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店-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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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人都守在村里,吃饭热闹,干活也热闹。白菜是过冬的主菜,窖里藏些鲜的,剩下一多半都积成酸菜。积酸菜是马兰店每年初冬的大事,一米多高的大圆缸,人口多的积两缸,人口少的也要满满一缸。仅是杀年猪用的烩酸菜就要用掉半缸来招待客人。酸菜可生积可熟积,生积不焯开水,蓬松占缸,熟积焯水,下缸实沉,而且菜酸得早。红绫子当新媳妇那阵就会积酸菜,别看年龄小,却不知用了什么妙方,无论生积熟积,酸菜都脆嫩可口,咸淡适中,不掉帮不烂叶,晶莹剔透,生吃熟吃都爽口。谁求到她,她总是亲手帮忙,笑眯眯地忙里忙外,修菜洗菜晾菜焯水,忙得一张脸生机勃勃的。人们最爱红绫子的小白牙,嵌在一张肉嘟嘟的红唇里,笑的时候牙齿紧咬,像两排整齐紧密的珍珠,再配上一张肉嘟嘟的馒头一样憨厚白净的脸,很惹人喜欢,让人亲近。

    红绫子侍弄白菜就像侍候孩子,白菜从嫩芽开始,到长叶再到抱芯,只要她走在地里,白菜地就尤其耐看。一棵成熟实心大白菜被她托在手里,不用刀,嚓嚓嚓,三五两下,去了老帮干叶,洗过脸换上新衣服似的,光鲜鲜的。她收拾白菜时总是对人们说,白菜是最干净的菜。人们常常有种错觉,好像她是从白菜地里长出来的,白菜是为她长,她是为白菜生的。她爱干净,喜欢穿翠绿色的衣服,爱笑,笑起来声音脆,加上那张白脸和那口整齐的小白牙,一绿一白,就像地里长出的另一棵鲜嫩的大白菜。

    那时的日子多么富有生机啊,干什么都有劲!又要收白菜了,这些天,红绫子有些恍惚,始终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把活生生的日子像不懂白菜的人肢解一棵白菜那样,一片一片,扯得零碎断裂。最后,连芯也剥离了,空空的,到处都空空的。

    从地里拉菜回来的少有机动车,大都是牲畜拉车。因赶车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驾驭不了坏脾气的马和驴,那拉车的多半是牛。时间对于牛来说是一条望不到头的直线,它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不紧不慢挪着步子,把车拉得吱吱呀呀,若不是背后有一车翠绿鲜嫩的白菜散发出阵阵清香,它才懒得回头看看。

    红绫子是用四轮车把白菜拉回来的。丈夫没回来收秋,儿子住校读书,她实在承受不住村里和家里共有的寂静。于是她像男人那样抡起摇把挥膀子摇车,叮叮咣咣,一个人把院子弄得鸡飞狗跳惊天动地。以前拉黄豆,她开过车,丈夫教的,挺简单,油门,刹车,挂挡,转方向盘。丈夫夸她聪明,夸的时候美滋滋地笑,眼里闪着光亮,还用两个沾满机油的指头在她鼻子上使劲捏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机油有问题,车开出院子,冒了一路黑烟。管不了那么多,哪怕它坏在路上,至少秋收听起来是热闹的,那些半死不活的老牛,让人始终憋着一口气,恨不得狠狠抽它一鞭子,听它在路上粗鲁地叫上几声热闹热闹。以前丈夫在家,摇车时总要吼几嗓子,那声音粗粝如虎吼,成片成堆,有重量,院子里,锅台边,炕头上,处处霸占着,这就是主心骨,听着心里真是踏实。还好,车没出什么毛病,只是回来的路上车头总是跳。或许是那车白菜太沉车头太轻的缘故,以往丈夫开车,她坐在车翅膀上,就算车斗搭上跨杠,拉一车两人多高的豆垛,车头也不会跳。丈夫墩在那,像座塔呢!

    回来时已是傍晚,发动机熄火的一霎,院子恢复寂静,只有尘土满院扑腾,悄无声息的。红绫子没去管那车白菜,径直走进屋子打开电脑,有些迫不及待。电脑里有个叫幸福归宿的男人,最近他越来越过分,居然问她想不想男人,羞得她捂住脸,好像屋里有个男人就站在眼前看着她。

    电脑是去年春节红绫子要求丈夫从城里买回来的,算上这台,马兰店有两台,一台在村长家。红绫子要求买电脑是无意中说出的,想起丈夫很快又要离家,一去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心里像掏空的地窖,一眼看不到底。算不出多少年了,大概从结婚那年开始,外出打工渐渐成为一种潮流,好像不出去混混就不是那么回事。一晃十年了吧,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过节,家才是个完整的家,日子渐渐变得不像日子,不知活着图什么,眼前越来越模糊,心里越来越迷茫,脑袋总是犯迷糊。即使丈夫回来也睡不踏实,总翻身,头把枕头磨出个深窝,红绫子就趴在那个深窝里随意丢出一句:“给我买台电脑吧。”丈夫不同意,电脑在农村就是个摆设,耗钱费时,没什么用。红绫子看着男人健阔的身体,想起在不远的某个早晨她一觉醒来,任凭如何呼唤,那身体怎么也不能马上落在身边,心里委屈,也说不出谁给的委屈,就蹿起一股股无名火。她把头砸进枕头,砸得枕窝越来越深:“赚钱赚钱,赚了钱不是用的吗?买!”从不发火的女人火气这么重,并且带着哭腔,丈夫许是体会到什么,不仅买了电脑,还专门把村长的儿子请来,手把手教红绫子上网。

    丈夫离开以后,红绫子学会了聊QQ,打游戏,网上种菜,白天干活,晚上上网。有一段时日,她有些痴迷,脑袋犯迷糊,早起从茅厕撒完尿出来,在朦胧的星光中,瞥见邻居赖婶家菜园子几根高悬的黄瓜。黄瓜笔直,隐见挂着黄花,正是收获的好时机,她就不由自主翻过石墙想去摘黄瓜,又发现两垄西红柿,西红柿大个,溜圆,在夜里发黑,定是红透了。她用小白牙咬着嘴唇,突然间兴奋得双眼发亮。去摘黄瓜时,手被鲜刺扎着,她呻吟一声,惊扰了赖婶家的狗。狗一叫,红绫子搂紧衣襟撒腿就跑,脑袋里只想着网上种菜被狗咬是要扣分的,跑得急,糟蹋了脚下的菜秧子。尽管红绫子解释那不是偷是玩,人们仍然难以理解红绫子的行为。不过,人们明白红绫子这样是和电脑有直接关系的,那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红绫子解释不清也就懒得解释,这样的日子好像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包括名声。

    玩过一阵,红绫子发觉电脑是个骗人的家伙,她在那半宿半宿地坐,用一双手忙活,看似热火朝天,实际面对的仍是冷冰冰的屏幕,里面的人看不见摸不着,说话没气息。她躺在空荡荡的炕上,更加觉得夜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她在洞里变成了瞎子,除了黑还是黑,什么也看不清。不过,每到夜里,她仍要坐在电脑前。她的网名叫迷茫人生,只要有人加她好友,她立即接受。加了数不清的好友,只要一上线,好友纷纷发消息,忙不过来。现在她只看他们在屏幕里蹦跶,不搭话。直到叫幸福归宿的出现,她才偶尔上去搭上几句。

    红绫子喜欢幸福归宿这个名字,有归宿就算好了,况且还是幸福归宿。相对她的迷茫人生,幸福归宿就像一个美好的解答,每次看到这个跳动的名字,心里某个角落会突然一阵阵发热。但她和他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我把白菜拉回来了。”红绫子用一双沾满白菜浆的手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

    “今天白天怎么有空上线?”幸福归宿立即回复,并送了一朵花。

    “我开四轮车拉回来的。”

    幸福归宿发了个惊讶的表情,随后发来一连串的消息。

    “什么?”

    “你?开四轮车?”

    “真有你的……”

    幸福归宿有些兴奋,许是兴奋他的女网友会开拖拉机吧,算是个新鲜事。红绫子听见屋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吓了一跳,却发现这笑声从自己嘴里发出。就觉得自己像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对个冷冰冰的屏幕笑成那样。她离开电脑发出一声叹息,的确是很久没有这样笑了。以前,她出了名的爱笑,人们说她如果真是个老母鸡,这样咯咯嘎嘎,要生多少鸡蛋呢!现在,即使她守着全村人笑,听到的也没多少人。她在炕沿怔怔坐着,屋子渐渐暗下来。炕柜里的被褥塞得满,只有上面一床是经常用的,比较蓬松,下面的由于久压而变得生硬死板,发出一股霉味。这味道让人很容易想到日子已过去好长好长,而她已经失去了辨别能力,有些麻木,不知究竟过去了多长。她就想起那拉一车白菜的牛,步子机械无力,牛肯定不知道是什么让牛抬起蹄子一步步朝前走。心里憋闷,她下地快步走着,希望赶走在脑子里茫然行走的牛。幸福归宿还在发消息,满屋子叽叽叫。丈夫离开太久了,他身上的气息被时间碾磨得一干二净,怎么嗅也嗅不到。她努力想象丈夫曾经侧歪在炕头抽烟的样子,却只能看见大致身体轮廓,丈夫的脸居然在她脑子里一点点模糊了。她想,一定是天要黑了,屋子越来越暗的缘故。是啊,天又要黑了。她快步走出屋子,试图用速度追赶光亮,可是一抬头的工夫,太阳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头扎进山坳。夜,防不胜防地降临了。

    “天黑了!”她返身回屋打了几个字。

    “是不是又想男人了?”

    “你!”她愤怒地离开电脑,嘴里骂着幸福归宿不是什么好东西,发誓再也不搭理他了,一边骂一边去喂鸡。鸡好像发觉主人情绪不对,踮起脚吃得悄无声息。她挥脚横扫过去,几只鸡就扑棱棱飞出老远。同时,屋里传来消息叽叽的叫嚣。夜,被搅和得混乱不堪。

    节气快到霜降了,霜可能说来就来,冻也可能来。冻和霜不一样,冻看不见,只见绿叶蔫或红。霜能看见。霜附着在叶片或树枝表面,白得像雪却不是雪。霜是凝成的,雪是天上落下的。经霜的叶子不会受伤,冻过的叶子会变红打蔫。

    稀里糊涂的,日子过去好几天,红绫子那车白菜还摊在院子里晾着。这几天她不想干活,守着电脑玩游戏,玩得昏头昏脑。她知道院子里那些白菜得收拾了,可是每次走到白菜跟前,就想躲。这让赖婶大为吃惊。尽管赖婶始终记得红绫子偷过她的菜,不过关键时候,红绫子是个香饽饽,大伙抢着套近乎。比起来,那几根黄瓜算得了什么,说不定红绫子那时是梦游呢!

    “白菜晾好几天了,该积了!”赖婶趁红绫子出门来,隔着石墙笑呵呵地搭话。

    “不想动弹呢!”红绫子伸了个懒腰。

    “不能再晾了,这天气,说上冻就上冻,冻菜烂缸。”赖婶打量着红绫子,发现红绫子这些年老了一大截。实际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是没颜色,干涩。就像缺水的白菜,又皱又蔫,声音也哑了些。

    “一个人懒得动弹。再说积了也没人吃,年年剩。”

    “那先帮我积,咱娘俩一起忙活着热闹!”赖婶听见红绫子答应了,殷切地说,“我那几个儿子,每次回来不是看我,是冲着你积的酸菜回来的。他们那个吃相呀……”

    红绫子笑起来,感觉有一种熟悉而有活力的东西似有似无地荡漾着,既亲切又遥远,究竟是什么,一时却体味不出来。

    赖婶翻墙过来,啧啧夸赞红绫子的白菜长得好,芯抱得实,像大胖小子似的惹人喜欢。这样的好菜不管溜鲜菜片还是积酸菜都好得没法说。

    “青林真是福气呀!”赖婶抱起一棵白菜上下掂量。

    青林?红绫子分明知道青林是丈夫,却觉得这名字陌生得一点不像和自己生活多年的丈夫,好久没人在她面前叫这个名字,她也好久没叫了。她终于明白那亲切而遥远的不是别的,而是丈夫。赖婶提及儿子,自己就想起丈夫啃白菜的情景。

    丈夫喜欢生吃白菜。地里刚砍回来的白菜,三下五除二剥去一层老帮,洗也不洗,捧起来便啃,嚓嚓嚓,厚嘴唇一噘一噘的。白菜水分足,来不及吞咽,被汁液呛得喉结咕噜咕噜上下滚动……那个粗鲁劲,活像一匹刚刚去掉兜嘴的饿马。夜里,丈夫每每与红绫子亲热,就把红绫子当成大白菜……

    想起这些,红绫子的脸颊忽然浮起一阵热流,拱得眼眶涩涩的。

    “他……一年也吃不上几口。”红绫子说。

    红绫子说着给丈夫发了个短信:今年白菜长得又白又胖。

    赖婶就唉声叹气起来,说了这家说那家,说那些在外面的人心里头到底想不想家,怎么都那样狠心呢!红绫子听着心里翻来覆去,像有什么搅和,心本就空空的,这一搅和,难受得出虚汗。她就拉起赖婶往赖婶家走。她要立即帮赖婶积酸菜,干活总会让心里舒坦些。而且,好像真的很想那些白菜,想和白菜在一起时的那股清亮劲。这样想着,就有了些精神,手痒痒的。

    没翻墙,走大门,走到赖婶家大门口,看见一条空荡荡的街和懒洋洋的狗,红绫子的干劲突然消减了大半。她漫不经心地往大门里走,懒洋洋地甩那些挡住眼睑的头发,甩上去又掉下来,她就又甩一下,没用那么大劲,还是甩不上去。她就胡乱摇头,摇着摇着,就把幸福归宿摇了出来。这人这几天静悄悄的,不知忙什么。她虽然玩的是游戏,还是开着QQ,心里讨厌幸福归宿,也发誓不理他,他真没动静了还有点不习惯。她就折身回去,在QQ上留了一句话:我去帮邻居积酸菜了。

    赖婶的白菜长得也不错,稍微单薄了点。不过,这样的菜酸得快。赖婶填满了两大锅水,一锅烧开焯白菜,一锅温热洗白菜。赖婶乐颠颠地跑前跑后,嘴里一边说着笑话,一边找盆子,拿簸箕,搬缸刷缸,洗压菜石。石头有点沉,赖婶累得呼哧呼哧喘气。红绫子坐在院子里修白菜,咔嚓咔嚓,一声比一声脆。

    “绫啊,你咋不爱笑了?”赖婶在屋里喊。

    红绫子就抿嘴笑笑,并不出声。

    “要你大声笑咧!”

    红绫子咧咧嘴,还是笑不出声。

    “变了,啥都变了……”赖婶使劲刷那块压菜石,石头上的绿斑很顽固。

    红绫子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想起幸福归宿。手里的白菜就不大听话,一会滚到地上,不是摔断了帮就是擦掉了叶。赖婶心疼得直哎哟,红绫子没事似的。修了一大半白菜,红绫子耳边隐隐传来叽叽叽的消息声,侧耳仔细听,好像没有。再听,似乎又有。赖婶把水温好了,红绫子起身开始洗菜。白菜本不脏,清凌凌的水从白菜身上滑过,荡个三五下,沥在簸箕里,水珠跳来跳去,白菜活了一般,新鲜得扎眼。红绫子知道丈夫在上班,而且今天是周五,晚上还要加班,即使发短信过去也不会回的。但她还是掏出手机再次发了条短信:我在给赖婶洗白菜,你馋不馋?发完短信,脸又是一阵燥热。

    白菜今年实在有点唱反调,红绫子再次去修没修完的白菜时,突然觉得剩下的菜又脏又丑,菜叶上遍布黑斑,皱皱巴巴。而且,那些菜显然有些讨厌她,生怕她去挨碰,一个个头朝下,撅起屁股对着她。

    “赖婶,这些烂菜不要积了!”红绫子说完就去把一簸箕沥干的白菜往开水锅里倒。往年,红绫子焯白菜都是一棵一棵涮的,就涮那么几下。赖婶虽然着急,想着红绫子说不定又用什么妙方,反正不管她怎么弄都能积出好菜的。

    红绫子耳边再次传来消息的叽叽声,电脑声音开得大,她确信幸福归宿给她回复了,此刻她急于看到他究竟说了什么。就对赖婶说回去看看马上来,说着她已跑出门外翻过墙去,留下赖婶面对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发愣。

    没有人发消息来,红绫子有些失望。转身刚要走,QQ就叫了。

    “给我吃点。”幸福归宿发了个嘴馋的表情。

    “嘴馋了?”红绫子傻笑着,想象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嘴馋的样子。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大鼻头翘着,噘起厚嘴唇吧嗒着嘴,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你做的我就喜欢。”

    “真会说好听的。”

    “让我看看你行吗?就看一眼。”

    幸福归宿多次要求红绫子视频,红绫子都拒绝了。摄像头就在旁边,不知怎么就是不想安。幸福归宿说不看红绫子,只让红绫子看他,红绫子仍是不看。她一直在脑海里构建他的形象,他是一个粗嗓门的男人,个高肩宽,走路一冲一冲的。她不想在电脑里看到他,隐隐的,有种恐惧。

    “我没视频。也不看你。”红绫子转身往赖婶家走。

    秋天的天空特别高远,一群自由的大雁往南飞,空气中浮动着白菜的清香。红绫子抬头看看,天还是那个天,低下头,就不是往日的地了。以往那些年,这季节丈夫正开着拖拉机拽上石滚子在菜园里平场院呢!丈夫的粗嗓门赛过拖拉机,吆喝红绫子给他泡一壶茶,要么买包烟。有时红绫子故意不答应,他就使劲喊,不停地喊,直到红绫子做着鬼脸顽皮地从屋里出来,他就骂上一句:“懒老娘们!”红绫子扫了几眼屋后几枝风中抖动的干枯茄子秧,一些草叶漫无目的飞旋,看起来冷飕飕的,家没热乎气,不像个家了。

    到赖婶家,红绫子傻眼了,那锅白菜已经煮开锅,还在咕嘟冒泡,没法再积成酸菜,彻底废了。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说:“完了,熟了,完了。”

    赖婶心疼一锅白菜,无法想象红绫子能把一锅白菜弄废了,嘴里磕磕巴巴说着没事没事,脸却变得煞白。

    红绫子几乎是逃回家的。她帮忙把一锅煮熟的白菜捞出来,放在簸箕里,热气扑到她脸上,她不敢看赖婶的眼睛,就裹着那些热气匆匆离去,好像自己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罪。当夜晚再次降临,委屈就像一条条菜虫,往身体里拱爬,她趴在炕上放声大哭。不知是替赖婶的白菜哭还是哭这空空的屋子,哭得浑身发麻才从炕上爬起来,幸福归宿在发消息。

    红绫子发了个大哭的表情,幸福归宿急忙问怎么了,红绫子不说,又哭着发了几个大哭的表情。

    “别哭,我给你擦擦眼泪,笑一笑。”幸福归宿发了个男女拥抱的动画图片。图片上男人从背后揽着女人,女人端一杯茶,回头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男人一边把脸贴在女人脸上一边紧紧搂住女人,两人都幸福温暖地笑。红绫子感到一股股暖流从背后源源输入体内,她被这股温馨劲感染得脸热心跳,把自己想象成图片里的女人,图片里的男人是幸福归宿,有很宽厚的肩膀。

    “谢谢,我好多了。你真好。”红绫子擦干眼泪。

    “咱俩见个面吧!”

    “不行不行。”红绫子急切地回复。

    “别那么快拒绝,我知道你会见我的。”

    红绫子不再回复,下线关了电脑,躺在炕上出神。她听见自己的心仍旧跳个不停,把夜敲得咚咚作响。

    赖婶把红绫子积坏酸菜的事挨家挨户传个遍,说红绫子这棵成精的白菜彻底让电脑给废了,马兰店再也别想吃到那么好吃的酸菜。人们到赖婶家看废掉的白菜,顺便嘱咐红绫子,别再捣鼓电脑了,院里的白菜该收拾下缸了,小心再可别弄废掉。红绫子哎哎答应着,是该收拾了。她胡乱套上件破烂绒衣,搬了凳子坐在一堆白菜前,精神却恍惚着,眼前总是模糊,分明手里拖着一棵白菜,她却看成好几棵,虚虚实实上下浮动。一些菜晒得有些过头,发干发蔫,还有些被鸡啄过,大眼小眼一串串的。她修白菜时仍旧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声音全然没了往日的脆劲,就连用刀剁掉老根,也要剁好几下,以前绝不超过两下。天有些冷,她打哆嗦时,想起幸福归宿发的动画图片,嘴角浮起笑意。这几天幸福归宿总是约她见面,她假装不在线,只反复盯着那图片看,看久了,看成男人也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他们就那样亲来亲去,男人的胳膊每次在背后紧搂女人的时候,她的心就怦怦跳。

    不知是白菜不配合还是一双手干活不利索,天快黑了,院里的白菜也没修完,这一堆那一堆,到处都是。红绫子感到厌烦,真不知当初种这么多白菜干啥,她气愤地在那堆没修的白菜上踢了一脚。无端地生起气来,越想越气。

    “破菜烂菜没人稀罕的菜!”她骂着,“打扮漂亮了有什么用,谁看?”

    她气得双手发抖,掏出手机给丈夫拨电话,她想对丈夫说,马上回家收拾这些白菜,不然都喂猪。打了好几遍也没接,丈夫肯定在忙,手机没带在身上。她愤愤地冲进屋子,举起手机想摔,怕摔坏,举了几次,最后摔在炕里的枕头上。摔过之后,气也消了,疲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袭来,她无力地爬上炕,趴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天幕是一对巨大的窗帘,到了傍晚,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窗帘渐渐合拢,让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天黑是自然的,不该怨;丈夫是为家,也不该怨;白菜是自己种的,更不该怨。她觉得冷,心里空荡荡的,准备做饭,吃点东西压压,可能好受些。下地来回走,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总想去看看,走了好几圈,在茶壶面前停下来。她端起一个陶瓷茶杯握在手里,倒了点烫烫的热水捂着。捂了好一阵,她走向电脑,给幸福归宿发了一条消息:好,我们见面!

    霜降这个夜晚异常寂静,繁星密布,没有风,家畜都睡了,连柴垛上纤细的麦秆也静止着,地上的白菜一堆堆紧紧依偎,似乎预感一场强霜即将到来。红绫子一夜没睡,天刚蒙蒙亮,她便换上一身好衣裳准备去镇上见幸福归宿。她并不怎么激动,也未曾意识到要去见一个网友,脑海里只是不停闪现着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这男人朝她走来,一冲一冲地。她这样想着,推开门走出去。

    村子出奇地寂静,没有一丝灯光跳出来招摇。曙光是微红的,好似一层飘扬的轻纱。这柔软的红色勾勒出马兰店的山山水水,呈现一种梦幻般的白,红和白互相映衬,一团团红雾白雾,闪烁跳跃,像奇花异朵纷纷绽放,天和地遥相呼应,曙光却让它们不分彼此,共同缥缈轻盈着。

    红绫子猛然意识到那层轻纱般白着的是霜。的确是霜。下霜了。柴垛、石墙、萎蔫的菜秧、镰刀、房檐、树枝,近处、远处,大到屋顶,小到一粒草屑都蒙上了一层洁白的霜。它们轻柔而又紧密地包裹着一切静止的物体,使小草变得健美,石墙的棱角变得柔和,菜园的枯枝也重发生机。它们洁净而严肃,似乎所有尘埃都由于羞愧而不知躲到哪去了,空气纯净得仿佛没有了空气。红绫子感觉有一股清新的气流从脚底袭来,沙沙沙,沿着裤腿向上,直到头顶,连同身上每个毛孔,源源不断循环交替,她被彻头彻尾清洗一新。她感觉自己被修理成了一棵翠绿白嫩新鲜的大白菜,水灵,清爽,干净!

    下霜了!怎么就下霜了?一定是霜降到了!红绫子有些激动,她想大喊几声下霜了,又怕惊扰马兰店的寂静。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跟上节气呢?霜降到来,冬天就该开始了,老人们爱说霜降杀百草,严霜打过的植物,它们从此再无生机。她就想起院里的白菜。

    白菜无一例外,棵棵裹了一层霜。修好的白菜由于鲜嫩,霜覆在上面,晶莹白亮,隐隐透出一抹绿,干净得不忍碰触。往年红绫子走在白菜地里,和白菜打成一片,那股子亲近劲,在心中一浪浪涌起。她想起丈夫吃白菜吃酸菜时的模样,就傻傻地笑了几声。她伏下身子想抱起一棵白菜,蹲了几下没蹲下去,才发现自己穿了一条绷紧的裤子。她穿这条裤子是为去见一个叫幸福归宿的男人,这个男人嗓门粗,吼一声,满院子晃,锅台边,炕头上,处处霸占着,让人踏实;这个男人肩宽膀子厚,吃东西时厚嘴唇一噘一噘的。原来,她想见的不是别人,而是丈夫,那个牵肠挂肚远在城市忙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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