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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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的联棋赛,吸引了很多的人,电视台直播时,比那些招亲访友的节目还要受关注。对围棋不懂的人,也对这样的一场棋赛有着谈兴。媒体介绍的画面,多少有点娱乐化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一个痰小像孩子般的准世界冠军,还有一张说不清是不是柳倩倩的照片,姿态优美的玉体横陈于一片海滩上……

    赛场安排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四位棋手在一条长桌前对坐着。在房间外面的大厅里,坐满了来观战的业余棋手。大挂盘两边排着长沙发,坐着国手嘉宾,主持讲解的一男一女,是成炜与小康。小康原在方圆棋校学棋刚取得专业段位,是个秀气的女孩,她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国手,脸红红地介绍着他们。

    里面已经开始联棋赛。主讲人介绍嘉宾还没有结束,介绍到某一位国手,此国手便起身来,聊几句与里面四位棋手有关的话题,气氛甚是活跃台下的业余棋手能看到这些大国手的真容,很是兴奋。

    旋风王谈得较多,他与里面的三位棋手关系不一般,他谈到了小君在道场里学棋的事,谈到了与柳倩倩同台讲解的事,但着重谈的是与彭行比赛吃包子,谈彭行对吃的“贪婪”,贪婪到不动声色,非得盘净碗空才停嘴。引得台下一片哄笑。

    接下来,有国手谈到“神猴”小君,话题中自然脱不了巧克力。也有国手谈到深亮的柳倩倩,退伍业余后反身夺冠。只有一位从海城进京的年长国手,谈到了陶羊子,谈他当年初出道时,在市里获得冠军后,由人介绍去小巷的旧楼上,与陶羊子对弈过一盘棋,他说自己其时年少气盛,中年的陶羊子在棋盘上,扎扎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教训。他还说陶羊子有独特的棋路,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参加棋赛。最后他感叹说:“高人不露相啊。”

    胡多作为电视转播的主持人,看到了里面最先下出的棋谱,口齿伶俐地说:“九十多岁还能赛棋,真乃老棋王也。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陶老先生显现的高人面目吧。”

    挂盘很大,棋子也大,落子在高处,须用叉子叉到盘上去。外面在做介绍的时候,里面的棋已经下了二十多手。联棋有点特别,一人一手棋,顺序是柳倩倩执黑先行,彭行执白先应,接下来是小君执黑二行,陶羊子执白再行。彭行怕陶羊子年纪大了,记不清会走乱了,开局前就告诉他:小君走了,你就接着走。

    陶羊子应着:“好。好。”

    二十多手走下来,小君已经展开他不拘一格的习惯,但轮到柳倩倩走黑棋时,她一时没搞清楚他的思路,只有回到自己习惯的行棋中来。而小君的走法却合着陶羊子东走一手西走一手,尽量走在外面的棋思。彭行知道师傅的棋,年龄长了就越发理解师傅的棋,顺着师傅的思路去走。围棋是对弈,联棋也必须要顺着一种走法。小君再次中间点棋的时候,他已经对柳倩倩展屡走实的棋很有意见了,走一步就朝她看一眼。到陶羊子跳迎了一手,却是同时关照了两边的走法。小君很怕柳倩倩只照顾到一边,便情不自禁地抢先到另一边下了一手,想打破白棋的占空惫图。

    这样一来,行棋的顺序被打乱了。彭行请来的是棋院正规棋赛的裁判,按说,棋局下错了棋,裁判应该作判的,要不联棋就不成为联棋了,但究竟该怎么判,他也弄不清,总不至于立判胜负吧。

    陶羊子进人棋局,正容正心,见小君下子,他也就跟着下了一手。于是接下去,就是他们连着下了。裁判想提出来的时候,被彭行的眼光阻挡了。彭行与柳倩倩退身站起,只是看着一老一少对弈。黑棋进攻性很强,每一子都在抢攻,而白棋应得自然,每一步都在行自己的空。彭行与柳倩倩本来身在局中,一旦脱身出来,但思想还在棋中,觉得这一老一少攻防都很人味,多有落子在自己想不到的地方,各有突发奇想。看他们下得精彩,就由他们去下了,小君不再看柳倩倩,陶羊子人了棋,也记不住是在下什么联棋了,小君落子,他就考虑下一步。

    外面的大盘仍然在按最初拿到的四人序盘的棋潜摆棋,成炜一边摆,一边告诉大家,这一步是谁下的。说到小君下的会谈一谈小君的奇思妙想。下面一步应该是陶羊子下的,应对平实。成炜一边摆棋,一边插人采访式的与矗宾的对话。这么一直摆下去,摆到后来,成炜对着大棋盘看了一会,说:“到底四位都是高手,配合还是很默契的。”

    这时,就见彭行与柳倩倩从里面走出来。大家都怔住了,难道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一盘棋这么快就结束了?是哪一边投子认输了,还是发生了什么突然状况?能想到发生状况的只可能是陶羊子,但见出来的两位神情轻松还带符笑意,显然并无坏事发生。厅里顿时一片议论声起。

    彭行毕竟是当院长的,早已估计到会有这种反应,他右手抬起向下压压,开始说明缘由。

    柳倩倩接着说:“主要是小君对我的棋不满,当然他这个准世界冠军与我这个原来的师傅,棋的距离不是一点点啦………他就把我抛弃了。”

    柳倩倩说着笑,大家也跟着笑了。彭行说:“本来我就对陶师傅说,小君下了以后就是他下。陶师傅看到小君走子后,他就跟着下。于是里面就是一老一少对弈了。我当然也就跟着退出来,要不变成两个年长的群殴一个年少的,就算他是世界冠军,也胜之不武了。”

    彭行说得幽默,大家也都会意地笑了。当然,下棋还是要一对一的,两人对弈一人,输的可能性反而是大了,因为棋很难连贯。

    彭行对大家说:“既然一老一少有兴趣下一盘,就算是开场。下面大家有兴,可以再看一场四人联棋赛,算是买一送一。”

    场内又是一阵笑。柳倩倩感觉自从陶羊子来了,彭行显得愉快活跃,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着教练和院长的架势。上面有了老人撑着,他就显年轻了。

    既然彭行与柳倩倩出来,成炜与小康都退出讲解,让给他俩。彭行与柳倩倩与里面对弈的两位有着源渊,他们讲棋更适合。这时,他们也是一边说,一边把大棋子挂到盘上去。这一说话间,里而又下了好几步,开始进入了中盘的复杂棋局。

    闲谈已停,大家不经意地看着了棋局一个风头正劲的少年世界准冠军对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棋手,胜负结果似乎是明摆的。棋一步一步摆出来,彭行与柳倩倩轮番说着一老一少的行棋思路。摆若摆着,本来在两侧坐着的熹宾都站了起来,背身朝观众,盯着大棋盘上看。下面有棋力高的业余棋手,嘴里发出啧喷声来,也有业余高段张大了嘴,本来笑着的,现今凝定神情。他们发现棋盘上,黑白的攻防既激烈且平衡。着得出黑棋进攻性很强,比小君过去在棋赛上的力世一点不弱,想着是咬着一股劲,要占据优势。而出乎意料的是白棋一点不显势弱地应着,步步行着自己自然轻松的步调,这步调是眼下棋人不怎么熟悉的棋形,每一步走得平实,却又显飘逸,只有细细去想,才能感受其中浸润着的内容。

    柳倩倩主讲小君的棋,她说到了棋局还是平衡的,也许黑棋更需要一点进攻,因为大贴目的关系,现在还是白棋占优。柳倩倩为她的徒弟作解释,说也许是她开始的几步棋走得不合小君的思路现在小君在发力赶超。

    由彭行讲陶羊子的棋,他就谈得广了,点着头带着了自豪,一步步讲着白棋的思路要领,讲白棋既防且攻,防似不防,攻似不攻,白棋的妙处由他讲出来,显着应付黑棋的攻势,是针尖对麦芒,一点不落下风。如此判断由九段棋手说出来,加上旁边国手熹宾们的点头,不由人不信服。彭行继续为他的师傅说话,他说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在棋的众峰状态证明围棋的根本并非决定于年龄,这对于我们这些快要进人老龄的棋手,是一种鼓舞。

    里面的棋谱又拿了出来,行棋的步子一点都不慢。大家都知道小君是快棋手,现在看来陶羊子也不慢,起码能跟上对手的步调。而此时盘上的局面越来越粘着,已经看不清变化了。解说的两位也都在反复摆着可能性,但不论是黑棋和白棋,下出来的棋,很难让人预测到。大棋子在挂盘上摆来摆去、又上叉下有点困难,几位嘉宾就进隔壁研究室去研究棋局了,他们摆下几个棋盘反复研究着。从研究室里通过连着摄像头的电视屏,可以及时观看到每一步着法,包括两位对手的思考情景。两个人的用时居然是相近的,只是老人伸手摆棋的姿势,有点缓慢,看上去显得是不疾不徐的。

    外面讲棋以彭行为主了,他谈到了黑棋每一步的所图,还有那后续手段的伏着,而白棋每一着似乎是应着了,但又照顾了一贯空的惫识,不用强又不让用强。空,这在围棋上,是具体的目数,又体现着一种文化。彭行谈到了他第一次见师傅的情景,他跟着日本来的袁青的徒弟山口劲夫,去陶羊子的小楼下棋,当时日本棋力在最盛时,然而半局棋下来,日本棋手山口劲夫向陶羊子请教棋的神态,完全是执弟子礼。师傅陶羊子的回应是:格空了盘。彭行又说到自己在此后多少年中,对“空”有着不同的看法,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说是真正理解了。

    平时彭行与柳倩倩进行围棋电视讲解,都是彭行讲棋与棋局,而柳倩倩会脱出来,讲一点棋的历史与掌故。

    棋局上是越来越复杂了,看得出黑棋的攻势变为寻衅挑事,以求复杂的转换。柳倩倩说小君的矛进攻强劲,如果白棋要是退缩了,就会损失一点目。而白棋依然如故,以不变应万变。彭行说陶师傅的盾是丝棉的,很柔却又很有韧劲,矛刺不进还拔不出。彭行讲了两次如丝如棉,他今天的讲解词带着情感,还随嘴吟了一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千,”他没再吟下去,突然收了口。

    柳倩倩接着说了一句,她跟着彭教练学棋,也有将近十年光景,还从没感觉到老师的讲解,有着诗的愈境。看来陶师公来下棋,让彭教练完全表现出了自我,也充分体现彭教练对师傅的倩感。她一直自认为棋与感情连着,但现在与老师一比,她显得差远了。

    台下本来想笑的,但又觉得她的话无意中,有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都没笑得出来。

    棋局进人了白热化,有几处转换,但白棋都没有亏,对局中的陶羊子心境一片清明,仿佛回到了早年在烂柯山顶观天地的时光,棋形如山边之云,或凝定,或飞散,多少年来没有意识着这样清明的心境了,他在存世中已经顺随,早已离开了对弈的局面,生死在岁月中变得轻,变得空,变得坦然无碍。此刻,神凝于一,无尽的岁月尘埃都孩逝而去,一片自然的心境中,澄然明澈,他仿佛与老友方天勤在对弈,方天勤是喜欢下黑棋的,也是到处进攻,以求在乱局中取胜。陶羊子与方天勤几十年间下的多少盘棋中,已习惯了他这种争利的下法。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他们下的一盘棋,方天勤把这种下法发挥到了极致,是他在战俘营中一次次于死亡底线处求生存所获体悟。而眼下这位年少的对手,却是带着天才般的奇思妙想下棋,让他赞叹,也让他在赞叹中,走出相应的招数来。要是没有对手如此的进攻妙思,他也不可能下出如此明慧的棋。手谈嘛是相对的,是两个人相互影响的共同发挥。师法自然,是他几十年前所悟,他的棋从来不在力上,只是顺势而行。在人世间已有多少年岁,他都忘了,社会中的多少人与事,从他的面前流过去,他也是宠辱不惊,顺流而应。世事繁复,眼花缭乱的变化他看得多T,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不是负重,而是圆融圆融之界一片清明。他只是行着自己的步子,不惊不辱,不争不随。城市里天没那么蓝了。云没那么白了,但他的心境凝神一见,依然无垢无染。如此棋局中,落下子去,也是明明白白的。

    棋局看上去没有翻天筱地的大变化,但每一处都含着了那种变化,一般棋手只能看到大转换,其实只有在棋局的很细很微处,子子所牵胜负反转的局面,才是最有难度的。每一处棋都含着四面八方的影响,每一步棋都要照应着四面八方的变化。棋局已经走到官子,对他来说,他的人生早已到了收官阶段,对他来说,这个阶段没有什么奇特的,所有的炫目之数,都在清明中还原为简单,他只需走过去,自自然然地走过去。凝神之间,没有顺倒众生的幻影,梅若云的形象一样显着清明,帆渺上浮,他与她平行,不再有神驰的感觉,不再有牵挂,超越了任何的情感。

    外面的讲解到了尾声,彭行已经放下话筒。到简单收官的时候,由柳倩倩在盘上点目,但点来点去都是差不多的,很难说出输旅来。彭行说了一句:等着数子吧。他们便往里走。研究室里也停了下来,只等单官收尽数子,没有说话声,只有旋风王感叹了一句:“很难想象!堂堂正正!”

    柳倩倩与彭行走进棋室,看到裁判已经将盘上的子十个一排地放好,数的是白棋。他们走近长桌时,裁判已经数清了白棋起身来宜布:白供一百七十七子,加贴目七目半白棋半目胜!

    在场者不由都去看胜者陶羊子,只见他并无什么反应。他眼观鼻,葬观心,不动声色地坐着。他收完最后一颗白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似乎没有在意最后裁判宜布的胜负。

    就听靠他最近的小君说了一声:“太师公他这么快睡着了!”

    接下来一片寂静,走近陶羊子的柳倩倩,仿佛身在大树下,听到的是几声树叶舞起的声乐,响得幽幽悠悠。

    走近陶羊子的彭行,噢到了一缕植香般的气息,他想到了: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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