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个陌生人。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也没有联系方式的女孩。我跟她除了有过流星坠地般短促的相聚,对她一无所知。但我记得跟她相遇的那个日子、天气、场景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广玉兰花香(这种曾一度遍布果城大街小巷的著名花树,我童年时还见过几株,如今踪迹全无)跟她气息相混淆的味道——而主要是她的脸,像莲花瓣浸润着秋天明亮的阳光,也许还有淡蓝天色映在她的脸颊上(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果城三十年来已见不到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蓝天了)。是的,除了用干净的莲花,我找不到更恰当的事物来形容她的容颜(那个我尚未谋面的女房客的芳名,从我脑海一掠而过,犹如蜻蜓点水)。当我远离烦扰,内心澄明,心中总是浮现出她沉静而清丽的面容。
当时,我在陈家祠前面的小广场上,望着祠堂上修建于数百年前精美绝伦的砖雕,赞叹不已。作为岭南古建筑艺术的集大成者,乃是硕果仅存,我对过去的事物有天然的亲近感。不要说像这样的建筑物已成绝响,就是本世纪初遍地皆是的商品房也不多见了,大多数被拆除建起了胶囊公寓;一些漏网之鱼,零星散布在有钱人的独立公寓及胶囊公寓之间,犹如茫茫大海上的孤岛,早晚要被新一代房产商开发胶囊公寓的狂潮所淹没。除了豪门贵族拥有独立公寓乃至别墅,普通人家有几个买得起房子?
秋风将尘埃吹起,祠堂前的游客稀稀拉拉,小广场显得空旷而孤独。一个年轻女子在玩跳房子游戏,它属于遥远的年代,多年来已销声匿迹。那些笔迹粗疏、浅淡白线构成的小房子图案,每一格都写着阿拉伯数字:1,2,3……一共有十格,这些方格象征着古代的房子,而这个游戏也洋溢着怀旧的气息。她弯着腰,抬起右脚,仅靠左脚尖小心将一小块瓦片踢进房间里去,逐一踢遍,然后便可双脚跳跃,在两间房子之间来回跳动,直至将所有房子全跳完并占取。她长发飘荡如旗,穿着蓝底白花的长裙,脚穿雪白球鞋,双腿在房子间跳跃,轻盈如鹿,裙裾随着双腿的起落而旋转,头发千丝万缕,如青纱掠过她的脸,又拂过身后。广场也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由青石板砌成。那些白线条画成的房子,其线条看来也出自那块旧瓦片。在果城,要找到这样的瓦片,比寻找玉石或古瓷还要难了。
那个潦草而简洁的房子图案,在刹那间将我带回了童年。二十年前,父亲还津津乐道于其孩提时玩过的几种游戏,其中就有跳房子和吹蒲公英。父亲还兴致勃勃地在纸上画出跳房子的图案,讲解其玩法,但我没有玩过。他们是这些古老游戏的最后一代玩家,很快就在时光沼泽中沉没。即使你还有这种闲情,但到哪儿找蒲公英去?不要说找一株野花,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抔泥土也难觅踪迹了。
她看来很年轻,嘴角带着浅笑。阳光如白色花在她的身体、脸上怒放。她屏气凝神,专注地去玩这个游戏,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她玩这个游戏。汗珠从她的鼻尖沁出,脸红扑扑的。我看得痴了。我凑过去,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出了电影上跟女仔搭讪的情景及台词:“靓女,我请你喝一杯好吗?”、“达令,你真性感!”、“天啊,我居然遇见了梦中情人我不是在做梦吧——”诸如此类,但太酸了,也不应景。我生性胆怯,心中叫苦。我最想说的就是:“你跳得太好了。”但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似乎没留意我的存在,长发一扬,用手将额角的汗珠拭去,将搁在路边的小挎包拎起来,往肩上一挂,就往路边的地铁站走去,像一尾鱼卷入了人流汹涌的漩涡。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我几乎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有新鲜植物的味道,但说不出是哪种植物。我一阵恍惚,不知是沉醉还是慌张。在地铁里,她瞄了我一眼,似乎还笑了笑。我依然鼓不起勇气跟她搭讪。她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吧,而我只有一米六,站在她身旁,就像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地铁过了九个站,到了豹子岭站,她下车了。我也跟着出去,她出站后走了两三百米,前面出现了一幢高大建筑物的阴影,将我跟她的身影都遮掉了。她忽然伫立,转身,冲着我嫣然一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脚跟为支轴,身体倾向我,状如斜塔,她的嘴唇恰好触及我的嘴角。她撅起嘴,轻轻一吻,然后走进了那座高大建筑物的入口。我全身酥软,甜蜜得像一块糖在高温下熔化,又像是血液凝固,全身僵硬。理智告诉我,我必须马上追上去,至少让她停下或问她要个电话之类的,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在那幢圆柱状的建筑物里消失了。那就是海葵胶囊公寓。她是公寓的房客?管理员?还是偶然的来访者?我恐怕丧失了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我向来是悲观者。我迷恋过叔本华的哲学、里尔克的诗歌和普鲁斯特的小说。童年是我的祖国。我常沉浸于一个依赖记忆、经验和冥想构筑的世界。我有怀旧癖。过去年代的事物给我带来的现实感犹胜于当下,而我对未来世界一片迷惘。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快一年了吧。她当时为什么要吻我?又被什么念头驱使?我再愚钝也知道她对我有好感,甚至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说不定,她也后悔当时没问我要电话,也可能像我一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呢。正是这个心酸而甜蜜的想法,使我自以为拥有了不可遗忘的记忆,甚至拥有了一个失散的情人。我多次去陈家祠及海葵胶囊公寓门前溜达及张望,但一无所获。这符合我的偏见:奇迹永远不会发生在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身上。只要见到她,不管她的发型、服饰乃至肤色有何改变,我都能于刹那间将她认出来。我在脑海里无数次温习过她的形象并镂刻于心头。
毕业后,我选择海葵胶囊公寓工作,恐怕也是因为她。海葵公寓在果城算不上高档,但待遇还不错,以广揽人才、管理科学、升迁机制畅通而闻名于业界,入职门槛颇高。据说招一个清洁工,也要海葵集团董事长拍板签字。当时竞争很激烈,但我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我跟她重逢的机会不大乐观,至于见到了又如何,则无暇细想。
我对该公寓的配套设施尤其是影院抱有好感。我住的公寓,廉价而低档,除了一个小士多,并无其他商店及餐厅,更无舞厅及影院之类的娱乐场所。在上班时间,我因工作需要,来到海葵公寓,又不得擅离岗位;一下班就得离开。我不是房客,就没有资格随便进出,更不准涉足只对房客开放的有关场所。这有点像会员制俱乐部。管理处以空间逼仄为由,也将来访者一律拒之门外,严禁在胶囊房内会客。来者可以约房客在外头会面。因此,海葵公寓以管理高效严密著称,没听说闹出过什么乱子。房客虽有不便,但为了安全计,亦鲜见怨言。我一直怀疑公寓并非其对外宣传的那样固若金汤,毕竟这是一个逾十二万人的庞大社区,但其封锁消息的本事恁地了得,密不透风。
今天,我跟魏礼交班时,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HK12C1-23房的男房客李锦跟HK12C1-24房的女房客方秀惠好上了,两人互相串门,进进出出,常常将门一关,就半天不出来。他说得眉飞色舞:“干柴烈火,还能干出什么事来?爱也好,性也好,这种事情谈不上崇高,也说不上低俗,乃是人之本性,也没有违反房客守则,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将胶囊房搞塌,我是懒得去管的,呵呵。没想到,李方二人居然是认真的,还打算去领结婚证,而拿证之前的一个重要事项就是企图将两家合为一家,将两个胶囊房的间隔墙拆除。他们跑来跟我说,我说:‘那绝对不行,这不就违反了守则的第二条了吗?如果每一对勾搭成奸的野鸳鸯都有样学样,那整座公寓不就变成一个空心公寓了。’方秀惠插嘴说:‘我们不是野鸳鸯,他未娶,我未嫁,可是正大光明要结婚生仔的——’我厉声说:‘如果有了小孩,就要被扫地出门。本公寓向来只提供给单身者居住,素无已婚人士,所以你们甭跟我谈结婚生仔——’”
魏礼当时将情况向秦主任反映了。秦主任找李方二人做思想工作。李方二人大气不敢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秦主任的办公室。
“那他们怎么办?”我问魏礼。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遭了,”魏礼笑道,“要想尽情驰骋,只能省吃俭用攒钱去外头找酒店开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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