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送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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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独住在旷野的那家人会跳大神,夫妇俩,男的叫肖牧,女的体弱,平时不大说话,谁也不知她的名字,都叫她肖牧媳妇。据说如果不是体质独特才容易被魂灵或仙神附体,也当不了大神。肖牧是二神,敲驴皮鼓,念唱词,把神请来的时候,肖牧媳妇才会开口说话,也就是来神。

    陈庆安钻进那间空旷的屋子时,开始两人都不言语,用眼睛深深地瞄他,瞄得他心里发毛。尤其是肖牧媳妇,紧盯他的脸,好像他满下巴的黑胡茬里都沾染了不洁。后来谈起价钱,谈得不顺畅,肖牧才嗡嗡地说起来。

    三人往村里走。旷野中漫天遍地是夏日的黄昏,矮草如绒,健壮的蚂蚱和轻盈的白蝶在脚下飞舞。小河沟对岸,柔软的炊烟依恋着树梢,鸭子嘎嘎地叫。陈庆安走在前面,尽量与夫妇俩保持适当的距离,脊背仍觉阵阵发凉。好像那两双眼里存有冷气,瞄到哪,哪就冰冻。夕阳下,偶尔有细长的影子从脚下弹出,就会吓他一跳。

    过小河沟时,陈庆安开始大口喘气。

    “你也病了?”肖牧在身后把手提箱从左手换到右手。

    “是,是。”陈庆安艰难吞下一口唾液,“只要往下咽,后脊就冒凉风。”

    沉默片刻,陈庆安把在肖牧家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主要还是为她们,三姑娘前些日子被婆家送回来,她的病怪,嫁去两年,忽然不说话,见谁都不说,稍不留意,就拿刀割手腕。婆家吓得够呛,带去医院也看不出名堂。你们也知道,我那亲家母厉害,怕出人命,也怕伤了小孩子,给送回来了。倒是倒是,谁家摊上这事也闹心。还有我家那口子这段时间也不顺,哪也不疼不痒,就是迷迷糊糊没精神。不过,你们主要给她们跳,如果能顺带跳跳我也行。”

    背后传来肖牧媳妇的嗤笑,那笑声的确是体质虚弱的女人发出的,仿佛有个略大的鼻涕泡“啵”破裂了。陈庆安承认自己是抠了点,跳大神还讲价。这是肖牧说的。陈庆安认为三姑娘的病最重要,老伴马华都没个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担心和关怀而已,收费上应适当照顾。肖牧跳大神从没遇到有人先谈价钱,都是跳完了凭良心给赏。既然谈那就谈吧,按人头算,跳一个给一个的钱。讲来讲去,肖牧同意给马华算半价。那时,肖牧媳妇就那样笑了一声。

    陈庆安心里不舒服,暗想待会儿看到丰盛饭菜,她会美出鼻涕泡的,说不定吃得高兴,顺带就给他跳了。病不能想,他感觉脊背又在冒凉风,好像那里插着一把冰冷的刀。他回头招呼:“我闻着炖鸡的香味了,咱们快点吧。”

    马华和三姑娘在大门边迎接他们。马华胖得有点奇怪,腹部突出,脸瘦腿细,整体两头尖,中间圆。马华是个表情单一的人,无论欢心还是愁苦,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辨不出悲喜。三姑娘脸黑,瘦得脱形,母亲凸起的腹部几乎把她全遮了。她不看他们,两只枯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老鸡爪子似的。他们往屋里走,她无声无息跟在后面,很像他们某人从地上爬起来会直立行走的影子。

    满院子肉香。鸭子不大习惯,用力甩动脑袋,稀食甩了一地。

    炕桌上摆得满,鸡鸭鱼肉样样有,肖牧夫妇吃得极为淡定,谁家请他们去都会充分准备,已不觉新鲜。肖牧要好一点,时不时夹一小块肉在嘴里慢慢嚼,听得陈庆安着急,他感觉他嚼的不是香喷喷的肉,是木头渣子。肖牧媳妇不知是太饱还是胃口不好,她几乎不动筷子,马华热情地催促她吃,她才象征性地提提筷子。陈庆安受不了,急切地说:“吃啊,吃!”两人还是那样。

    三姑娘手里总有活,东摸一下,西抓一把,怎么也不上桌。终于忙完了,她端一碗盖着咸菜的米饭坐在木凳上背对他们吃。陈庆安吃饭香,尤其吃肉的时候,啧啧有声,也不忘感叹赞美,肉绝对是最好吃的东西。三姑娘吃饭也闲不住,用坚硬的指尖抠碗边,一会儿又咬筷子头,再一会儿弓起身子按开电视,没看几眼,又去挠墙上的白石灰,吱吱的,听得人牙根痒。

    母亲发现女儿的反常,正准备下炕去看看,三姑娘已经开始发病。她嘴里塞满了米饭,碗筷甩在地上,捋起袖子,四处寻找。她找她的小刀。

    “看,又犯病了,就这样。”陈庆安让肖牧看三姑娘的手腕,那里横七竖八排列着交错的伤口,有的伤口还很新鲜,刚刚结痂。

    时常发病,母亲已具备应急能力,用两只有力的胳膊搂紧三姑娘,将她连拖带拽去了西屋。西屋供奉的神龛好似日用品一样次第排列,有佛祖、观音、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耶稣的十字架以及老祖宗。她们五姐妹小时候就是在旁边那铺炕上守着一屋子神灵长大的。不发病时,她也喜欢待在西屋,她说西屋干净,没油味——那味是最让人受不了的。现在她只有回到那才会渐渐安静。闹腾许久,终于,她慢慢睡去。

    天黑透之后,肖牧打开箱子穿上一件黑袍,指挥陈庆安把该关的门都关上,那些气场强大的地方会影响灵仙进入。肖牧对陈庆安很是教育了一番,“哪有这样没主心骨的,别忘了,你的心只有一颗,能分八瓣吗?”陈庆安想说这些年全靠神灵保佑,才没灾病,也就是今年犯了邪。再说,要是非得选一个,还真能把人难个好歹。用人嘴软,陈庆安不敢得罪二神,立即关好西屋门,蒙上电视,关闭手机。把电灯摁灭点上蜡烛的时候,屋里的气氛变得诡异,陈庆安攥住马华的手,他们都很紧张。

    肖牧媳妇把一串红绸系着的铜铃挂在手腕,静静地躺到炕上,眼睛微闭。肖牧用一根穿有银线的针刺破她的指尖,她仍然一动不动。肖牧敞开外屋门,又敞开东屋门,便拿起驴皮鼓有节奏地敲打起来,边敲边念: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

    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

    ……

    肖牧声音浑厚,声调有节奏,陈庆安心里踏实了些,他觉得肖牧是能够信任的,花钱也应该值得。

    唱了许久,肖牧媳妇仍静静躺着,始终不见来神。眼见蜡烛燃了一半,肖牧媳妇终于爬起来,手腕的铜铃叮叮作响。她半闭着眼,身体不停抖动,无论肖牧如何询问,她都不说话。抖了一阵,她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一会儿微笑,一会儿谄笑。她一笑,陈庆安就哆嗦一下。在大神二神面前,陈庆安像个愚笨的木偶机械地跟着抖来抖去,他疑惑、焦虑、恐惧。越是如此,他越像木偶。

    “敢问神仙,为何只笑不语?”肖牧对着媳妇作了个揖。

    肖牧媳妇仍旧发笑,一边笑一边走向外屋,围着锅台扭来扭去。灶台斜上方贴的灶王爷在烛光中面色通红,几绺长胡子似乎也随着跳跃的烛光拂动。肖牧媳妇收敛笑容停止扭动时,蜡烛也燃尽了。她坐在地上,满头大汗。

    安顿好媳妇,肖牧迅速收拾行头,等媳妇喝完最后一口热水,他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对陈庆安说:“神是请来了的,你也看到了,他们不说话。”

    点清了钱,望着肖牧夫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陈庆安的疑虑升腾起来:这钱,怕是白瞎了!

    在马兰店,陈庆安其实是让人羡慕的殷实人家。多年来,他带领妻子和五个女儿拼命种地,七双勤劳的手创造,七张懂事的嘴节约,到现在他已拥有十公顷土地,如果放在从前,他该是马兰店的大地主了。一家人的勤劳出了名,一家人的节俭也同样有名,灶台上吃的多是五谷和咸菜,少有鱼肉。那口大铁锅因为缺少油荤,晦暗粗糙,看起来很不健康。不过,这些年一家七口很少生病,一点小感冒扛扛就能过去。现在富裕了,那习惯已深入骨髓,难以改变,腰包再鼓,只要饭桌上出现大块的肉,他的心就疼得打战,不管有没有客,他都会把肉撕成小条,一个咸蛋必须切八瓣,吃鱼得把剩下的刺炸酥嚼碎,这人是抠到骨头里了。他对待神灵却极好,到了该供奉的时日,都会买很多好东西,绝不含糊。他觉得土地年年丰收,主要是他舍得上供,嘴勤快。有时他面对耶稣祷告,有时给菩萨磕头,得空便跪在神龛前念叨一番。

    三姑娘被送回后,也就是请神之前,陈庆安跪到十字架下说:“求求您保佑我家三姑娘,让她的病好起来。求求您也保佑我家马华,她精神最近总不太好。求求您也保佑我,这段时间我吃东西老噎着。求求您了,阿弥陀佛!”离开十字架跪到佛像前时,他才省悟前面的祷告念错了,十字架下怎能念阿弥陀佛呢。不过很快释怀,他相信神灵不会怪罪,他每一次的供奉都那样丰厚,神灵应该能感觉到。

    跳过大神,原本以为这钱白瞎,却发现三姑娘在一段时间里没发病。她虽然一直不爱说话,但不再犯病割自己手腕,没活干的时候就静静坐在门边,看猪和狗争食。有时,狗争不过猪,狠命啃不知从哪偷来的干骨头棒,她就一眼不眨盯着,两只枯手焦急地搅在一起,嘴巴斜撇跟着用劲。那狗不知好歹,回头凶恶地龇牙,好像她会扑过去抢它那没肉的骨头。

    一直到豆子成熟,三姑娘都很好。日子仿佛回到从前,陈庆安带领妻女在地里没命地干活,啃干粮嚼咸菜。陈庆安暗自庆幸,对肖牧两口子也更为信奉,钱真不白花。

    没过多久,马华却出事了。

    马华出事头天晚上,邻居老夏太太做了个梦,她梦见陈庆安家门前站满扭秧歌的人,敲锣打鼓闹得厉害,那些人一边扭,一边哈哈大笑。老夏太太做梦非常准,她能梦见谁家添人口,当然也能梦见谁家要少人口。这梦不吉利,老夏太太一早起来在门口吐了三口唾沫,站在墙边望陈家的院子,老夏头叫她不要朝别家张望,好像巴不得别人有啥事似的。那时,陈庆安正在院里磨镰刀,沙沙,沙沙,满院流淌着锋利的声音。习惯了干活,不雇用收割机,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用镰刀割黄豆。老夏太太回屋对老夏头说:“这家人也不知要攒多少钱。”

    三姑娘早早装好干粮坐在大门边等,陈庆安磨好镰刀叫马华出来,叫了几声马华没出来。进屋去找,见马华坐在炕上,手捂着头。马华说她头有点晕。陈庆安说她大概是感冒了,要不就别下地,在家休息。马华不想休息,她和陈庆安往外走,刚推开外屋门,秋日的晨光不待照在身上,她就倒下了。

    老夏太太听到陈庆安和三姑娘嗷嗷叫喊,知道出事了。她跺着小脚让老夏头赶紧过去看看。老夏头扔下手里那本总看不完的《老中医》,绕过石墙,从大门进入陈庆安家院中。马华已经不行了,她躺在男人臂弯里,人中掐破了皮都没反应。老夏太太也赶了过来,他们看到陈庆安靠墙呆坐,两眼直直地瞪着天空,三姑娘哇哇大哭。老夏太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人们对高血压、脑溢血的理解有所偏差,他们认为得这种病的人都是经常吃油荤的胖子。陈庆安心里明白,马华胖得冤,她这一辈子,就连猪肉都没放开吃上一顿,干长那么滚圆的肚子。看来马华为三姑娘的事没少上火,她这个人,再着急也看不出来。老夏头不这么说。老夏头认为马华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得的,中医讲是情志不畅,积郁成疾,三姑娘的事最多只是引发了马华的病而已。陈庆安就弄不明白,马华成天想些什么,或者有什么好上火的,之前日子过得很顺。马华只有一次说起过犯愁。那天是后院杀猪,亲戚邻居都去帮忙,马华也去了,晚上回家在屋子里坐不住,里里外外溜达。陈庆安问是不是吃太饱了。马华说:“那些人太能吃肉,吃得我胸口发堵,真让人犯愁。”除了这个,马华闲时喜欢坐在灶坑前呆看,一坐就是个把钟头。尤其每年送灶时,因女人不能参与拜祭,马华总是躲在西屋偷偷看,看得很深,等陈庆安拜祭完毕,她就坐在灶前发呆,好像对灶王爷有很多话要说。陈庆安问有什么好看的,她说灶这东西挺神,人离不开,啥好吃的都能弄出来。陈庆安说这不废话吗,谁不知道。马华指着镶在灶台里的大铁锅说:“我就不知道用咱家锅煮一大锅肉是啥感觉。”陈庆安此刻想起这件事,觉得愧对马华。但他一想起用家里的锅煮那么多肉,他就难以承受,那太奢侈了。

    这两三个月里,原本一切都好起来,三姑娘精神正常,自己的身体也有所好转,虽然吃饭有点噎,脊背倒是不那么疼了,马华却得了这种病,人说没就没了。

    陈庆安难以接受,好一番上火,忙完丧事,把胡子愁白了。幸好,受这么大刺激,三姑娘没发病。陈庆安甚至纳闷,姊妹们忙完丧事各自回去以后,三姑娘操持家务,每天张罗饭菜,脸色日渐红润,有时还笑出声来。三姑娘比母亲还节俭,炒菜时不小心多倒了油,必需舀出,一点点倒回去。陈庆安就觉得三姑娘真是好孩子会过日子,也更加认为跳大神的钱确实没白花。不过,一想到这个,陈庆安就非常懊恼,当时怎么只给马华付了半价?

    想马华的日子不好过,女儿女婿偶尔过来陪,会令他更想。越是热闹,缺的那个人越发突出。尤其到了冬天,活都干完了,他躺在炕上,燥得心慌。亲家母也偶尔带孩子过来给三姑娘亲热亲热,一看到三姑娘搂着孩子不放就赶紧抱走了。三姑娘看到婆婆和孩子走了并不难舍,她烦婆婆身上那股味,受不了。陈庆安说没什么味啊,三姑娘捂着鼻子疑惑父亲怎么会闻不到,那么大一股油腻味。

    有一天,老夏太太带了个媒婆来,要给陈庆安介绍个老伴,外村的,四十多岁,还年轻呢!他最初连连摆头:“不成,不成,马华才走两个月。”媒婆很开通,她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人想得开呢,人去了就去了,两个月和两年是一回事。”媒婆好一番夸赞那寡妇,人年轻,长得也好,是踏实过日子的。想马华想得难受,大概添个人或许会好些,马华在那边也不忍心他这样难过。他已经同意相亲,不过快嘴媒婆说了一番话,他又改变了主意。媒婆说:“人家懂事理,我早就给她说陈家这男人会过日子,家里很少吃顿肉,猜猜人家说啥?人家说,这个不怕,我能教他过好日子,保准让他一天三顿有肉吃。”

    陈庆安想到那女人满嘴油光地大块吃肉,怎么也不答应相亲了。

    不幸的事却仍旧没有停止。五姑娘也出了问题,并且愈加厉害。五姑娘是五个孩子中最懂事、长得最端正的,刚嫁出去半年。婆家送她回来,一身肥肉的亲家吕智跟在后面,一见陈庆安就破口大骂,说他隐瞒姑娘有病,起心不好。幸好还没生养,要是有了一儿半女,这辈子就栽进去了。陈庆安有些经受不住突来的变故,胆战心惊地问咋回事,吕智腆着肚子说:“问谁?人没说的,里里外外一把好手,那天端盆子喂狗,就疯了,胡言乱语,还咬人。”

    正说着,五姑娘指着陈庆安破口大骂:“你整天就知道让我们干活,把我们当小伙子用,我的腿弯了,手变形了,我这浑身上下哪有姑娘样?看看,看看,他们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把一桌碗筷都摔到地上,满屋子破碎的声音。

    陈庆安被骂得往后躲,手里的烟头簌簌抖动。他依稀想起幼年时早逝的奶奶好像也患精神病,整日胡言乱语,一发病全家都被搅得不安宁。不过就算这病要遗传,也不能集中到这会儿来啊,这不是撞了瘟神吗?老伴莫名其妙地走了,自己的病也没个着落,三姑娘还待在家里,这五姑娘又出了问题。还好,五姑娘也有清醒的时候,那时,她就是他懂事的五姑娘。她一刻不停,忙这忙那,很是勤快,实在没事做,就待在屋里绣十字绣,绣了一张又一张。欣慰的是,三姑娘常劝五姑娘,娘家就是比婆家好,家里的味闻得惯,干脆就在家不走了。

    陈庆安有点应付不过来,脊梁一天比一天弯,人们说那是被两个姑娘连戳带压给折腾的。不管怎么惧怕,陈庆安都要去面对承受。他有足够的耐性给两个姑娘熬药,亲手喂。还随时防范她们发病,会将那好不容易喂进嘴里的药吐在他脸上。有时,那浓黑的药水吐了一脸一身,外面,是一片苍白的冬。这里里外外,一黑一白,竟然都是悲凉的颜色。日子如果就这样延续下去,他也就认命了,他有一个信念,让自己这把不屈的老骨头侍候两个苦命的女儿,像当初立誓要用勤劳节俭改变贫穷的家境一样。但在一天早晨,他把勉强吃下的早饭全部吐到院子,他觉得食道里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食物强行通过,不仅灼痛难忍,似乎胃里填满了泡沫状的液体,把那些食物通通排挤出来。老夏太太看到他不仅吐了饭,还吐了大量涎液,脸就吓白了,催促他说:“赶紧去医院,去大医院,镇上的医院就不要去了。”他也被吓坏了,跌坐在雪地上,感觉头顶的天空忽然垮下来,他哎哟一声,本能地抬起了软塌塌的胳膊。老夏太太扶他起来,送进屋里,他不知呆坐了多久才回过神。三姑娘和五姑娘围在他身边抹眼泪,她们似乎预感父亲病得严重,无助使她们不停哭泣,鼻子红得像胡萝卜头。

    他想他已经无须去什么大医院看病了。村里的老高去年死之前就是这种症状,食道癌晚期,查出来没活过一个月。癌,多可怕的一个字!灾祸,这是又要来了!

    他原本打算再去请请肖牧两口子来跳大神,这次他付全费,给三个都跳跳。后来听说他们去了关里,那边请的人特别多,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只能靠自己费力地去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究竟是怎么了,犯了什么邪,怎么会在一年时间里,好端端的生活变得这样可怕?认真回想过往,自己没做过啥坏事,虔心敬供着多路神灵,不应该有如此恶报出现在他这个勤恳了快一辈子的人身上。他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很近了,夜晚变得密不透风,浓黑侵占了一切空隙,星月窒息,不再发出光亮。无论怎样,就算自己要死,他也得把两女儿安顿好。也怪,五姑娘回家后,发病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大部分时候她们都是好端端的女人家。他打算把她们送回婆家,他自己的天空怎样坍塌都不打紧,就算死去也死得瞑目。大概,这就是他的命!

    将至年关,寒冷已变得非常具体,山河一片沉寂雪白,寒风磋磨着光秃秃的树梢。陈庆安瑟缩着脖子走在村里,要分别去三姑娘和五姑娘的婆家。想起三姑娘和五姑娘当时嫁过去是多风光的事啊。

    三姑娘那头的亲家公叫高盛才,比陈庆安岁数大,人要胖许多,实诚,没花花肠子。亲家母嘴厉害,动不动爱骂人。高盛才家里四个孩子都是棒小伙,如今长大成人,全都去了城里打工,挣钱往家里寄,日子渐渐富裕起来。只有四儿子不喜欢城里生活,加上两老人也需要照顾,干了几年后回到马兰店,希望在老家找媳妇安心过日子。在城里见识多,再加上家境好,挑媳妇的眼光自然和别人不同,挑来选去,最终看上了三姑娘。两家人门当户对,家境相当,结合起来是锦上添花的事,羡煞了马兰店人。现在,亲家母把儿子又打发到城里,生怕被三姑娘牵绊住。

    五姑娘的公公是吕智,全身长满肥颤的肉,人很傲,说话眼睛不看人,感觉全世界就他能耐,傲慢得十分霸气。多年前,他东借西凑,筹钱在镇上开起一家餐馆,生意越做越好,家里自然就富起来。他只有两个儿子,大的懂事,随父母经营,之后整个餐馆由他管理,母亲打打下手,吕智回到家跷起二郎腿享清福。唯独小儿子好玩,仗着有钱,在镇上横行,没日没夜地赌,俨然成了电影里的纨绔子弟。他们一家也是想找个媳妇拴拴孩子的心,不过那眼光可就高得没谱。先在镇上寻,既要长得好,心眼好,人踏实,又要家境好。符合这条件的却都看不上他家的浪荡儿,说了几个没成,吕智死了心,就在村里寻,第一眼就看上五姑娘。村里人说,五姑娘长得美,拴得住人,嫁给开饭店的,亏不了嘴。

    陈庆安想起这些,心头阵阵发紧。他先来到高盛才家。高盛才正陪孙子玩一堆玩具,屋里很暖和。没看见亲家母,陈庆安松了口气,高盛才让他坐,客气地给他倒水,心里很过意不去似的。他逗小外孙玩,等高盛才忙活完,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倒是高盛才先问:“三姑娘怎样了?”

    “好多了,真是好好的了。”

    高盛才点点头:“那就接她回来吧,孩子也要妈。”

    陈庆安抓住高盛才的手,感激地说不出话,他正想把自己得病的事也讲讲,亲家母从外面回来,解下头巾奋力地拍打炕沿:“不行!我们怎么能领回来呢?再犯病怎么整?正想问你呢,这病是你家祖传的吧,老五不也病了?你这是骗婚!”她瞪了高盛才一眼:“就你好说话,我还可怜孙子呢!”说着,她躲一边抹眼泪。

    许多话都堵在陈庆安的胸膛再也出不来,亲家母不停地哭诉,这情况想让三姑娘回来怕是难啊!他站起来对高盛才摆摆手打算回去,亲家母却擦干眼泪留他吃饭,说事情归事情,好歹以后再想办法,这亲家还是亲家,来家一趟,饭必须得吃。

    陈庆安没想到亲家母能说出这样贴心的话,就又坐下来,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和高盛才面对面坐着唉声叹气,他一个劲地说:“犯邪了!”

    两支烟光景,亲家母出出进进,桌子上就摆满了。猪头肉、肘子肉、酱排骨,摊鸡蛋……陈庆安吓了一跳,连说太客气了。亲家母不好意思地说:“别嫌弃,就摊了一盘鸡蛋,那些都是昨天剩的。”

    眼见这丰盛的菜肴,陈庆安想问昨天是不是请神了?猛想起肖牧夫妇这会儿正在关里忙,自己喃喃说:“怎么这样多菜?”

    “多么?这算个啥,现在条件好,家常便饭嘛!”亲家母笑呵呵地招呼他们上桌。

    陈庆安面对满桌子肉,还没动筷子就噎住了,他不停地打嗝。这样的家常便饭着实把他吓着了,肥厚的肉块让他的心直打战,恨不能伸出手去全给撕成细条。他提起筷子又放下,不知该伸向哪盘,怎么夹,那肉那么大。这样上上下下,双手不知放哪才好,就抠滑溜溜的炕单。

    “快吃,咋不动筷子?”高盛才给他夹了一块肘子放在碗里,他嗯嗯应着,筷子就在肘子上打转。

    “到底是一家人,三姑娘吃饭太像你了,每顿饭都得劝着吃。”亲家母边说边给孙子碗里拈菜,让他尽量多吃,以后长成大个子,可不能像妈妈那样蔫蔫地吃猫食,瘦成一根藤。

    好不容易勉强吃完这顿饭,陈庆安告辞出门,吃的一点东西直往上涌,他蹲在路边的雪地里,不停地吐,直吐到快把整个胃都呕出来,吐得眼花,前面只剩白花花一片。这病是越发严重了。

    陈庆安决定不去吕智家了,去也白去,铁定的。走过吕智家大门,他看见吕智正在院里喂狗。那是条狼狗,吕智专门弄来陪他玩的,以前骨瘦毛枯,现在它像吕智一样发了体,脑袋极大,腰身圆滚,皮毛泛着一层油光。那狗一见陈庆安就狂吠起来,把铁链拉得哗啦作响。吕智手里有只盆,他从盆里取出一块东西扔给狗,狗就不叫了。陈庆安眼睛再花也看得清那是一块肉,一块没有骨头的沉甸甸的肉。陈庆安忽然就来了脾气,他翻门冲进院子,对吕智大喊:“狗爱啃骨头,哪有你这样喂狗的?它不过是一条狗!”

    吕智扬起脸,肥阔的鼻孔冲着陈庆安嚷:“关你啥事?回去把自个的闺女看好,啥人养啥闺女,一窝子穷酸命,有福不会享,长得好顶啥用,做个饭丢人现眼,这舍不得那舍不得。”说着把盆里剩下的肉和骨头全倒在狗盆里,“吃吧,吃得肥肥的,这辈子虽是狗命,却比那不会吃的人活得值!”

    陈庆安几乎是逃回了家,踉跄的步伐震得他头脑迸出一个个念头。相比之下,他们都挣的是轻松钱,花起来也毫不犹豫,他可是和老婆孩子辛辛苦苦从地里刨出来的。他们太糟践东西了,特别是吕智,人吃那样胖,连狗都肥得不像狗。可又想回来,他家的条件不比他们差,干吗还过苦日子?这样过一辈子,钱再多也像吕智骂的,值不过狗命。那一瞬,陈庆安的脑袋开了窍,谁不会吃呢,他要吃给他们看。

    腊月二十三是马兰店的小年,灶王爷升天的日子。去年送灶的时候,陈庆安照例给灶王爷磕了三个响头,供桌上摆着猪肉羊肉牛肉三种馅的饺子,有时还供些猪头肉。“求求您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是他每年必说的开场白。每逢小年这天,马华包饺子特别卖力,馅精细,面皮软,她说灶王爷年岁大了,牙口不是那么好;且每个饺子都捏得仔细,没一点溢油或露馅。保险起见,她不准任何人摸她的面,包她的饺子。想起那些个年头,每次供奉完后,供桌上的好食物都没人舍得动,非到快坏掉不可,又舍不得倒,老婆马华才返锅煮煮,大家吃着变味的东西,仿佛一口口啃着药渣,那个难受劲儿,倒不如吃惯的粗茶淡饭。想起这些,陈庆安直拍自己的脑袋。

    腊月二十二早上陈庆安就去了镇上,他买回几大包食物。那些食物琳琅满目,一些是他从未见过的。有炸鸡腿、卤猪蹄、酱肘子,还有些糖麻花一类的甜品,一律真空包装,撕开就可以吃,回家后他还宰了只鸡,摊了十几个鸡蛋,又咕咚咕咚倒了半锅油炸排骨,他要把排骨炸得油汪汪的。三姑娘和五姑娘打下手,她们以为这是要提前送灶了,还使劲洗手和面准备像母亲那样包饺子。

    满院的香气引得老夏太太不时趴在墙头张望,她很难适应这香味是从隔壁持久地飘过来的,她感觉他家院里和房顶的雪铺上了一层盈盈油光,鸭子和鸡不知是被香的还是熏的,一会儿发呆一会儿甩头,像是享受又像难受。她站在墙边自言自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庆安坐在满桌好食旁边大喊两女儿:“快来吃饭了,今天我们吃好东西,从今以后,我们都吃好东西。”他发觉自己的嗓音如此敞亮,很有底气,不禁哑然一笑,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吕智。

    三姑娘和五姑娘进屋,她们看见父亲坐在饭桌边,瘦削的脸上堆满了笑,当她们反应过来父亲忙活这些好吃的是自己吃的时候,都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陈庆安发现两个姑娘气色越来越好了,他招手说:“快来坐下,以后我们都这样吃,再不亏了肚子。”

    三姑娘不说话,她站在炕边,很不自在。

    五姑娘连连摆手:“不,不吃。”

    陈庆安抓起两块卤猪蹄,分别递给她们说:“来,啃!”

    三姑娘身子一扭,面向墙壁,两手不安地搓揉。五姑娘显然被吓坏了,惊恐地瞪大双眼,连连后退,双手越摆越厉害。

    陈庆安知道家里过年也没弄这么多肉,她俩肯定和他一样不习惯。他看到那些大块的有些甚至是未经宰割的囫囵猪蹄,就恨不能拿去剁碎,把鸡腿撕成细丝。现在他一定要习惯这样吃,要做个表率。他将猪蹄放到嘴边,能感觉到酱色的猪蹄泛着一层幽暗的油光,那光把他的胡子照得金黄。他几乎是闭着眼一口咬了下去。

    “有啥舍不得。吃了一切都好了。”他说。

    他用力咀嚼,用力吧嗒嘴,“香!”

    猪蹄好不容易吞咽下去,立即就反上来,他趴在炕沿吐得眼泪哗哗流淌。看来,他已经无法吃干硬的东西了,尤其是带有油荤的。

    陈庆安没想到,两个女儿这时候同时发病了。

    三姑娘开始抠墙上的白灰,吱吱,指甲仿佛要抓断了。接着她就往外跑。陈庆安正要下地追,却被五姑娘抓着衣领:“狗就是啃骨头的对不对?狗吃肉要疯对不对?”

    老夏太太听到响动,知道又有人犯病,准备过来看看,刚出门,见三姑娘在院子里乱窜,找地方躲,还拿着个东西直往手腕戳,忙上前抱住,吆喝老夏头出来帮忙。

    陈庆安把五姑娘绑了起来,老夏太太和老夏头帮着把三姑娘也绑了个结实,两姑娘像两捆干柴扔在灶边,不停挣扎。老夏太太经受不住这情景,一边吧嗒掉眼泪一边为她们捋直乱糟糟的头发。陈庆安心疼闺女,想去把绳子解开,又怕她们受伤,急得在灶边转来转去,弄不清到底是犯了哪门子邪。他这样来回走动的时候,看到眼前晃动着陈旧的灶神,猛想起跳神时,肖牧媳妇在锅台边的情景。他就愣住了。

    难不成是灶王爷动怒?不,不会吧,所有祭神活动中,每至送灶,对这灶神,一家人的重视和认真是全村人都知道的。吕智有次来家,看到冷清寡味的灶台,半开玩笑半嘲讽地说:“啥年头了你还那么抠,送灶供再好顶屁用,平时寒碜,你家灶王爷到天上也是穷酸相,小心他生气收拾你!”想到这,陈庆安冒了一身冷汗,该不是现在日子好过,灶王爷也跟着变,嫌弃那口铁锅仍然没有油荤,他老人家就生气了?陈庆安感到头顶被重重敲了一锤,脑袋像被砸过的西瓜,弯弯曲曲爬满裂缝。难道这一年来的灾难都由灶王爷所赐?他站在距离灶王爷两米远的地方破口大骂:“对你特别好,你倒祸害起我们一家来了?!”越想越气,感觉心口要命地疼,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坍塌,连同脏腑稀里哗啦碎裂开来。他想他就要死了。

    第二天,陈庆安醒得早,知道今天是小年,灶王爷升天的日子。想起昨天他指着灶王爷痛骂,心里后悔。有些灾难是天生成的,无力改变。还有一些,是在平日的生活中一点点累积,还来不及察觉,已垒得大山一样了。这些东西关灶王爷啥事呢?想着,他害怕了。灶王爷会不会为此真的到天庭告他一把,真说不准。他又想到,既然和灶王爷无关,年年为啥还要送灶?他想不明白。

    他慢吞吞起来,悄悄到西屋看到两个姑娘睡得很安静,好像昨天那样的事从来就不成发生在她们身上。他想出去看看。

    来到邻居老夏家,看到老夏头和老夏太太在喝粥。

    老夏太太问:“三姑娘和五姑娘好点没?”

    他点点头:“好好的了。”

    “我就说,你们家不能那样吃,多少年的老习惯,怎么说变就变呢,别说她们守着一桌子肉,我这当邻居的闻着都受不了。”

    听见这话,陈庆安心里涌起百般滋味,他无奈地摇头叹息。“你们怎么不送灶?今天小年。”他问。

    “我们哪年也没送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只有耶稣。”老夏太太说。

    耶稣,陈庆安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他点点头从老夏家出来,又去了后院,想挨家挨户去看看。有的人家正在供奉拜祭,有的人家已经把旧的灶王爷揭下来烧成灰送上了天,开始除尘粉墙。还有许多人家啥也没干。见到没送灶的人家,他就问问:“你们怎么还不送灶?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们该送灶了。”有人说:“城里不烧柴,都是煤气灶,干净,没人贴灶王爷,照样吃香喝辣,这村子里,送了千百年的灶,过的是啥日子啊。”

    回家的路上陈庆安感觉脑袋像针扎一样疼。这些年来,他没去关注过别家送灶的事,感觉这是天经地义的,家家得做,不承想几年时间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许多人家都不再把这当回事了,更让人伤心的是还在送灶的那些人家,都属于三里屯比较贫困的。回到家里,他面对灶台坐下,想理出一点思绪,但疼痛的脑袋像熬着的糨糊一样,混成一团。

    天渐渐暗下来,冬天的严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夜之间将所有温暖全部抽离。一丝,哪怕一丝热气也没有。灶上的大铁锅泛着锈的棕黄,锅台被两个勤劳的姑娘擦得过于洁净,连人间烟火都擦去了。菜墩和菜刀各自静卧,不产生丝毫联系。被熏染漆黑的灶坑张着大嘴,吐出阴冷的气息,看不到曾经的兴旺,好像从不曾浓烈燃烧,所有的一切都荒芜而陌生,仿佛穿越了若干年,遥远得连生活都不见了。他感觉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周围的村庄成为死寂的空气,唯有他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至此,这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他想,他真的已变成孤魂,甚至,连孤魂也不是。那么他是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失去了嗅觉听觉,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像废墟里一根正在腐烂的木头。他努力寻找曾经生活的点滴,偶尔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人们却是在机械地吃饭,干活,睡觉,祈求。日复一日。他感到这一切都无聊至极。

    彻骨的寒冷使他颤抖不止,依照惯性,他把柴填进空洞的灶里点燃,渐渐地,初生的火苗带来烟火气息,将他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他想他的魂大概刚刚离开了他的身体,现在又回来了,算是死过一次。火苗越来越旺,为了到达锅底而努力攀缘。很快,铁锅滋滋响,热气缭绕,日子酿制的味道沿着锅边徐徐扩散,熟悉亲切而遥远。在升腾的热气中,灶王爷似乎活了,脚踏轻云,捋胡甩袖,好像随时会驾雾而去。他咧嘴对灶王爷笑,牵扯到干裂的唇,一张脸就笑得扭曲。这时,有股清冽的香气荡漾开来,那是女人双手散发的味道。那双手必定是用香皂反复洗过,又用清水长久浸泡,干干净净的了。五姑娘的声音和香气共同飘来:“爸,该送灶了,再不送就晌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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