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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更亲密的同志了。”容大川说道,“成了共产党员,担子就更加艰难沉重。他随时要想到为党为革命工作;就像刚才说的那个女英雄,即使自己的血滴到地上,也要开出鲜艳灿烂的花来。特别是现在,我们党的力量还很小,一个人要顶几十、几百甚至几千个人用。我们的一切,也应当是完全属于党的。”

    “我永远记住,大叔!”万先廷那双明亮的大眼,被激奋的泪水浸润了,闪闪发光;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颤抖:“我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看着别人有爹有妈,心里就感到孤零零的难受。今天我总算找到了,大叔,我一定会对得起他们的!”

    “党接收你,就是相信你。今晚上有空吗?”

    “有。……”

    “天黑的时候,到庙里来。入党前要向党宣誓的。”

    “要带些什么?生辰八字要不要写?”

    “不用那些。等将来环境好了,再填一个表就行了。”

    “那好。”万先廷高兴地答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大叔,这事还有别的人吗?”

    容大川知道他问这“别的人”指的是谁,但为了纪律,他还不能说明,便和蔼地说道:“看,这就不像个在党的人问的了。我们党力量还很小,军阀豪绅时刻想破坏我们,有时候会因为一个人牵连到很多同志。党的纪律严格规定:党员要绝对保守机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如果没有工作关系,便是亲生父子,也不能随便问、随便说。这回,第一堂课就看你考得如何了。”

    “你放心,大叔!党要我怎么做,我绝没二话。就是赵大叔他们家,我也不会露一点风声的。”

    容大川微笑点头道:“要是到该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会让你告诉的。就这样吧,你也该回去吃饭了。这是个大喜日子,我恭贺你,从今天迈出了新的一步。”

    万先廷别了容大叔,在回村子的路上,还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快乐。他似乎第一次才感觉到,人生有这般的幸福和美好!他也似乎到现在才体验到容大叔开始说的:天气多么好啊!看,苍穹是这般的高大辽阔,那颜色也格外碧蓝得可爱,山坡的野花仿佛分外地鲜美,清涧的流水也仿佛分外地欢畅……而这一切,又都仿佛是为他而特意存在的,都亲亲切切地属于他自己。他的心在复杂交错的思绪中翻腾,辛酸的往事,刚才那幸福的时刻,像波浪冲击在一起,溅起纷纷水花。

    万先廷多么想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大凤啊!可是又万万不能。他想起有一回,那是在“平粜”斗争胜利之后,大凤同他一起从家里走到青龙寺去。路上,大凤忽然低声问:“先哥,你看,我也能跟容大叔一样吗?”“当然能!”万先廷不假思索地说,“没听容大叔说,外头女革命党多着哩!”大凤抬起头来,那双潭水一般深湛明亮的大眼闪着热烈的光,突然问道:“那你哩?…我?”万先廷坚定地说:“我早就想跟容大叔那样了。”

    “也到外头跑吗?”大凤问。“那当然。”万先廷兴奋地说,“就像容大叔那样,把革命的道理告诉天下的穷人。我也要的。”大凤羞怯但是兴奋地说,“我要把那些道理,告诉天下的女人。……”是啊,那一天他们感到多么幸福啊!他们的心,就被这个共同的理想所鼓舞、所激动!此刻,万先廷想起这些,他多想有个最亲密的人在面前倾心吐露一番啊,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他想喊,他想唱,人在独自想表达自己的心情时,总是最先想到最贴近最方便的办法的。

    他回到赵大叔家的时候,走进后门,便看见婶娘坐在灶口前默默地拣野菜。他亲切地喊:

    “婶娘!大叔他们都出去了?”

    婶娘抬头见了他,欢喜地说道:“你回来了,伢子。给你留的饭还煨在灶里,热着哩。”她一面说,一面忙忙地站起来动手。她生下的几个男孩子都夭折了,从来把万先廷和黑牯当成亲生骨肉看待。

    “你忙吧,婶娘,我自己来。”万先廷一面说,一面抢着拿起靠在灶门上的拖扒子,伸进灶内去把罐子拖出来。又问:“大叔他们都吃过了?”

    “他们父女三个都是一副脾气,忙忙地扒了一碗饭就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忙。”她的话一向本很少,但看到孩子们在眼前时,心里一高兴,嘴也活些。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对丈夫和孩子们的尊敬。

    “婶娘,”万先廷端着碗问,“你等会有空不?”

    “穷家小户的,哪能有空啊。”婶娘叹口气道,“再说,手做惯了,闲也闲不住的。你是有么事情了?”

    “不,呃,是有,也不是么大事……”万先廷犹豫着说,“婶娘,我只穿了两回的那件毛蓝短褂,你等会好不好给我找出来,我要穿它。”

    “你要去哪里了?”婶娘有些惊讶地问。“伢子啊,就只这一件见得人的粗布褂子,不走人家不请客,别拿去打粗穿。做件新的再不容易啊。”

    “婶娘,我是有……有点事。”万先廷望着她那期切的目光,支吾着说,“我只穿这一回.往后再也不会乱穿了的。”

    婶娘生成了这样的天性,凡是不该自己知道底细的事,别人不说,她也决不再挖树探根地追问。她觉得,沉默便是做女人和妻子的高贵的德行。她这时停了手里的活路,只是关切地问:“这时节就要拿出来?”

    “不忙,婶娘。”万先廷歉意而又感激地说道,“吃夜饭再拿也不打紧的。”

    万先廷没有心思吃饭。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就拿着那包买来的东西找大凤去了。可是他没想到,他走了没一会,大凤就从后门回来了;那一回,她跟母亲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万先廷是后来才知道的。

    婶娘看见万先廷匆匆走出去时,不觉就有些暗暗发闷。她想:这孩子平素不是这样毛毛躁躁的,今天心里像是有了什么事;又想起刚才看着他红光满面,脸上憋不住的笑意,母亲不由心中一动:这孩子是遇着什么喜事了?可是她又想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喜事。

    她刚扎完了一捆预备烧夜饭的茅草,站起来用包头巾打着头发上和身上沾的草星子;大凤一阵风似的从后门闯进来了。大凤今年已是踏十七进十八的大姑娘了,出落得水蜜桃似的;额前那一排齐眉的刘海下,一双黑晶晶的大眼闪动着,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可爱,她的美丽远近几十里都闻名。这时,她那红润的脸上喜气洋溢,像个第一次找到了食物的燕子,天真而又快活。她一面喘气,一面撒娇地笑着对母亲道:“妈,妈呀!我求你一桩事,你答不答应哎?”

    母亲望着女儿泛着红晕的脸,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似的。暗想,她总是这样快手快脚,怪不得外头人都说她比得上个男伢子啊!

    “妈呀,”大凤性急地推搡着母亲的肩膀,“你说,你快说呀,答不答应啦?”

    母亲也被女儿的情绪感染了,她那为苦难忧伤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嗔责地说道:“看这丫头,又疯疯癫癫起来了。你不说出有么事情,叫我怎好答应?”

    “你一定能答应的,妈!”大凤把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拉到胸前,在手里弄着,孩子气地向母亲道:“我要你先答应!”

    母亲迟疑地看着女儿,她那一双黑晶晶的大眼,正急迫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那是一双多么为母亲所熟悉和信赖的目光啊,她不觉点了点头。

    “你真好,妈,好妈妈!”大凤欢快地叫着,笑着,把那条大辫子顺手向后面一甩,撒开手便跑进前面的卧房里去了。母亲发怔地站着,看着,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时,大凤却又从房中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手端着针线筐,一手拿着一只黑缎面红花的绣鞋,后跟还有一处鞋帮子没上好。母亲知道,这双鞋,是女儿费了多少心血,积攒了多少日子才做起来的啊!隆冬腊月,她同父亲一起到深山砍柴,挑到城里卖了换几升米,有时竟能剩下几个零钱,她便小心地攒起来;日积月累,终于能买到一双缎子鞋面,几子金线。她又用自己灵巧的双手,描下山间的映山红,在母亲纺棉花的油灯下,她用整天拿镰刀锄头的双手,一针一线,细细地、细细地做。她就有这样的志气,为的日后出嫁时,有双体面的花鞋穿,气死那些有钱有势的俗气小姐们!可是,自从那位奇怪的容先生到这里后,女儿便把这双快要做好的花鞋丢下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看过一眼。今天,又是来了一阵什么风呢?……

    “妈呀,”大凤拿着花鞋,走过来道,“是你答应过的。我要今天把这双鞋赶好,求你帮我上这只。”

    母亲真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就像了解自己的心;女儿不是那种颠三倒四的人,她决定要做的事,那就决计是应当作的。可今天,一不串亲上寿,也不逢年过节,她怎的突然要穿起花鞋来了?再看看女儿的面容:红晕满腮,恰似那三月的桃花,一双大眼放着异彩,喜盈盈的,那样甜美和谐。站在面前,她比母亲也要高些了;母亲似乎第一次才注意到,女儿长大成人了,长得是这样的鲜丽夺目,亭亭玉立;在这简陋的厨房里,正如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母亲的思想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女儿是有了心事了?……

    “妈,”大凤被母亲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着花鞋催促道:“你快接着呀!”

    母亲接过那只鞋来,看了看女儿灵巧的手工,抬头问:“凤伢子,今天平白无故,要穿花鞋做么事?”

    “今天哪,我、呵……”她慌忙缩住了后边的话,却还是喜洋洋地说道,“你先别管,妈,往后你总会知道的。”她说着,拖把凳子在后门口坐下,把插在鞋底上的针拿下来,专心地理着线头。

    母亲看着女儿吞吞吐吐,更有些疑惑了;她试探地问:“伢子,你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了?”

    “喜事?是啊,妈,今天真是个大喜日子!比——比抓周、做十岁还大呢……”大凤低头专心地忙着,一边不经意地回答。

    母亲的心不觉震动了一下:怪不得先廷刚才也来要新短褂穿,又都是吞吞吐吐、喜洋洋的。莫非丈夫在外头为他们做了主,定了他们的终身大事?是啊,族规那样严谨,原本声张不得,难道也怕做母亲的露了风声啊?说实在的,做母亲的也早就有这心思了:他们两个自小儿就撕扯在一起,亲兄妹似的形影不离;性情、人才都合得来,只怕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可这样大的事,他们竟把她瞒住了。本来,她整天又只是围着锅灶和纺车忙碌,不知外头的时局,也不晓丈夫和女儿为的什么原因。可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啊!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操着自己的一份心血;她不觉有些难过了。她惊讶然而低声地问:

    “凤伢子,这么说,你们真要在今天办事了?”

    “是的,妈。”大凤没停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就是今天,吃过夜饭我就要……哎呀呀!”她忽然惊觉地大叫,连忙往回收话:“瞧我又说走嘴了。妈,今天么事也没有,真的!么事也没有!”

    母亲觉得事情已无可挽回了,十分歉疚地叹口气,说道:“唉,这大的事,也不早告诉一声……”这句话与其说是责怪女儿和丈夫,不如说她是自疚做母亲的无能,觉得对不起孩子们。

    听着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大凤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见母亲苍老忧郁的脸,一双善良贤惠的眼中含着泪水;她十分惶恐不安了,忙恳切而焦急地说道:“妈,这事我实在不能告诉你。是归真的,妈,如今坏人到处都是,他们时刻都看着我们,我答应过,等将来能告诉你了,我一定头一个告诉你!妈,你别为我担心,这是好事,是女儿的喜事,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母亲从泪水中,模糊地看着女儿真诚焦急的脸,叹口气,安慰地说道:“我不怪你,伢子,只怪这世道。你们说不说倒不打紧,想知道儿女们的喜事,也是做老人的一番心啊!”

    大凤孩子似的蹲在母亲膝下,仰头望着母亲的脸,感激地说:“谢谢你,妈。你放心,女儿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该怎样做人,女儿不会走错路的……”

    “我信得过你们,伢子。天可怜,穷人家养的都是忠厚聪明的人啊!”母亲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看着女儿那双黑钻石一般明澈晶润的大眼,也看到了她那颗纯洁诚实的心。在她身上,凝结着母亲的多少血和泪啊!从襁褓中的毛头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子,从下地迈开第一步到扎着双丫角的小姑娘;今天,她已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健美的少女了。十七个难熬的岁月,十七个艰辛的炎夏和寒冬,母亲的心,哪时哪刻不是在为孩子跳动;母亲的血汗,哪点哪滴没有浇灌在孩子的身上啊!母亲用生命扶持的幼苗,终于茁壮而美丽地成长起来了。

    “伢子,”母亲疼爱地轻轻道,“这世道兵荒马乱,老人们也没为你们的事多操心,对不住你们啊!照规矩,这些都该要老人们来照应的……”

    “妈”!大凤听着母亲的话有些不很对题了,惊讶地看着她问:“你说的是么事呀?”

    “唉,这如今了你还想瞒着!妈虽是憨笨,儿女的心事也总还看得出啊……”

    “你到底说的是么事呢?”大凤更加性急地说,“妈,打哑谜真急死人!”

    母亲叹气地摇摇头,庄严而慈祥地看着女儿,低声问:“凤伢子,你不是要跟先廷……”

    “妈!”大凤羞的两颊绯红,站起来满含娇嗔道:“人家说的是正经事,可你想的……嗨,真急死人!”

    女儿的嗔怪使母亲更为惶惑不解了,她迟疑地说道:“这还不是正经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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