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谈爱情-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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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的傍晚,我如约又来到鹧鸪飞音乐屋。我有意早到了一会儿。欧阳开车出去了,有几个人正在音乐屋里搬乐器,擦拭桌凳,看样子是在为晚上做准备。那个鬈发小伙子一见我就迎过来,说清总临出去时交代过了,我来了让他先招呼一下。又说清总是临时有事,要再过一会儿才台皂回来。

    我说没关系,你去忙吧,我随便看一看。

    鬈发小伙子去拿来一听果汁,然后就很忠于职守地陪在我身边。

    我问他,你是清总的雇员?

    小伙子说是,他又朝那些正在忙碌的人指指说,他们都是。

    小伙子告诉我,说他叫危林,不过大家都喊他危奥林。我好奇,问为什么要多加这样一个字。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危奥林的发音在英语里是小提琴的意思,他在这里是惟一搞西洋乐器的,过去在音乐专科学校时学的就是小提琴。

    我笑了,说那我也叫你危奥林吧。危奥林腼腆了一下,说可以。

    我发现,这里的气氛很有些文化品位。我问危奥林,你们清总过去也是搞音乐的?

    危奥林说,不是,听说他过去是做大生意的。我问,做什么生意?

    危奥林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听说他那时很有钱,但就在生意做得红火时,却突然不干了,然后就开了这样一间音乐屋。

    我越发觉得这个欧阳有些神秘了。其实从刚刚见到他时,我就发现这个人说话很少,但从眼神里却能感觉出他心里有很深的内容。在西方人眼里,女人到了四十岁是最神秘的年龄,该经历的该体验的都已有过了,如果再刻意打扮一下,就会散发出浓烈的女人味道。而在中国却恰恰相反。女人到了四十岁就像一杯茶,虽然有了颜色,不再清澈,却也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倒是四十岁的男人显得神秘起来,如庐山面目,如黄山云雾,深沉含蓄不露声色,有了种看不清摸不透讳莫如深的味道。

    我问危奥林,说你们清总不搞音乐,怎么会想起开这间音乐屋?

    危奥林笑着说,别看他不搞音乐,可对乐器很内行,还吹得一手好笛子,听说最拿手的是《鹧鸪飞》,简直绝了,能赶上上海的陆春龄。

    我这才明白,这间音乐屋为什么叫鹧鸪飞。我问他,你听过他吹笛子吗?

    危奥林说,没有,清总从不当众吹笛子,不过有人听他一个人的时候吹过。

    正说着话,欧阳就回来了。

    他一见我就笑着问,看见你的车了吗,修得还满意吧?我说,满意,我都不敢认了。

    欧阳说,甭管什么东西,只要一经我们年师傅的手,保准焕然一新。

    他说着又朝舞台那边问.声,对吧年师傅?

    正在摆弄一架古筝的年师傅抬起头,朝这边憨然一笑。沙龙聚会的形式很随意。大家坐在一起喝着茶,无拘无束地聊着乐器或演奏上的事。虽然从气质和装束看,这些人里有专业演员,有音乐教师,也有普通工人,但这时似乎都没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大家的身份是共同的,都是这间沙龙的成员。这种气氛让人感觉轻松愉快,也很舒适。来了一些观众之后,演奏就开始了。

    演奏也很随意。没有报幕,更没有今天那些贫嘴薄舌卖弄技巧的主持人。无论谁上去演奏,坐下就开始,曲目是不用说明的,大家心照不宣。我置身在这种氛围里忽然有些感动,似乎今天所有的污浊之气庸俗之气铜臭之气烦恼之气都在这个空间里被抽掉了。有的只是音乐,像空气一样弥散的清音袅袅的江南丝竹音乐。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一下淌出泪来。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走上去,用二胡拉起了《二泉映月》。她心神专注,面如清水,情绪一下沉入月色中的深泉。哀怨凄婉令人愁肠百转的琴声,从她的弓下潺潺地流淌出来。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清纯,坐在那里如同一团明亮晶莹的青春之气。我真想扑上去呼吸她一下。我想,多好的年龄啊,多漂亮的女孩子。

    这时,女孩已经开始拉第二支曲子。这一次是《江河水》。我的感觉忽然有些不对了,不明白这女孩怎么专喜欢这种悲凄凄的曲子。按说在今天,她这样的年龄能喜欢二胡曲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多的女孩喜欢迪斯科,喜欢重金属,或者喜欢那种摇头摆尾的流行歌曲。我觉得《江河水》的悲切愁苦情绪不应是从她心里渗出来的,她不能也不会有这样的感受,那情绪仅仅是贴在她的脸上,如同化妆品。沙龙聚会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每一次都是随大家的兴致,一般到十点钟左右,也有更晚的时候。那天晚上,欧阳只是偶尔过来一下,和我说几句话,然后就起身又到别处去了。危奥林一直陪在我身边。他悄悄告诉我,说清总正在和几个客户谈乐器生意上的事。临近十点的时候,欧阳忽然走到台上。

    下面的人立刻停止了交谈,一下安静下来。

    欧阳微笑着说,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华羽女士。

    我没想到欧阳会来这一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在场的人并没有热烈鼓掌,他们表示欢迎的方式很独特,只是都回过头善意地冲我笑了笑。

    欧阳又说,华羽女士擅长扬琴,请吧。

    我更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惊慌失措。我搞不清欧阳是怎样知道我会打扬琴的。但这里的气氛不允许忸怩推辞。没有掌声。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我只好起身来到前面,学着别人的样子,也不说明,坐下就拿起琴竹。

    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尽管在很多年前已登过无数次台,面对着各种各样的观众都演奏过,但那都是正式演出。而像这时这样,被人一叫就大大方方地来到前面,当着这样一些陌生人表演,我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也可以做到。我顿时有了一种很兴奋的新鲜感。我先弹奏了一支老歌,《洪湖水,浪打浪》。这是在我表演的那个时代里最优美最动听的一支曲子。手虽然有些生,但轮打起来还能随心所欲。琴声把沙龙里的气氛,也把我自己重又带回到那个年代。我有些激动。我觉得心跳快起来,脸上也热得发烫,呼吸都有些颤抖了。琴声之后照例没有掌声。但从每个人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大家的情绪还都浸泡在刚才的乐曲中。我又演奏了一曲最拿手的《洞庭鱼米乡》,轮打弹拨使曲子忽而悠扬飘逸,忽而又欢快跳跃。我手里的两根签子抡成两个乳白色的扇面,使扬琴的表现力又融进了古筝的成分。琴声过后,沙龙里静得真如同台风过后,只是飘动着一股二十多年以前的气息。

    我终于痛快淋漓地放下琴竹站起来。

    我这时还不想下去,于是喘口气笑笑说,听说清总的笛子吹得很好,我想请他吹一支《鹧鸪飞》,我用扬琴为他伴奏。

    我这样说罢,忽然发觉下面的人都用异样的表情看着我。

    欧阳笑着走上来说,大家知道,笛子我是轻易不吹的,气不够了,但今天是华羽女士第一次加盟,我就献丑了。然后,他又转身对我说,不过,《鹧鸪飞》只是笛子独奏,真正意义的一个人独奏,没有伴奏。

    我这才明白了大家刚才表情的含意,脸一下红起来。

    《鹧鸪飞》这支曲子我过去只是听说过,具体的旋律并不清楚。

    我笑了笑,就下来坐回到危奥林身边。

    危奥林压低声音由衷赞叹说,华羽大姐,你的演奏太棒了,绝对够专业水平。

    我发现,这小伙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我叫大姐了。我感动地想,这就是音乐啊,音乐就是能这样快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时,欧阳的笛声已经响起来,真如一只振翅的鹧鸪飞过田野,忽而跃起,忽而低旋,身后拉出一串震颤的音符。欧阳的笛声很奇特,清脆中含着柔软,嘹亮中又有一些低沉,似乎不是从竹子和苇膜中发出的,而是一个人独自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歌唱。他的几根手指也柔软而富有弹性,如同有生命似的在几个孔上来回跳动。

    我听着,突然又想起被车撞的那一瞬间,那种飞翔起来的感觉。

    那天的沙龙聚会,直到午夜十二点才结束。

    危奥林兴奋地对我说,他来音乐屋一年多了,这一晚才真称得上是音乐精品欣赏会。我也仍然沉浸在亢奋的状态里。我觉得已经很久没这样兴奋了。

    我还不想马上离开,忽然有种再和欧阳聊一聊的欲望。欧阳似乎也很兴奋。他提出请我一起出去吃宵夜。宵夜这个说法,我只在酒店门口的招牌上见过。对这种夜生活的方式却感到很陌生,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该去。欧阳却已经把车开过来,又从里面推开了车门。我只好上去了。

    在酒店里吃宵夜的时候,我先是有些拘谨,面对餐桌上那一堆小笼小碟感到很不适应,而且还有几个身穿旗袍的小姐侍立一旁,更让人感到不自在的欧阳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朝那几位小姐打了个手势。小姐们就微笑着离开了。

    欧阳说,真没想到,你的扬琴打得这样好。我这时才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打扬琴?欧阳说,很简单,那天你一走到扬琴跟前,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

    我笑了,心想,这样的男人在外面肯定讨女人喜欢,心太细了。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了,深更半夜,自己被一个还并不是很熟悉的男人邀到这里,拉开一副关系不明不白的架势吃宵夜,这算是怎么回事?再看附近的几张餐桌,也有几对男女,都是一边呷着饮料吃东西,一边在攒头低声说话。不过那些人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俊男靓女,带着浓情蜜意和一定的身份。另一种则是老男少女,多是男的色迷迷,女的娇滴滴,总之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而像我和欧阳这样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女坐在这里,还一对都没有。

    我想,那些见多识广的服务小姐肯定也给搞糊涂了,猜不出我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过去除了陈志峰,我还从没与哪个男人单独出来吃过饭。

    欧阳忽然问,你爱人,是搞什么工作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坦然地说,大学教师。欧阳又问,他很忙?

    我说,他出国了,刚走一段时间。

    欧阳就不再问了。我从他的表隋感觉出来,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不肯说出来。

    欧阳又开始谈他的音乐屋,谈沙龙,谈江南丝竹音乐。他的声音不大,聊得也很轻松,使人觉得他的心情很好,而且将别人的心情也感染得好起来。

    我说,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欧阳笑了笑,说是,我也觉得挺好。

    我忽然觉得,他的这种真诚有些可笑,似乎还含有一些自得的成分。

    我问,你的笛子,怎么会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欧阳眨眨眼说,奇怪吗?

    我说,你用的好像不是普通苇膜或肠衣膜。

    欧阳说,对。他看看我,又说,我用的不是普通的笛膜。

    他忽然朝远处站立的小姐做个手势。立刻就有一扎啤酒端过来。

    他端起来,朝我示意了一下。我摇摇头说,我从不喝酒。他就为自己倒了一杯,几口喝下去。

    我说,我还在等你解释呢,你究竟用的是什么笛膜?欧阳说,那不是笛膜。

    我有些奇怪,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人皮。

    我一怔,问,人皮?

    欧阳说,对,活人的皮。

    我只觉浑身一紧,头皮麻酥酥的。我小心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欧阳正色说,不开玩笑,真是活人身上的皮。

    我问,谁的?欧阳说,我自己的。于是,在那天晚上,欧阳就对我讲了他关于笛膜的故事。他说得很淡,像在讲述别人的事,但我听了心里却一阵阵地发冷。他说,当年他在农村插队时,吹笛子是他惟一的乐趣。因为他觉得笛子是他的喉咙,可以把心里的一切都通过它唱出来。但是渐渐他就没了兴趣。他觉得吹出的声音是竹子的,是苇膜的,总是离他很远。那时每到夏季都要去田里干农活,脊背就会被太阳晒出很大的水泡,然后再一层一层地脱皮。他先是把皮从身上撕下来,一片一片地夹在书里。一天,他忽发奇想,就把一块皮用水泡了贴在笛子上。那一晚,他吹出的笛声竟像是有了生命!从那以后,他每晚都要爬上山去,独自一个人站在山顶,迎着夜风吹笛子,吹他喜爱的《鹧鸪飞》。有时,不知不觉中一夜就过去了,直把笛孔上的皮吹得洇出血迹。那时候,他觉得这已不再是笛声,而真的是他自己在歌唱,他的歌声在夜空里随风向远处飘去。

    欧阳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鹧鸪飞》这支曲子吗?我看着他,摇摇头。

    他说,因为,它是真正的独奏,一个人的,很孤独的,没有任何伴奏的独奏。

    我听着,忽然想起了陈志洋。从一听到这笛声,我就想起陈志洋来了。我觉得这的确是像一个人在歌唱,像陈志洋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穿透时空传过来的。

    沙龙聚会每周三次。我从此每次必到。聚会时,我总要演奏几首曲子,当然都是一些老曲子。所谓老曲子,也就是在那个时代新创作的,或者是解放后的曲子。而真正传统的在民间流传上百年的曲子,在沙龙里却成了极富生命力的流行新曲。《行街》、《平沙落雁》、《阳春白雪》、《梅花三弄》、《高山流水》、《渔樵问答》,都是沙龙聚会的常见曲目。所以,我反而独树一帜。

    我突然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吃惊。在此之前我很难想象,当年的那些曲子过了这么久竟还能弹奏出来,而且渐渐出神人化。危奥林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华羽大姐,光凭你这些曲子,就是一笔宝贵的艺术财富,如今怕是已经快要失传了,哪天我跟清总说一说,给你办一个独奏音乐会吧。

    我问,干什么?

    他说,咱也像拯救京剧一样,拯救拯救这些老曲子。

    我笑笑说,恐怕还没这样惨,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应该都熟悉这些曲子。

    危奥林很书生气地点点头,说对,我看出来了,这些曲子对于你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几乎就像一种语言,用它可以交流,可以沟通对不对?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像拍一个小兄弟。

    欧阳经常在聚会结束后拉上我和音乐屋同仁一起出去吃宵夜。偶尔大家余兴未消,还要带上乐器边吃边喝边玩一阵。引得酒楼里的宵夜生意也火爆起来。酒楼老板是欧阳的朋友,有一天凑过来笑着说,清总啊,我看咱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算啦,你那音乐屋要是跟我这酒楼合干,一准儿生意火火的,还不闹成个天下第一楼?

    欧阳只是笑。危奥林却说,算了吧,真给你弄成天下第一楼,我们这音乐屋也就不是音乐屋了,鹧鸪甭说飞不起来,早让你香酥或者红烧了。

    他说着,又回头问我,华羽大姐,你说对不对?

    我也跟着笑起来。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我的心情越来越好。

    陈志峰是准准一个月从塞浦路斯回来的。

    他对我说,没办延期,那里没什么意思,于是就回来了。但我听来听去终于听明白了,陈志峰不是不想办延期,而是没钱办了。如果再办了延期,他恐怕连回来的机票钱都没有了。陈志峰不是衣锦荣归,而是丢盔卸甲地落荒逃回来了。

    出国不是好玩的。这一次陈志峰算是真知道了,实在不好玩。在那边举目无亲,语言不通不说,挨了欺侮都没处讲理去。像陈志峰这种人,走在外国的大街上突然发现自身的安全乃至生命都没了保障,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哪里受得了?他在国内也算半个名人了,走在街上偶尔也有一个半个的人能认出他来,去饭馆吃饭碰准机会也能享受打折待遇。而在塞浦路斯的首都,在尼科西亚,他背着包走在街头,人家只会认为这是个从中国来的淘金者,或者干脆像他父亲说的那样,是个国际难民。找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塞浦路斯人还没想起要学中国的汉语拼音,对保健饮品保健食品保健器械也没多少兴趣,即使有兴趣人家也不会想起请他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国人体保健学者著名运动医学专家去搞什么咨询。陈志峰腿跑细了,白眼看够了,被在那边的中国同胞欺侮怕了,兜里的钱也快用光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脚下这块跳板不可能再通向欧洲,而只会把他弹向一个更可怕的深渊。陈志峰的脑筋毕竟还算好使,心眼儿毕竟还算灵活。他趁着还没有完全坠落下去,就让这块跳板又把自己弹回来了。

    陈志峰回国之后情绪坏到了极点,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体大那边暂时是回不去了。他临走前把弓拉得实在太满,跟学校领导跟同事跟所有的人都一一话别了。当初学校公派交流学者你们不让我去是不是?好,我自己去!我自己去得比交流学者还要体面!我先去塞浦路斯,塞浦路斯你们听说过吗?那可是个福利国家!然后再去欧洲的英国法国意大利或者别的什么国家,反正人家欧洲是共同体,只要到了那边我高兴去哪就去哪里!陈志峰在辞别学校时拉开的架势,如同是要去联合国出任驻会大使。现在好了,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不想让学校知道自己回来得这样惨。他还要先过一段半公开半地下的生活。陈志峰生活的惟一内容,就只剩了泡在我这里,整天缠着跟我做爱。现在做爱对他来说,就如同酒精对一个意志消沉者的作用。他只想凭借这一点生理上的快感和刺激来麻醉自己。然而做爱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的。我却已经没了这个兴趣。陈志峰很快向我声明,他发觉跟我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而这问题就出在他去塞浦路斯的那一个月里。我对他的感觉并不否认。我干脆直接告诉他,在他出国这段时间里,我认真想过了,把这些年的事都通通想了一遍,我不想再像过去那样生活了。

    我说,尽管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但就是不想再像过去那个活法了。

    我很快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错误。我对陈志峰说出了鹧鸪飞音乐屋。这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并不了解陈志峰。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音乐沙龙里的人兴致都很高。按惯例,双休日的沙龙聚会要到午夜十二点左右。当时已经接近十点钟,我正在上面演奏。突然,我发现底下骚乱起来,跟着危奥林好像和什么人扭打成一团。音乐屋里的灯亮了。我看见,陈志峰正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地站在下面。陈志峰显然是喝了酒,一张英俊的脸已经扭成一团。

    他跳起来冲我这边喊,华羽,你给我下来!

    危奥林的脸上已经见了血,这时又朝他扑过去,嘴里嚷着哪儿的酒鬼跑到这儿来捣乱,我就不信轰不出去你!周围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就又跟陈志峰扭在一处。陈志峰毕竟是运动员出身,而且身材高大,危奥林虽然年轻力壮也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占了上风。茶壶碎了,桌凳翻了,杯子饮料滚了一地。陈志峰把危奥林按到一张桌子上吼道,我告诉你,你他妈别逼我,我来是找华羽的,没你什么事!

    我走过来,静静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陈志峰说,你跟我回去!

    我问,回哪?

    陈志峰说,回家!我问,回谁的家?陈志峰吭了一声,又吭了一声,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突然恼羞成怒蛮不讲理地说,我让你跟我回去,你就得跟我回去!

    我淡淡地笑了,说,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

    陈志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索性撒野地说,凭什么?就凭这个!你跟我走!

    这一来犯了众怒,所有的人都在一旁嚷道,有话说话么,怎么这样野蛮?!这时危奥林已经叫来几个年轻人。危奥林说,我好像有点听明白了,华羽大姐,我只问你一句话,这小子究竟是不是你爱人?

    我说,不是。

    危奥林立刻朝身后一挥手说,上!

    几个年轻人顿时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就把陈志峰按在地上。陈志峰手蹬脚刨地挣扎着,嘴里发出一串非人类的号叫。这时,欧阳从外面回来了。

    他皱着眉朝地上看看说,都住手。危奥林几个人都松手站起来。

    危奥林说,清总,这小子跑到咱这儿来捣乱!欧阳朝他摆摆手,说,我都知道了。

    他又朝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陈志峰说,有话可以好好讲,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

    陈志峰说,我找你们能有什么事?我是来找华羽的!

    危奥林立刻在一旁说,清总甭听他的,华羽大姐已经说了,这小子不是她丈夫!

    欧阳说,华羽现在是我们音乐沙龙的人,你这个样子,我不能让她跟你走。

    陈志峰说,她是你们的人?她现在成了你们的人?他忽然恶毒地笑了,说我刚走一个月,她就成了你们的人?你们谁的,大家的?

    我当时气得面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陈志峰,你太下流了!

    陈志峰回身看着我说,我下流吗?你自己看看自己吧,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还有这么多男人甘愿为你冲锋陷阵,够威风了你,够骚了你!

    欧阳说,我再提醒你一遍,说话注意一点。陈志峰昂起头,挑衅地说,我要不注意呢?欧阳说,那我就只好让你出去了。

    陈志峰又拿出当年干部子弟打架的派头,冷笑一声说,对,你们不就是仗着人多吗?来吧,一块儿上吧,爷爷不在乎!

    这时,我对陈志峰已经彻底绝望了。我突然发现,这时的陈志峰简直就像了一个痞子。欧阳对危奥林等几个年轻人说,你们退后吧,谁都不准动手。然后,就很平静地抓住了陈志峰的一个手腕。陈志峰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朝欧阳打过来。欧阳就又把他那只手也抓住了。欧阳的身材与陈志峰不相上下。他一用力,竟把陈志峰从地上提了起来。在他提起陈志峰的那一瞬,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从未见过的凶狠。

    他说,朋友,还是省一点事好。

    陈志峰在他的手里已经软了,大概是感觉到了那两只手的力气。他就这样被欧阳提出去,然后又扔到了门外的大街上。

    欧阳回来时,看了我一眼说,对不起。

    从那天以后,陈志峰就开始了在我家门口的蹲守生涯。

    我每次回来,都能看到陈志峰浑身肮脏头发蓬乱地蹲在门口,手里拿着酒瓶子一口一口地喝酒。他一见我就会冲过来,说一些半醉半醒的疯话气话和威胁一类的话.我觉得厌烦到了极点,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望再同眼前的这个陈志峰说话了。在此之前,如果说我对他还有一丝由于多年惯性产生的留恋,还有一些哪怕是出于普通朋友的关心,还想劝一劝他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到后来渐渐就只剩下想摆脱他的厌恶了。过去的陈志峰以酒浇愁让人同情,让人怜悯,现在不行了,不再是那个岁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如果还带着一身奶味儿地撒娇使性儿以糟蹋自己来威胁别人,不仅不会招来同情和怜惜,反而更让人感到滑稽,甚至是恶心。

    我发现,我的心态已跟过去大不相同了。

    陈志峰的蹲守内容很快就又有了新的发展。他的手里开始出现利刃。起初我并没在意。我不相信像陈志峰这种人肯舍得拿自己开刀。但是,在一天傍晚,陈志峰终于见血了。他先是堵住我的去路,说无论如何也要跟我谈一谈。当时我正准备去参加沙龙聚会,我告诉他,我与他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分道扬镳吧,只能这样了。陈志峰说,没这么简单,十几年了,就这么一句话?过去的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这可能吗?!然后他就直挺挺地说,如果我再不和他谈,他就要割脉自杀。

    当时我觉得他这举动实在可笑,一个已届中年的男人还生生死死地吵着要殉情,是不是太过分了?但是,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有一股殷红的液体从陈志峰的手腕上流下来。他只是割破了静脉血管,大概割动脉太疼,他实在下不去手。

    陈志峰的手腕缝了五针。这一次他真的下了本钱。我明白了.躲不是办法,总这样回避反而会使他的情绪更被刺激得变成一种能量,而且这能量还会越积越强,这样下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我已经感觉到了,陈志峰的自虐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同我的关系,也不仅是简单的对生活绝望,这里边已经有了明显病态的自虐意味。

    我想,跟陈志峰彻底谈一谈也好,无论什么事,都要有一个最后的了结。

    这段时间我已经躲累了。我想,该是最后了结的时候了。

    我选择的了结方式不是吃饭。我不想把这件事搞得那样酸。那都是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的把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爱也爱够了,疯也疯够了,最后都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两人实在无法再同路走下去,就一起吃顿最后的晚餐。气氛是凄凄哀哀的,情绪是恋恋不舍的,最后再洒泪相互祝福。我和陈志峰都已不是玩这种游戏的年龄。我没什么恋恋不舍,也不觉得凄凄哀哀。只是像一个码头搬运工,独自卸下了一船的货物,现在货物终于都卸完了,面对一只空船,我的感觉只有轻松。

    所以,我把这次最后谈话的地点选在了我的家里。

    陈志峰按时来了。按照我事先的约定,他没有喝酒。这是我作为先决条件提出来的。我说如果陈志峰又喝得迷迷糊糊,那就不要谈,而且永远都不要再谈。那天,陈志峰一进门就发现屋里乱糟糟的,到处都堆放着东西。

    他问,你这是要干什么?我说,准备搬家。

    陈志峰一愣,问为什么。

    我说,你还不知为什么吗,你整天在我门口这么折腾,今天撒酒疯,明天闹自杀,我还能在这里住下去吗?就算我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要脸面。

    陈志峰睃我一眼,嗫嚅着问,你准备搬到哪去?

    我说,我不告诉你可以吗,我希望今天这是最后一次谈话了,然后就你是你我是我了,矫枉必须过正,以后我们连朋友也不要做了。

    陈志峰说,我知道,那天在音乐屋我伤了你的面子。他说,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那天我喝了很多酒,我回国之后心情一直不好,这你是知道的。

    我说,我们不要再提这些了行不行?

    我的心里开始烦躁起来。我不想把这次谈话搞成是陈志峰向我的道歉,那样就又意味着新一轮的开始。我不想再有下一轮了,只想把这次作为终点,一个真正的干净利落的终点。我竭力耐下性子,对他说,你睁开眼好好看一看,我已经老了,眼角都有鱼尾纹了,我不是那种有魅力的女人年龄了,可你作为男人还年轻,你还能选择更好的女人,比我年轻得多得多的女人,你为什么非要抓住我不放呢?今天就算我求你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说着心里一阵发酸。我觉得,自己真是在求他了。

    陈志峰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问,你又有别的男人了?

    我险些被他气笑了。我觉得,这个问题都没有必要回答。

    陆志峰;我看来了那个欧阳对你有意.对。他比我有钱,他还有一辆切诺基,有那么一个酒吧不酒吧饭馆不饭馆的音乐屋。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志峰冷笑一声说,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做人不是这样做法,不能见利忘义。

    我只觉心里轰的一下。我说,什么叫见利忘义?如果你这样说,那咱们今天就说一说,我见你什么利了?见你家什么利了?这么多年了我在你家是个什么身份,干女儿?小保姆?儿媳妇?跟你在一起这些年我偷偷为你堕过几次胎你知道吗?四次!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四次去堕胎,你知道都意味着什么吗?就这样我也认了,可你知道你妈妈临咽气时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究竟欠了你家什么?欠了你陈志峰什么?你到底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一辈子吗?我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了。

    我转身朝门外跑去。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跑出来时,外面下起了雨。

    冰凉清爽的雨滴打在我脸上,使我感觉舒服了许多。陈志峰还在我的家里。我已不想再面对他,一刻都不想了。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就连再看他一眼都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就如同再回过头去看过去。陈志峰的父亲曾打来电话,说,哪天有时间让我过去一下,一起去把陈志洋和她母亲的骨灰取回来。

    他父亲在电话里说,以后就让她们母女俩在家里吧,守着我,我也守着她们。

    他的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我想,以后这老人狸目在家里,整天孤零零地守着两盒骨灰,那两间房子真像极了一座坟墓。

    雨越下越大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像是抹去了脸上的一层皮。我猛地有了一种焕然的感觉。似乎两只脚都轻快起来,全身也轻松了,整个身心一下子又都年轻了。是的,我想,本来就还年轻。谁说四十多岁的女人就人老珠黄了?谁说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是明日黄花了?欧洲人说,四十岁,才是人生的真正开始。那么我才只有几岁,我的真正人生还在孕育之中。我觉得自己是个成熟期非常漫长的女人。作为一个女人,我用了四十多年才刚刚长成起来。后面还有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新的恋爱,新的一切。

    我面对眼前这突然宽广起来的世界,一下有些茫然,如同一个贫困者突然拥有了无尽的财富。我想着,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投身到细雨的深处……

    我被华校长所讲述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直到她停住口,仍在出神地望着她。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容易,都觉得自己的经历是最独特的,你们作家见多识广,也许并不感到新鲜。

    我没有说话,情绪仍然停留在她的故事里。

    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后乐园里有了一些游人。但人声很远,四周仍很安静。

    她忽然问我,你……成家了吗?

    我笑着点点头,我说,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她听了,欣慰地笑着点点头。

    我说,听得出来,您对欧阳先生,感情很深。

    她略微想了一下,说,有一种很大的牵牛花,每天早晨开放,可是只能带着露水,太阳一出来就凋谢了,还有一种昙花,虽然是傍晚才开,却非常艳丽,而且,可以有一夜的花期。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微微一红,绽放越晚,也许,爱意更浓……

    我冲着她点点头,如花绽放,哦,她打了一个多么好的比喻。但我想到的,还不仅仅是爱……

    2003年1月17日初稿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2003年3月12日改毕于天津木华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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