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囊公寓-2066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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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假过后,我差点挨豹哥揍的消息传遍了第十二楼。那柳美人是豹哥的姘头,人尽皆知,我真傻。豹哥飞扬跋扈,看谁不顺眼就要揍人,却对我手下留情,人们不禁刮目相看。莲花在长假期间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后请我喝酒。她说:“豹哥没打你,看来你来头不小啊。”我也搞不清是何缘故,但嘴硬说:“我只是按章程办事,就不信公寓没王法了。”

    莲花远赴西北,原来是跟剧组去寻找外景地来着。之前听她说过,该剧本写的是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不去桃红柳绿的江南倒去风沙漫天的西北,怪了。贵州武陵源、湖北武陵河等地,风光优美,常有人说是桃花源的原型。莲花说:“我们要的是三四十年前的田园风光。现在江南也像果城一样,荒野盖起了高楼,土地被混凝土覆盖了,连杂草都长不了一根,难道你没看到?倒是西部边陲之地,有些地方仍有零星的荒地和树林,但效果不理想。蒋导打算乘船出海,到海南省三沙市的海岛去找找看。三沙市设市不到五十年,但近年来发展得不错,既有内地的繁荣兴盛,又颇为注重生态保护。正因为绿化不易,反倒不会随便破坏。刚建市时种的榕树,高大繁茂,形如巨伞,胸径都快两米了。”

    我表示对三沙市不了解,但如果真有那么好,我有兴趣去看看。莲花兴致很高,跟我讲述起那个剧本的故事梗概——

    禾城有一位叫维拉的女油画家,以古典主义画风享有声誉。她当年在画展上因一幅叫《白房子》的作品引起了轰动。画中有林木幽深的山麓,有清幽如镜的湖泊,在芳草萋萋的湖畔,有一幢小白屋,就坐落于绿树掩映之中。屋前一片雏菊金黄,屋旁有一畦菜地,竹枝编的篱笆墙摇摇欲坠,一条灰白小径在草叶簇拥中伸向林荫深处,蜿蜒如蛇。许多人被打动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据他们说,这幅画将他们带回了童年。在他们小时候,这样的荒野仍随处可见,树林、湖泊和小屋子,都不是传说中的事物,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他们甚至在郊游时在禾城郊外的双龙山上住过类似的小屋。一切俱往矣。三四十年前,双龙山上的森林幽暗庄严如庙宇,如今却再没有像样的小树林了,全覆盖着用钢筋混凝土建起来的高大建筑物,而大半又是城堡或圆塔状的胶囊公寓。至于这种奢侈的小房子,在偌大的禾城乃至郊外,都不可能见到了。因为根本就没有树林和湖泊了。

    维拉遂一举成名,《白房子》在拍卖会上被神秘富豪以天价卖走。发了财的维拉,从胶囊公寓搬到了富人区的独立公寓。故事才刚刚开始,她成名后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失去了作画能力,哪怕是画一株小草,也不得要领。她一次次拿起画笔涂抹一番,又将画布剪成了碎片,掩面而泣。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夺走了她作画的能力,就像是一个诅咒,在警告她不得再拿画笔。维拉不愁没钱花,但郁郁寡欢。对于艺术家来说,创造力就是生命力。如果无法作画,就等于夺走了她的魂魄,而只剩下躯壳。即使住在独立公寓的大房子里,禾城越来越密集的高楼大厦也让她越来越压抑,她常往穷乡僻壤跑。经过数十年持之不懈而卓有成效的城市化建设,乡村在近三十年间纷纷瓦解,变成了繁荣喧嚣的城镇,俨然是禾城的复制品,无非是尺寸型号不一而已。在粤西有一个叫“桥”的小镇,当年是河汊纵横的水乡,如今也河湾断流,地产商推出的新楼房像庄稼般地从大地上冒出来,在中心镇区,慧眼独具的开发商已推出了精致的胶囊房。那是她的故乡。当她来到“桥”后,就开始后悔卖掉了《白房子》。现在她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而竞得者依然保持着神秘性,连《禾城晨报》神通广大的狗仔队也没挖到蛛丝马迹。

    故事发生了突转,维拉在一个无法描述的奇妙时刻、在一个可能存在又难以固定的空间里,居然跟这幅画重逢了——严格来说——她是跟画中的事物重逢于某个神奇的时空之中,她画的东西全变成了现实,却又不属于她所处的世界。画中的树林、湖泊、小屋都是真实的,有生命的,但她只能目睹而无法进入,就像隔着金鱼缸去窥视金鱼的世界而金鱼也无法突破那个透明鱼缸的局限(我忽发奇想:维拉的多愁善感也许源自剧作者胶囊房里养的小金鱼?两者之间有无关联?)。小屋里有一位俊美的年轻男子,他趴在窗台上凝视,仿佛在冲她呼喊,但她一句也听不到,好像他俩之间隔着辽阔的大海。两人咫尺天涯。那个男子就像电影银幕(尤其是3D影片)里的角色在冲她(作为观众的她?)呼唤,而他们不可能在同一个空间里进行任何交流。维拉泪流满面,她感受到了画中男子作为一尾金鱼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又何尝不属于她?她之前埋首于绘画艺术,七岁起开始作画,近二十载,她没分过心,也无暇他顾。她没试过恋爱的滋味,但她于刹那间体验了爱的甜蜜,还有苦涩,那种柔情蜜意,千回百转,全涌上心头。她爱上了画中人,那个神情忧悒的男子。他每天都通过窗子凝望她,他像虚幻的影子或烟雾般的事物。他们互为倒影。她明明来到了房子门前,却无法将门打开,也无法进入那个林木幽深、湖水清澈的人间仙境。里头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并试图走出来而不得,犹如悲哀的囚徒。

    她忘记了(也许是刻意地、选择性地遗忘)原画压根就没有房子里的愁容男子,连一个人或一个小动物也没有,而只是林间简单的一座白房子。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个画面,好像不是那幅画幻化而成,而是该画的原型或写生的对象。这更古怪,她发誓从未见过此地,即使在梦中。画中的素材得益于她多年以来对古典风物、绘画史、风俗学等领域的不懈研究、提炼及天才式再现。换言之,即使在世纪初也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何况是工业暮年的2066年。也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地方,而她的画作纯属巧合?将其归于偶然性的巧合,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但未免失之简单,也没有说服力。现在,由于维拉跟她所爱上的男子分隔于不同的世界,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

    维拉站在这片风景或画面之前,静静地观看,仿佛只有一瞬,又像过了好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她感觉到了两个世界的两种时间在以不同的速度滑过或流逝,依稀还有奇妙而飞速的交汇,如电光火石般迸发又熄灭。那个瞬间无法捕捉却又能清晰地体验,维拉犹如触电般战栗,一股巨大的迷醉交织着失落感,几乎像飓风将她刮倒。她像目睹了神迹,悲欣交集,泪流满面。

    打个比方说,她几乎等同于看电影。不同的是,她感知到“银幕”里的人能看到她。白房子外头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妙龄女子。她偷看了一眼该男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看来,她就要像老狐狸捕获小鸡,将他手到擒来。时间像河水那样一刻也没有停留,然后,一个黄道吉日的到来像河湾般平静而幽深,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结婚了。男子拥娇妻入怀,脸上的愁云于刹那间一扫而空。但维拉感到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他,隔着肉体(宛若他之前隔着玻璃窗)在将她张望。她贪婪地凝望,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她注视着,随着时间飞逝,那个世界里的景象如走马灯般旋转。山谷中人类在繁衍,人口在增多,房屋在扩张,在沼泽地上建起村落。林木被砍伐,水源被污染,村落变成了城镇,最终发展起了靠消耗煤炭和石油为基础的能源工业。一条高速铁路将小镇连接起来,湖泊干涸多年,林木荡然无存,白房子仿佛没有存在过。终于,第一幢胶囊公寓在原来白房子的位置上拔地而起,规模和高度都远非昔日的白房子可以相比。那个仙境似的世界,在维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说,跟她所处的现实重叠或相互融合,画中世界彻底变成了现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来已毫无两样了,界线早已被抹掉。让维拉感到惊异的是,那个世界至少持续了一千年,却仿佛发生于一瞬间。那个她爱上的男子早已作古,但维拉仍能看到他的幽灵在早已不存在的林间游荡,犹如清风在倾诉,对着草木的魂灵。

    她一转身,就在“桥”的大街上遇上了阿尔,他们几乎撞了个满怀。尽管画中的世界早已消失,但她一眼认出阿尔就是画中朝她焦虑地张望并呼喊的男子(即使在其新婚之夜,也没有将她遗忘)。她抓住了阿尔的手,她要带他去看那个桃花源般的神奇世界,至少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不用说,那个世界是无法再现了。阿尔微笑着倾听,非常安静。他对她说的一个字也不相信,却被她急迫的讲述及热情打动了。但是他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作古的画中人,那太荒唐了。他性情乐观,跟忧郁呀烦恼呀沾不上边。不过,他不反对做她的男友,尽管她有点神经质。维拉急得满头大汗,又哑然失笑。她太冒失了。那也太离奇了。幸亏阿尔没将她当成臆症患者。

    要证明她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并重返那个桃花源或伊甸园般的奇幻世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得找回那幅画并设法恢复她绘画的能力。她发愿,有一天会证明她说的并无虚言,到时阿尔不得不信。同时,她又发现她的爱情似乎掺杂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成分,至少带有功利主义的偏执。

    在随后的数十年间,他们相恋并结婚了。阿尔对维拉很好,但他不是那种一辈子只忠诚于某个女人的人。至少,他被为数众多的女性(主要是肉体)所迷醉。白发苍苍而依然美丽的维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心酸地想起了当时她眼睁睁地看着情人与他人结婚的场景(她一直以为他就是阿尔,但现在看来他不是,这一切仅发生在画中或其幻化成的世界,总之与她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无涉),她从对爱懵然无知到深谙爱恋及婚姻的滋味,既有美好也有污秽凄苦,在刹那间,甜蜜、忧伤、妒嫉、宽容……爱之核心、相关乃至相反之物悉数涌上心头,她像病患吃药丸那样吞咽。她为一个秘密使命而活于人世,在努力了数十年而徒劳无功之后,在容颜被岁月摧残的暮年,她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个黄昏没有任何征兆却意义重大,年迈衰弱而雄风不减的丈夫在一间旧旅馆死于小情人的怀抱,她年轻时赖以成名的画作《白房子》失而复得。至于其流转的途径,至今仍是一个谜。她有半个世纪没拿过画笔了,但一看到那幅画,激动得犹如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她的手尤其激动,恨不得拿起画笔立刻作画——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天意。此刻她没有机会向阿尔证实过去的种种说辞了——她一直活在某种近似于欺骗的负疚之中,阿尔生前曾善意地嘲讽她为了将他搞到手而以花言巧语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那幅画经过岁月及尘埃的种种侵蚀,也像水灵灵的少女步入了老年,成熟中饱含着沧桑。维拉不禁潸然泪下。她看着这幅画,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秘境前的年轻女人(当然,她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林中寂静的白房子)。她的画笔蘸满了颜料,她鸡爪般的手在颤抖,她打算将那个女子添加到画中去——这是惟一可以改变历史并使自己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但出于对未知或风险的恐惧,她迟迟下不了手。电影到了尾声,镜头应当定格于某处画室:先是那位满头白发、神情不安的老妪,之后是她拿画笔的手,在她眼前摊开的一幅画着房子和树林的旧画上颤抖不已。窗外,一座胶囊公寓正在施工,远景是那些密如蜂巢的房间……该剧本的标题是《寻找白房子》。

    莲花讲述得很生动,剧情也一波三折,我写日记时略记大概,我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我省略了维位一生中为了向丈夫证明她所言属实的千百次努力,那也主要是寻找画作《白房子》及重现那个画中世界的努力……那幅画作为重要意象,贯穿始终。如果要完全记录,那也约等于剧本的原著了。在这里,不少情节我都一笔带过了。我不是在照本宣科或将莲花的讲述鹦鹉学舌,到时将其剧本一阅便是。有个细节让我震撼,维拉在三十岁那年,为了买回《白房子》,她不惜忍辱跟美术界一位德高望重而贪婪好色的老前辈上床,到手的《白房子》尽管也出自名家之手,却非她的旧作。她一望便知。

    莲花讲得眉飞色舞,我惊叹于她对虚幻世界及现实世界的精细描绘以及两者之间的微妙对立及融合,这体现了一个成熟作家的想象力及语言天才。我转述时无法将其保留于万一,我缺乏这样的书写才能。我对莲花赞不绝口,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剧作,一旦投拍成电影,风景上的观赏性及男女主人公在性与爱上的表现,将巧妙地相互融入,交相辉映,那些性爱情景重要而无法删节。这将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但我对电影主创人员素质构成的挑战隐含着担忧,毕竟那种想象与现实交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叙事要用镜头有力而准确地呈现,难度很大。莲花再三强调将由中国最具实力的导演之一蒋导来执导,但我疑虑未消。我对她说,让她将剧本发我QQ,先睹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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