    她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嘴里也马上尝到了咸味。

    朱里和希代子是不同的人，她们不可能拥有相同的感受。不仅是朱里，恭子、森、保田、雅美，每个同学都是如此。即便大家看了相同的事物，也不可能会产生同样的感受。

    希代子觉得和大家一起攻击朱里，她们就会变得一样，这是错误的。大家其实各有各的想法，只是都被带入了这个巨大的洪流中。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在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后才发现呢？

    眼前的无边冬海兀自暗了下来。海面上阴沉的蓝色就像希代子曾经和朱里一起买的“勿忘我之蓝”。

    就像希代子无法成为朱里一样，朱里也无法成为希代子。她们其实都没必要受到伤害。也许直到朱里长大成人也不会忘记希代子所做的一切。事情再也无可挽回，而希代子也再不会独自一人来到工作日的海边。

    希代子站了起来，她掸掉了沾在裙子上的沙。风猛地刮过，身体冷得发疼。只能回去了，妈妈还在等着自己。

    026

    即便是罪犯也会有人为他备好生存之路，即便从今以后完全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希代子的校园生活仍要继续。

    那天，希代子背弃了全班同学，她逃学了。希代子盗取朱里的日记、让同学们传阅日记、预谋孤立朱里等一切被大肆夸张地宣扬，谣言在学校里漫天飞。

    希代子打算要一直学习直到毕业。她放弃了交朋友。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要为无条件爱着自己的妈妈活下去—这是希代子的决定。森也与希代子疏远了。她似乎和隔壁班的同学成了朋友，现在大多不在教室里待着了。在那天的审查会上，被濑川老师申斥过的恭子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不再理睬希代子了。希代子退出了美术部，现在已经没有与她亲近的成员了，就连琉璃子也去柏林留学了。

    一年级上完后，希代子开始去自由之丘补习学校上课。学校的选修课她本来可以选择美术，但希代子却选择了地理。她不再和任何人一起玩，也不再热心学校的活动，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背英语单词，看古文活用表。她不再与他人联系，戴起了厚实的眼镜。因为她总是一边学习一边吃甜点，所以她的体重也增加了五公斤，就连走上车站那低矮的台阶也会感觉呼吸困难。升上二年级后，希代子与朱里不再同班。虽然没有人孤立朱里，但她依然不怎么来学校，总是一个人活动。希代子看到了，觉得朱里也许就是与众不同。

    希代子开始受到仍在同一班级的星野的邀请。星野打算建立一个新的秀才组，因此在拼命招募成绩好的学生。就算是凑人数也好，希代子很感谢她将自己从独自一人的悲惨境地中解放出来，因此努力与她在一起。

    星野总是在说学习，总是在与别人比较成绩的高低。希代子觉得她对人际关系之类的或许不感兴趣，但是，星野偶尔也会问希代子一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喂，你为什么那么做？”

    希代子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我也讨厌朱里，但是应该会有更好的方法的。你很聪明的，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星野并没有生气。她眼瞳中放出的光彩与挑战数学题时并无两样。星野坚信任何事情都有答案。

    “不知道。”

    像她一样的人一辈子都无法明白吧，希代子缓慢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但是，那个时候觉得只能那样做。”

    027

    大概是一个劲儿学习，转眼间就要毕业了。希代子考入了某所知名国立大学的文科二表。学校里近五年都没有人考入过那所大学，在被告知考试结果的那一刻，接听电话的妈妈哭了。

    成绩公布的第二天要到校。昨天得知成绩的人似乎很多，因此今天学校里非常热闹。希代子进入教室时，星野正在毫无顾忌地大哭，小组里的成员正在安慰着她。她的第一志愿落榜了。希代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悄悄地离开了教室。她打算去向班主任与各科老师报喜，然后向他们表示感谢。希代子穿过走廊，走向教师办公室，正好看到了刚刚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朱里。

    朱里的头发长了，留起了浓黑的刘海儿。她的制服穿得一丝不苟，但看起来却十分洒脱，难怪会有低年级学生崇拜她了。她也是来报喜的吧。是考上了哪所美术大学吗？

    希代子不再害怕与她擦肩而过。这两年里，她们两个都能自然而然地将对方当作空气一样视而不见，这项本领希代子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希代子像平时一样避开朱里的目光走过她身边。就在那一瞬间，希代子好像听见朱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恭喜。”

    希代子吃惊地转回身，朱里已经黑发飘摇地走远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

    希代子一边慢悠悠地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一边还在想着那件事。再走上几步，自己也要和这条路道别了。这条路也会为自己昨天考上了大学而道贺吗？

    希代子到了车站，检票口打开了。中学开始就在施工的这个车站至今仍没有完工。希代子很难想象这里的白色挡板被拆掉，新车站诞生的那天会在何时到来。不对—上着楼梯的希代子突然想到。

    也许这里的工程永远不会结束。在她上高一时，她曾经想过在她毕业时这个车站就能建成了，而那时的自己也已经成为干脆的大人。但是，如今的希代子并没有变得干脆，不仅如此，她甚至要比那时更加心事重重。不仅希代子是，这个车站是，全班同学是，朱里也是，大家都还没有最终完成。即便是阿名、妈妈与琉璃子，也只是处在成长阶段。

    上完楼梯，运动不足的希代子额头上冒了汗。月台上刮着大风，她感觉很冷。虽然现在是早春，但红色的夕阳却好似在安慰众人般洒下温柔、和暖的光。

    朱里会原谅希代子吗？

    不，她并不是那么温柔的女孩子。她还会像平常那样随性而为。那段时间里，大家都受到了伤害。

    真像傻瓜一样—希代子不由自主地偷笑了起来。

    对面月台上瓷白色的特快列车到站了。透过窗子，希代子看着车上稀稀拉拉的乘客出现又消失，感觉像是在看漫画。电车带起的风微微吹到了她的左脸。当最后一辆电车开走后，月台突然沉寂了下来。希代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放松了。

    她转身，久久地眺望着小田急线电车，那列车会开往那片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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