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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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马嘶风录

    一

    一切都决定了之后,黄昏时我又到葡萄园中静坐了一会,把许多往事都回忆了一番,将目前的情况也计划了一下,胸头除了梗酸外,也不觉怎样悲切。天边冉冉飘过的白云,我抬头望着她惨笑,愿残梦就这样醒来吧!

    这小园是朝朝暮暮常来的地方,在这里也曾沉思过,也曾落泪过,然而今夜对之略无留恋之情,我心中汹涌的热血,将这些悲秋伤逝之感都淹没了。青天的云幕慢慢移去,露出了皎洁晶莹的上弦月,三五小星散落在四周,夜景清寂中,我今晚最后在这古城望月,明天这时也许已在漂泊的途程上了。

    出了葡萄园闭上那木栅门,我又回头望了望,月儿一丝丝的银辉,射放在一棵棵的树林里,仿佛很甜蜜地吻着,满园的花草也都沉睡在月光中,低垂着慵懒的腰肢。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痴迷如醉,像饮了浓醴一般。

    远远听见犬吠声时,才独自回来。屋内零乱极了,满地都是书籍和衣服,我望着它们真不知如何整理?呆呆地对灯光想了半天,才着手去收拾。先把信件旧稿整理了一下,这都是创痕,我也不忍揭视,把它们都收集在字纸篓中,拿到阶前点着火烧了,风吹着纸灰飘飞了满院,在烟气缭绕中映出件件分明的往事。把信烧完后,将这些书装在箱里,封上了号数,存在采之处。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箱,装着衣服和应用东西,一块毡子放在外边。其余零星什物都堆在墙角,赏给这里的佣人们。

    收拾完,已是夜里三点钟。

    这次离开P城是秘密的,我谁也不让他们知道,免却许多纠缠。云生他要送我到C岛,顺路我去C城看看我的姑母。我们都是把生命付与事业的,所以云生对于我这次走又鼓励又留恋,但是我怎能不走,为了我们的工作。他和我一块儿去又不能,因为他在这里有很重要的职务,不能脱身。今天他同我在路上逢见亚芬后,他就问我:“雪妹,假如你走后,我不幸在这里遇了险,你怎样呢!”我笑着说:“不管你怎样,我也和亚芬对死了的天华一样。”他很黯然!我还笑着说:“云哥,英雄点吧!我们事业成功后,一切的悲愁烦恼便都解决了。”

    我忽然又想到碧茜,这次走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我和她总是多年相知,虽然这回做得怎样斩钉截铁,也该告诉她一声。我坐在案旁,披笺濡毫,写这封信:

    碧茜:

    这时月儿也许正抚吻着你的睡靥,在你梦中啊倚装写这个短笺向你告别。想多年相知的你,对我这次走自然也许是意中事而不觉惊奇。

    五年来频遭不幸,巨创深痛中,含泪扎挣走上了这最后的途程,这是我的思想在残酷的磔刑下迸散出的火花,这火花呵!虽能焚毁那万恶社会的荆棘,但不能有所建白时也能用以自焚呢!但是朋友我只有不顾一切地去了。

    此后我残余的生命便交给事业了。以我抛弃了这花园派小姐的生活,去向枪林弹雨中寻找一个流浪飘泊的人生。前途的黑暗惨淡我也早已料及,不过我是欢迎一切的毁灭去的,我并不畏惧那可怕的将来。当我欣然而去的时候,朋友,你也不必为我那不堪想到的命运悲哀吧!

    碧茜:纸短情长,后会有期,再见呵,愿你文笔日健!

    何雪樵

    更柝声又响了,一声声在深夜里,令我这要远行的人听见更觉凄凉!拧熄了灯,月光照的屋里和白昼一样,我倚在行装上,静静地坐着,斑驳的树影在窗上摇曳,心潮的浪花打激在我的脑海里,不禁想到自己畸零的身世。三年前父母在A城,被土匪驱逐到山洞里,在里面燃着青椒,外面封住口,活活地熏死!去年哥哥又被流弹打死在铁道旁,现在还未找到尸身,只剩了一个叔父,三四年无音信,也不知流落何处?我自恨为什么生在这乱世,从小就受着残酷的蹂躏和践踏,直到现在弄得人亡家散,天涯孤身,每一念及,令我愤恨流涕,痛不欲生。如今,我更去那远道漂泊,肩负那毁灭一切的使命去了,但是我不能扎挣时,想到自己的前尘不更觉这样扎挣是罪恶吗?

    毕业后到P城逢见云生,那时他正从海外回国,四处寻找同志,预备组织一个团体,我们经朋友的介绍便认识了。他沉静寡言秉性敏慧,文字交五载,他不仅是我的良友而且是我的严师,我遭了几次的不幸,都是他竭尽心力地帮助我,安慰我。我何尝不知他迂回宛转的心曲,但是我千疮百洞的残躯,又怎忍令云生为我牺牲他前途的快乐和幸福呢!

    云山迷漫中,我爱天边的虹桥,然而虹桥永不能建在地上,愿云生就是我心中的虹桥吧!我怎能说爱他。

    二

    夜倚着行装不知何时睡去,醒来窗前已露鱼白色,晨鸡喔喔地叫了,破晓的角声,从远处悲沉地吹起。我翻身起来草草梳洗后,遂到前院去寻见赵竹君,我告诉她要去C城看姑母,也许要住几天须得请人代课的话。她一一都答应了,送我到门口上了车,太阳出来,红霞迷漫树梢时我已到了车站了。云生已和采之在等着我,此外还有许多同志来送行。七时车开,采之笑着说:“云生好好地护送雪樵一程,希望雪樵常常有信给我们。”我和云生立在车窗前边和送行的人们笑说:“再见。”一霎时便看不见这庄严苍老的古都,一片弥绿都是一望无际的春郊。云生坐在我的对面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你的行色呢!”我也笑了,然而这欢笑的幕后便是悲哀,想到眼前暂聚久别的情境,又不禁泫然!

    一路上云生告诉我许多的风景和他往日的生活,沿途颇不寂寞,我一点没有想到这次旅行的苦楚,和将来置生命于危险的悲戚。

    到了C城下了车,云生去看他的朋友,我去看姑母,惠和表妹见我来了,喜欢的她跳出跳进地给我预备午餐,收拾房屋。我不敢向姑母说别的话,我只说有点事去C岛。姑母要我多住几天,我因为云生不能久待,所以在第二天的早晨遂乘车向C岛去。

    午后到了C岛,我们住在大东旅舍,云生心里似乎极不高兴,常独自长吁!我也明知道他心中的烦恼,但是我该怎样安慰他呢!我们终须要撒手分离的。在餐后这里的分部开会,在那里逢见从前的同学王学敬,她预备和我一块儿去A埠,这也好,省得路上寂寞。

    开完会回到旅社已黄昏了。明晨云生就要回P城去,晚饭后他要我去海边玩。

    C岛的街市,清静的宛如一座公园,这时正是春天,路旁的松柏都发出青翠的苞芽,柳条嫩黄的鲜艳,风过处一阵阵芬芳的草香,沁人如醉。我和云生顺路进了外国坟茔的园门,那里边苍松翠柏,花红草碧,汉白玉的塑像,大理石的墓碑,十字架,都很幽静地峙立着,这都是些异国漂泊的孤魂,战士忠勇的英灵。我坐在石头上,云生伏在碑上,他的面色很苍白,背过脸去似乎在暗暗咽泪!我也默望松林中夕阳残照余辉沉思。这垒垒芳冢都是不相识者,我们哀悼谁呢,这只有上天知道。

    出了坟茔的门向海边去,正是月圆时候,一轮皎洁的明月照的这宇宙像水晶世界,静悄悄的海边只听见低微的涛语,像夜莺哀啼,嫠妇呜咽一样的悲幽凄凉!我们缘着沙岸走,那黑影高耸,斜上去的土阜便是炮台旧址。这时海风滔滔,海雾濛濛,月光下冲激的浪花和烂银一般推涌着,一波过去,一波又来,真是苍天碧海,一望无际,我忽然觉着自己太渺小了,对着这苍茫的大海不禁微有所感。想我这孤苦伶仃,湖海漂零的弱女子,在这样地狱般的人间扎挣着,也许这里便是我二十年来最后奋斗的坟墓了,又何必到异乡建设什么事业去,云生见我这样驻了足呆想,他低声问我:“雪妹!你怎么了,冷吗?”说着便把我的大衣递过来,我穿上后他给我扣好了扣,扶着我的肩说:“不许你现在想心思,有心思明天我走了你再想吧,我们聚时无多,后会难知,在这样伟大雄壮的大海边,冷静凄悲的月夜下,我就借天上的星月当蜡烛,地上的青草当桌子,我们把带来的这瓶酒喝完。我拣这个地方来给你饯别,虽然简陋,但也还别致吧!良会难再,明天此时怕我和你已撒手分道在天涯海角了!唉!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违君……”他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成声。风声涛语中夹着云生这悲壮的别辞,猛然抖起我心头的旧恨新愁,禁不住地倚着云生悄悄地咽泪!月儿照着这一对将离的人影,似不忍见这黯然惜别的情况,她也姗姗地躲进了云幕,宇宙顿现了灰暗之象。

    夜深了,他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拣了一块干燥点的沙岸坐下,这时云散月霁,波平浪静,云生将酒瓶打开,我把姑母昨天给我的熏鸡撕着就这样邀明月对苍海地痛饮起来。

    喝了几杯后,我似乎有点醉了,我对着这无际苍茫的大海,一清如洗的明月,和云生说:“云哥!我此去好像断线的风筝,也不知停栖何处?大概是风晨月夕,枪林弹雨,黄沙碧血中匹马嘶风地驰骋着!如今,我把生命完全付给事业,我现在除了自己外,举目无亲,别无系恋,像我这样的命运和遭际,我个人的幸福快乐此生是无望了,我也不再希冀什么,只求我们的事业成功吧。云哥:你也是热血的青年,忠诚的同志,我们此后便这样努力好了。目前呢,都是不如意的世界,我们不去牺牲谁去牺牲呢?你不要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们多年好友,彼此相知,我这样畸零孤苦的境遇,蒙你鼓励劝勉才有今日,不然我早随着父母的幽灵在地下了。你看!前面是四无边际的大海,后面是崇峦如笏的高山,星光灿烂,明月皎洁,这时候这宇宙是我们统治着,这般良辰美景,我们在此叙别,又悲壮,又绮丽,你还不喜欢吗?我们的生命虽然常在风波之中,但也不见得真个后会无期。云哥!我们饮尽此杯!”我喝完时便把那个盛着半盏葡萄酒的杯子投入大海,月光下碧海中打了一个螺旋的波纹,那杯子已滴溜溜沉下去了。他勉强苦笑着道:“何必呢!不过也好,就在今夜深埋在这海中吧,那杯子便算我们的坟墓。”

    海风起了,海里鼓涌着的波浪渐渐冲到我们坐着的河岸上来,我和云生站起来,抬头望那一轮圆月又高又小,涛声正凄凄咽咽,似叙说我们心头的惆怅!我向云生说:“回去吧!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今天的别宴太好了,这令我永不能忘。”他没有说什么话,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去,把那个酒瓶也投入大海,海面上依然起了一个水泡。

    三

    今天刚起来打开窗户,茶房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吴先生已经走了,这封信他教我交给您。”我急忙打开来,上边写的是:

    雪樵:

    学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写信去了,你到了那里他自然能招呼你,这次走有学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机会我这里能脱身时,我就去找你,愿你忘掉一切的过去,努力开辟那光明灿烂的将来。谁都是现社会桎梏下的呻吟者,我们忍着耐着,叹气唉声地去了一生呢,还是积极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的人,因悲愤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抵抗的路,被悲愤而激怒,来担当破坏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雪妹!你此去万里途程,力量无限,我遥远地为我敬爱的人祷祝着!

    至于我,我当效忠于我的事业。我生命中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是属于你的,愿把我的灵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中的一个走卒。我侪生活日在风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两地悬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来,我的行踪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驻足处即寄信来告我。

    雪妹!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该如何结束。东方已现鱼肚色,晨曦也快照临了,我就此在你梦中告别吧!雪妹,“一点墨痕千点泪,看恋笺都渍殷红色,数虬箭,四更彻。”这正是替我现时写照呢!再见吧,我们此后只有梦中相会!

    吴云生

    我看完后喉头如梗,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把信纸都湿透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这几年假使不是云生这样爱护我,安慰我,勉励我,怕我已不能挣扎到现在。如今我离开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长征,怎能咽下这一路深痛的别恨。但转念一想,我既走上了这条路,哪能为了儿女私情阻碍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剑斩断了这缠绵惜别的情丝。

    吃完早点,我给云生写了封信。正预备出门时学敬来了,她说船票已都买好,明天上午八时开船,她的事情都办清楚了,让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块儿上船。

    翌晨八时,我已和学敬上了船。船开后她有点晕船,我还能扎挣着,睡在床上看小说。黄昏时我到船头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玛瑙球一样,照得船栏和人间都一色绯红。我默倚着船栏看那船头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时白沫也归于无处寻觅。我旁边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苍白,看去约有七十多几了,我看他时他似乎觉着了,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去A埠,后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姓王,和小孩一样处处喜欢发问,并且很高兴地告我他过去四十年经商的阅略。他的见解很年青,绝不像个老年人,而且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山巅上。这更是一般主张无抵抗主义——投降主义的学者们所望尘莫及了。

    回到舱内,学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凄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梦,遗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浅浅的痕迹,和水泡起灭一样的虚幻,什么人生的折磨,事业的浮沉,谁是成功,谁是失败,都如波浪、水泡一样,渺茫如梦。这时风起了,波浪涌击着舱窗,又扑的一声落下,飞溅起无数的银花,船更颠簸了,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远远我似乎听见云哥唱歌的声音,声音近了,我看见云哥走近我的床来,我张手去迎他,忽然见他鲜血满身!我吓得叫了一声,惊醒后哪里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梦。但是这梦太可怕了,我的心惊颤着!我跪在床上祷告!上帝!愿你保佑他,我唯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这一只大船,黑夜里正在波涛中冲冲扎挣着前进!

    四

    到了A埠,见着敏文,是学敬的二哥,他领我到他家去住,许多旧友都来看我,他们见我能这样抛弃了旧日安乐的生活,投向这个环境中来,自然都异常欢迎!在他们这种热烈的空气中,我才懊悔来晚了。一切的烦恼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气真能匹马单骑沙场杀敌!

    在这里又逢见三年未见的琦如,他预备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们遂离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谈这几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变化,在路上还不寂寞。到了C城,这里正是战区,军队已开走了,三四天内还要出发大队。我和琦如见了学敬的大哥敏慧,他说云生来信他已收到了,问我愿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说要去前敌,他说去前敌就是宣传队和红十字会救护队,救护要有点医学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护还可以,我们因为五卅事件发生后,学校里曾组织过救护班,而且我们还到过医院实习过。缚缚绷布总能会呢!”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医院找王怀馨,她是日本毕业的,回国后便在C城服务,在东京时和云生他们都认识。她颀长的身腰,凤眼柳眉,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气凛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说,救护队分两种,一种是留在C城医院救济运回的伤兵,一种是随军临时救护,问我愿意哪一种。我说去从军。她道:“那更好了,这次出发一共去一百人,你就准备吧!队长是黄梦兰,她从前在P城念书,也许你们认识的,我令人请她来介绍一下。”一会工夫梦兰来了,似曾相识,她捉着我手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志。”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住了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早已换上军装,她们都说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发,这时我们真热闹,领干粮,领雨衣,领手枪,领子弹,其余便是我们的药品袋和救护器具。

    到夜里她们都睡了,我给云生写了封长信,告诉他昨天我就出发的消息,和我近来的生活,别的话都没敢写,我让他写信时寄C城王怀馨转我。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是热血沸腾着想到前线去,尝尝这沙场歼敌是什么滋味?

    天还黑着我们就起来了,结束停当后我们先到集合场去,这时晨雾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点模糊,房屋树林都隐约地藏在黎明的淡雾下。等到七点钟集合号响了,这时公共运动场上一排一排地集合了有三万多人,军乐悠扬中,我们出动了,街市上两旁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当我们武装的救护队宣传队过去时,妇女们都高声地呐喊着,我们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车开动时敏慧来看我,他又给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写点战场上的杂感给他编辑的《前锋周刊》。我和冯君毅坐在车窗边,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紧,云生久无信来,我真念他呢!

    车道旁碧水长堤,稻田菜圃,一点都没有战云黯淡的情景,这样锦绣的山河,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乌烟瘴气,炮火迷漫呢!但是我们的军队是民众的慈航,为了歼灭和打倒民众之敌,我们不得不背起枪来。午餐便是随身带的干粮,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吃起来,都觉着十分香甜。这一车的同志们,英武活泼,看起来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毕业,又都是志愿从军,经过训练的,自然较比那些用一个招兵旗帜拉来的无知识的丘八,不啻天渊之别;这样的军队不打胜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镇,景象非常之惨淡,据云匪军刚刚退去,我们的前线在这里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车我们整齐队伍走到龙王庙,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我们,而且惊奇得都低低地互相传说:“还有女兵呢!”在他们无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们军队是和人民一体的。

    到了龙王庙我们可以休息了,其余的军队是驻扎在附近的兵营里。我把身上的累赘东西放下后,就拉了梦兰到后边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见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梦兰走进去,她忽然叫起来,她告我说:“有一个棺材板正蠕动呢!”我走近了看时,原来棺板未钉,外面还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许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棺材内有微微喘息的声气,梦兰说:“一定还没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开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时她带了二个粗使的人来,让他们揭起棺板,里面原来迭放着两个死兵,上边的这一个脸伏在底下那个的胁间。把他提出来翻了个身,果然是个活人,面色虽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底下那个已死了,梦兰教他们重新把棺板钉好,一齐连那几副棺都抬出去找个空地掩埋了。把那个未死的伤兵抬到前面去。给他灌了点药,检查后,他的伤在腰部,子弹还未拿出呢!于是我们设法取出加以医治。

    在我军攻击F镇时,敌军伤兵太多,因无人救护就都活着掩埋了。这有棺材装着的大概还是官长吧!

    翌晨黎明我们骑着马到离F镇三十里的T庄去,这一带便是前几天的战场,树木枝柯,被炮打击得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践踏成平地,邻近乡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弹穿了许多焦洞,残垣断桥间,新添了许多凸起的新土,这都是无定河边骨,深闺梦里人。五年前我的故乡,我的家园,何尝不是这样的蹂躏,在炮火声中把我多年卧病在床的祖母惊吓死!谁能料到呢!当年那样娇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负枪背弹,匹马嘶风驰驱于战场之上,来凭吊这残余的劫后呢!

    在马上我又想起云生,假使他这时和我鸾铃并骑,双枪杀敌,这是多么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别来将及一月了,还未见他一字寄来,我心惊颤极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齿缝间求生活,危险时时就在眼前!

    正午时前线有消息来,说敌军败溃B山,T庄全在我军手里了。那时我正给一个伤兵敷药,听见后他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牺牲的光荣。

    五

    今天下午我们便去T庄驻防,缘途情状惨极了,黄沙碧血,横尸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满弃着灰色制服,破草鞋,水壶,饭盆,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里他们已给我们找好地点,军队在野外扎着帐篷。宣传队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讲演呢?

    黄昏时我约了文惠骑着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门口,忽然看见一堆人正在院里围着哭呢,喜动的文惠下了马跑进去看,我也只好随她进去,他们见我们追来,都不哭了,但还在抽咽着!文惠问:“你们哭什么?我们的军队来嘈扰你们吗?”一个老婆婆过来,擦眼抹泪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唉!我们都是女人。我的两个女儿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杀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个出嫁了,怀着七个月身孕,一个还未出嫁呢,才十二岁,刚才埋殡了,这时大女婿来了,我们说起来伤心地哭呢!”我们听了自然除了愤恨这残暴的兽行外,只好安慰这老婆婆几句。她见我们这情形慈悲,又抽咽着说:“你们要早来一步,就救了她们了。这时已晚了。”这是什么世界,想当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惨死,也都是这些土匪兵害的,恶魔们为了争地盘闹意见,雇上这般豺狼不如的动物四处去蹂躏残害老百姓,把个中国弄得阴森惨淡连地狱都不如。

    辞别了那伤心流泪的老婆婆,我们到征收局去看冯君毅,到了办公处见他们几个人都垂头丧气默无一言地坐着,顽皮的文惠说:“打了胜仗还不高兴,愁眉苦眼的干吗?”君毅叹了口气说:“这比败十几个仗的损失都大呢,真是我们的厄运。”我莫名其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这样吞吞吐吐?”君毅说:“敏慧刚才由C城来一密电,说P城的同志都被捕去,三天之内将三十余人都绞死了!”“云生和采之呢?”我很急地问,他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垂泪!我已经知道这不幸的噩耗终于来了!云生大概已成了断头台畔的英雄,但是我还在日夜祷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觉得眼前忽然有许多金星向四边迸散,顿时,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涌向脑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觉!

    睁开眼醒来时,文惠和君毅、梦兰都站在我面前,我的身子是躺在办公处的沙发上,我勉强坐起来,君毅说:“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军旅中一切都不方便,着急坏了怎么好,这样热的天气。这种事是不得已的牺牲,我们自然不愿他们死,他们的死,就是我们组织细胞的死。不过到不得不死时,我们也不能因为他们死就伤心颓毁起自己来。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们努力现在,总有一天大报了仇,这才是他们先亡烈士希望于我们未死者的事业呢!你千万听我的话。”梦兰和文惠也都含着泪劝我。我硬着心肠扎挣起来,一点都不露什么悲恸。我的脑筋也完全停滞了思想。只觉身子很轻,心很空洞。这时把我一腔热血,万里雄心马上都冰冷了!刚由巨创深痛中扎挣起来,我也想从此开辟一个境地,重新建筑起我的生命,那知我刚跨上马走了几步就又陷入这无底的深洞!云哥!我只有沉没了,我只有沉没下去。

    君毅们见我默默无言地坐着,知我心中凄酸已极,文惠她们和我回到宿处后,又劝了我一顿,我只低着头静听,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这样恍惚,想到云生的死只是将信将疑。

    晚餐时她们都去了大厅,我推说头痛睡在床上。等她们走了,我悄悄起来,背上我的枪,拿上我的日记,由走廊转到后院,马槽中牵了我那小白马,从后门出来。这时将近黄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阳懒懒地放射着最小的余辉,十分黯淡。我跨上马顺着大道跑去,凉风吹面,柳丝拂鬓,迎面一颗赤日烘托着晚霞暮霭,由松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着彩云四散,日落深山,更觉惆怅!这和我的希望一样,我如今孤身单骑,彷徨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穷途。

    我也不知去哪里,只任马跑去,一直跑得苍茫的云幕中,露出了一弯明月,马才停在一个村店的门口。看着小白马已跑得浑身是汗,张着嘴嘶喘!我也觉着口渴,下了马走进村店去,月光下见席篷下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唤醒他,他睁眼看见我这样子,吓得他站直了不敢动。我道:“我是过路的,请你老给点水喝,并饮饮我的马。”他急忙说:“那可以,那可以,请军爷坐下等一等。”回身到里面去了,不一会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提着水壶,拔着鞋揉着眼,似乎刚醒来的样子。我也不管干净与否,拿起那黄瓷大碗喝了一碗。那老者手里执着个油灯出来,把灯放在石桌上回头又叫:“三儿,你把马饮饮去!”三儿遂把马牵到水槽旁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张票子给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说:“谢谢你老,这是茶钱。”翻身上马又顺着大道下去。

    这时才如梦醒来,想到自己的疯狂和无聊。但这一气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说不出来的苦痛烦恼都跑散了!这时我假如能有暴风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风吹破天上的暗云,一手将洪水冲去地上的恶魔!那时才解消我心头抑压的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风凄寒,这仿佛一月前海边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云哥已是绞台上的英魂了,这时飘飘荡荡魂在何处呢!沉思着我的马又停住了,抬头着,原来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在月下闪闪发着银光,静悄悄地只有深林幽啸,河水呜咽。我下了马,把它拴在一棵白杨上,我站在它旁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后来我仰头向天惨笑了一声!把我的手枪握在右手,对着我的脑门扳着机,冷铁触着我时,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软下来了。“我不能这样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几个敌人我再死!这样消极者的自杀,是我的耻辱,假使我现在这样死了便该早死,何必又跑到这里来从军呢!我要扎挣起来干!给我惨死的云哥报仇!”我想如今最好乘这里深夜荒野,四无人烟,前是大河,后是森林,痛痛快快地哭哭云哥,此后我永不流泪了!我也再无泪可流。“露寒今夜无人问”,我只有自己扎挣了。拾起地下的手枪,解开我的马,我想归去吧!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一腔悲酸涌上心头,不由地抱住它痛哭起来!

    只有梅花知此恨

    这是夜里十点多钟,潜虬坐在罩了碧罗的电灯下,抄录他部里的公文。沙发旁边放着一个白漆花架。紫玉的盆里正开着雪似的梅花。对面墙上挂一幅二尺多长的金漆钻花玻璃镜框,里面的画片是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冢前,低了头双手抱着塑在墓前的一个小爱神。后面是深邃的森林,天空里镌着半弯秋月,几点疏星。

    潜虬似乎有点儿疲倦,写不了几个字,他就抬起头来,看看这幅画片:有时回头向铜床上望:盖着绣花紫绸棉被的,已经入梦的夫人。

    今夜不知为了什么,飘浮在他脑海上的都是那些纤细的银浪,是曾经淹没过他整个心魂的银浪。他无意识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头轻轻吻着。一直到清香咽入温暖的心房时,沉醉地倒在沙发上,那时皎洁辉煌的灯光,照着他泛着红霞的面靥!

    这时候忽然客厅的电话铃响,他迷惘中睁开眼惊讶地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进来说:“周宅请老爷说话。”他想了想说:“问清楚是找我吗?”差人低低地说:“是的,老爷。”

    他慢慢踱进那间庄严富丽的客厅,电灯上黄白流苏的光彩,照着他惺忪睡眼:脑海里像白雁似的思潮,一个个由茫远处急掠地飞过!沉思了半晌,才想起他是来接电话的,遂坐在电话旁边的一个玫瑰绒躺椅上:

    “喂!你哪儿!找谁!”

    “你是谁?呵!你是潜虬吗?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学的潜虬吗?”

    “是的,我是潜虬……声音很熟。呵!你莫非薏妹吗?”

    “潜虬,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来好吗?你一直莫有离开北京吗?咳!潜虬,八年我们莫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吗?我们在公园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边过去。”

    “薏妹,真做梦都想不到你今夜会打电话给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号数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个朋友家赴宴,无意中我看见一本你们部里的人名录,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来也在北京,后来我更知道你的住址,和电话号头。”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们还有个接谈的机会,咳!我毕业以后,一直就留在北京;后来因为家乡被海寇扰乱的缘故,民国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把家搬出来。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但是我,在这八年里,我什么都知道你。你是民国十年由天津来到这里,又由西城搬到东城;现在你不是就住在我们这个胡同的北口吗?去年腊月底,有一天我去衙门,过你们门口时,确巧逢见你牵了你那六岁的女孩上汽车。那时你穿着一身素服,面色很憔悴;我几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风沙扑面,扰扰人海的北京市上,会逢到你八年前的潜虬呢?我此后不愿再过你门口;因此我去部里时,总绕着路走。薏妹!薏妹!你怎么不理我呢?怎么啦!现在你还难受吗?咳!我所以不愿意和你通消息的缘故,就是怕你苦痛!”

    “潜虬,你怎知道我怎样消磨这八年呢?我是一点泪一滴血地挨延着:从前我是为了母亲,现在呢我又忍不下抛弃了小孩们。我告诉你,我母亲在去年腊月底已经死了,你逢见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从来不愿意埋怨父母,我只悲伤自己的命运,虽然牺牲的对得住父母,但是他们现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只留着我。”

    “薏妹!何尝是孤零零的只留着你,你岂不知世界上还有我是在陪着你吗?八年前的黄浦江上,我并不是莫有勇气,收藏起我的血泪沉在那珀石澄澄的江心;那时我毫无牵系,所以不那样做的缘故,当然纯粹是为了你,为了成全你的孝心,我才牺牲了一生幸福,为了使你不念到我的苦痛,我在这世界上才死里求生,这正是为了在这孤零零的世界上陪你。我常想哪怕我们中间有高山,有长流;但是我相信天边明月,一半是你的心,一半是我的心!现在你不要难受,上帝怎样安排,我们就怎样承受:你的责任,便是爱你的丈夫,爱你的儿女,我的责任,也是爱我的妻子。生命是很快的,转瞬就是地球上我们的末日,光华的火焰终于要灭熄的!”

    “我现在很好,很安于我的环境;早已是麻木的人了,还有什么痛苦,不过我常想毁灭我们的过去,但是哪能办到呢?我愿意我永久这样,到我离开世界的那一天。你近来部里事情忙吗?你很久莫有在报上作文章了。”

    “我本想毕业后就回乡村去,这污浊纷纭的政治舞台我真不愿意滥竽唱随;但是我总不愿意离开北京。部里事忙得很,工作烦多是减少繁思的妙法,所以我这八年的生活,大都消磨在这个‘忙’字上。”

    “喂!潜虬!子和已在上星期去了上海了,假如这时期,你愿意见到我时,我可以见你……”

    “你应该满意现在的隔离,侯门似海,萧郎路人,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是地球上最后的胜利者,我们是爱神特别祝福的人!我现在不能见你,我莫有理由、勇气去见你;你应该知道社会礼教造成的爱,是一般人承认的爱,他的势力压伏着我们心灵上燃烧的真爱。为了这个,薏妹,我不愿见你;并且以后你连电话都不要打。这是痛苦,已经沉寂了的湖,你让它永久死静好了。薏妹!你怎么了?薏妹,你不要难受!呵!你怎么不理我呢?喂!喂!”

    沉寂了,一切像秋野荒冢一样的沉寂;潜虬晕倒在那个玫瑰绒的躺椅上,旁边也一样放着一盆桃色的红梅,一阵阵冷香扑到他惨白的脸上。

    红鬃马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一轮赤日拖着万道金霞由东山姗姗地出来,照着摩天攀云的韩信岭。韩信岭下的居民,睡眼蒙眬中,忽然看见韩侯庙里的塔尖上,插着一杆雪白的旗帜,在日光中闪耀着,在云霄中飘展着。这时岭下山坡上,陆陆续续可以看见许多负枪实弹的兵士,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表示革命军特别的标志。

    他们是推倒满清,建设民国的健儿。一列一列整齐的队伍过去,高唱着激昂悲壮的军歌,一直惊醒了岭下山城中尚自酣睡的居民。

    韩信岭四周的山城。为了这耀目的白采,勇武的健儿们,曾起了极大的纷扰,但不久这纷扰便归于寂静;居民依然很安闲愉快地耕种着田地,妇人也支起机轮纺织布匹,小孩们还是在河沟里掏螃蟹,沙滩上捡石子地玩耍着。

    在当时纷扰中,隐约的枪声里,我和芬嫂、母亲扮着乡下人,从衙署逃出来,那时只有老仆赵忠跟着我们。枪林弹雨中,我们和一群难民跑到城外,那时天已黄昏,晚霞正照着一片柳林,万条金线慵懒地垂到地上。树荫下纵横倒卧着的都是疲惫的兵士,我们经过他们的面前连看都不敢看,只祷告不要因为这杂乱的足声惊醒他们的归梦。离城有五里地了,赵忠从东关雇来一辆驴车,母亲告诉车夫去南王村,拿着父亲的一封信去投奔一个朋友。我那时才十岁,虽然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纷扰,不过和父亲分离时,看见父亲那惊吓焦忧的面貌,和母亲临行前收拾东西的匆促慌急,已知道这不幸的来临,是值得我们恐怖的!

    逃难时我不害怕也不涕哭,只默默地看着面前一切的惊慌和扰乱,直到坐在车上,才想起父亲还陷在恐怖危险中,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块儿出来呢!问芬嫂,她掩面无语;问母亲时,她把我揽在怀中低低地哭了!夜幕渐渐低垂,树林模糊成一片漆黑。驴车上只认出互相倚靠蜷伏的三个人影。赵忠和车夫随着车走。除了车轮的转动,和黑驴努力前进的呼吸外,莫有一点响声。广漠的黑暗包围着。有时一两声的犬吠,和树叶的飘落,都令人心胆俱碎!到了南王村已是深夜,村门上有乡勇把守,因为我们是异乡人不许走进村。后来还是请来了父亲的朋友王仁甫,问明白后才让我们进去。过了木栅门,王宅已派人拿了灯笼来接,这时我心中才觉舒畅,深深地向黑暗的天宇吐了一口气。坐上王宅车到他家时,我已在路上睡着了。

    这一夜,母亲和芬嫂都未安眠,我们焦虑着父亲的吉凶。芬嫂和母亲说:“早知道这样两地悬念,还不如在一块儿放心。”母亲愈想愈觉着难过,但是在人家这里也不愿现出十分悲痛的样子。第二天,母亲唤醒我,才知道父亲已派人送信来了。说城中一切都平靖,革命军首领是我们同乡郝梦雄,他是父亲的学生,所以不仅父亲很平安,连这全县一百余村也一样平安。这消息马上便传布了全村,许多妇人领着自己的小孩来到王宅慰问我们!母亲很客气地接见了他们。那天午餐是全村的乡董公请,母亲在席上饮上三杯酒,庆祝这意外的平安!

    午餐完毕,王宅用轿车送我们进城,这次不是那样狼狈了。一进城门,便看见军队排立着向我们举枪致敬。车进了大门,远远已看见父亲和一位雄壮英武全身军装的少年站在屏风门前迎接我们。下了车,我先跑过去抱住父亲,父亲笑着说:“过去给你梦雄哥行礼,不是他,我也许见不着你们了。”这时真说不出是悲是喜,母亲和芬嫂都在旁边擦着眼泪,父亲笑声中也带了几分酸意。我走到梦雄面前很规矩地向他行了礼,他笑着握了我的手说:“几年不见,妹妹已长大了,你还认识我吗?”他蹲下来捧着我的下颚这样问,我笑了,跑到母亲跟前去,父亲笑了,梦雄和赵忠他们都笑了!

    过了几天,父亲和梦雄决定了一同进省,因为军旅中不便带女眷,所以把我们留在这里。在梦雄走的前一天,我们收拾好行装搬到南王村王仁甫家中暂住,等父亲派人来接我们。临行时父亲和梦雄骑着马送我们到城外,我也要骑马,父亲便把我抱在他的鞍上。时已暮春,草青花红,父亲和梦雄并骑缓缓地走过那日令我惊心的柳林,我忽然感到一种光荣,这光荣是在梦雄骑着的那匹红鬃马的铁蹄上!

    到了东关外,父亲把我抱下马来,让我和母亲坐在车上去。我知道和父亲将要分离,心中禁止不住的凄哀。拉着父亲的衣角哭了!梦雄跳下马来,抚着我的额前短发,他说:“妹妹,你不要哭,过几天便派人来接你去省城。你想骑马,我那里有许多小马,我送你一匹,你不要哭,好妹妹。”母亲、芬嫂下了车和父亲、梦雄告别后——赵忠又抱我上了车。车轮动了,回头我见父亲和梦雄并骑站在山坡上,渐渐远了,我还见梦雄举扬着他的马鞭。

    梦雄因为这次征服了岭南各县的逆军,很得当道的赞喜!回到省城后,全城的民众开大会欢迎他的凯旋。不久他便升了旅长,驻扎在缉虎营,保卫全城。在这声威煊赫后的梦雄,当时很引起我们故乡长老的评论。他家境原本贫寒,父亲是给人看守祠堂,母亲是个瞎子。他十岁时便离开家乡去漂泊,从戎数载,转战南北。谁都以为他早已战死沙场,哪料到革命军纷起后,他遂首先回来响应。不仅他少年得志令人敬佩,最使人艳羡的他还有一位美丽英武的夫人,听说是江苏人,她的来历谁都不知道,但是她的芳名冯小珊是这城里谁都晓得的。

    我们到了省城后,便和梦雄住在一条胡同内。小珊比我大十岁,我叫她珊姐。她又活泼又勇武,憨缦天真中流露出一种庄严的神采,教人又敬又爱。梦雄和她感情很好,英雄多情,谁也看不出英武的梦雄在珊姐面前缠绵柔顺却像一只小羊。

    过了中秋节后四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特别喜欢,张罗着给我过一个愉快幸福的生辰。那天早晨,母亲给我换上玫瑰色缎子的长袍,上边加了一件十三太保的金绒坎肩,一排黄澄澄的扣子上镌着我的小名;芬嫂与我梳了两条松长的辫子垂在两肩,她又从小银匣内拿出一条珠链给我挂在颈上。收拾好,母亲派人来叫我,芬嫂拉着我走到客厅。在廊下便听见梦雄和珊姐的笑声!我揭帘进去。珊姐一见我便跑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啊呀!好漂亮的小姑娘,你过来看看我送你的礼。”“她一定喜欢我的,你信不信?”梦雄笑着向珊姐说。我走到母亲面前,母亲指桌上一个杏黄色的包袱说:“你还不谢谢珊姐给你的礼。”我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套黑绒镶有金边的紧身戎装,还有一顶绒帽。梦雄不等我看完,便领我走到前院,出了屏门那棵槐树下拴着两匹马,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还有一匹小马,周身纯白,鞍辔俱全。我想起来了,这是梦雄三月前允许了我的礼物。我真喜欢,转过身来深深地向他们致谢!那天收了不少的礼物,但是最爱的还是这两样。

    不久我便进了学校,散课后,珊姐便和我骑着马去郊外,缘着树林和河堤,缓辔并骑;在夕阳如染,柳丝拂髯的古道上,曾留了不少的笑语和蹄痕。有时玩得倦了,便把马拴在树上,我们睡在碧茵的草地上,绿荫下,珊姐讲给我许多江南的风景;谈到她的故乡时,她总黯然不欢,我那时也不注意她的心深处,不过她不高兴时,我随着也就缄默了。

    中学将毕业的前一年,梦雄和珊姐离开了我们去驻守雁门关。那时我已十六岁了,童年的许多兴趣多半改变。梦雄送给我的小白马,已长得高大雄壮。我想留着它不如送给珊姐自用,所以我决定送给她。在他们临行时,我骑着它到了城外关帝庙,父亲在那里设下了别宴。我下了马,和梦雄、珊姐握别时,一手抚着它,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它蒸汗的身上。珊姐骑着它走了三次,才追着梦雄的红鬃马去了。归途上,我感到万分的凄楚,父亲和母亲也一样的默然无语。斜阳照着疏黄的柳丝,我忽然想起六年前往事,觉童年好梦已碎,这一阵阵清峭的秋风,吹落我一切欢乐,像漂泊的落叶陨坠在深渊之中。

    八年以后,暑假里,我由燕北繁华的古都,回到娘子关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记忆时,真不信我欢乐的童年过后,便疾风暴雨般横袭来这许多人间的忧愁,侵蚀我,摧残我,使我终身墓葬于这荒冢寒林之中。此后只有在一缕未断的情丝上,回旋着这颗迂回而悲凄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余焰里,挥泪瞻望着陨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于何处的遥远途程。这自然不是我负笈千里外所追求的,又何尝是我白发双亲倚闾所希望的。然而命运是这样安排好了,我虽欲挣脱终不能挣脱。

    这八年中,我在异乡沉醉过,欢笑过,悲愁过,痛哭过,遍尝了人间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个罪恶之薮,而我们偶然无意中留下的鸿爪,也许便成了一种忏悔罪恶的遗迹。恍惚迷离中,一切虽然过去了,消逝了,但记忆磨灭不了的如影前尘,在回忆时似乎尚可得一种空幻的慰藉。

    黄昏的灯光虽然还燃着,但是酒杯里的酒空了,梦中的人去了,战云依然深锁着,灰尘依然飞扬着,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踟躇于崎岖荆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怜的梦影了。我要归去,我要回到母亲的怀里,暂时求个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这样倒下去,我也愿在未倒时再看看我童年的摇篮和爱我的双亲。

    扎挣着由黑暗的旅舍中出来,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尘土,抚了抚心上的创口,向皎洁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踏着月色独自走向车站。什么都未带,我不愿把那些值得诅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系绊我。就这样上了车,就这样刹那间的决定中抛弃了一切。车开行了,深夜里像一条蜿蜒在黑云中的飞龙,我倚窗向着那夜幕、庄严神秘的古都惨笑!惨笑我百战的勇士逃了!

    谁都不晓得,这一辆车中载着我归来,当晨曦照着我时,我已离开古都有八百里,渐渐望见了崇岭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着翠冠,两峰之间的瀑布,响声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余载的生之梦,这时被涧中水声惊醒了!禁不住的眼泪流到我久经风尘的征衫!为了天堑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时经过的韩信岭,和久无音信的珊姐和梦雄。

    下了火车,我雇了一只小驴骑到家;这比什么都惊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门口了。湖畔一带小柳树是新栽的,晚风吹拂到水面,像初浣的头发,那边上马石前,卧着一只白花狗,张着口伸出血红的舌头和着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着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驴系在柳树上,走向前去叩门,我心颤动着,我想这门开了后,不知将来的梦又是些什么?

    到家后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忧郁,精神疲倦。父亲爱怜我,让我去冠山住几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着我。一个漂泊归来的旅客,乍承受了这甜蜜的温存和体贴,不觉感极涕下!原来人间尚有这块园地是会使我幸福的,骄傲的。上帝!愿永远这样吧!愿永远以这伟大的慈爱抚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归来的人吧!

    山道中林水深秀,涧水清幽,一望弥绿,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亲坐着轿子,我和蔚林骑着驴,缓缓地迂回在万山之间;只听见水声潺潺,但不知水在何处!草花粉蝶,黄牛白羊,这村色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一切诅恨宇宙的心,这时都变成了欣羡留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给与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们随着父亲的轿子上了几层山坡,到了我家的祖茔;父亲下了轿,领着我和蔚林去扫墓,我心中自然觉到悲酸。在父亲面前只好倒流到心里。烧完纸钱,父亲颤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风吹起他颚下的银须和飞起的纸灰。这一路我在驴上无心再瞻望山中的风景,恨记忆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后十余年中已觉世事变幻,沧桑屡易,不知父亲七十年来其辛苦备尝,艰险历经的人事,也许是恶苦多于欢乐?然而他还扎挣着风烛残年,来安慰我,愉悦我。父亲!懦弱的女儿,应在你面前忏悔了!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个石坊,峰头树林蔚然深苍中掩映着庙宇的红墙,山势蜿蜒,怪石狰狞,水乳由山岩下滴沥着,其声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凛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驴走着,我也下来伴着她,走过了石坊不远便到了庙前,匾额上写着“资福寺”。旁边有一池清泉,碧澄见底,岩上有傅青主题的“丰周瓢饮”四字。池旁有散发古松一株,盘根错节,水乳下滴,松上缠绕着许多女萝。转过了庙后,渡一小桥是槐音书院,因久无人修理已成废墟,荆棘丛生中有石碑倒卧,父亲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这是他小时读书之处。再上一层山峰至绝顶便到冠山书院,我们便住在这里。晚间,芬嫂又派人送来许多零用东西,和外祖母特别给我做的点心。

    夜里服侍父亲睡了后,我和蔚林悄悄走出山门,立在门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弯弯像一只银梳挂在天边,疏星点点像撒开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树林中时时听见一种鸟的哀鸣。我忽然感到这也许便是我的生命之林!万山间飘来的天风,如浪一样汹涌,松涛和着,真有翻山倒海之势。蔚林吓得拉紧了我的手,我也觉得心惊,便回来入寝。父亲和蔚林都睡熟了,只有我是醒着,我想到母亲,假如母亲在我身畔,这时我也好睡在她温暖的怀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个人被遗弃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围着我,我不能抑制我的情感,眼泪如泉涌出!

    鸡鸣了,我披衣起来,草草梳洗后便走出了山门,想看看太阳出山时的景致。一阵晨风吹乱了我的散发,这时在烟雾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面眺望,觉天风飘飘,云霞烟雾生于足下,万山罗列,如翠笏环拱,片片白云冉冉飘过,如雪雁飞翔;恍惚如梦,我为了这非人间的仙境痴迷似醉。天边有点淡红的彩色,渐渐扩大了,又现出一道深紫的虹圈,这时已望见东山后放出万道金光,这灿烂的金光中捧出一轮血红似玛瑙珠的朝阳!

    我下了石阶走去,那边林中有个亭子,已废圮倾倒,蛛丝尘网中抬头看见一块横额,写着“养志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苍松,陵石峻秀,花草缤纷,静极了,静得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我沉思许久,觉万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几不知此身为谁?走下了养志亭,现出一条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荆棘,践野草走向前去,望见一带树林中,隐约现出房屋,炊烟飘散,在云端缭绕。

    下了山,看见一畦一畦的菜园,红绿相间。粉墙一带,似乎是个富人的别墅,旁边有许多茅屋草舍,鸡叫犬吠俨然似个小村落。看看表已七点钟了,我想该回去了,不然父亲和蔚林醒来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踪呢!我正要回头缘旧径上山去,忽然听见马嘶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很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一样!我奇怪极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见马在哪里!又越过一个山峰时,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粉墙中的人家了,一排杨柳下,拴着两匹马,我失惊地叫起来,原来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一匹是他赠我,我又赠姗姐的小白马。我仔细地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点都没有错,确是它们。

    我像骤然得到一种光荣似的,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哪想到我会在这里无意中逢见它们。我又沉默了一会,觉着这不是梦。重新下了山,来到那个村落,我缘着粉墙走,看见一个黑漆大门,旁边钉着个铜牌写着郝宅,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小孩。我问她,这里是谁住着?她说是郝太太。我又问她:“你是谁呢?”她指着怀中小孩说:“这是郝少爷,我是他的丫头,叫小蟾。”

    我说明来历,她领我走到客厅,厅里满挂着写了梦雄上款的对联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洁。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静寂的只听见蝉声和鸟唱。碧纱窗下种着许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绿色。院中满栽着花木,花荫下放着乘凉的藤椅。我正看得入神时,帘子响了,回头见一个穿着缟素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眼睛瞪望着。我真想哭,站在我面前这憔悴苍老的妇人,便是当年艳绝一时天真活泼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样觉得惊讶吧!别时,我是梳着双髻的少女,如今满面风尘,又何尝是当年的我。她问我为何一个人这样早来?我告诉了她,父亲和蔚林在山上时,她即叫人去告诉我在这里,并请他们来她家午餐。后来我禁不住了,问到梦雄,她颜色渐渐苍白,眼泪在眶中转动着,她说:“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头渐渐低下,姗姐紧紧捉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静默中哭了!

    珊姐含泪领我到她的寝室,一进门便看见梦雄的放大像,像前供着几瓶鲜花。我站在他遗像前静默了一会,我心中万分凄酸,哪知关帝庙一别便成永诀的梦雄,如今归来只余了一帧纸上遗影。我原想来此山中扫除我心中的烦忧,谁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来呢!

    “珊姐!难得我们在此地相见,今日且非往日,但我们能在这刹那间团聚,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拿酒来,我们痛饮个沉醉后,再并骑出游,你也可以告我别后的情况,而且我也愿意再骑骑小白马,假如不是它的声音,我又哪能来到这里?”我似乎解劝自己又系解劝珊姐似的这样说。

    珊姐叫人预备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着的陈酒。痛饮了十几杯后,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遂偕同姗姐走到后院。转过了角门,我看见那两匹马很疲懒地立在垂杨下。我望着它们时心中如绞,往日光荣的铁蹄,驰骋于万军百战的沙场,是何等雄壮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马无主,我觉红鬃马的命运和珊姐也一样呢!我的白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还认识故主,我走近了它时,它很驯顺地望着我。姗姐骑上梦雄的红鬃马,我骑上白马,由后门出来。一片绿原,弥望都是黄色的麦穗,碧绿的禾苗。珊姐在前领着道,我后随着,俨然往日童年的情景,只是岁月和经历的负荷,使我们振作不起那已经逝去的豪兴了。

    远远望见一片蔚浓的松林,前面是碧澄的清溪,后面屏倚着崇伟的高山,我在马上禁不住地赞美这个地方。停骑徘徊了一会,抬头忽然不见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时,她已转入松林去了。我进了松林,迎面便矗立着一块大理石碑,碑顶塑着个雕刻的石像,揽辔骑马,全身军装;碑上刊着:“革命烈士郝梦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马,俯首站在墓前,墓头种满了鲜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铁环围绕着。

    我把马拴在松树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梦雄墓前,致这最后的敬意和悲悼!梦雄有灵也该笑了,他一生中所钟爱的珊姐和红鬃马,都在此伴着他这静默的英魂!偶然相识的我,也能今朝归来,祭献这颗敬慕之心。梦雄!你安息吧,殡葬你一切光荣愿望、热烈情绪在这山水清幽的深谷中吧!

    珊姐望着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样劝慰她,只有伴她同挥酸泪!她两手怀抱着梦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诉我,他被害的情状和死时的慷慨从容。我才知道梦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满意破坏人民幸福、利益的现代军阀。他虽然壮志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后继者完成他的工作时,他仍不是失败的英雄。他的遗嘱便是让珊姐好好地教养他的儿子,将来承继他的未完之志去发扬光大,以填补他自己此生的遗憾!

    自从听见了珊姐的叙述后,不知怎样,我阴霾包围的心情中忽然发现了一道白采,我依稀看见梦雄骑马举鞭指着一条路径,这路径中我又仿佛望见我已陨落的希望之星的旧址上,重新发射出一种光芒!这光芒复燃起我烬余的火花,刹那间我由这个世界踏入另一世界,一种如焚的热情在我胸头缭绕着——燃烧着!

    噩梦中的扮演

    我流浪在人世间,曾渡过几个沉醉的时代,有时我沉醉于恋爱,恋爱死亡之后,我又沉醉于酸泪的回忆,回忆疲倦后,我又沉醉于毒酒,毒酒清醒之后,我又走进了金迷沉醉五光十色的滑稽舞台。近来我整天偷工夫到这里歌舞欢呼,终宵达旦而无倦态。

    我用粉红的绸纱,遮住我遍体的创痕,用脂粉涂盖住我苍白血庞,我旋转在狂热的浪漫的舞台上,被各种含有毒汁生有荆棘的花朵包围着。我是尽兴地歌,尽兴地舞!毫无忌慑,各种赞颂我毁谤我的恶魔在台下做各种鬼脸。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

    如今:我任一切远方怀念我的朋友暗地里挥泪,我任故乡的老母替我终身伤感。但,我是不再向这人间流半滴泪了,我只玩弄着万物,也让万物玩弄着我这样过去,浑浑噩噩无所知觉地过去。我还说什么呢?我整天混迹在人海中、扰扰攘攘都是些假面具,喧哗嚣杂都是些留声机,说什么,说向谁去?想到这里时,我就披上那件忘忧的舞衣到剧场去了,爽性我自己就来一个虚伪的角色,妃色的氛围中遮掩了我这黑色的尸身,把一切灵感回忆都殡埋于此。这是我的一种新发现,使我暂时晕绝的麻醉剂。上帝!我该向你再祈求什么呢?除此而外?

    灯光暗淡,人影散乱时,我独自从魔鬼狂呼声中逃到清冷的街头:那一带寒林,那一弯残月,那巍然插上云霄的剧场,像一个伟大的狮王,蹲着张开那血盆的巨口预备噬人。这刹那间我清醒了!我身体渐渐冷得发抖,我不知那里面暖融融是梦,这外面还冷清清是梦?这时我瞪着眼嚼着唇在寒林下飞奔回来,立在那面衣镜前,看见一个披发苍白寒缩战颤的女郎时,我不能认识了;那红绒毡上,灯光照耀着的美丽的高贵的庄严的神采,不知何处去了。

    我对镜凝视后,便颓然倒在地上。这时耳畔隐隐有低呼我名字的声音,我便在这种幻想的声音中睡去。半夜里我会抱着桌子腿唤着母亲醒来,有时我梦见我的灵魂之影来了,扑过去会碰在板壁上哽咽着醒来!总之,我是有点不能安定的心灵了。翌晨,我依然又披上舞衣,涂上脂粉,作出种种媚人娇态,发出种种醉人的清音,来扮演种种的活剧,这时我把自己已遗失了,只是一副辗转因人的尸体。

    我本是几个朋友拯救起来的一个自甘沦落的女子,那时我从极度伤心中扎挣起来也含有不少的希望:希望我成一个悲剧的主人翁,希望成一个浪漫的诗人,希望成一个小说家,更希望成一个革命先驱,或政治首领。东西南北漂游归来,梦都做过了,都不能满足我,都不能令我离开苦痛;最后才决定做戏子,扮演滑稽剧给滑稽的人们看着寻开心。

    有几次我正在清歌妙舞逸兴遄飞时,忽然台下露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虽不识我本来面目,不过我看见他们却引起我满腔悲愁,结果我没有等闭幕便晕倒在琴台旁了!以后我的含忍力强了,看见了他们也毫不动心,半年后我简直也不识他们了。我恐怖过去的梦影来扰我,我希望我的环境中都是些不相识的,新来的观众!

    上帝!愿你有一天能告诉我的母亲和系念我的朋友们说:“我已找到我的墓在我愿意殡埋的那个地方了。”

    毒蛇

    谁也不相信我能这样扮演:在兴高采烈时,我的心忽然颤抖起来,觉着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视讪讽的。想到这里遍体感觉着凄凉如冰,刚才那种热烈的兴趣都被寒风吹去了。回忆三月来,我沉醉在晶莹的冰场上,有时真能忘掉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那灯光人影,眼波笑涡,处处含蓄着神妙的美和爱,这真是值得赞颂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梦随着冰消融了。

    最后一次来别冰场时,我是咽着泪的;这无睛无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万分留恋。这时凄绝的心情,伴着悲婉的乐声,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无论怎样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兴了。正在沉思时,有人告诉我说:“琪如来了,你还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地说:“在家里坐不住,心想还是来和冰场叙叙别好,你若不欢迎,我这就走。”她笑着提了冰鞋进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场上认识的朋友,她那种活泼天真,玲珑美丽的丰神,真是能令千万人沉醉。当第一次她走进冰场时,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绳衣,法兰绒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鲜艳的衣服因为配合得调和,更觉十分的称体,不仅我呵,记得当时许多人都曾经停步凝注着这黄衣女郎呢。这个印象一直到现在还能很清楚地忆念到。

    星期二有音乐的一天,我和浚从东华门背着冰鞋走向冰场;途中她才告诉我黄衣女郎是谁?知道后陡然增加了我无限的哀愁。原来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凌心投海、子青离婚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来到这里来了。我和浚都很有意地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换鞋时,音乐慷慨激昂,幽抑宛转的声音,令我的手抖颤得连鞋带都系不紧了。浚也如此,她回头向我说:“我心跳呢!这音乐为什么这样动人?”

    我转脸正要答她的话,琪如揭帘进来,穿着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头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鲜丽,更现得她浓淡总相宜了。我轻轻推了浚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们彼此都会意。第二次音乐奏起时,我和浚已翩翩然踏上冰场了,不知怎样我总是望着更衣室的门帘。不多一会,琪如出来了,像只白鸽子,浑身都是雪白,更衬得她那苹果般的面庞淡红可爱。这时人正多,那入场的地方又是来往人必经的小路,她一进冰场便被人绊了一交,走了没有几步又摔了一交,我在距离她很近的柱子前,无意义地走过去很自然地扶她起来。她低了头腮上微微涌起两朵红云,一只手拍着她的衣裙,一只手紧握着我手说:“谢谢你!”

    我没有说什幺,微笑地溜走了,远远我看见浚在那圈绳内的柱子旁笑我呢!这时候,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厌恨转为爱慕了,她真是具有伟大的魔术呢!也许她就是故事里所说的那些魔女吧!

    音乐第三次奏起,很自然地大家都一对一对缘着外圈走,浚和一个女看护去溜了,我独自在中间练我新习的步法,忽然有一种轻碎的语声由背后转来,回头看原来又是她,她说:“能允许我和你溜一圈吗?”

    她不好意思地把双手递过来,我笑着道:“我不很会,小心把你拉摔了。”

    这一夜是很令我忆念着的:当我伴她经过那灿烂光亮如白昼的电灯下时,我仔细看着她这一套缟素的衣裳,和那一双文弱的玉腕时,猛然想到沉没海底的凌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说不出那时我心中的惨痛!栗然使我心惊,我觉她仿佛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柔软如丝带似的缠绕着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开了,回首时还看见她那含有毒意的流波微笑!

    浚已看出来了,她在那天归路上,正式地劝告我不要多接近她,这种善于玩弄人颠倒人的魔女,还是不必向她表示什么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几天还来信说他这一生的失败,都是她的罪恶;她拿上别人的生命,前程,供她的玩弄挥霍,我是不能再去蹈这险途了。

    不过她仍具有绝大的魔力,此后我遇见她时,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爱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浚也有时会迷恋着她。我推想到冰场上也许不少人有这同感吧!

    如今我们不称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唤她魔女。闲暇时围炉无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种什么人?什么样的心情?我总是原谅她,替她分辩,我有时恨她们常说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恶来了,都是让给女子负担,这是无理的。不过良心唤醒我时,我又替凌心子青表同情了。对于她这花锦团圆,美满快乐的环境,不由要怨恨她的无情狠心了,她只是一条任意喜悦随心吮吸人的毒蛇,盘绕在这辉煌的灯光下,晶莹的冰场上,昂首伸舌地狞笑着;她那能想到为她摒弃生命幸福的凌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杀人,你不能责她无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观。

    今天去苏州胡同归来经过冰场的铁门,真是不堪回首呵!往日此中的灯光倩影,如今只剩模糊梦痕,我心中惆痕之余,偶然还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这也是一个不能驱逐的印象。

    我从那天别后还未再见她,我希望此后永远不要再看见她。

    被践踏的嫩芽

    梦白毕业后便来到这城里的中学校当国文教员,兼着女生的管理。虽然一样是学校生活,但和从前的那种天真活泼的学生时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块岩石在狂涛怒浪中间,任其冲激剥蚀,日子长久了,洁莹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创洞和驳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树上,风风雨雨频来欺凌她惊颤的心,任人间一切的崎岖,陷阱,罗网,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终日来来往往于人海车轨之中,勤苦服务她这神圣的职业。

    她是想借着这车马的纷驰,人声的嘈杂,忘掉她过去的噩梦和一切由桃色变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梦白身世的人,都羡慕她闲散幽雅的兴趣,和蔼温柔的心情;所以她在这学校内很得她们一群小天使的爱敬。她自己,劫后残灰,天涯飘萍,也将这余情专诚地致献于她们,殡埋了一切,在她们洁白的小心里。

    有一天梦白正在办公处整理地的讲义,一阵阵凉风由窗纱吹进来,令她烦热的心境感到清爽舒畅。这时候已经日暮黄昏,回廊上走过一队一队挟书归去的白衣女郎,有时她偶然抬头和她们相触的目光嫣然微笑!

    钟声息了,只剩下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梦白为了这清静的环境沉思着!散乱的讲义依然堆集在桌上。这时忽然有轻轻叩门的声音,门开了,走进一个颀长淡雅的女郎,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种高洁超俗的丰度,令人又敬又爱。梦白认识她是这校中的高材生郑海妮。

    海妮走到梦白的桌子前,她嗫嚅着说:“先生!我有点事来烦扰您。”说着把书包打开拿出一束信来,这一束信真漂亮,颜色是淡青、淡黄,淡紫、淡红,还有的是素笺角上印着凸起的小花。梦白笑了!她说:“呵!这一段公案又来了。”

    海妮脸上轻泛起那微醉的酡红,薄怒娇嗔地告诉梦白这束信的来历和那厌烦的扰人,为了免除家庭的责难,同学的嘲笑,她希望梦白向学校提出,给他一种惩罚,不要再这样来扰人讨厌。梦白翻着这一束信静听她絮烦的妙语,她心现着有点醉了!“海妮!把这信留在这里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应该怎么办,我再和你商量。”“谢谢先生!”海妮微微弯着腰,姗姗地走出去了。

    晚餐后,梦白在灯下坐着看学生的试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给她一束信,她遂把试卷放在一边,她把那束信抽出来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儿女是应该相爱的,那我就求你接到这信时你不必惊讶!我仅仅是个中学生,既不是名画家,更不是大诗人,我不能把我崇敬爱慕的女郎,用我的拙腕秃毫来描写于万一;我不需要赞美,我只求心灵有一块干净地方来供奉她,人间采一朵幽淡如兰的鲜花来祭献她,再用我的血泪浇溉这朵花永远是盛开着,令她色香不谢。

    昨天我独自在图书馆看书,正是心神凝注时,门帘动了,你姗姗地由我身边走过去。借完书,你又姗姗地惊鸿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这样一来一去,把我平静的心波鼓荡得狂涛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这里枯坐,遂挟了书走到操场的树荫下。我想在那噪杂人声中,来往人影里,消失了我心头的倩影。谁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来到操场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惚,但是我那时真恨你,并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学校已经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学我见过数百人,在万花群艳中未曾令我神夺志移,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就觉得两样了,几次自己想驱逐这幻影的来临,但是终于无效。海妮!这些诉告在你自然是值得鄙视讪笑的,我本不愿把这些难邀一笑的言语来扰你清听,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觉真心的祭献是不至于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梦白看完后,觉得这信写得很真诚别致,还不怎样令人不能往下看,海妮的情书自然也该超出于旁人吧!她想着不禁笑了!接着又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对于这渴慕你的人们,环绕于你足下的人们是一样地与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样超拔于群侪,令你垂青,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我毫无特别的才能建设值得你敬慕。

    我现在是求学时代,不幸便无意中受了爱神的戏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于黑暗的陷阱,我哪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诅咒那嘲弄人的命运,我好似驰骋山野的骏马,忽然自愿把鞍辔加上,任人鞭骑,这是令我日夜痛心怆然下泪的遭逢呵!海妮!不论怎样,我永远珍藏这颗心至永久吧!我不敢说是爱你。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身世,我是孤儿,父母都在十年前相继弃我而去,族叔抚养我到如今,我从未曾奢望过人间的幸福,只求能有点树立时,不辜负叔父一场教养。在我这十八年凄空清寂的生活里,微微有点余温使我生命之火星光彩闪烁的就是你了,你的学问品格处处都令我敬慕,我才不自主地把这颗幼小被伤的嫩芽,重献到你的足下来求践踏。

    你是名门闺秀,富室千金,天赋给你的是人间的欢乐和幸福,我也明白,到什么时候我和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侯门似海,我终于是徘徊在朱门外的流浪者。我本不必把我的衷曲向你弹述,希望求你的怜恤,你是不能表同情于我的;但是海妮,我能够珍藏你于方寸灵台之中,我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林翰生

    梦白连读了几封信后,她的神色异常颓丧,她觉这信里所说的话,好像十年前也有人这样向她说过一样。前尘梦影又涌现到她的回忆边缘上来,令她默默地向着灯光沉思,她不知怎样来处理这一段公案。

    翌晨,梦白同海妮商量,海妮的意思还要令梦白提出校务会议,因为不给他惩罚时,怕他还要再写信来,频频相扰。她是想借此申明表白给她的家庭同学看一看的。梦白原想探一探海妮的口吻,如果她能通融和缓时,她是不愿意声明这件事的,因为这事的结果,在她素有经验的心中已都安排好了,林翰生又是品学皆优的高材生,她怕他受不住这无情的风波!但是海妮这样坚决她也无计再能调剂。这严重的空气,遂允许了海妮的要求,在当天下午把这件事情提出校务会议。

    会议室里一张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瓶花,四周都坐满了穿长衫西装的人们;这都是校中的重要职员。门开了,梦白手里拿着那一束鲜艳的信笺进来,他们都很注意地问道:“这是什么?”开会时,梦白先把这一束信的公案报告了一遍,主席一面读着信一面征求各位的意见。有的主张重办,有的主张从宽,众见纷纭,莫衷一是。主席后来把两种意见折衷办理,议决给林翰生一个行为不检的特别惩戒,由本级级任面加训迪。这是姑念他平常品学皆优,所以这次才不出牌示给他保留情面。林翰生做梦也不知道,他写给海妮的情书遭了这般厄运,在这庄严堂皇的会议席上,互相传观。

    三天后的早晨正是狂风暴雨时候,海妮神色仓忙,面容灰白,又来到梦白的办公处,她站在梦白面前嘤嘤啜泣!梦白不知她受了何人的委屈,再三问她,她由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在梦白手中,拆开来写的是:

    海妮:

    我不怨你对我这样绝情。就是这一点行为不检的惩戒,我也不介意;不过我三年多在学校里师长同学面前,我未曾失意过,这次事情发生后,似乎一切人们都觉着我是个轻薄可鄙的少年,将不齿于友侪,这是令我最痛心的。

    到如今我在情感上并不忏悔我过去是错误,我用天真忠诚的心血,滴沥着写给你的信,就是枪眼对着心,钢刀放在颈上,我也不懊悔那是罪恶的表现,不道德的行为。他们那些假道学的人们,根本不能来讪笑我,虽然我自始至终,对于这件事我不愿有所表白。海妮!为了你的绝情,陷我于这黑暗的深渊,不能振作。但是我已另外发现了路途了。我已和叔父商议好,明日便束装回里,我不愿再在这学校逗留,这里对我无一点留意,海妮!就是你,我也不再向你说什么了,我为了你的清静,我从此不再写信,也不再在这里停留,愿我们从此永远隔绝好了。

    本可以不必写信给你,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此后的消息,你也该放心了。海妮!我自然爱你一如往日,此后不论漂泊到天涯地角,我也遥远地替你祝福,也希望你慧心里不要忘了这被你践踏的嫩芽,海妮!海妮!从此你的倩影日离我远了,也许是日距我近了。假如你是有情人,愿你将来心幕上不要留今日的残痕。至于宇宙对我的命运和安排,我也不怨恨冷酷,因为我能在极短的时期中认识你,而且又与你以微小可纪的印象,我已曾满足了。夜深了,我按着惨痛的心灵,向你告别,向我认识你的学校告别!

    林翰生

    梦白看见这封信,她并不惊奇,不过她心头感到万分的凄酸!抬头见海妮还在低低地泣!纯是个不懂事的儿女态度,她本想说她几句,后来因她已经心碎便忍住了。

    一阵风吹开了窗帷,梦白忽然见阶前的一株不知名的紫花,被风雨欺凌得落红满地。这时雨直如注,狂风卷着雨丝把纸窗都湿了,梦白低低地向海妮说了声:“也许这时候他已经走了。”

    流浪的歌者

    碧箫是一个女画家,近来因为她多病,唯一爱怜她的老父,伴她到这背山临海的海丰镇养病。海丰镇的风景本来幽雅,气候也温和,碧箫自从移居到这里后,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健康。

    他们的房子离开海丰镇的街市还有四五里地,前面凭临着碧清浩茫的大海,后面远远望见,云气郁结,峦峰起伏的是青龙山蜿蜒东来的余脉;山坡上满是苍翠入云的大森林,森林后隐约掩遮着一座颓废的破庙。这是碧箫祖父的别墅,几间小楼位置在这海滨山隅,松风涛语,静寂默化中,不多几天,碧箫的病已全好了。黄昏或清晨时,海丰镇上便看见一位银须如雪的老人,领着一个幽雅淡美的女郎在海岸散步,林中徘徊。

    有时她独自一个携着画架,在极美妙的风景下写生,凉风吹拂着她的衣角鬓发,她往往对着澄清的天宇叹息!她看见须发苍白的老父时,便想到死去已久的母亲。每次她悄悄走进父亲房里时,总看见父亲是在凝神含泪望着母亲的遗像沉思;她虽然强为欢笑地安慰着父亲,但不能制止的酸泪常会流到颊上。这样黯淡冷寂的家庭,碧箫自然养成一种孤傲冷僻的易于感伤的性情,在她瘦削的惨白的脸上,明白表现出她心头深沉的悲痛。

    这时正是月亮尚未十分圆的秋夜,薄薄的几片云翼,在皎朗的明月畔展护着,星光很模糊,只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独自灿烂着。四周静寂得连犬吠声都没有,微风过处,落叶瑟瑟地响,一种清冷的感触,将心头一切热念都消失了,只漠然引起一缕莫名的哀愁。

    碧箫服侍父亲睡后,她悄悄倚着楼栏望月,这里并不是崇岭瀑布,这时也不是凄风苦雨,仅仅这片云中拥护的一轮冷月,淡淡地悠悠地,翻弄着银浪,起颤动流漾时,已波动了碧箫的心弦,她低了头望着地上的树影冥想沉思。这时候忽然由远处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夹和着松啸涛语,慢慢吹送到这里,惊醒了碧箫沉思之梦。她侧着耳朵宁神静气地仔细听,果然是一派琴音,萦绕在房后的松林左右。这声音渐渐高了,渐渐低了,凄哀幽咽中宛转着迂回缠绵的心曲,似嫠妇泣诉,夜莺哀啼;悲壮时又满含着万种怨恨,千缕柔情,依稀那树林中每一枝叶,都被这凄悲的音浪波动着。碧箫禁抑不住的情感,也随着颤荡到不能制止,她整个的心灵都为这月色琴音所沉醉了。忽然间一切都肃然归于静寂,琴声也划然而止,月色更显得青白皎洁,深夜更觉得寒露侵人,她耳畔袅袅余音,仿佛还在林中颤动流漾。那一片黑森森的树林,阴翳着无穷的悠远,这黑暗悠远的难以探索,正和他渺茫的人生一样呢!

    碧箫想:这是谁在此深夜弹琴,我来到此三个月了,从未曾听见过这样悲壮哀婉的琴音。她如醉如痴地默想着,心中蜷伏抑压的哀愁,今夜都被这琴声掘翻出来;她为这热烈的情绪感动了,她深深地献与这无限的同情给那不知谁何的歌者。

    晨曦照着了海丰镇时,多少农夫和工人都向目的地工作去了,炊烟缭绕,儿童欢笑的纷扰中,破了昨夜那个幽静的好梦。

    碧箫在早晨时,发现她父亲不在房里了。下楼去问看门老仆,他说:“清早便见主人独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栅门向北去,那时空气新鲜,朝霞如烘,血红的太阳照在渐渐枯黄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枫一样。走进了森林,缘着一条一条草径向破庙走去,那面有路通着海丰镇的街市。她想在这一路上,一定可以逢见父亲在这里散步回来。不远已看见那破庙的山门,颓垣残塔,蔓草黄叶。显得十分凄凉肃森。她走上了台阶,忽然听见有人在里面低吟,停步宁神再听时,父亲正从那面缓步而来。她遂下了台阶,跑了几步迎上去说:“爸爸,我来寻你的,你去了哪里呢?”“到镇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预备再过两星期就要回去。他问我们还是再住几天,还是一块儿回去呢。”她听见父亲这话后,低了头沉思了一会,这里的环境,却是太幽静太美丽了,她真有点留恋不肯去呢!她又想北京父亲还有许多事要办理,哪能长久伴她住在这里。因之她说:“爸爸,如果你急于回去,我们就同梓君一块儿去,不然再多住几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们等着我们吃早餐呢。我们回去吧。”走到铁栅门时,服侍碧箫的使女小兰在楼上扬着手欢迎他们,碧箫最爱的一只黑狗也跑出来跟随在她的足下嗅着。这时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哀感,这些热烈的诚恳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地过去了。

    碧箫同她父亲用完早餐后,她回到房里给她的朋友写一封信,正在握管凝思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缕琴音由远而近,这时琴音又和昨夜不同,虽然不是那样悠远,但也含着不少穷途漂零,异乡落魄的哀思。这声音渐渐近了,似乎已到了栅门的左右,她放下笔走出了房门,倚着楼栏一望,果然见她家铁栅门外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一只手拿着的琴,一只手他抚着前额,低头站在一棵槐树下沉思;浓密的树叶遮蔽了,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她觉这个人来得奇怪,遂叫小兰下去打听一下,他在那里徘徊着做什么呢?

    小兰跑下去,开了栅门,他惊惶地回过头来,看见栅门旁立着一个梳着双辫,穿碧绿衣裳的小姑娘。他挟着琴走向前,嗫嚅着和她说:“姑娘!我是异乡漂游到此的一个逃难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惭愧地,请求姑娘赏我点饭吃!”

    小兰虽是个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肠也和她女主人一样。她自己跑到厨房向厨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饭,特别又给他找了点干鱼、干饽饽一类的东西拿给他。

    小兰在槐树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过来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兰致谢,他说:“姑娘!我不知用什么言语来代表我的谢忱,我只会弹琴,我弹一曲琴给姑娘听吧。”

    他脸上忽然泛浮着微笑!轻轻地又拨动了他的琴弦。小兰回头望望楼上的碧箫,她憨呆地倚着栅门,等他弹完后走到林中去了,才闭门回来告诉她的小姐。

    碧箫在楼头望着他去远后才回到房里,她想这个人何至于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个琴师吗?不能用他的劳力去求一饱吗?他那种谈吐态度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缘门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躯也不应这样践踏;也许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吗?她吩咐小兰告诉厨子,以后每天都留点饭菜给他。

    从此每夜更深人静时,便听见琴声在树林中萦回;朝阳照临时,他便挟着琴来到她家门口,讨那顿特赐的饱食。吃饱后他照例在槐荫下弹一曲琴,他也不去别处;但过了两三天后,这左右的农家都互相传说着,海丰镇来了个弹琴的乞丐。

    两个星期后,碧箫的病已全好了,父亲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临行的前一天,将到黄昏时候,碧箫拿了画架想到海边画一幅海上落日图。她披了一件银灰色的斗篷,携了画架颜色向海边去。走不多远已望见那苍茫的烟海,风过处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辽阔,万里无云。她捡了一块较高的沙滩把架子支起来,调好了颜色,红霞中正捧着那一颗落日,抹画得那海天都成了灿烂的绯色,连她那苍白的面靥都照映成粉白嫣红,异常美丽。她怀着惊喜悲怆的复杂心绪很迅速地临画着;只一刹那,那云彩便慢慢淡了,渐渐褪去了绯色又现出苍茫的碧海青天。一颗如烘的落日已沉没到海底去了,余留的一点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这寂寞的宇宙骤然显得十分黯淡。她掷了画笔呆呆地望着大海;她凄恋着一切,她追悼着一切,对着这浩茫的烟海,寄托她这无涯涘的清愁。

    这时候她忽然听得背后有沉重的足步声,回过头看,原来是那个流浪的歌者,他挟着琴慢慢地向这里走来。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面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衣履褴褛,形容憔悴,但是还遮不住他那温雅丰度,英武精神,苍白瘦削的靥上虽流露着饥寒交迫的痛苦,那一双清澈锐利的目光,还是那样炯炯然逼人眉宇。她心里想:“真风尘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箫的画架,看见刚才她素腕描画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便独自走到海岸的高处,在这暮色苍茫,海天模糊的黄昏时候,他又拨动着他那悲壮愤怨如泣如诉的琴弦。这凄凉呜咽的琴音,将他那沦落风尘,悲抑失意的情绪,已由他十指间传流到碧箫的心里。

    晚风更紧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涛声和着忽断忽续的琴弦更觉万分悲凉!吹得碧箫鬟发散乱,衣袖轻飘,她忍不住的清泪已悄悄滴湿了她的衣襟,惨白的脸衬着银灰色的斗篷。远远看去浑疑是矗立海边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么洁白,那么幽静,那么冷寂!

    她觉得夜色已渐渐袭来,便收拾起画架,一步懒一步地缘着海岸走回来。半路上她逢见小兰提着玻璃八角灯来接。到了铁栅门口,她无意中回头一望,远远隐约有一个颀长的黑影移动着。

    这一夜她的心情异常复杂,说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装上期待着,期待那皎皎的月光来吻照她;但只令她感到幽忧的搏声。黑暗的恐怖,月儿已被云影吞蚀了;那卷着松涛的海风一阵阵吹来,令她觉得寒濛惊悸!小兰在对面床上正鼾声如雷,这可怕的黑夜并未曾惊破她憨漫的好梦。

    她期待着月色,更期待着琴声,但都令她失望了;这一夜狂风怒号了整夜,森林中传来许多裂柯折枝的巨响,宇宙似乎都在毁灭着。

    翌晨十时左右,碧箫正帮着父亲装箱子,小兰走进来说:“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亲箱子收拾好后,回到自己房里果然见书桌上放着一封信,她拿起来反复看了一遍,觉这信来得奇怪,并没有邮票也没有写她的名字,只仅仅写着一个姓。她拆开来那信纸也非常粗糙,不过字却写得秀挺饱满,上面是:

    小姐:

    我应该感谢上帝,他使我有机缘致书于你,借此忏悔我的一切罪恶,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这残痕永映在你洁白的心版上,我只愿在你的彩笔玉腕下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后的图画。

    到现在我还疑惑我是已脱离了这恶浊的世界,另觅到一块美丽欢乐的绿洲呢!但是如今这个梦醒了,我想永随着这可爱的梦境而临去呢。原谅我,小姐,我这流浪欲狂的囚徒来惊扰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怜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陈词,将我这最后的热泪鲜血呈献给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举世无可告语,允许他把这以下种种,写出来请小姐闪动你美丽的双睛一读。

    我的故乡是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大镇,祖父在前清是极有威权的武官,我家在这镇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产生在这雕梁画栋,高楼大厦的富贵家庭中。十八岁时我离开了家去北京游学,那时祖父已死了,还剩有祖母父母弟妹们在洛阳原籍住着。

    近数年内,兵匪遍地,战云漫天,无处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橹,我的故乡更是蹂躏得厉害,往往铁蹄所践,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欢乐的家庭不幸变成了残害生灵的屠场,我的双亲卧在血泊中饮弹而亡,妹妹被逼坠楼脑碎,弟弟拉去随军牧马,只剩下白发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妈家中住着,不久也惊气而亡,一门老少只余了我异乡的游子,凭吊泣悼这一幕惨剧,当时我愤恨的复仇心真愿捣碎焚毁这整个的宇宙呢!

    从此后我便成了天涯漂泊的孤独者,我虽竭力想探得我弱小弟弟的行踪,但迄今尚无消息,也许早已被战马的铁蹄践踏死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煎熬着、悲苦着,我更彻底地认识了这万恶的社会,这残酷的人生,不是人类所应有。生命的幸福欢乐既都和我绝缘,但是人是为了战胜一切而生存的,我不得不振作起来另找我的生路,想在我们的力量下,改造建设一个自由的和平的为人民求福利的社会和国家。因之我毅然决然把这七尺残躯交付给我所信赖的事业,将为此奋勉直到我死的时期。

    这几年中流浪于大江南北,或用笔或用枪打死了无数的敌人,热血在我心腔中汹涌着,忘了自己生命上的创痕,虽然日在惊险危急中生存,我总自诩我是一勇敢的战士。假使这样努力下去,那我们最后的成功指日可待。谁想世事往往如此,在这胜利可操的途程上,内部忽然分裂,几个月后嫉妒争夺,金钱淫欲,都渐渐腐化了我们勇武的健儿,敌方又用各种离间拉拢的手段来破坏我们的团集,从前一切值得人赞美钦佩的精神勇气,都变成人人诅咒的罪恶渊薮。我当时异常灰心,异常愤怒,便发表了一篇长文劝告这些在前敌在后方的同志,那知因此便得罪了不少的朋友,不久我便被人排挤陷害,反成了众人攻击的箭垛,妄加我许多莫名其妙的罪名。我也明知道黑幕日深,前途黯淡,这日深一日的泥泽,也不是我一人的精力所能澄清,遂抱了无语的懊丧与失望离开了他们。我无目的去了上海,那里住着我一很好的女朋友朱剑霄,我想顺便看看她。并且愿借此机会往外国再念几年书,重新来建设我信赖的事业,目下中国的时局确实太浑浊,新兴势力既为腐化所吞蚀,一时恐绝无重振的希望。

    到了上海我并未寻见朱剑霄,到她寓处说她去广东了,我也毫不怀疑她怀有异心。哪想到第三天我在旅馆正弹着我新买的琴时,忽然去了许多军警把我逮捕到龙华,也未加审诉便把我下了监牢,这真是一个闷葫芦,后来有人告我是朱剑霄告发了我,说我来沪带着危险的使命,先请我在监狱中暂住几天,防我意外的暴动。

    我倒是很感谢她!进了监狱后身体上虽略有痛苦,但我精神上非常舒适,初从一种忙乱嚣杂的环境里逃出,冷静寂寞的狱中反给我不少心灵上的反省和忏悔。我觉这世界为什么永远是这样污浊黑暗呢!因为人类的心太残忍冷酷了的原故吧!这几年牺牲了青年英雄多少头颅,多少热血,然而所建设的功绩依然渺如云烟。给人民争得的福利不知梦在哪里,而人民流离颠沛的痛苦,却是我们的努力所促成。我原是家破人亡的孤子,为了拯救别人才奋勇去投效从军;哪知我这一番热心忠诚,反是促成破人家、亡人人的罪魁,回忆我枪炮声中所目观的惨剧,又何尝不是我心头的惨剧呢!

    我并不怨恨我走的道路错了,我也绝对不怀疑我的主义事业有何足以疵议,我只可惜我们同志们的毅力太薄弱了,抵不过恶势力的包围和腐化而亡。叹息这次失败的自然不仅是我,和我抱此澄清宇宙,再图发扬的一定还有人在,我想以后得到机会再舒伸我的未遂的壮志。因此我在狱中很安静地过了三个月。

    一天夜里我忽然听见枪声连续地响,渐渐近了,我望见天空中缭绕的黑烟和火星。天将明时,我见许多囚犯都聚集在院中,狱卒也不知都哪里去了。后来我们便都破狱出来,那时已无人管看我们。枪林弹雨中我挟着我的琴躲在一个酒店内,等到黄昏时候我乘着混乱离开酒店,缘途求乞,一个星期后才来到海丰镇,我已精疲力竭,不得不暂时在这里休息几天。

    那一夜我悄悄逃到这森林中的破庙,当时可怜我除此琴外,别无长物,孤苦伶仃,饥寒交逼,蜷伏在这颓荒的墙角,激荡着如焚的怅惘!那时我真惶悔,早知道今日这样落魄异乡,我宁愿做个永久监禁的囚徒,平安舒适地在狱中住着,不强似这漂流无定,饥寒侵凌的乞丐生活?

    翌晨,我穿过松林弹着琴来到你家门口,我在树影里远远看见你伫立楼头。那时我虽领受了你的厚赐,但是我心中却充满了莫名的惭愧和羞愤。

    多谢你慈善的小姐,救活了街头的饿莩。这许多天你赐给我的,我想并不是那仅仅果腹的一餐,我觉在生命的海中,踏上了青春美丽的绿洲,而你便是那指导我接引我去的女神!

    今晨我在你家门口探得你将离此的消息。我似乎惊醒了一个梦,才知道自己目前的境遇,和将来的企图,该如何处置?

    黄昏时来到海边,望着雪浪汹涌的大海,猛然看见生命的神光在那里闪耀,似乎唤醒我这昏醉的灵魂!我望着一团一团的浪花涌来,又化作白沫溅散在四周,刹那间冲洗尽我这颗尘封血凝的碎心,化成了万千只自由翱翔的海鸥在水面上沉浮。海呵!海呵!你是我母亲温柔的怀抱吧!我愿永眠在这雪浪银涛之中求她的蜜吻。这纷扰的,破碎的世界有何留恋?在这枯骨战壕,血肉屠场找生命的幸福和欢乐吗?我早无望了。如今人海漂零,孑然只身,扎挣着去战斗吧,也不过是痛苦着自己的心神,去做些殃民祸国的勾当。我的主义事业也终于是空虚的幻想,愿他永远留在我的梦里。因之,我决意把这创伤的躯壳在此求死,不再向扰攘的人群中腼颜去求生。

    这时却巧逢见你来海边绘画,本思冒昧过去面谢你的一切恩惠,哪知道我走到面前望见你那惨白的皎颜时,又令我踌躇不前。你是那样幽淡高傲,令我凛凛然不敢侵犯,只好借琴弦来致此最后的虔诚,但万想不到你竟为我这哀酸迂回的心曲而落泪沾襟?

    我不希求什么了,这宇宙间虽未曾赐给我一点安慰,但我已在这时邀得你的同情,这几滴珍贵的同情之珠泪,便可淹没埋葬我这黯淡凄凉的生命,在你那光明洁白的心海中了。

    我由海边回来,觉着我须要给你一封信,叙述我的一切让你知道;但既无笔墨,又无灯烛。阴云迷漫怕今夜更无月色。这时候我猛然想到小衫上还有一个金质的领章,这是中学时代一个最爱我的老牧师赠给我的,十年了从未一刻离开我。我就拿了它到镇上换买了纸笔蜡烛,伏在灰尘的神案上给你写这封信。

    夜是这样恐怖,狂风由颓垣中袭来,几次吹熄我这萤火摇曳似的烛光,令我沉没于可怕的黑暗。这也许便是我一生的象征吧!我闭目时看见含笑的母亲,她在张臂欢迎着我!

    明晨还到你家门口领那最后的一餐。不过你用惊奇的心情披读我这封信时,我已挟着我最爱的琴投向碧海中去了!去了,带着人间一切的悲哀去了。再见吧小姐!原谅我的唐突,接受我的感谢,我用在天之灵替小姐祝福!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在你心里,只是一个流浪的歌者。

    海丰镇上忽然起了一阵惊扰,这消息传布得很快,不久便到了小兰的耳中,“海边沙滩上漂浮着一个男子的尸体”。她急忙跑上楼来告诉她的小姐。

    一推门,见碧箫伏在桌上,她跑过去扶起她的头,见她玉容惨淡,神情颓丧。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莹的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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