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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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福是被马叫醒的。

    该死的马要是不叫,梦就可以一直做下去。来福梦见刘寡妇腆着胸脯说俺还是跟来福子,给来福生儿子。来福体内积压多年的欲火蹭蹭蹿起来,腾腾燃烧,抱起刘寡妇准备狼吞虎咽,马就叫了。

    来福喘着粗气睁开眼,发现天是黑的,黑到即使把眼睛瞪得生疼,也什么都看不见。来福在这样的夜里,常常感觉自己连同炕头的瘫巴娘一起被弥漫着的黑色旋涡吸进巨大的黑洞里,下坠,下坠,总落不了地,摔不死,也出不去,就那么悬吊吊地旋着。

    来福擦擦额上的汗,竖起耳朵,一点听不见娘喘气,只有墙上那口破挂钟,像一挂老犁,犁一下,嘎吱响一下,仍然不停歇地左边右边左边右边悠荡。

    来福闭上眼,想把从梦里往外走的刘寡妇拉回来,重新塞进梦里。媳妇跑了以后,没人愿意嫁给一个有瘫巴娘的穷光蛋,刘寡妇不嫌他穷,说等他给娘送了终,就跟他。可前些天有人把东头王喜子介绍给刘寡妇,刘寡妇送出大门外老远。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怕是等不及了!来福浑身燥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外面起风了,风扯着破窗框上的塑料布呼啦响,好像要把屋里残存的一点热乎气吸干。来福爬起来,有些晃,晃到外屋,撞了撞才把门撞开,风卷起雪面子帮他狠狠地摔上门,摔得门板子一声惨叫。

    来福来到黑里咕咚的马槽前,扇了马一巴掌。马不明就里,抖着鬃毛叫屈。来福摸到墙根,解开裤子一边撒尿一边回味被马叫醒的美梦。片刻,他抖抖身体,闭上眼睛,就感觉刘寡妇的胸脯贴了上来。这让他热血沸腾,连呼啸的山风都成了刘寡妇呼出的热气,一会儿工夫就把他化成了一摊泥。等他喘息着睁开眼,刘寡妇瞬间被风吹散了,剩下屋檐的茅草在微弱的灯光下被凄冷的北风吹得瑟瑟发抖。来福后脚还在梦里飘着,前脚就踩在了现实的硬地里,他趔趄着打了个冷战,马兰店人就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吼叫:

    媳妇哎——娘哎——棺材哎——

    马兰店人经常听到来福吼叫。来福是对着东山坡发出吼声的。

    马兰店背靠东山坡,东山坡不高,是个小山坡,就算那吼声有回音,也大不了哪去。1998年闹洪灾,把上山的路冲了一条大壕沟,两人来深,三米多宽,阴森森,黑黢黢的,就像烙在东山坡脸上的一道疤。山这边要种地,翻到山那边就是坟茔地,没条上山的路可不成,大家就商量着占点各家地头,挨着那道疤又挤出了一条路。上山是不成问题了,只是自从有了这道疤,谁家没了人抬着上山,整出点动静,声音灌进沟里,再弹出来就显得很是尖利。

    来福的吼声有时在大清早,有时在后半夜,也有时在大晌午头上。不管是天晴天阴,那吼声从东山坡里蹦出来,人要是在睡梦中,就得呼啦啦坐起来。要是正吃着饭,就算习以为常,还是惊得饭碗都端不稳。

    天大亮了,来福端着尿盆子推开门,发现当院的雪已经扫了。他把尿液泼进雪堆,烟囱里的浓烟一头扎下来,钻过墙豁子,往焦黄的雪堆上拱了一下,嫌恶地一股脑躲开了。来福耸耸鼻子,冲着西院喊,王叔,天寒地冻的,起那么早干啥!

    大老王推开门,从滚滚涌出的白气里探出头来,说,岁数大,觉少,躺着也是难受。大老王不停地咳嗽。

    来福说,别老给我扫当院,累着咋整,身边没儿没女没人照看,我这个娘又离不开人。

    大老王说,嗯哪。急忙又说,不累。来福看见大老王把脑袋从白气里缩回去又伸出来。来福子,大老王说,你吃完饭,把你娘拾掇利索了,到我屋来一趟。

    啥事啊?

    来一趟。

    来福应了。不情愿地嘀咕着。

    来福熬了小米粥给娘喂了。娘吃不了几口,瘦得皮包骨,说话像蚊子哼哼一样。那口游丝般的气息在炕上呼嗒七八年了,眼睛木呆呆、白森森的,没水分,看着是将上山的人,就是不咽那口气。马兰店人说谁家摊上这样的病人,那日子就是水煮石头——难熬!来福经常盯着娘的眼睛看,如果娘的眼球两分钟没骨碌一下,来福就娘、娘唤着,看久了眼睛发花,好像娘的身体变成半透明的影子,轻飘飘地从破窗框飞出去了,一直飞上了天,炕上光溜溜地啥都没了。来福却又急了,扯着被子叫,娘,别走哇,料板还没买呢!

    是啊,早该备料板了,问题是根本没钱买。来福三十岁才说上媳妇,娘瘫没多久媳妇跑了,连个后也没留。娘只这么一个儿,儿十岁没了爹,担子落在他一人身上。家里有一匹马二垧地,每年收成的秋粮留下种子和自己吃的,卖点钱基本上看病抓药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把他的马和地都看得紧,没还债之前他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而且他是别想再借到一分钱了,家里穷得就像黄鼠狼钻灶坑——毛干爪净了,去哪里弄钱买料板!

    来福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头发毛糙糙的,胡茬黑乎乎的,看起来像个老头。

    来福说,娘,尿不?

    娘翻翻眼皮。来福知道娘翻眼皮就是不尿。

    来福又说,娘,拉不?

    娘又翻翻眼皮。

    要拉你就吱声,别等我出去你就拉褥子上。来福边说边爬上炕,掀开被子,像拎婴儿一样拎起娘的两条细腿,熟练地在屁股下面垫上塑料布,再铺块尿布。

    你瞅,跟伺候月科孩儿似的。来福说,月科孩儿能伺候大,你这就伺候不大。来福见娘眼泪巴沙的,就心疼了。他给娘盖好被子,我又没说啥,念叨几句都不行啊,比小孩还娇性。来福把娘脸上的浑水揩了,好了好了,憋不住尿了就尿啊!我出去了,去西院。

    来福知道,他只要一提西院,娘一准就精神。果然,娘不哭了,说,去,去。娘的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来福想,娘是真的快不行了。

    来福履着墙豁子过去,刚要开门,大老王出来了。

    来,来,咳咳,大老王咳嗽着朝仓房走去。

    大老王打开仓房门,跨过几条旧麻袋,挤到旮旯,扯掉一块积满灰尘的黑油毡布,来福就看到了一口通红的棺材。

    几年前,来福影影绰绰见过这口棺材。

    大老王来马兰店时三十多岁,脸黑,牙白,膀大腰圆,像匹膘肥体壮的黑骡子。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不种庄稼,成天背个猎枪钻北山。好多年过去,大伙只知道他是个山东来的盲流,没人愿意给他牵线搭桥,他也乐得自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来福没了爹以后,大老王开始喜欢串门子了,把隔着两家的院墙扒了个豁子,没事就履着墙豁子过来,送点野味啊皮毛啊鱼啊啥的;仗着身体棒,帮着赶马蹚地,还帮着扛麻袋,搓玉米棒子,也偷偷搓来福娘的腰杆,一心有那意思给来福当个新爹。娘倒是欢喜,来福不干,像个毛头刺猬,见了大老王就扎,说娘是我的,不让野男人搂。大老王就偷着搂。来福有回划火柴要点大老王柴火垛,幸好被过路的看见,一嚷嚷,才免了灾祸。后来,来福懂事了,虽然对大老王不再那么疾恶如仇,也是不冷不热的,说啥不愿意找后爹。大老王和来福娘寻思等来福娶媳妇了,再和来福商量这事。没想到等来福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炕都没睡热乎,来福娘说起不来就起不来了!大老王的身子骨也是老头子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连猎枪都端不稳了。

    大老王却是不死心。那年秋天来福在地里拣黄豆,村里孩崽子跑来说,来福叔你快点,你娘又拉裤兜子了。来福匆忙回家,看到娘的头发梳得溜光,笑眯眯地躺着,衣服都换洗了,锅里还有饭菜的香味。来福自然明白大老王的心思——想要他这么个儿子给养老送终。可是,熬了多年还没把娘熬出头,再多个齁偻气喘的爹,他来福就得和大老王一样打一辈子光棍了。于是,只要来福在家,大老王要伸手忙活,来福就说,王叔您歇着,要是累出病,身边没儿没女没人照看,我这个娘又离不开个人!大老王就干咳两声。

    后来,大老王给自己买了那口棺材。

    买棺材那天,村里好多人围着看。大伙敲着棺材说大老王你老家伙打猎攒那点钱都花了吧,料板真够厚实的,咋也得千八百的。大老王说是啊是啊,花了血本了。来福当时站在窗户下喂马,看到黑压压的人缝中露出一截一截的红,听到大伙敲打棺材的闷响。他想挤过去看看,大伙吵吵着把棺材抬起来往仓房里装,来福就看到了整个的那口棺材——通红,很是气派!

    来福傻愣愣地站着,一眼不眨看着棺材。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大老王,他总觉得找大老王借棺材就会借出很多事,大老王帮了很多忙了,他不想把这么大个事也麻烦大老王,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觉得自己已经再承受不住麻烦事了。

    大老王说,你王叔现在是半身躺在棺材里的人,我寻思等我感觉自个不行了,就爬进棺材睡觉。看来你娘比我跑得快些,就给你娘先用吧!咳咳……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大老王的半张脸,他一咳嗽,旋在阳光里的灰尘就在嘴边不停地进进出出。

    来福很想伸手盖住大老王的嘴,阻挡那些可恶肮脏的灰尘,使它们不至于在大老王的肺叶上沉积。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驱赶着灰尘,想表达些什么,吭哧半天,没吭哧一句囫囵话出来。

    来福一路小跑回到家,跪在炕上说,娘啊,你要走就安心走吧,啥都给你备好了,我看咱村还没谁家用那么厚的木料呢!保准暖烘烘的。你安心地走,别惦记我,我能说上媳妇,刘寡妇等我呢……

    来福嘴巴不停地说,也不清楚娘听懂没有,反正娘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偶尔看到娘的眉毛一会儿扬起来一会儿又耷拉下来。他说着说着,突然鼻子一酸,娘粘在炕上八年,将要上山了,心里舍不得。但他马上又想开了,聚拢眼圈的泪就迅速散去。

    日子挨到腊月里,来福每天守着娘,上茅厕都速战速决。他担心他一离开,娘咽了那口气。

    谁曾想,娘那口气越来越顺溜,眼活泛了,饭量增加,面色渐正,话多起来,也真是葫芦藤上结南瓜——新鲜事。村里江大夫扣上药匣子,跨上自行车,才回头对迫不及待的来福说,看样,这老太太还阳了,说不定躺着也能再活个十年八年!江大夫眼神诡异,给人感觉,就是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是你来福摊上的事,好坏都得扛。

    江大夫的车轱辘拐了弯,来福还愣愣地杵着。半晌,他吐了口唾沫,十年?你好胳膊好腿,躺炕上十年试试!吹牛吧。

    来福进屋,见大老王的两只大手正摩挲着娘的手,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吃了山里的野李子,甜是甜,就是不能再咂巴嘴,一咂巴嘴就多了好几种味,分不清是酸是涩是苦还是甜,搅得心难受。

    来福说,娘啊,我去小卖店赊两瓶罐头,咱庆祝庆祝,江大夫说你还能活十年呢。

    娘说,净瞎说。

    大老王笑眯了眼,从裤兜里摸索出十块钱,塞给来福,去,给现钱,快过年了,小卖店不愿意赊账。

    不行,不行,来福把钱又塞回去,咋能老花你的钱。

    我的钱还不就是你的。大老王有点像开玩笑似的说。

    来福一愣神,钱又被大老王塞到手里。来福说,那我先拿着,记到账上。

    走到屯东头,来福见老吴家当院围着不少人,有些戴着孝布,哭天喊地的,就猜到肯定是老吴头死了。

    来福凑过去,死了?这么快就死了?才查出来没几天呢!

    可不是,人这玩意儿说没就没。你娘呢,快了吧?

    嗯哪。哦,不是,好多了,好多了呢,能吃饭了!

    这事真没场说,眼瞅着不行的人不咽气,活蹦乱跳的说咽气就咽气了,死得嘎嘣脆。

    来福痴呆呆地站了半晌,转身走了。嘎嘣脆,怎么就嘎嘣脆呢?癌症真够快的,怎么那么利索呢……来福嘟哝着往小卖店去了。他的背影看起来像行走在坡上的牛,拉着满载的车,使得身子不得不使劲朝前弓着,很吃力。

    腊月二十六那天,刘寡妇二姨家杀年猪,来福把娘托付给大老王,去帮忙灌血肠。来福是想探探口风,现在给娘送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刘寡妇到底什么想法。

    来福一大早去了,晚上醉醺醺地被两个汉子架回来了。大老王赶紧把来福安顿在炕上。来福迷迷瞪瞪听到两人咋咋呼呼说,王喜子正笑嘻嘻地要给猪开膛呢,来福泼了王喜子一脸猪血,王喜子一下就急眼了,血糊糊地拿着杀猪刀冲着来福要砍……这家伙闹腾的,刘寡妇吓得嗷嗷叫唤……来福听到王喜子这个名字,火气就蹿上来:他妈的,他、他妈的笑话我,说我有个瘫巴娘又多了个齁偻爹,养活不了自己还想养活媳妇。他没娘,他娘要是瘫了,他、他那样的,就得要饭……来福瞪着血红的眼睛吼了几嗓子,扑通一声趴在炕上像头死猪一样不动了。脑子却没停止转动,他明显感觉到刘寡妇故意躲着他,好像就怕他问她什么,琢磨着套个近乎,又被王喜子搅和着连和她说个话的机会都没有。

    憋屈,娘啊,憋屈!来福嘴里的酒气灌了一屋子。

    天大亮的时候,马兰店人听到了来福歇斯底里的吼声。其实那是歌声。来福嘶哑的歌声是这样唱的:女人就是水呀,男人就是缸……命运他难测量啊,啥事都能碰上……天上有个太阳,炕上有个亲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逼近年根了,家家都忙活着贴对联挂签,小孩子时不时啪啪甩几个摔炮,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来福决定今年不求人写对联了,老孔头每年都写一样的对联,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江山福满门啊,什么生财有道有财生,财生福地福生财,什么招财进宝,福福福啊!来福不喜欢看到“岁月”和“福”这样的字。他站在墙根儿,喷着一嘴白气,对着西院喊,王叔,今年我不想贴对联,你也别给我买炮了,白瞎钱,要不买瓶好酒,咱喝点?!

    大老王钻出鸡棚,提起嗓门,行,听来福子的,我杀只鸡,咱爷俩好好整几盅!来福觉得大老王的声音比以前亮堂了,而且好几天没听到大老王咳嗽了。

    我也要喝!

    来福一震,这声音从哪来?是娘的?是娘的声音!从窗户里洪亮地传出来。他想,娘的眼睛肯定倍亮。娘的精神真是越来越好了!好到让他以为,说不上哪天娘还能站起来呢!

    来福想象着娘站起来把家里拾掇得有模有样,再加上那张巧嘴,肯定能把刘寡妇说到家里来,给她当儿媳妇,给她生大孙子……刘寡妇那白生生的脸蛋,圆滚滚的屁股,一走路直颤悠的胸脯……

    想着想着,来福仰起脖子,朝着东山坡吼:做梦啊——

    大老王说,来福子,做什么梦了?

    来福又吼,做梦娶媳妇啊——

    来福一回头,看见大老王趴在墙头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像爹当年临终前看他的眼神一样,既不舍又无奈。来福就眨巴眨巴眼睛,说,胡说的,胡说的。

    年三十那天,来福劈绊子时把斧子劈坏了,到大老王家里借斧子。大老王拎了半面袋冻好的黏豆包,说,你娘最爱吃这个,今晚蒸上几个,剩下的放仓房里冻着。来福看着大老王乐颠颠地忙活着,心想,爹要是活着,可能也这个样。心里就暖烘烘的,想凑过去摸摸大老王的后脊梁。没去。转身到里屋,准备给大老王把烟袋锅焖上。一进屋,眼睛落在一铺光溜溜的炕上,心突然咚咚跳了几下。他把烟袋锅给大老王焖上了,拎着黏豆包拎着斧子往家走了,眼前还闪着那铺光溜溜的睡一个人明显太宽绰的炕。

    傍晚,来福早早把炉子烧旺了。天刚擦黑,大老王端着热气腾腾的小鸡炖粉条,拎一瓶老白干来了。来福说,王叔你先坐,后院给的猪肉,我包了饺子,这就去煮。

    来福煮好饺子端进屋,发现娘斜靠着褥子,头发梳得溜光,衣服也换了,可能被炉子烤的,脸还红扑扑的,简直换了个人似的,看起来年轻了十好几岁。心想,不知这日子是不是倒着过了,要是真倒过来就好了,自己起码也年轻十岁,再熬个十年也还有盼头。

    三人喝了酒。娘脸上粉嘟嘟的,大老王嘎嘎笑着,像骡子短促的响鼻。

    喝了几盅,来福脸喝红了,话多起来。

    来福说,王叔,你那棺材一时半会是用不上了,得好好放个地方,仓房有耗子,大冬天没吃的,它啃上面的油漆。

    大老王说,嗯,哪天用绳子吊在房梁上。

    娘咯咯笑了,吓人倒怪的,谁去你家仓房还不吓个半死?!

    来福说,王叔,你听,我娘一笑真水灵,像小姑娘。王叔你也像年轻小伙子呢,冬天养膘,看看你那手腕子,来福抓住大老王的手腕箍了一下,比我都壮实了,哈哈,你们两个返老还童了啊。然后来福突然拍了下桌子,嗨,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少年没当成夫妻,老了有个伴多好哇,要不让我娘到你那炕头暖和去?

    屋里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得老犁似的那口破钟嘎吱嘎吱响。

    这孩子,净瞎说!娘瞪了来福一眼。

    大老王又嘎嘎笑了,中,中,就这么办了,出了正月咱就搬,一家人嘛,哪住都一样!

    娘说,折腾啥,我这半死不拉活的,说不定哪天就上山了。

    来福说,七八年了,哪天气都喘得好好的。

    大老王说,大过年的,咱唠些吉利嗑,什么死啊死的。

    娘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话也是多得很,说年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怎么样,像怀春的少女,偶尔还羞涩地笑笑。还说起来福小时候拔大老王家大葱的一些事,大老王笑得嘎嘎的,比墙上那口破挂钟听起来利索多了。来福实在熬不住,就趴在炕上睡了。

    来福梦见娘和大老王结婚了,贴了大红对联,噼里啪啦放了两鞭五千响的大地红,还喝了交杯酒。人这个多啊,嘻嘻哈哈帮着把娘抬进大老王的新房,炕上就光溜溜的了。刘寡妇混在人堆里朝来福抛媚眼,来福乐得像毛驴子一样开始撒欢,一撒欢就撒到东山坡,他就往上爬。爬东山坡干啥?坡那边都是坟茔地。可他还是爬了,累得气都喘不过来,眼看要爬上坡顶了,脚下一滑,像坐滑梯一样,往下出溜。他下意识往下一瞅,怎么东山坡那么个缓坡变成了万丈深渊……“啊”的一声就吓醒了。

    稀里糊涂地坐起来,来福看到大老王和娘都愣愣地看着他。来福说,你们不是回家入洞房了吗?来福突然意识到那是个梦,马上又说,哦,哦,醉了,醉了!大老王和娘还是看着来福,很慈祥地看着,看得来福不好意思。来福就抬头看挂钟,子夜一点了。来福问,村里都放炮了?大老王说,放了。娘说,福啊,你真醉了,炮那么响都没震醒你。来福说,是醉了,犯困。然后又倒下去。他隐隐约约听到娘说,这些年苦了来福子了,也该让他正儿八经过几天日子了……他模模糊糊觉得大老王给他掖了掖被子。

    来福再醒来,发现大老王已经走了。娘睡得很香,酒气散了,脸不那么红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和稀稀拉拉的鞭炮响,勤快的都已经开始提着灯笼串门拜年了。来福悄悄爬起来,一路小跑来到刘寡妇家墙头,喊了几声。天上飘起雪花,地上银白一片。后街的灯笼多得像星星,一眨一眨的。来福想把娘要搬到大老王家住的消息说给刘寡妇听,问问她,这样她愿不愿意嫁过来。

    黄狗叫得厉害,灯亮堂堂的,能听见屋里开着电视,就是不见刘寡妇出来,来福只好返身折回家。

    炉子熄了,娘脸上的红晕已经散去,脸很白,一定是冷了。来福开始点火烧炉子,想着刘寡妇到底是愿意还是因为又多了个爹而更不愿意,她要是再不愿意,他就找她二姨劝劝她。忙活完,准备熄灯的时候,来福的眼睛落在娘的脸上,还是很白。来福愣愣地看了很久。突然,来福说,不会的,这可是大年初一啊!

    娘,尿不?

    ……

    娘,拉不?

    ……

    来福想把手伸过去摸摸娘的手,看是不是热的。可是来福还是不敢相信,十年怎么就变成了十天,真是世事无常啊!来福蹙着眉,顽固地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良久,他捋了下脑袋,大年初一怎么了?有生就有死,大年初一不能死人,有本事大年初一也别生孩子!于是,他把手颤巍巍地伸了过去。

    马兰店人就在大年初一凌晨听见来福吼:娘哎——死了啊——死了喔——

    大老王叫几个人从他家仓房抬出一口棺材,抬到来福家当院,搁在飞扬的雪花中。大老王从裤兜里摸出一百元钱,提高嗓门:来福啊,烧一锅开水,给来送喜的一人一碗白糖水,再去小卖店买三米白布三米红布,买些烧纸、大钱啥的,还有两鞭两千响的大地红,大过年的别赊账,给,把钱拿上,给现钱;徐瞎子把时辰算好了,明个一早出殡,你娘昨晚说了,要坐马车上路,这么大的雪,明个坡上就没路了,完了你再去我炕梢儿给马挎一筐碎豆饼,马吃了有劲,好拉你娘上山。

    来福嗯嗯应着,连跑带颠,到处出溜。

    天还黑着,棺材抬上了马车。大老王把来帮忙的都打发了,说大过年的都回家过年吧,其他的事我和来福子就行了,真是谢谢大伙了,太谢谢了!

    天蒙蒙亮,雪停了,来福成了雪人。破棉袄、棉帽子、胡子上全挂了白霜。他站在吱吱呀呀的马车上,紧紧扶着棺材,生怕挂了白霜的棺材被马车颠簸着滑下去。他远远地瞪着东山坡,从坡底到坡顶,再从坡顶到坡底,仿佛眼球可以碾出两道车辙来。

    到了坡底,大老王勒住缰绳,收了鞭子。来福把手伸进大老王棉坎肩里,摸出烟袋锅给大老王焖上,自个点了旱烟。就看见青白的雪光中,两点红一张一翕,两张脸就一青一红,一红一青,配合得十分融洽。

    搓了搓手,大老王的鞭子响了,来福子耶,上山喽——

    好嘞——

    大老王唱:

    老黄牛啊,铆足劲啊,送来福娘去上路啊!

    东山坡啊,有个铺啊,等来福娘上去住啊!

    来福娘啊,安心住啊,让来福子说媳妇啊!

    大老王扛起缰绳,来福在马车后面撅起屁股合上节奏铆足了劲推。

    日头大概是爬到半山腰了,能看到坡顶的红光了,来福直勾勾地盯着,心想,大红日头就要升起来了!

    马吃了碎豆饼可真他娘的有劲,马蹄子卷起雪沫子横飞,雪沫子被红光照着,像飞扬的火星子,落在人身上感觉发烫。

    马上就要到山顶了,娘!来福想着,劲更足了。他哼哧哼哧推着。大老王“喔喔吁吁”喊起来,来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大老王已“嗖”地蹿到车后,一把掠起他甩到一边,双手死死抠着棺材,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来福就看见棺材出溜下来,马车随即悬在壕沟边上,像他家那口破钟的钟摆,左,右,左,右,悠荡。

    日头红得像血,使东山坡看起来苍老而疲惫,那道疤旁边,两行深深的车辙夹着凌乱的牛蹄子印,曲曲折折,像蜿蜒的两行血泪。

    来福牵着马车,拉着腰椎折了的大老王,沿着那两行泪一拐一瘸地下山了。

    来福使劲甩起鞭子,我的那个爹耶——咱下山,回家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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