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讲文学-中国文评流别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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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读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周、秦至北宋),别具条理,跟坊间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大不相同,确是一部好书。但那是纵剖的叙述,范围也大,通论与专评都要说及。本篇却想横剖的看,看中国文评到底有几大类。范围只限于专评,就是具体的评作家评作品的话,完整的或零星的。因此着眼于诗文评专著和诗文评选本的地方多些。

    所谓流别,只是说有这些种评法而已,其实并无严格的界限,评者参用几种方法是常有的事——自然也有专主一法的,但少些。照我看,中国文评可分五大类。这里姑不确定类名,只标出他们所论的主体;因为借用外国名字,苦于不贴切,自定名字,又嫌闭门造车,怕不合式。

    (一)论比兴

    这只限于诗词。《毛诗正义》云:郑司农云:“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司农又云:“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言“如”的是直喻(例:有力如虎),托物的是借喻(例:《诗·谷风》《毛传》:阴阳和而谷风至,夫妇和则室家成,室家成而继嗣生),一显一隐,一个只是形似之辞,一个却寓言外之意。所以《毛诗传》只说兴而不及比。孔颖达这一番话说比兴的分别最清楚,也最合于《毛传》原意(《文心雕龙·比兴篇》举例也有此分别,但未明白说出)。但近年来讨论比兴的似乎都没有引这一节。日人铃木虎雄的《支那诗论史》里独引它(孙俍工译《中国古代文艺论史》上卷二八、二九页),可谓有见。

    比只是修辞的方法,兴却不只于此而关于全诗的用意。用意既不明见于文义中,所以不妨各说各的。历来解《诗经》的异说纷纷,以及后来人好谈比兴,都是为此。其实只是兴的问题,与比无干;只因一般弄不清比兴的界限,所以老是牵连着说。论兴诗的异说虽多,就传统上看,却也有些共同的趋向。一是教化的,二是历史的。《诗大序》里“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可作“教化的”一语的注脚。因为是教化的,所以都是有为而作,于是乎必求其时地以实之;这便是历史的。所兴的是朝政或风俗,固然可以这么看;所兴的是个人失志,也还可以这么看。因为个人的身世与性情也可以见出教化来。《诗经》里无主名的兴诗可以这样看,后世各家的诗可以认作兴体的(如李商隐之作),也未尝不可这样看。

    这种看法实在出于春秋时代的用诗;那时不管诗的原来用意如何,只断章取义地用在政教方面去(参看顾颉刚先生《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见《古史辨》三下)。因为全篇诗往往不能整个儿合用,所以只得断章取义。后来说兴诗的虽未明言,却也采取此法。《毛诗传》里解释兴诗的话常常只能说通两三句或一章的意思,极少能全诗毫无扞格的。注李商隐的也多处如此。再说张惠言《词选》里解释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首,也是好例子。但也有能自圆其说的,如鲖阳居士说苏轼的《卜算子》词(见黄昇《花菴词选》),端木埰说王沂孙《齐天乐》咏蝉词(似见四印斋所刻《花外词》),但真是少极。就凭这断章取义一层,我们可以看出比兴论所论的并不是原诗本来的用意,而是傅会上去的效用。自然也有例外,作家受了比兴论的影响,确有用兴体作诗的,如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一绝(通常以为是比,但照《毛诗》的说法,应该是兴)。可是这种例外太少,无妨存而不论。

    (二)论教化

    比兴论从修辞论到用意,而以教化为主。起初还只是解诗的标准,后来渐渐成为评诗的标准。理论上有比兴的诗高于无比兴的诗(实际上建安以来就没有多少真可以称为兴体的诗)。再后来索性连本来是修辞方法的比兴都不谈,只谈教化。这么着这个标准应用的范围便扩大起来,连文也包括进去。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说:“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正用这个标准。宋代“文以载道”之说既盛,这个标准自然更有力些。王柏《诗疑》甚至要重删郑、卫的诗。清代陈祚明《古诗选》以情与辞论诗,颇有佳见;但论《孔雀东南飞》,以为焦仲卿妻“不闻孝道之微”,而仲卿“刑于之化犹有未尽”。他说:“论诗本不宜言理。然此有系于风化,故偶及之。”不过这种极端的议论到底不常见,而“主于论理而不论文”的真德秀《文章正宗》,“虽所持之理甚正”,“自宋以来罕有诵习之者”(见梁章钜《退庵论文》)。也可见极端的教化论是行不通的。教化论有力的中心思想怕只是“诗教”。《礼记·经解篇》:“温柔敦厚,诗教也。”这就是《诗大序》里说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也就是情感的节制之意。《文章正宗》纲目“诗赋”下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义与此同。这虽说是诗教,可也用作评文的标准,应用是很广的。

    (三)论兴趣

    严羽《沧浪诗话》说:“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又说“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兴趣可以说是情感的趋向,羚羊云云见得这种趋向是代表一类事,不是代表一件事,所以不可死看。苏轼所谓“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就是此意。金鳷云云以见李、杜兴趣的一端,也不可死看。兴趣的兴是比兴的兴的引申义,都是托事于物,不过所托的一个是教化,一个是情趣罢了。比兴的兴是借喻,兴趣的说明也靠着形似之辞,是极其相近的。兴趣二字用为论诗之语,虽始于《沧浪诗话》,但以兴趣论诗,晋朝就有了。钟嵘《诗品》论潘岳诗,引李充《翰林论》,说他“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纹”。又引谢混的话,“潘诗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陆(机)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论颜延之诗引汤惠休说,“谢(灵运)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都是这一类。后来张说与徐坚论“近代文士”(见《旧唐书·杨炯传》),皇甫湜《谕业》文以及各选本里引用最多的敖陶孙《诗评》,体制都出于此。而唐以来文人互相标榜的文字,也常有形似语,但体制不同,那是推广的用法了(参用郭著《中国文学批评史》里的材料)。郭绍虞先生说这种方法“近游戏,多模糊影响之谈”,是不错的。兴趣论所论的其实也与作家或作品无多交涉,只是用感觉的表现描出作品的情感部分而已。但情感以外还有文义、口气、用意等(用英人瑞恰慈说),兴趣论都不去触及;“模糊影响”,就为的这个。

    (四)论渊源

    《诗品》论诗,每家必说源出于何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四库提要》语)。《四库提要》以为“不免附会”,自是确论。钟嵘所以如此说,大约因为尊古与模拟的风气。《汉书艺文志》说九流出于王官,钟嵘似乎窃取了班固的意思。再则汉以来模拟渐盛。诸家仿《楚辞》,扬雄仿《易经》《论语》,都可见出。到了晋代,更开了拟古的风气。模拟本来是制作必经的阶段;而因为个人的才性与环境的关系,于古作者偏有所主,也是当然。只要如刘知畿说的“貌异而心同”,便是正路。后来韩愈一面“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一面又要“惟陈言之务去”,就是这个道理。钟嵘追溯各家的渊源,正因为看出模拟之必不可免。想找出诗家所取法的人,让一般人比较着看,更可以了解各家的诗。到这里为止,也是不错的。但为尊古思想所误,要给各家一一找出娘家来,自然就“不免附会”了。我们觉得这个方法可用,不过要“拿证据来”,一两句空话是不行的。

    (五)论体性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举出“典雅”等八体;体是“体式”。又论“才性”给文的影响,举“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等十二例。《诗品》所论,却偏于“体式”,“才性”只偶及而已。这两种书里用以评价的,以骈字的性状形容词为最多,而以几个观念为纲领,如“神”“气”“味”(郭绍虞先生说刘勰多论“神”“气”,钟嵘则始拈出“味”字)。《诗品》所用骈字形容词约一百个(据陈卿先生《钟嵘诗品之研究》)。这些观念与形容词都是借用,或说引申用。“神”的观念出于《庄子》,“气”的观念出于《典论》。扬雄《法言》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曹丕《典论·论文》说:“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已都用性状形容词。不过到了南朝用得更多。后世递相沿袭,时有新附;现在若作文评词汇,必是蔚然大观。这些性状形容词对于诗文的文义、情感、口气、用意四项都经指及,但只囫囵地说,加以用得太久,意义多已含糊不切,所以没有很大的效用。许多人看不起这种评语,大半为此。但这种方法才是就文论文,不涉枝节,是为了解鉴赏之助。若有人能用考据方法将历来文评所用的性状形容词爬罗剔抉一番,分别确定它们的义界,我们也许可以把旧日文学的面目看得清楚些。

    (六)论字句

    《文心雕龙》有《章句》、《练字》、《附会》三篇,论篇章字句之法,但重在作而不在评。《诗品序》只举名篇,书中极少论到字句等,可见当时文评风气。唐、宋人诗格一类书颇多,也重在作。但宋代诗话发达,其中渐渐评到字句;《诗人玉屑》里“句法”“下字”各有专类,便是一证,而各家诗话多以摘句代批评,也是此故。论文风气大略相同,但无如此之盛。如欧阳修《醉翁亭记》起处本有数十字,后来删剩一句,仍存原意,传为佳话。而叶梦得说:“今世安得文章?只有个减字换字法尔。”(与上条皆《朱子语类》)都足见当世重视字句修饰。又南宋陈骙《文则》中也颇多论字句的话。

    到了宋末,才有了评点的书;苏批《孟子》是伪书(见《四库提要》),除批评字句章法外,并用连圈连点标出佳处。其时有刘辰翁评点的书不少,方回的《瀛奎律髓》也著名。清代金人瑞想来便传的这一派。但刘、方等评语也只用几个纲领的观念和一些性状形容词,金却更加如火如荼的形似之语。像《西厢记》评中论烘云托月法、论匡庐天下之奇诸节皆是。他评《水浒传》还有什么草蛇灰线法等。这种观念大约从八股文来,方法却模拟论兴趣诸家的。但论兴趣的是就各作家的全部作品论,与金的枝枝节节而为之不一样。又清代有许多诗声调谱,王士祯、赵执信是开山祖师。后来有个李锳,作《诗法易简录》,其中古诗部分便应用他们所论的去批评。这可以说是声调论,自然也是枝枝节节而为之。字句论与声调论都流于琐碎或支离,教人只注意枝节,而忽略了整个儿作品,金人瑞尤其如此。但若能适可而止,也未尝没有用处。

    原载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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