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例会上,秦主任说了一件事,就是B区第四单元HK12B4-24房的周伯养了一条大蟒蛇作为宠物。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带上来的。前天,周伯出门后,清洁工小张去收拾房间,发现那个骇人的家伙通体金黄,盘在床头上,昂起头来,冲她吞吐着分叉的舌头。小张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将笤帚畚斗一扔,夺门而逃。《房客守则》严禁房客养宠物,相关的管理员必须将宠物清理出本公寓,管它是蛇鼠还是狗狼。比起之前第九层发生的一桩命案以及第三十七层发生的聚众淫乱之事,本楼层发生的事算不了什么。但也不能大意,必须引以为戒,将潜在的险情或事故扼杀在摇篮之中。
散会后,我通过众人的讲述总算将那些事情拼凑了出来。第九层有个女房客有晨练的习惯,但昨天不见起床,管理员觉得奇怪,先是敲门无人应答,继而用万能钥匙卡开门而入,发现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子死在胶囊床上,女房客不知去向。据调查,死者并非本公寓的房客,其身份有待进一步证实。但管理员调遍了相关录像,亦不见有该人进出本公寓的画面,线索有中断之虞。
昨夜,第三十七层的一个胶囊房在剧烈摇荡,像飓风中的小船在波涛上颠簸,将周边上下的六间胶囊房摇撼得如风暴中的果实。房客还以为发生了地震,惊诧之下速报管理员。管理员一查,才发现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居然有三男三女在疯狂淫乐。好不容易腾出的方寸之地上,摊着一册大十六开本的彩印《中国古典秘戏图全集》,那伙人一一对照着图上那些千姿百态、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操练,被管理员破门而入,抓了个现行。在2066年,性解放及女权主义大行其道,但场面火爆如此,也算罕见。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一般不会处分,但罚以重金是免不了的。
秦主任通报时,强调说这种丑闻涉及商业信誉及本公寓的利益,均属机密,不可泄露,违者必重责。我知道类似事件不独在海葵公寓发生,在其他公寓也屡见不鲜,尽管官方传媒从未报道,但在网络及民间总是传得沸沸扬扬。
通常,我在海葵公寓吃晚餐,管理员的用餐时间有十五分钟。尽管公寓管理严密,但毕竟不是军事化单位,说是三班倒,每时每刻都有人守在岗位上,但管理员去洗个手什么的,还是允许的。至此,我才知道值班时也会有小漏洞,守则虽定得详尽严苛,也不是没空子可钻,并非如管理处对外吹嘘的那样,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每次我不得不离开岗位,总是尽快赶回来,且仔细回放录像,以免有什么纰漏。当然,直到如今我尚未发现有什么可疑情况。
莲花有空会约我去玩。我平时不禁对莲花及其胶囊房多加留意。她才貌双全,阳光灿烂,我打心底不肯承认或抗拒着她给我诱惑。我有了意中人。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是否还有机会相见。一年多过去了,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仍清晰如昔,有时又飘缈如蜃境中的仙女,仿佛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显然,她的影像也在逃离我的记忆,犹如那个在不断膨胀、变淡的圆月,飘过了月影下荒废果园的围墙。在昨夜的梦境里,她竟跟莲花的形象重叠了——一个是巧笑倩兮、玩跳房子游戏的天真女性;一是个大块啃咬着牛排、喝着红酒或黄酒的女编剧——她们都是给别人带来阳光的人,却形象迥异。陌生女子优雅,沉稳,内敛,她胸中藏着灿烂千阳,却散发着晨昏般的柔光,她压抑着内心的激情,犹如熟透的果实封存着甜汁。而莲花像这个时代罕见的野生植物,枝条茁壮,叶片肥硕,放肆而疯狂地生长,开花,无视果实的坠落——尤其是她的笑声——像峡谷里冲出的一群猛兽,像野火焚烧的秋日下的枯干草原——她从不压抑内心排浪般的激情和火焰。她们是同类且有着尖锐的个性,我有意忽略了一个事实——我对陌生女子的了解纯属臆测。而对莲花,我又能了解多少呢?但我满足于这种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狂想。这有助于我打发那沉闷的值班时间。有时我想,如果在海葵公寓找不到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在这里做管理员是否妥当,也许该考虑跳槽?譬如尝试从事网站编辑或图书出版?我不见得就输给莲花这类以码字为生的人。
时间到了午夜十一点,手机上传来莲花的短信:“欧鱼,你到我房间坐坐如何?”
“好是好,上班时间不便走开啊。”
“少啰嗦,房客有事找你,这也是你的工作!”
我仍踌躇不决。她又发来短信:“没关系的,你快过来。哪有人像你整天木头一样坐在那儿?傻瓜!”
我走在过道上,尽量抬头挺胸,装作光明正大地去巡房的样子。莲花的胶囊房跟我住的差不多,都不足两平方米,但她布置得温馨而清新,两边较大的墙壁上,贴着巨幅摄影图片——一幅是雾气笼罩的辽阔白桦林,一幅是如花似玉的原野,我仿佛听到风吹木叶的飒响及花草在风中飘荡的气息。这种图片在网上比比皆是,但所拍的都是过去的风景,随着六七十年来城市化的疯狂扩张,风景已成陈迹,很难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了。她的胶囊床床头上,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碗口粗的木头墩子,上面放着一只微型金鱼缸,缸里养着一尾红色的小金鱼,它眼睛鼓凸,仿佛在打量着我。
“这鱼儿通人性哩,它有时会一眨不眨地凝视我,望得我心里发颤。它好像比我还孤独。”莲花说。
“你今天不用写东西了?”
“我那个稿子完成了,本来就是应蒋学智导演的要求写的。他是炙手可热的大导演,等这个戏拍出来,看来我想不名利双收都很难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他合作呢。我对这个本子很满意,估计不用改,真要改,我宁愿撤回拉倒!这个稿子太好了。我捕捉到了冥冥中来自神灵的启示,甚至不是我在写,而是神在口述,而我只是在弥漫着神秘肃穆的气氛中将其飞快地记录下来。我从没写过连自己也觉得满意的故事。我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题材,又按照设想漂亮地完成了它。我在数天之内将潜能激发了出来,几乎耗尽了我的激情和能量,我的身体被掏空了。唉,每次写东西,我都全力以赴地跟文字搏斗,不是我将它写好,就是它将我玩残。但此刻,我宁愿将它忘掉,我一个字也不想去改。我只想好好休息几个月。”
“你太累了。你去逛逛街吧,好好犒赏自己!”
“我在人群中更孤独,受不了,我宁愿躲在房间里,让金鱼陪伴着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也会寂寞?她好歹也是娱乐圈的人。呼朋引类,灯红酒绿,挥金如土,彻夜狂欢,乃至聚众酗酒、嗑药、淫乱,这就是狗仔队在八卦周刊提供的消息。
“我写东西,是为了对抗孤独,”莲花说,“用文字将内心的空虚排除出去。我以天才自诩,却算不上成功,尤其是拿赚钱来衡量的话。”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胸膛上,说:“但你来了,我就开心了。你摸到了吗?一个女人的孤独……犹如冰块在融化成欢腾的浪花。”
她的脸挨着我的脸,嘴上的气息在吹拂。她的身体如深山百合散发幽香。她嘟嘴印在我的唇上。我身体滚烫,难以抗拒。我脑海里突然冒出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人,身体如受符咒,于刹那间冷却。
“在2066年,性早就不是问题了,”莲花说,“有问题的是爱。我们都性解放快几十年了,却爱无能。你好像活在上个世纪啊。”
“你相信爱吗?”
“那当然。要不我就不写了。人家编剧是挣钱,于我而言却是找寻爱的途径。”
“看来你没找到。”
“我找到了,或者说我懂了——爱就是自由,不要求,也不依赖,不对未来抱有指望,也将过去遗忘,而只是活在当下,心无尘埃。我万事俱备,只欠一个爱人。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我从不将性与爱混为一谈,而作了精确而必要的区分。爱的发生很困难,犹如神秘之花的孕育和开放。在爱来临之前,我以情人的肉体哺养着饥饿的孤独之兽——尽管我越喂它越膨大而饥饿——不喂呢身体也会枯萎窒息。”
“爱是最大的神秘,那不可言说。我不好说什么是爱,但知道很多东西不是爱,譬如占有、欲念、情绪……还有情欲。你有几个情人?”
“说不清了。我将过去像旧包袱那样随手抛掉,对将来也没有想法,每天像一只空杯子等着被人注满。爱的确难以描述,却可以感觉。情欲的淤泥偶尔也会长出爱的莲花,让人惊喜。对成年人来说,性爱有益身心。我十九岁时有了第一个情人,是我的中学老师。后来呢,又有谁会刻意去记取。我连一张脸也记不住。我需要性。我爱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和热衷于床上体操的情人们,但我一直没有发生过爱情——”
“我是问你现在的情人数量——”
“现在一个也没有,看来你也谈不上。我很挑剔,很尊重身心的感觉,很难爱上男人,但在性上我不得不降低标准。看样子你爱上了!”
我跟莲花说起了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她在海葵公寓前吻过我,然后像幽灵般迅速隐没。“我对她一无所知。”我说,“我不能肯定她会爱我,但坚信还能见到她,我甚至感到她就在这座公寓里,藏身于这十几万人之中,像一粒大米掉进了米堆。”
“可惜我不是她,否则也许会感动的。”莲花双眸似有泪光,她摸着我的脸,说:“她摸过你吗?是这样吗?”
我不记得那女子有没有抚摸我。我被柔情交织着伤感攫住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在陈家祠广场玩过跳房子,”莲花叹息说,“我没在果城玩过,童年时也没有玩过吧,至少我想不起来。像我们这些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有谁会去玩这些游戏?”
我能体会到莲花的失落,又不能夸大。她若无其事,努力维持着亲近而松散的气氛。她说:“她也许是一个幻影,当你再次遇见时,感觉也许就不同了。”她顿了顿,又说:“你会找到她的。女人的预感很准的。”我越发尴尬。“你走吧,”莲花说,“请你不要将我当成随便的女人。”
我出来后,发现背部汗水涔涔。我累坏了,好像干了一场重体力活。我呆了三四十分钟,想起我的职责,赶紧调出离开岗位的时段的摄像来看,我在通向HK12C1—12房过道上的录像有点贼头贼脑,此外并无可疑情况。我第一次对上班感到焦躁,好在,马上要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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