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无韵文(散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纪事的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按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但卜辞的量定了纪事文的体制;卦爻辞和鲁《春秋》还在卜辞的氛围里,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纪言文就不一样。尚书里的虞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纪事纪言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作“辞”;辞原是“讼”的意思。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了。这也叫作“辞”,又叫作“命”、“辞命”,后来通称“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叫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婉顺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文辞”,更赞美他的“慎辞”。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他的确是很慎重的。
孔子很注重辞令,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的说是办不了。但他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文辞”“命”“辞命”都兼指说出的和写出的言语。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使臣带着走,有时让使臣随机应变,自己想话说,却都称为“辞命”,并无分别。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就用雅言,不用鲁语。卜辞,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自当别论。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大概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这也就是“慎辞”的意思。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婉顺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辩。孟子说,“吾岂好辩哉?吾不得已也”。荀子也说,“君子必辩”。这都是游士的影响,但是墨子老子韩非三家,却不重辩。墨子以为辩说文辞之言,教人重文忌用。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学所要的是自然。韩非却兼取两说。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讲德也;修辞立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的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的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这虽然不会是孔子的话,如有些人所信,可是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作是《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大概多是弟子们及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的记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丰长得多。《墨子》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子晚年和他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也脱不了时代的影响;孟子本是个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复,也是自然的趋势。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话。由对话发展而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括,《老子》可为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经言,都是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荀子》、《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老子》、《庄子》里有时可都夹着一些韵文。古代无韵文里常有这种情形;大约韵文发达在先,所以在无韵文里还留着些遗迹。
还有一种“寓言”,借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话,《韩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子》的寓言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开了后来辞赋的路。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有。直到《吕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共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数,六是秦代的圣数;这些数目是本书的间架,是外在的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汉代刘安主编《淮南子》,才按照逻辑的秩序,结构就严密多了。自从有了私家著作,学术日渐平民化。著作越过越多,流传也越过越广;“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体了。后世大体采用,言文渐渐分离。战国末期,“雅言”之外原还有齐语楚语两种有势力的方言。但是齐语只在《春秋公羊传》里留下些;楚语只在屈原的“辞”里留下几个助词如“羌”“些”等。它们都让“雅言”压倒了。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传》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国记言的《国语》,《左传》从它里面取材很多。那是丰长的记言,一面以《尚书》为范本,一面让当时记言体的恢张的趋势推动着,成了这部书。其中自然免不了记事的文字;《左传》便从这里出发,将那恢张的趋势表现在记事文里。那时游士的说辞也有人分国记载,也是丰长的记言,后来成为《战国策》那部书。《左传》是说明《春秋》的,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它是长于战争的记载;它能够将千头万绪的战争叙得层次分明,它的描写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记言也异曲同工,不过不算独创罢了。它可还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书;它的顺序是依着《春秋》的。《春秋》的编年并不是自觉的系统,而且“断如复断”,也不成一部“书”。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了“纪传”的体制。他的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五十多万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取老子“三十辐共一毂”的意思,表示那些“辅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七十表示人寿之大齐,因为列传是记载人物的。这也是用数目的哲学作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和《吕氏春秋》一样。这部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剪裁与组织见长。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贡献,还在描写人物。左氏只是描写事,司马迁进一步描写人;写人更需要精细的观察和选择,比较的更难些。班彪论《史记》“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这是说司马迁行文委曲自然。他写人也是如此。他行文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尽;他的悲愤的襟怀常流露在字里行间。明茅坤称他“出风入骚”,是不错的。
二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赋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赋既有这样压倒的势力,一切的文体,自然都受它的影响。赋的特色是铺张,排偶,用典故。西汉记事记言,都还用散行的文字,语意大抵简明;东汉就在散行里夹排偶,汉、魏之际,排偶更甚。西汉的赋,虽用排偶,却还重自然,并不力求工整;东汉到魏,越来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汉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两个字的,东汉的句子,便长起来,最短的是四个字,魏代更长,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两句以完一意。清代所谓“骈文”或“骈体”,便这样开始发展。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以悦目,声词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韵。这是别的无韵文所不及,因此能够投人所好,成功不废的体制。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序》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路牌。他不选经、子、史,也不选“说辞”。经太尊,不可选,史“褒贬是非,纪别异同”,不算“文”;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说辞”是子、史的支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选的只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之作。“事”是“事类”,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才选在他的书里。这种作品好像各种乐器,“并为入耳之娱”,好像各种绣衣,“俱为悦目之玩”。这是“文”,和经、子、史及“说辞”作用不同,性质自异。后来梁元帝又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文者,惟须绮毂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这是说,用典故,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赋和骈体而言;但应用的骈体如奏章等,却不算在里头。汉代本已称诗赋为“文”,而以“文辞”或“文章”称纪言纪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纪言纪事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的义疏。佛典翻译从前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庄之学的文字,不见新义。这些都不能做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秦主姚兴聘印度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文可也不完全华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他介绍的“西域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能尽“信”;他对原文是不太忠实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确,才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新文体是“组织的,解剖的”。这直接影响了佛教徒的“疏钞”之学,间接影响了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绎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叫作“故”;演绎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作“故”或“解”。“传”,转也,兼有“故”“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公羊传》《榖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它们用回答式的记言。《易传》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丰长的记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诗·毛氏传》阐明辞意,却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去取字义,也有各别的标准。注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郭象注《庄子》,更是借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给“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推演,都是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的却不是破碎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化。到了唐人修“五经”正义,削去玄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句的工夫,至此而极。宋人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的精密的考证文,就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文”只用来称“沉思翰藻”的作品。但“沉思翰藻”的文,渐渐有人嫌“浮”“艳”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的模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代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泛难以动众,而关于文体,他们也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三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作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作章句师,他说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他实在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孟子的拒杨墨一样。当时佛老的势力极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这自然足以惊动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贡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选》所不收的经、子、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他并不死板的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他是在创造新语。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读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就是自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时的白话;但有意的将当时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文里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淑的,都往这条路上走,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礼》《春秋》《易》以及《榖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上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清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爱难派主张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义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体文又回光返照了一下。雕琢的骄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的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古文八大家,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轼、辙二子。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虽然开了宗派,却不曾有意的立宗派;欧、苏是有意的立宗派。他们虽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曲折,而能条达疏畅,无艰难劳苦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柢,他的文确实,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可见影响之大。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张词藻,不着边际,便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过了散文化。这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此。转移风气的也是欧阳修。他多用虚字和长句,使骈体稍稍近于语气之自然。嗣后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骈文竟成了定体了。这也是古文运动的大收获了。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响。语录起于佛家的禅宗。禅宗是革命的宗派,他们只说法而不著书。他们大胆的将师父们的话参用当时的口语记下来。后来称这种体制为语录。他们不但用这种体制记录演讲,还用来通信和讨论。这是新的记言的体制;里面夹杂着“雅言”和译语。宋儒讲学,也采用这种记言的体制,不过不大夹杂译语。宋儒的影响究竟比禅宗大得多,语录体从此便成立了,盛行了。传奇是有结构的小说。从前只有杂录或琐记的小说,有结构的从传奇起头。传奇记述艳情,也记述神怪;但将神怪人情化。这里面描写的人生,并非全是设想,大抵还是以亲切的观察作底子。这开了后来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侠等小说的先路。它的来源一方面是俳谐的辞赋,一方面是翻译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长短的寓言所给予的暗示最多。当时文士作传奇,原来只是向科举的主考官介绍自己的一种门路。当时应举的人在考试之前,得请达官将自己姓名介绍给主考官;自己再将文章呈给主考官看。先呈正经文章,过些时再呈杂文如传奇等。传奇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人又爱看,是科举的很好媒介。这样,作者便日见其多了。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话本是“说话”的底本;“说话”略同后来的“说书”,也是佛家的影响。唐代佛家向民众宣讲佛典故事,连说连唱,本子夹杂“雅言”和口语,叫作“变文”;“变文”后来也有说唱历史故事及社会故事的。“变文”便是“说话”的源头;“说话”里也还有演说佛典这一派。“说话”是平民的艺术;宋仁宗很爱听,以后便变为专业,大流行起来了。这里面有说历史故事的,有说神怪故事的,有说社会故事的。“说话”渐渐发展,本来由一个或几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短故事,引出一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长故事的,后来却能将许多关联的故事组织起来,分为“章回”了。这是体制上一个大进步。
话本留存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但还足以见出后世的几部小说名著,如元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明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是从话本演化出来的;不过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话本了。就中《三国志演义》还夹杂着“雅言”,《水浒传》和《西游记》便都是白话了。这里《西游记》以设想为主外,别的都可说是写实的。这种写实的作风在清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得着充分的发展。《三国志演义》等书里的故事虽然是关联的,却不是联贯的。到了《红楼梦》,组织才更严密了;全书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虽然包罗万有,而能“一以贯之”。这不但是章回小说,而且是近代所谓“长篇小说”了。白话小说到此大成。
四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镂心刻骨的去简练揣摩,所以极一代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这种体制中间有八排文字,互为对偶,所以有此称。自然也有变化,不过“八股”可以说是一般的标准。又称为“四书文”,因为考试里最重要的文字,题目都出在“四书”里。又称为“制艺”,因为这是朝廷法定的体制。又称为“时文”,却是对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经典辞意的;它的来源,往远处说,可以说是南北朝义疏之学,往近处说,便是宋元两代的经义。但它的格律,却是从“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经义为考试科目,是王安石的创制;当时限用他的群经“新义”,用别说的不录。元代考试,限于“四书”,规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经义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规定的标准,元明两代大体上递相承袭。但明代有两种大变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语气。因为排偶所以讲究声调。因为代古人语气,便要描写口吻;圣贤要像圣贤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这是八股文的仅有的本领,大概是小说和戏曲的不自觉的影响。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样严,所以得简练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声调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无物的。而因为那样难,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滥调,那真是“每下愈况”了。这原是君主牢笼士人的玩艺儿,但它的影响极大;明清两代的古文大家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从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叶,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响。诗文作家自己标榜宗派,在前只有江西诗派,在后只有桐城派。桐城派的势力,绵延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国初期还残留着;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是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话,所以称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归有光的文章,归也是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个提倡“义法”的人。他论古文以为“六经”和《论语》《孟子》是根源,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的是《左传》《史记》;其次是《公羊传》《榖梁传》,《国语》《国策》,两汉的书和疏,唐宋八家文。再下怕就要数到归有光了。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统论。“义”是用意,是层次;“法”是求雅,求洁的条目,雅是纯正不杂,如不可用语录中语,骈文中丽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俊语,南北史中佻巧语,以及佛家语。后来姚鼐又加上注疏语和尺牍语。洁是简省字句。这些“法”其实都是从八股文的格律引伸出来的。方苞论文,也讲“阐追”;他是信程、朱之学的,不过所入不深罢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他学得的只是《史记》、欧、曾、归的一部分,只是严整而不雄浑,又缺乏情韵。姚鼐所取法的还是这几家;虽然也不雄浑,却能“迂回荡漾,馀味曲包”。这是他的新境界。《史记》本多含情不尽之处,所谓远神的。欧文颇得此味,归更向这方面发展,最善述哀。姚简直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师刘大櫆指出作文当讲究音节,音节是神气的迹象,可从字句下手。姚鼐得了这点启示,便从音节上用力,去求得那绵邈的情韵。他的文真是所谓“阴与柔之美”。他最主张诵读,又最讲究虚助字,都是为此。但这分明是八股文讲究声调的转变。刘是雍正副榜,姚是乾隆进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当时汉学家提倡考据,不免繁琐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张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偏废的就是“陋”儒。但他的义理不深,考据多误,所有的还只是词章本领。他选了古文辞类纂,序里虽提到“道”,却只成为古文的典范。书中也不选经、子、史;经也因为太尊,子、史却因为太多。书中也选辞赋,这部选本是桐城派的经典,学文的必由于此,也只须由于此。方苞评归有光的文庶几“有序”,但“有光之言”太少。曾国藩评姚鼐也说一样的话,其实桐城派都是如此。攻击桐城派的人说他们空疏浮浅,说他们范围太窄,全不错;但他们组织的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杀的。
姚鼐以后,桐城派因为路太窄,渐有中衰之势。这时候仪征阮元提倡骈文正统论。他以《文选·序》和南北朝“文”“笔”分别为根据,又扯上传为孔子作的《易·文言传》。他说用韵的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笔,或是“直言”的“言”,“论难”的“语”。古文以立意记事为宗,是子、史正流,终究与文章有别。文言传多韵语偶语,所以孔子才题为“文”言。阮元所谓韵,兼指句末的韵与句中的和而言。原来南北朝所谓“文”“笔”,本有两义:“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当时的常言。韵只是句末韵,阮元根据此语,却将和也算是韵,这是曲解一。梁元帝说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是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都是笔。阮元却只以散体为笔,这是曲解二。至于《文言传》,固然称“文”,却也称“言”,况且也非孔子所作;那更是傅会了。他的主张虽然也有些响应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曾国藩出来,中兴了桐城派。那时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汉学宋学的门户之争,却越来越利害,各走偏锋。曾国藩为补偏救弊起见,便就姚鼐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之说加以发扬光大。他反对当时一般考证文的芜杂琐碎,也反对当时崇道贬文的议论,以为要明先王之道,非精文研字不可;各家著述见道的多寡,也当以他们的文字为衡量的标准。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却能以深博的学问,宏通的见识,雄直的气势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韩愈,而且胜过韩愈。他选了经史百家杂抄,将经、史、子也收入选本里,让学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统的一贯,眼光比姚鼐远大得多。他是一代伟人,幕僚和弟子极众,真是登高一呼,群山四应。这样延长了桐城派的寿命几十年。
但“古文不宜说理”。从韩愈就如此。曾国藩的力量究竟也没有能够补救这个缺陷于一千年之后。而海通以来,世变日亟,事理的繁复,有些决非古文所能表现。因此聪明才智之士渐渐打破古文的格律,放手作去。到了清末,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可算登峰造极。他的文“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而“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但这种“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这种“新文体”又不够用了。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这才起来提倡白话文。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的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是不足怪的。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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