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短章-暴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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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掘墓人

    被生命阴影遮罩着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在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蝮蛇一样爬行,又像罪犯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着空濛遥远、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们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尔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呆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

    “我并不怕你。”

    “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音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同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也迫不得已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了过片刻,在我看来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阿卜杜拉。”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作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便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馈赠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作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一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掘墓作为职业,也好清除堆积在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的尸体,让人们舒身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呀!”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暴风前战栗颤抖。在你看来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熏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他说:“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槲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的表现。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学语,还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儿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无仙之说,决非真话;谁不信仙,便属于猜疑与模糊世界。”

    我问:“仙女也有风雅与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永不凋谢。”

    “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触摸到她,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面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爱好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71],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旋即他笑了,讥讽、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他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奇怪呀!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发觉其中有比生更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我想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颤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

    他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永无睡眠。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只有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抬脚离开那个地方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

    “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在土里去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一个人来帮忙!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饱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了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桎梏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声。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堆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硬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实施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罗嗦当做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灵魂。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孤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丢失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夜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奸诈;至于它的君王,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动物:鹰勾嘴,鬣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愿以灵魂将你赎回。但是,他,一颗被囚禁的心,自认为是被废黜了的君主;他,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自感与那些囚徒更亲近。你就宽容那位青年人吧!岂不知他咀嚼话语,以充饥腹;他吮吸思想,以润渴肠。

    严厉的君主,再见吧!即使不能在这个奇怪的世间相会,也定在魔影世界见面,因为那里是亡灵聚会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稣

    写在受难的礼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站在历代幽灵面前,眼里噙着泪水,瞭望基勒吉尔山,遥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白昼过去,夕阳西沉,人们跪在山脚下的偶像前,又开始顶礼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将普天下基督教徒的灵魂引向耶路撒冷。他们一排排站在那里,指点着自己的前胸,凝视着头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展双臂,在死亡幕幔之后,静观生命的渊源……但是,夜幕并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于是,基督徒们又成群结队地裹着愚昧、呆钝之被,在遗忘的阴影下侧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学家离开他们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弃离他们那寒冷的茅屋,诗人走出他们那幻想的幽谷,纷纷来到山上,肃然站立,默不做声,洗耳恭听一位青年的声音。那青年指着杀人者,说:“圣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然而寂静压倒了光明,致使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又将灵魂埋在了古书堆里。

    妇女们的热心于生活的欢乐,酷爱华饰盛装。今天,妇女们走出家门,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见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细小的树苗,面临寒冬风暴,前伏后仰,摇摆不止。于是,妇女们走近她,但听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们随着岁月潮流,来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们回头望去,但见一位瘦弱女孩子,正用她的泪水为一个顶天立地大汉洗涤脚上的血迹。当他们看厌了这种景象时,便匆匆笑离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类伴着春天苏醒过来,为耶稣受难而痛苦落泪,然后合上眼睛,复入沉睡。而春天,则笑意盎然,昂首阔步,渐而转化为夏令,身着金缕衫,衣角溢芳香。

    人类是一位女子,以痛悼历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类是一位男子,定会为英雄们的荣誉和尊严而感到豪迈。

    人类是个女孩儿,望着受伤的鸟儿悲伤叹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风,因为狂风会摧折枯枝,荡涤浊水污泥。

    人类将耶稣看作一个穷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样被蔑视,像罪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于是痛悼他,歌颂他。人类的这些作为,完全处于对耶稣的敬重、尊崇。

    十九世纪以来,人们将耶稣当作软弱的标志崇拜;然而耶稣是强大的,只是人们不懂得强大的真正涵义。

    耶稣生时并不胆怯懦弱,死时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脱,死得壮烈。

    耶稣并不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而是狂飙,乍起便可摧毁一切弯曲的翅膀。

    耶稣从蓝色云霞之后走来,并非为了使痛苦变成生活的标志,而是想把生活化为真理和自由的象征。

    耶稣不害怕压迫者,也不畏惧敌人;在杀害他的刽子手面前,他没有喊冤叫苦。耶稣是殉教者的领头人,抗拒暴虐、专制的勇士。他见毒疮脓包,必定动手切除;听坏人大放厥词,当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义的君子,必将之打翻在地。

    耶稣自高天降临人间,并非为了拆毁房舍,取其砖石来建教堂和禅房,以便引诱强壮男子充当牧师与修士,而是要把一颗新灵魂撒到天空,凭以捣毁立在骷髅堆上的宝座支柱,还要拆除坟墓上的巍峨宫殿,打碎矗立在弱者体躯上的偶像。

    耶稣来到人间,并非为了教人们在简陋茅屋和阴暗寒舍旁建造高耸云天的教堂、规模宏大的学院,而是要使人们的心成为庙宇,灵魂成为祭坛,头脑成为牧师。

    这就是耶稣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耶稣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舍身殉求的原则。如果人类心明眼亮,那么,他们今天应该站起来,高唱胜利凯歌。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请你从基勒吉尔山上看看历代人的队伍,听听各民族的呼声,理会一下永恒之梦。你被钉在沾着鲜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万把宝椅上的无数位君王更加庄严、高贵;你临死而面无惧色,比身经百战、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帅还要神气、威武。

    你虽满目忧伤,然而你比百花盛开的春天欣喜欢畅;你虽身陷苦潭,但是你比天上的神仙从容舒展;你虽在刽子手掌中,却比太阳光明灿烂。

    你头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72]国王的皇冠妍丽堂皇;你掌上的铁钉,比朱庇特[73]的权杖高贵大方;你脚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74]的钻石项链晶莹明亮。请你宽恕为你涕泪的弱者,因为他们不晓得该如何祭悼自己的灵魂!请你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用死亡战胜了死神,同时把生魂赐予了墓中人。

    庙门上

    为了谈论爱情,我用圣火净洁了自己的双唇。我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是个哑巴。

    在我懂得爱情之前,我就会唱歌;当我懂得爱情时,我口中的歌词却变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声却化成了深沉静寂。

    过去,你们曾经问我爱情妙在何处?我回答了你们的问话,你们个个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的眼上罩着爱情帷幕,我只有向你们打听爱情的特点,谁能回答我?谁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将我的灵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烧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火炬?

    寂寞之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灵魂,将难忍的苦涩与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谁能告诉我,这是谁的巨手?

    静夜里,数只翅膀在我的床边拍击。我沉下心来,留意探索这陌生事物,侧耳细听那新奇声音,低头沉思不明之理,深入思考不解疑难。我叹息,叹息中包含着痛苦与烦恼;对我来说痛苦、烦恼胜过欢歌、笑语。我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屈服了;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来。直到东方破晓,我才入睡。醒时的人影,在我那疲惫的眼睑间上下抖动;梦中的幻象,在我的石头床上左右摇摆。

    爱情究竟是什么?

    一种无形东西,隐藏在岁月背后、视野之外,安居在人们心上,那究竟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种绝对观念,产生自一切因与果。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股无名力量,将生与死化成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沉的梦,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众人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可有这样一种人:当爱神之手触摸他的灵魂时,他无动于衷,依旧沉睡?

    你们之中可有这样的人:当心爱的少女呼唤他时,他能不离开父母与乡亲?

    你们之间可有这种人:他不肯飘洋过海,横跨荒漠,翻山越岭,穿过峡谷,去会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极地,她的灵魂纯美,性情温柔,声音甜润,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而且有求必应时,谁不甘愿自焚化为香烟,奉献在祭坛之前?

    昨天,我站在庙门前,向过往行人探问爱情的秘密。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无精打采,叹息道:“爱情是一种天赐,本是从原始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位体魄健壮、肌肉丰满的青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低声吟唱道:“爱情是一种愿望。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将人们的过去、将来与我们的现在连结起来。”

    一位神情凄怆的妇女,走过我的面前。她叹了口气,说:“爱情是一种致命毒素,地狱里的黑蛇吞食了它,将它喷洒在天空,尔后附在露珠上而降下;干渴的灵魂喝了这种有毒露水,醉一时,醒一年,然后永远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过。她笑眯眯地说:“爱情是多福河[75]之水,晨光新娘将之注入强健的灵魂里,让灵魂升腾,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沐浴在白昼阳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衫的长须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满面愁容地说:“爱情是一种愚昧,随青春到来而来,伴青春逝去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焕发的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兴高采烈地说:“爱情是一门高深学问,擦亮了我们的眼睛;神灵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过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边走边痛哭流涕地说:“爱情是一团浓雾,将心灵层层围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间晃动,听到的只是深谷传来的自己呐喊的回声。”

    一位抱着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过。他边走边哼着小调:“爱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进在绿色草原上的一支队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梦幻。”

    一位驼背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面前走过。他的双腿似乎有了毛病,颤颤巍巍地说:“爱情是坟墓里的僵死尸体,永恒世界中的静止灵魂。”

    一个五岁孩子从我面前走过。他蹦蹦跳跳,拍着手,笑着叫道:“爱情就是我爸,爱情就是我妈。天下懂得爱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妈。”

    白日里,人们走过庙门前,个个都按自己的理解谈论爱情,人人都想揭开生命的秘密,无不畅谈自己的心愿。

    夜来临,不见行人来往,但听庙里传出这样的话音:“生命是两个一半:一半僵死不动,一半炽热燃烧;爱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迈步走进庙门,双膝下跪,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大声呼喊:

    “上帝啊,请把我化为火神之食,请将我变为圣火之餐。阿门。”

    夜啊

    情侣、诗人、歌手的夜!

    影像、灵魂、幻想的夜!

    渴望、钟爱、思恋的夜!

    巨人啊,你站在傍晚乌云与黎明新娘之间,恰似鹤立鸡群。你腰挂锋利宝剑,头戴月光冠冕,身披静夜长衫,睁千只眼注视生命深渊,侧万只耳倾听死神吟叹。

    夜啊,你是黑暗,使我们看到了天上的灿烂光辉;白昼光明,却用大地的阴影将我们遮掩。

    夜啊,你是希望,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是你掀开了我们的眼帘;白昼虚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里,却使我们像瞎子一样受煎熬。

    夜啊,你从容镇静,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灵魂的奥秘;白昼喧闹,用大声吵嚷激发天涯沦落人的精神力量。

    夜啊,你无比公平,总将弱者的美梦与强者的意愿拢集在困神的怀抱之中。

    夜啊,你是仁慈之神,用无形的手指让不幸者合上眼,随将他们的灵魂带往温和人间。

    在你蓝色的衣褶里,爱慕者们倾吐自己的心绪;在你沾满露珠的双脚上,寂寞者们挥洒自己的泪滴;在你那散发着河谷幽香的手心里,异乡客留下自己的记忆。你是爱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独者的亲人;你是异乡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挚友。

    诗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圣哲的灵魂,在你的双肩上苏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发髻里蠕动。你是诗人的递词者;你是圣贤的启迪人;你是思想家的传授师;你是观察家的提示神。

    当我的心厌恶了人类,我的眼懒于再看白昼的时候,便向遥远的旷野走去;因为那里栖息着先人的灵魂。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庞然大物,生着千只脚,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里,我定神凝视幽暗处的眼睛,侧耳倾听无形翅膀拍击,伸手触摸寂静之神的衣领。

    在那里,我面对阴森夜幕,不时自我鼓气壮胆。

    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巨大身影,耸立田地之间,头顶云朵,身裹雾幔,傲视太阳,戏弄白天,蔑视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责斥身卧锦缎的君王,怒目盯着盗贼的嘴脸,忠实守护在孩童枕边;为烟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泪;因情侣的啼哭而顿绽笑颜;借你的双手,高高举起胸怀宽广的大丈夫;假你的双脚,狠狠踢开心胸狭窄的怯懦汉。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严,你是我的慈父;我梦想做你的儿子,拆除你我之间的屏障,撕毁你我脸上遮罩的猜疑面纱。你向我倾吐了你心头秘密;我向你诉说了我的灵魂希冀。你的威严化成了比鲜花更美、比蜜语更甜的歌声;我的恐惧变成了比鸟儿安详、可爱的柔情。你把我高高举过头,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远望,洗耳恭听,侃侃叙谈。你教我爱人所不爱,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抚摩我的头,于是,我的思想纵横驰骋,化为江河,冲走凋草败叶;你用双唇亲吻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灵魂轻轻摇动,化为火炬,炽烧怒燃,吞没枯枝朽木。

    夜啊,我与你形影不离,直到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爱你呀,因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变成了你的缩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满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钟爱之神将群星点缀在苍穹;晨光初照,恐惧之神又将繁星收拢。我心中有一轮圆月,时而闪现在乌云密布的天上,时而出没于充满梦幻的旷野。我那不眠的灵魂何其平静,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听到了崇拜者祈祷的回声。我的头周围有一层神奇的外壳,临死者的喉鸣声将之撕裂,返老还童者的歌声又把它合缝。

    啊,夜呀,我像你,人们会揣测我因此而自豪;而他们,则因自己像火,引以为荣。

    我像你,我俩都是无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爱好、品格和梦想,无不像你。

    我像你,虽然我没有金色云霞桂冠。

    我像你,虽然晨姑没给我的衣服绣上金边。

    我像你,我身上没有裹着云汉。

    我是连绵、舒展、寂静、紊乱的夜。我的黑暗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点。当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悦光芒站起来时,我的灵魂却凄楚黯然,升入云天。

    夜啊,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会降临,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啊,你想把我带到何方?

    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荆棘丛生,可使我们身登九天,心入深渊。我跟随着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着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着母亲。我跟在你的身后,忘却了自己的幻梦。我望着你那羞花容貌,对周围晃动的人影一概视而不见,只觉得你有一种无形力量,将我紧紧牵引。

    神女啊,请稍停片刻,让我仔细看看你的容颜!我走累了。这路途多么艰险,我的心儿为之震颤。歇歇脚吧!我们已来到三岔路口,这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决不再前进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愿。

    神女啊,你听我说。

    昨天,我还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展翅翻飞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广阔云天之间;暮色苍茫,我高栖枝头,极目眺望太阳神在傍晚建造、又于落山前捣毁的彩霞城郭里的广厦、宫殿。

    我像思想、意念,独自驰骋在地北天南,饱尝生活的美妙与欢乐,寻觅世间的奥秘与忧烦。

    我又似梦幻,辗转奔波在夜幕之间,穿过窗子缝隙,来到熟睡少女的绣榻,戏逗她们那天真的情感。尔后坐在老年人的床边,洗耳恭听他们诉说真诚的心愿。

    神女啊,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过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虏,拖着沉重的枷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条醉汉,仍想喝那夺去我的理智的醇酒,还要亲吻抽打过我的面颊的手掌。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斟满酒的杯盏。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

    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而不发颤?

    我再次打开我的心扉。难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时光的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在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他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作圣贤?

    你可满足于一颗狂爱之心——它既不屈从,也不怕火炼?

    你可满足于一颗柔韧的心灵——它在风暴面前摇动,但不被折断;它伴随风而狂舞,但不会被连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吗?

    这是我的手,请用你那嫩白的手轻摇!这是我的躯体,请用你那柔软的双臂拥抱!这是我的嘴,请你深深一吻,时间要长,切莫做声。

    自尽之前

    昨天,我心爱的女子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她头靠着柔软的玫瑰色锦枕,用这只水晶杯饮着掺香料的美酒。

    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

    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空旷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的指纹仍然留在水晶镜子上,她那浓郁、芳香的气息依旧存在我的衣褶里,她的话音依然在我房间里回荡。但是,我心爱的女子却早已奔向远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至于她的指印、香气、魂影,则将留在这个房间,直到明天。那时,我将打开窗子,请来风神,刮走美女留给我的全部赠品。

    我心爱的的画像依旧挂在床边;她写给我的情书,仍然存放在镶嵌着玛瑙、珍珠的银盒子里;她送给我作爱情信物的金黄额发,一直放在麝香村里的锦囊里边。所有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着明天。当东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将打开窗子,让风神显威,把这一切带到黑暗中去,带到哑神栖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们,我心爱的女子就像你们心上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位罕见的女性,造物主赐予她鸽子般的温柔驯从,毒蛇般的反复无常,孔雀般的妖艳妩媚,豺狼般的凶狠残暴,白玫瑰般的丰润多姿,黑夜似的阴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水泡沫。

    童年时代,我便认识了那位心爱的女子。我伴着她奔跑嬉戏在田野里;我抓着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时代,我认识了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乌云间,看见了她的身影;从溪水淙淙声里,听到了她那悦耳的歌声。

    青年时代,我认识了她。我和她对坐畅谈,征询意见,交流心底秘密,倾吐肺腑忠言。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曰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衬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为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同胞们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为你们建造用空洞诺言堆砌、用花言巧语装饰和用美梦盖顶的宫阙、殿堂,还是要我捣毁骗子、懦夫所建之物,拆除伪君子、坏蛋矗立起的楼宇?

    同胞们,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要我像鸽子一样咕咕鸣叫,以便使你们高兴,还是学雄狮怒吼,仅仅取悦于我自己?

    我已经对你们唱过歌,而你们却没有手舞足蹈;我已在你们面前哭号过,而你们也未曾流泪。莫非你们想要我同时吟唱、嚎啕?

    你们的神魂饿得抽搐,而知识的面饼比山谷里的石头还多,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的心灵渴得发抖,而生命的甘泉像溪水一样,流淌在你们的住宅四周,你们为什么不喝?

    海潮有涨有落,月有阴晴圆缺,时有春夏秋冬。而真理既不消退,也不变化,你们为什么试图丑化真理的面目?

    我在寂静的夜里曾呼唤你们,以便让你们观赏圆月的壮美和星辰的威严,而你们却从卧榻上惊惧而起,手握宝剑长矛,高声大喊:“敌人在哪儿?让我与他拼杀!”天亮之前,敌人带着兵马来了,我再喊你们,你们却没有起来,依然深深沉浸在幻梦里。

    我对你们说:“同胞们,来吧,登上山顶,我要让你们看看世上的王国。”你们回答说:“我们的父辈祖辈生活在这谷地里,他们死在谷影下,埋在山洞中。我们怎好离开这里,到他们没去的地方去呢?”

    我对你们说:“让我们到平原去,我要让你们看看金矿和地下宝藏。”你们回答道:“平原上潜伏着盗贼和劫匪。”

    我对你们说:“来呀,我们一起到海边去,大海送来许多福利。”你们回答说:“浪涛喧嚣会使我们惊魂失魄,水深莫测会吞没我们的肉体。”

    同胞们,我原本爱你们,而这种爱害了我,也没有给你们带来好处。如今,我厌恶你们了;这种厌恶是洪水,只会席卷枯枝,仅仅冲垮危房。

    同胞们,我曾同情你们的软弱,而这种同情却使软弱者变多,使懒散人数大增,于生活毫无益处可言。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打心灵深处厌恶、蔑视,禁不住周身颤抖。

    我曾为你们的卑躬屈膝而哭泣,禁不住泪水潸然流淌,清澈如同水晶。但是,我的泪流并未洗刷掉你们那厚厚的泥垢,却冲走了我的眼膜;未能润湿你们的顽石般胸膛,反而溶化了我心中的焦虑。如今,我面对你们的病痛放声大笑,这笑声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惊雷。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把你们带到平静的水池边,照一照你们的面容吗?那么请跟我来,看看你们的面孔是何其丑陋吧!

    来吧,仔细观看一下吧!心里恐惧会令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熬夜会使你们的眼睛变得像黑窟窿,胆怯会把你们的面颊揉搓得像满是皱折的抹布,死神会把你们的嘴唇吻得像发黄的秋叶。

    同胞们,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你们对生活有什么要求?而生活已不再把你们当作它的儿女。

    你们的灵魂在算命先生、巫师术士的手心里颤抖,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的犬齿间战栗,你们的国家在敌人和征服者的脚下打战,你们有何希望面对太阳而站?

    你们的宝剑已在鞘中生锈,你们的长矛折断了头,你们的盾牌被埋在土里,你们怎能上战场杀敌?

    你们的宗教是假装神圣,你们的今世是诡称冒充,你的来世是烟云掠空。既然死亡是不幸者的安乐所在,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生命是一种意志,伴陪着青春年少;生命是一种勤奋,紧紧与壮年相随;生命是一种智慧,总是跟从着老年。你们呢,同胞们,你们生来就已老朽无能,继而头脑变小,皮肤收缩,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爬、相互投石的玩童。

    人类是一条水晶河,夹带着大山的秘密,奔腾歌唱着注入大海。你们呢,同胞们,你们却是臭沼泽地,那里蛆虫遍生,毒蛇横行。

    心灵是一柄神圣炽燃的蓝色火炬,吞噬干柴,借风壮势,照亮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同胞们,却是灰烬,又被暴风挥撒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厌恶你们,因为你们不喜欢尊荣、庄重。

    我卑视你们,因为你们不敬重你们自己的心灵。

    我敌视你们,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全然不知,无动于衷!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可容。欢乐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衫,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上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因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颜。

    我们叹息,花儿嘁嘁,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们听到的只有铿锵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乐,因为你们的躯体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述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们重复着巴士底狱这个名字,祝福你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的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那哈万德曲;乐曲唤来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出了马利亚的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千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采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作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却为我们挖掘坟坑;堂堂宫殿与黑暗墓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蒺藜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蒺藜之间久睡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地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里布,绞死了米德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生活在世人的心里。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吹拂、外力推拉而变得无影无迹。

    神子与猴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忧烦,笑逐言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喜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的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触摸。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佳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爱好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声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子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做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做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做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做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鳦鸟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跹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鳦鸟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敛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移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到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果了。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嘴里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做声,直至天明。

    切莫做声!空气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达到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杯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辉般的土黄、春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遨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入祖国的港口时,人们睁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喧天,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谁也不曾进入船里一看。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将之一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岛,带回铁环铠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定将我赞扬,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投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地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冲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褛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入棺木里,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做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哪,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若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这是鸽子、鳦鸟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空,黑夜的恐惧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来吧,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吧,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粘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被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的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遨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的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茔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76]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77]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78]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其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纷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79]、伊本·路西德[80]、艾弗拉姆·赛尔亚尼[81]和约翰·迪马仕基[82]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遣的东西,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痼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作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多,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剂。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因起疼痛。

    给您举几个有关麻醉剂和镇静剂的例子,都是东方医生们用来治疗家庭、国家和宗教疾病的:

    由于种种实实在在的原因,丈夫讨厌妻子,妻子也讨厌丈夫,于是夫妻争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远。可是,没过一天一夜,男方的亲戚便去找女方的亲戚,相互交换休整过的意见和装饰过的想法,并一致同意让夫妻破镜重圆。于是,他们把女方找来,用令其害羞、却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训诫迷惑她的情感。尔后,他们又把男方召来,用能够软化其思想、但不能改变其意志的花言巧语和格言谚语蒙蔽他的头脑。就这样,一对灵魂深处彼此厌恶的夫妻——暂时地——和解了;双方不顾各自的内心意愿,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脱落”,亲朋们使用的麻醉药失效,男方再次表现出厌恶情感,女方摘下痛苦面纱。可是,那些第一次制造和解的人们,仍要再显身手;而尝过一口麻醉药的人,也是不会拒绝饮上满满一杯的。

    人们起来反对暴虐政府或陈旧制度,于是组成一个旨在振兴与解放的改革协会,他们勇敢地发表演说,热情地激扬文字,发表条例和纲领,派遣代表和代表团。然而没过一、两个月,我们便听说政府关押了协会的头头,或者给其一个官职。至于改革协会,则已听不见它的什么消息,因其成员已喝过众所周知的麻醉药,均已平静、降服了。

    一伙人反对宗教首领,由于某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批评首领本人,否定他的功绩,厌恶他的所作所为,继而威胁他说,他们要改信另外一种近乎情理、更远离空想和迷信的学说。可是,时隔不久,我们便听说国家的谋士们已消除了牧人与羊群之间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剂的功效,恢复了首领的个人尊严,又将盲目服从回植到了忤逆的被领导者的灵魂之中。

    懦弱的受压迫者抱怨强大的暴虐者对自己压迫过甚,邻居却对他说:“别说啦!反抗者是要被处剜眼之刑的。”

    乡下人怀疑修道士的虔诚与忠良,同伴会对他说:“莫做声!书上有言:要听他们说话,莫照他们行事。”

    学生反对死记硬背巴士拉和库法学派关于语言的论文,老师便对他们说:“懒汉和疲疲塌塌的人在为自己制造比罪过还丑恶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妪的习惯,母亲便对女儿说:“女儿并不比母亲优越;母亲走过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询问宗教附属物的含义,牧师便对青年说:“谁不用信仰的目光去进行观察,谁便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到烟和雾。”

    就这样,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过去了。东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软的病榻上,间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来一分钟,随后又入梦乡;由于受控于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剂,只得世世代代沉睡下去。当一个人起来,大声呼唤那些酣睡者,使他们的住宅、庙宇和法庭充满喧嚣声时,他们这才开启那被永恒困倦封闭的眼帘,然后打着哈欠,说道:“好一个粗鲁无礼貌的年青人,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好好睡一觉!”随即合上眼,对自己的灵魂耳语道:“他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毁坏青年人的道德观念,捣毁先辈的大厦,用毒箭射杀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问,我是不是一个拒绝饮服麻醉剂和镇静剂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灵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回答我。可是,当我听到人们咒骂我的名字、厌恶我的主张时,我方才相信自己确实醒着,知道自己没有降服于甜美的梦幻和可爱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独人们当中的一员;生命正带着他们走在满种荆棘与鲜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莺包围的羊肠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种美德,那么,我会羞于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并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奇妙的现实,突然展现在自寻孤独的人面前;而他们则被一条看不的线牵引着,边凝神注视它那庄重的含义,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向前走去。

    我确信,羞于展示个人的真情实况,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而在东方人那里却被称作“富有教养”。

    来日,文学思想家们读了前面这些文字,会烦躁不安地说:“他是个从阴暗面观察生活的极端分子。只要他总在我们中间,为我们的处境而痛苦、号丧、叹息、落泪,那么,他眼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对这些文学思想家们说:“我哭东方,因为在灵床前跳舞是十足癫狂。”

    我之所以为东方人哭泣,因为在疾病面前嬉笑是双料愚昧。

    我之所以为那可爱的国度哀号,因为在失明的受灾者面前歌唱是盲目呆钝。

    我之所以激进,因为揭示真理的温和主义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盖在恐怖的幕帘之后,唯恐人们百般猜忌,说三道四。

    我看见腐尸,由衷感到厌恶,禁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神慌意乱难耐。我不能面对腐尸而坐,而左放一杯清凉饮料,右置一盘香甜点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号换成欢笑,欲将我们的厌恶化为同情,并把我的激进变为温和,那么,他应该让我看到东方人当中有一位公正的执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还应该让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导行事的教长,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让我跳舞,听我击鼓吹笛,那么,他应该请我到新郎家去,而不应该把我留在坟茔之间。

    金玉其外

    一

    赛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岁,衣着华丽,身材苗条,皮鞋锃亮,脚穿丝袜,蓄有两撇弯胡,常抽高级香烟。他的手光滑细腻,拄着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镀金的,且镶嵌着宝石。他常在大饭店进餐,那里是显贵名流光顾聚会的场所。他外出游山玩水,坐的是两匹宝马拉的豪华篷车。

    赛勒曼先生没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钱财,因其父一生贫困,虽先人经过商,但没留下任何财产。

    赛勒曼先生很懒,好逸恶劳,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们听他说:“我的体格与性格都不适于干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体躯粗壮的人才能劳作。”

    那么,究竟赛勒曼先生是怎样弄到钱财,又是哪路神仙将他手中黄土化为金银的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依兹拉伊[83]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五年前,赛勒曼先生与富孀珐希玛结了婚。珐希玛的亡夫白图莱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巨贾,在其同伴中,以兢兢业业、忠诚坚韧而著称。珐希玛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爱好却似十六、七岁的少女。现在,她染着头发,画眼描眉,浓妆艳抹。不过,午夜之前,她总是见不到赛勒曼;即使偶尔见面,从先生那里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言词。因为赛勒曼终日忙于挥霍其妻亡夫用辛勤汗水换来的银钱。

    二

    艾迪布先生

    他是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天生一个大鼻子,两只小眼睛。他的脸总是那样脏,双手沾满墨迹,指甲里积满污垢。他的外衣破破烂烂,衣角上落满油渍及咖啡污迹。所有这些丑陋外观,均非贫穷与饥饿的象征,而只是粗心大意所致。因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世界、疑难问题和神学题目……我们听他引证艾敏·君迪[84]的话,他说:“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说,一个文学家不能在操笔的同时又讲卫生。”

    艾迪布先生的话多,动辄口若悬河,将一切忘在脑后。据我们所知,他曾在贝鲁特的一所学校念过两年书,从一名师学修辞、作诗、写信及作文。可是,直到今日,他一点东西也没发表过,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主要者是阿拉伯报业不景气,读者愚昧无知。

    近来,艾迪布先生开始致力于古今哲学研究。他同时崇拜苏格拉底[85]和尼采[86]。他赏识使徒奥古斯丁[87]的言论,喜读法国两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88]和卢梭[89]的文章。我们在一次婚礼晚会上见到他,人们围着他放歌纵酒,而他则用他那闻名遐迩的口才,大谈莎士比亚[90]的悲剧《哈姆雷特》!另一次,我们见他走在为一头面人物送葬的队伍中,送殡者个个面带忧伤神情,低头缓步行进,而他却以他那尽人皆知的口才,扯谈艾布·努瓦斯[91]的泳酒诗及伊本·法里德[92]的精神恋爱诗!

    艾迪布先生为何活着,在旧书故纸堆里打发日子的目的何在呢?他为什么不弄头小毛驴来,加入到足智多谋、强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三年前,艾迪布先生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后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过那首诗。长诗唱完,穆特朗把艾迪布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保佑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卓越的文学家呀!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常常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一位东方伟人吗?”

    三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挺着厚实的胸脯,伸着长长的脖子,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而他的脚步却有一种独特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蹒跚行进。说起话来,他的声音洪亮,气势颇为壮观;假若不认识他,定会以为某位部长大人向下属发布有关奴隶事宜的命令。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不时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一下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业绩,如拿破仑、安塔拉[93]等等。他特别喜欢武器,收藏了多件珍品,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但他根本不会使用其中任何一种。

    他有个信条: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十九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后对大家说:“大家都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槲树下歇息一下吧!”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随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跟前,俯身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赐长袍一件,并说:

    “从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离去之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魔鬼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光把我们送入蓝色晚霞中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但愿幻梦新娘将我们的灵魂带往一个更加净洁的世界。

    梦景

    夜幕降临,困神将自己的斗篷抛到地上,我便离开床,向大海走去,暗自心想:大海是不会睡觉的;大海醒着会给不眠的灵魂以安慰。

    当我行至海边时,但见雾霭从山顶滑落而下,淹没了岸边,就像一层灰色的面纱罩在一位窈窕少女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翻腾的海浪,侧耳聆听轰鸣的涛声,沉思隐藏在波涛后的永恒力量;它历来能够与暴风一起飞舞,与火山一道爆发,绽现出玫瑰花瓣似的笑容,与溪流同声歌唱吟咏。

    片刻之后,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忽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雾纱遮罩着他们,却又遮盖不住他们。我缓步向着他们走去;仿佛他们有一种吸引力似的,使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们。

    当我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定睛注目他们,仿佛那里有一种魔力,凝固了我的意志,却将我灵魂中的想像力唤醒。

    那时,一个人影站起来,用仿佛源自大海深处的声音,说:

    “没有爱的生活,就像无花无果之树;没有美的爱情,就像无香味之花和没种子之果……生活、爱和美——绝对独立的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说罢,那人影原地坐下。

    之后,第二个人影站起来,用近似于洪水咆哮般的声音,说:

    “没有叛逆的生活,就像没有春天的四季;没有真理的叛逆,就像光秃干旱沙漠里的春天……生活、叛逆和真理——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接着,第三个人影站起来,用惊雷般的声音,说:

    “没有自由的生活,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没有思想的自由,就像被扰乱的灵魂……生活、自由和灵魂——三位一体,永恒存在,永不消失。”

    后来,三个人影一道站起,用巨大的声音,一齐说:

    “爱情及其结晶,叛逆及其后果,自由及其产物——乃主创造的三种表象;主是有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寂静中夹带着无形翅膀的轻微拍击声及天体的抖动声。我闭上双眼,仔细聆听我听到的那些话的回音。当我睁开眼再次观看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弥漫在雾中的大海。我走近三个人影坐的那块岩石,只看见一根蒸汽柱扶摇直上,升入天空。

    黑夜里

    写在饥馑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斑。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忍,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人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巨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到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作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互相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方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完,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生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腾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掉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子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痛疼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牙,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适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嗅。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里,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中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穿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着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腥气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到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条之间,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着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出的欢乐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过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抖,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94]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欢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近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奔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喜欢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侏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喝彩回声,便青蛙似地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同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岁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侏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地上升,与大山交汇。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鲜血,将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洒落的泪水,将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灵魂,将成群结队升上遥远的天际,化成新的曙光。人们终于懂得了自己从苦难集市买到了真理;为真理而不惜钱财的人,是不会亏本的。

    四月必将重返人间;但是,谁不从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无所获。

    亲人之死

    我的亲人死了。我还活着,孤独地哀悼我的亲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们之后,我的生活也面临着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灾难。

    我的亲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泪和鲜血浸透了祖国的高原。在这里,我像亲人、友伴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当时,祖国的高原沐浴着太阳的光焰。

    我的亲人死了,不是饿死,便是亡于刀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欢乐的人们中间。他们吃食香美,饮料可口,床铺光滑柔软。他们望着岁月笑意盎然;岁月望着他们,春风满面。

    我的亲人死得真惨,而我却在这里活得舒适安然。这是一幕永恒的悲剧,常在我心灵的舞台上重演。

    假若我也在饥饿的亲人中间忍饥挨饿,在苦难同胞饱受摧残,那么,白昼的脚也会轻踏我的胸前,黑夜在我眼里也不至于如此黯淡。因为与亲人共患难,会让人感到欣慰;与无辜者同遭灾,会令人引以自豪。

    但是,我没有能够与亲人一道同受饥寒之苦,没有跟随他们的队伍共赴灾难,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宽裕悠闲。在这里,我远离祸殃和灾民,毫无引以自豪、炫耀之处,只得泪垂胸前。

    远方避难的人能为饥馑的亲人做些什么?

    但愿我能知道,诗人的痛哭哀号究竟有何用?

    倘若我是生长在祖国大地上的一个麦穗儿,那么,饥饿的儿童可以将我采摘,用我将死神之手推开。

    倘若我是祖国果园中的一颗成熟之果,那么,饥饿的妇女可以拿我填充饥肠。

    倘若我是飞翔在祖国蓝天中的一只鸟,那么,饥饿的男子可将我生擒,用我的躯体驱散他身上的坟荫。

    但是,事不随心,我既不是叙利亚平原上的麦穗,也不是黎巴嫩山谷中的熟果。这就是我的不幸,这就是我的无声灾难,它使我在自己的灵魂里变得渺小,在黑夜的阴影中变得卑贱。

    这是一幕凄凉的悲剧,令我张口结舌,束手无策,失去理想,无所事事。

    人们对我说:你的祖国所面临的灾难,只不过是世界灾难的一部分。你的祖国淌出的血和泪,只不过是日夜奔腾在地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血泪河中的几滴。

    是啊!但是,我国的灾难是无声的灾难——我国的灾难尽是毒蛇们带来的罪孽所造成——我国的灾难是没有乐曲、没有场面的无声悲剧。

    假如我国人们因起来反抗他们的暴虐君王而全部壮烈牺牲,那么我会说,为自由而死胜过屈辱而生;握剑而死,死得光荣。

    假如我的民族参加了战争,而且全部战死在沙场上,那么我会说,那是风暴,将绿干枯枝一道摧折。夭折在风暴之中,比寿终正寝更加高贵可敬。

    假如地球上发生了地震,我国因之地覆天翻,房倒屋塌,泥土埋没了我的亲朋,那我会说,这是内在规律,人力无法抗拒,要了解其秘密也不可能。

    可是,我的亲人既非死于反抗,更不是葬身于地震,而是残死在屈辱之中。

    我的亲人死在十字架上。

    他们死时,手掌伸向东西两方,目光凝视着黑暗的苍穹。

    他们默默而死,因为人们的耳朵已被封住,听不到他们的呐喊声。

    他们死了,他们即不像胆小鬼那样向凶狠敌人屈服,也不像望恩负义的人那样背弃好友良朋。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当罪人。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反抗压迫。

    他们死了他们主张讲和。

    他们饿死在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地球上。

    他们死了,地狱之蛇吞食了他们田野上所有的牲畜,吞食了他们谷仓内的全部食粮。

    他们死了,蛇的子孙将毒汁喷洒在充满稻玫瑰、茉莉芳香的天空。

    我的亲人死了。叙利亚人啊,你们的亲人也死了。我们能为活在人间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哀号不能填饱他们的饥腹。我们的眼泪不能解除他们的口渴。为了把他们从饥饿、危难中拯救出来,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难道我们能够犹豫、彷徨、懈怠,置巨大悲剧于不顾,一心忙于生活的琐事吗?

    我的叙利亚兄弟,把你的部分生活用品献给失去生计的人们,这是你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会使你昼夜之间感到心地安然。

    有人向你伸手,你就给他一分钱;这一分钱,就是一个金环,可把你与高尚人格紧紧连接。

    民族与民族性

    民族是性格、爱好、见解各不相同的人们的集合体,并由一种比性格更强烈、比爱好更深刻、比见解更广泛的精神联系,将他们统一起来。

    宗教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这种联系的一些线。但是,信仰的差异却拆不开民族联系,除非这种联系像在某些东方国家那样脆弱。

    语言的统一,也许是这种联系建立的根本原因。但是,也有许多国家的人们,虽然他们的政治观点、社会制度各不相同,却讲着同一种语言。

    血统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联系的基础。但是,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同一个民族,却相互敌视,自相残杀,从而造成离心离德、东逃西散、骨肉分家。

    物质利益,也许是这种联系的编织机。然而,也有许多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民众不去创造他们的物质财富,而成年累月陷在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那么,何为民族联系?民族之根生长的土壤是什么呢?

    关于,民族联系,我有一种观点,也许有的思想家认为出奇,因其根源与结局均不可知。

    我的看法如下:

    每一民族都有个公共民族性,其实质类似于一个人的个性。这个民族性源于国民的个性,如同树木的生命源于水分、土壤、阳光和温度;但是,这民族性独立于民族之外,有其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个性究竟产生于什么时候,我难以确定;同样,也无法断定民族性出现的时间。我觉得,譬如埃及的民族性在尼罗河畔的第一个国家出现之前至少五百年就已形成;埃及的艺术、宗教及社会现象,都是从那种民族性滋生出来的。我关于埃及的这种观点,同样也适用于亚述、波斯、希腊、罗马、阿拉伯及其他新兴国家,即中世纪结束之后出现的那些国家。

    我说过,公共民族性有其特有生命。是的,因为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其一定寿命,所以民族性也有一定不可超越的寿限;这正像一个人,由童年至青年,再到壮年、老年,民族性也由蒙着睡眠面纱的黎明时的苏醒开始,到披着阳光的午间、穿着烦恼衣服的晚间及沉浸于困倦之夜的苏醒,直到进入深深的长眠。

    希腊的民族性觉醒于公元前十世纪,坚定起步于公元前五世纪。当它到了基督时代时,已经厌恶了苏醒之梦,于是躺在永恒的床上睡着了,拥抱着永恒之梦。

    阿拉伯的民族性,早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就已形成,并且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知穆罕默德刚出世,这种民族性就像巨人一样站了起来,暴风似地扫掉了前进道路上一切障碍。到了阿巴斯时代,这种民族性登上宝座,在东起印度,西到安达鲁西亚的广大土地上,建立了若干国家。就在阿拉伯民族性极盛时期,蒙古民族性开始兴起,势力从东方伸向西方。阿拉伯民族性对此形式感到厌倦,于是由苏醒转入睡眠,但睡得不深,且时睡时醒。也许阿拉伯民族性会再次苏醒过来,以便道出自己的心愿,就像罗马民族性,在著名的意大利复兴时期,得到再度复苏。意大利复兴起步于里桑斯,完成于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米兰,全部过程赶到条顿人突袭、黑暗时代开始之前。

    历史上最奇特的公共民族性是法国民族性。它在太阳下生存了两千年,却仍处于青春时期;今天,它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显得深邃、观点敏锐、艺术成熟和知识渊博。

    罗丹[95]、卡里尔[96]、雨果[97]、西蒙[98]和热内[99]等人,都是十九世纪人,也都是世界上的艺术大家。他们的知识最渊博,他们的想像力最丰富。由此可见,某些民族性的寿命要比另外一些民族性的寿命长。埃及的民族性生存了三千年,而希腊民族性的生命不过两千年。公共民族性寿命的长与短,其原因类似于人的寿命的长与短。

    公共民族性在世间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之后,它会怎样呢?

    莫非它会死亡,留给后来者的仅仅是回忆?难道它会在日夜面前消失,仿佛根本不是日夜的一种现象?

    我相信,精神存在会发生变化,但它决不会消失;它像物质存在一样,由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而其分子和原子,则永将与时间共存。公共民族性也会睡觉,但它像花种被埋在土里那样,其芳香将升入永恒世界。我相信,民族性的芳香或花的芳香,都是绝对存在的,不容否认。锡卜、巴比伦、尼尼微、雅典和巴格达的芳香,至今存在于环绕地球的太空里,同时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我们,作为个人和集体,是存在于地球上的所有公共民族性的继承人。

    但是,那种神圣遗产,无论个人或者集体,都不能触摸到它,它仅仅俯着在个人或集体所属的那个民族身上,形成一种具有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的民族性。

    自知之明

    贝鲁特。

    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赛里姆坐在写字台前,台上放着许多古书和纸。赛里姆翻阅着经典著作,不时抬起头来,两片厚厚唇间吐出朵朵烟云。但是,他正读一篇哲学通信,那是苏格拉底示意门生柏拉图要有“自知之明”的一篇文章。

    赛里姆边细读文中那些珍贵字句,边回忆哲学家及导师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他发现,西方思想家无不坚守苏格拉底的思想,东方学者也都遵循苏格拉底的教诲。读着想着……赛里姆的思想完全沉浸在了“自知之明”题目之中,禁不住突然站起来,伸展双臂,高声喊道:

    “是的,是的!自知之明乃各门学问之母!我嘛,应该知道自己。我完全了解自己。了解我的个性,细微入里,我理当揭开我心灵的幕帘,除去心灵深处的饰物,同时阐明:我的精神存在的意义在于物质存在,物质存在的秘密在于精神存在。”

    赛里姆侃侃而谈,激动洋溢,异乎寻常,二目间燃烧着渴求自知的火炬。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塑像似地站在上顶天花板、下到地面的巨大玻璃镜前,留神观看自己的身影,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看过自己的头形,又照自己的整个形体……。

    就这样,赛里姆站了半个钟头,仿佛永恒观念已将宏伟思想降予他,使他凭借其力量,足以明察自己的灵魂深处,令其内心各个角落充满光明。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张开口,自言自语说:

    “我身材矮小;拿破仑、雨果也都是小个子。”

    “我的前额狭窄;苏格拉底、斯宾诺莎也都是窄额头。”

    “我的前顶光秃;莎士比亚也有个光秃前顶。”

    “我的鼻子大,且有个弯儿;赛凡鲁拉、伏尔泰和乔治·华盛顿,都生着鹰勾鼻。”

    “我有眼病;使徒保罗和尼采亦均有眼疾。”

    “我的嘴大,下唇前凸;西塞罗和路易十四也都是大嘴凸唇。”

    “我的脖子粗;翰尼巴勒、迈尔盖斯·安东尼奥也是粗脖子。”

    “我的耳朵长且外凸;拜伦、塞万提斯也都生着一对扇风耳。”

    “我的颧骨凸出,面颊下凹;拉菲特、林肯也是这样。”

    “我的两个肩膀不一般平,而是一高一低;奥比塔、艾迪布·伊斯哈格亦如此。”

    “我的手掌粗大,手指短小;佩利科、但丁也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体态瘦弱,就像大多数思想家那样,因劳心而累垮了躯体。奇怪的是,我像巴尔扎克一样,写作或阅读时,身边总放着咖啡壶。此外,我像托尔斯泰和马克西姆·高尔基,喜与平民交往。”

    “我一两天才洗一次手脸;贝多芬、沃尔特和泰曼,都有这种习惯。奇妙的是,我像薄伽丘和伦勃朗,喜欢探听女人的消息,希望知道她们在丈夫不在家的时的所作所为。”

    “我馋酒,堪与诺亚、艾卜·努瓦斯、德彪西和马尔罗相比;我贪食美味,可与彼德大帝和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并论。”

    赛里姆先生沉默片刻,然后用指尖摸着脑门,又说道: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际情况!古今伟人的特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具有这样优点的青年人,必定能在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伟大事业。”

    “自知之明乃格言之首。今夜,我已经了解自己。自今夜始,我将开始一项伟大的工作;那是这个世界启示我的,并给我的灵魂注入了各种不同因素,我曾伴陪过人类的若干伟人,自诺亚至苏格拉底、薄伽丘及艾哈迈德·法里斯·舍德亚格。我不知道我将开始的那项伟大工作是什么。但是,像我这样一个集物质与精神于一身的人,确乎是日夜所创造的奇迹。我已经了解自己。是的!凭安拉起誓,我已充分知道自己。愿我的灵魂长在,个性永存,宇宙久在,直至我的大业告成。”

    赛里姆先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的外观挂在他那丑陋的面孔上,边走边动用猫叫声混杂着骨头碰撞的音调,重复着艾布·阿拉的诗句:

    纵然仅留下我一个人,

    也要创出空前的奇迹。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这位朋友身裹褴褛衣衫,躺在他那张破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充满天空;那响声与其说像人打呼噜,不如说更像石磨轰鸣。

    暴风

    一

    优素福·法赫里三十岁时逃离尘世,来到黎巴嫩北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禅房,开始了默默无闻的隐士生活。

    附近村庄上的居民对他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的说,他是豪门家子弟,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背弃了他,于是离开家园,躲到僻静之处,以便寻求慰藉。有的说,他是一位幻想联翩的诗人,避开嘈杂人世,以便抒发情思,作赋吟诗。有的说,他是一位虔诚的苏菲派,一心笃信宗教,厌弃了尘世。还有的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疯子。

    至于我,则既不同意这个看法,也不赞同那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有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开的。但是,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和他谈谈。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以便探索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目的和愿望。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其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仅点了点头,只字未答,便匆匆走过,第二次,我看到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说:“昨天,我听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您知道吗,先生?”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谁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讥讽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最了解这山谷的历史。”我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莽撞、冒昧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和幻梦之中。

    二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跑西躲,犹如一叶孤舟,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巨浪摧毁了船舵,狂飙撕破了风帆。我边朝禅房跑去,边想:“这可是天赐良机,不妨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风暴恰是借口,这湿淋淋的衣服正好做媒。”

    来到禅房,我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我刚要敲门,我久想见到的那位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儿头部有伤,羽毛蓬乱,抽搐一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尔后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进您门下,望多见谅。因为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颇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了我一番,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以到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之情,实为我平生少见。目睹这种矛盾景况,我不禁感到奇怪:温情和粗暴同时集于一身,令我茫然不已。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暴风是不吃酸肉的,你何必畏惧而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道:“暴风不喜食酸肉,也不爱吃咸肉,但它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再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你便得到了不应得到的荣誉。”

    我说:“是的,先生!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得到那种荣誉。”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那微微一笑。尔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了谢,坐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石雕椅子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望了望我,说:“暴风猛烈地抽击这只小鸟,它半死不活地落在石头上。”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下,如今,我不知道我的翅膀是否也被折断,我的头部是否亦被撞伤。”

    他有些关切地望着我的面孔,说:“但愿人能具备小鸟的某些本性。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打破人的脑袋。可是,人天生胆小怯懦,一看到暴风乍起,便纷纷躲到地洞石窟里去。”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是啊,鸟儿具有人所没有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制订的法律和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则生存。”

    他二目闪光,顿展笑颜,好像发现我是个领会得很快的小学生。“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并且弃绝传统和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法则,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的地方。”

    我回答说:“先生,我相信我说的话。”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他说完,未给我答话机会,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后拿起一把干柴,投到了炉子里,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最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一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靠近火炉,顿时热气从湿衣服里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当我来到这座禅房之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上游逛。”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但是,为了探索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化傲气为温柔和善。

    三

    夜幕垂降,山谷一片黑暗。暴风更烈。我仿佛感到洪水要来毁灭生灵,荡涤大地上的污垢了。似乎大自然发怒刺激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产生了某些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面对现实的镇定情绪,于是,他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着两支蜡烛,然后拿来满满的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食品,老弟,请吧,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哀号,大雨悲泣。我们默不做声地吃着晚饭。我每吃一口,总要看看他的面孔,期望从他的外貌上察看他心中的秘密,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饭,他从火炉旁边拿来一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安详从容地说:“请吧,老弟!”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点着香烟,咽了口咖啡,说:“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俱备,你自然会感到惊愕,也许有吃能住已使你觉得意外,因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以及生活的天然情趣和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就把世上的一切情趣、欢乐完全抛在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用青草充饥,以泉水解渴。”

    他说:“在世人中间并不妨碍崇拜上帝;祈祷上帝,也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的性格不同,我的理想与他们的理想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向左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右转。我弃绝了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一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则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和忧伤。一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借以改变它的本质,但都没有成功,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和遗憾之中匆匆辞别人间。”

    这时候,他靠近火炉边,仿佛因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高兴,于是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混杂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因为上帝把躯体建成灵魂的庙宇,我们应该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闹的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男人的脸,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还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而行,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而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与那些半瓶子醋坐在一起,他们只在梦中看到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了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还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的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弃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把不肯苟且看成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交道感到心神倦怠,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而且还要落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相处感到精神疲倦,他们拿着民众的愿望当做儿戏,言辞娓娓动听,说得天花乱坠,完全为了蒙蔽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诫别人呢,而自己从来并不身体力行,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们却从不以身作则。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没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了那被称为文明的宏伟大厦,那工艺精湛的巨大建筑物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芜人烟的旷野,因这里阳光普照,鲜花吐香,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这里春来生意盎然,夏日万物思生,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因为我想探索大地的秘密,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静下来,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自尊自信、坚强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问解除了,自然感到欢欣。我说:“您说的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和灾难,显然您是一位精明的医生,在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之前,他是不会抛开病人而离去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上极其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可大大有益于众人,而您却躲避他们,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将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但是在病人治愈之前,他们全都毫无希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他那肮脏的病榻上,静心调理他那久治不愈的溃伤,那该多好!但是,那病夫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每个护理人的脖子,并且将之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仗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杀死了医生,尔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不,老弟,在人们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没有的。一个再高明聪颖的农夫,也不能让他的田地在寒冬里长出庄稼来。”

    我回答说:“先生,世界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纯太内,到那时,田野上百花竟相开放,山涧里溪流淙淙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口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愿我能知道,上帝是否会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更替转换,连续不断。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黑夜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为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举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的梦想,这禅房不是欢梦之家。我只知道这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即:我是个人,能感觉出腹肌口渴,我有权从我亲手制作的器皿里拿来生活的面包而食,取生活的美酒而饮。正因为这些,我才离开了众人的餐桌筵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

    他在禅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之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剧生活。但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远避隐居而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为祖国服务、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民族与所有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们相互不同的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外形和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的苦难。被认为是上升的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了指甲,也是伪善;欺骗,纵然它的触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丽宫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不能转化成忠诚,纵然坐上火车或登上飞船;贪婪不会变成知足,即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能够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使发生在厂房和学院……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着,屈从于死亡,那么也就永远是奴性,即使面涂油彩,衣释鲜艳,奴性毕竟是奴性,哪怕以自由自称。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的不同就像狼与鬣狗之间的差别。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均分配各个民族,决不厚此薄彼。”

    我惊异不已,问道:“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兴冲冲地说:“虚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一切发明创造都是烦腻时用来消遣娱乐的玩具。缩短距离,填平沟壑、征服海空的只是一些充满烟雾的虚假成果,既不能悦目,也不能提神。至于被人们称为知识和艺术的哑谜,则是金质镣铐和锁链。人们拖着它,喜欢它那闪烁的金光,爱听它那铿锵的响声。那是铁囚笼,人们早就开始锻打铁柱铁条,但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囚笼制成之时,自己却被囚禁在笼子中……是的,人们的工作是虚假的,一切意图目标、志向、愿望都是虚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生活的种种虚假现象之中,只有一种值得心向神往倾心思慕的东西,一种,仅仅一种而已。”

    “哪一种,先生?”我急忙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闭上眼,双手捂住前胸,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声音甜润颤抖地说:“那就是精神上的苏醒,即灵魂最深处的苏醒。它是一种思想念头,突然闪过人的意识,使之眼界顿开,使之看到生命充满欢歌,佩带光环,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它是人们天良中的一把火炬,在灵魂深处突然燃烧起来,引着了周围的枯枝干柴,尔后腾空而起,遨游于广袤无际的云天;它是一种感情,降落到人的心上,使之认为一切不合他的口味的东西都是丑恶、奇异之物,于是厌弃所有不合他的意愿的东西,反对所有不了解他的秘密的人——它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我眼上的遮罩,使我站在亲朋友、同胞之中感到茫然,令我惊愕自问:他们都是何许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我怎样认识他们的?我在哪里见过他们?我为什么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为什么和他们一起座谈?我在他们之间是陌生人,还是他们作为异乡客,来到生命为我建造并且将钥匙交给了我的房间?……”

    他蓦地静默下来,仿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画出了许多他不想展示的图像。他伸出双臂,低声说:“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离开尘世,来到这空旷野外,以求生活在苏醒之中,饱享思想、情感、幽静之甘美。”

    他朝禅房门口走去,望着漆黑的夜色,像是对暴风说话似地喊道:“它是心灵深处的苏醒,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了解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它的奥秘。”

    四

    思想低声细语,暴风狂烈呼啸。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了。优素福·法赫里时而走到禅房中间,时而站在门口,凝视那阴沉沉的夜空。至于我,则一声不吭,默默地体会着他的情感波动,细细地揣摩着他的言谈话语,深深地思考着他的生活以及后面的孤独的甘甜与苦涩。二更天过去了,他靠近我,久久地望着我的面孔,似乎想把我的相貌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他向我透露了他离群索居的秘密。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要到暴风中走一趟。这是我的积习。每年的秋冬两季,我总要尝尝暴风雨的乐趣,……给你咖啡壶和香烟!你想喝酒,自己去倒。如果想睡,那个角落里有被褥和枕头。”

    他边说,边披上一件黑色的长袍,尔后微笑道:“你明天早晨走时,请关好门,因为明天我将在杉树林里度过。”

    他朝门口走去,从门旁拿出一根长长的手杖,说:“以后你在这里再遇上暴风,就赶快到禅房里来躲避。但是,我希望你教自己爱暴风,而不要怕暴风……晚安,我的兄弟。”

    他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走到门口,想看看他的面孔,他却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站了数分钟,他脚踏山谷石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清晨,风暴平息,乌云消散,山林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关好门,心怀着一丝优素福·法赫里谈到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灵魂苏醒之意,告别了禅房。

    但是,我刚刚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活动,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止步暗想:是啊,精神的苏醒对人来说是最可贵的东西,而且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难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苏醒的需求吗?我们怎能否认已经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当性呢?也许现代文明是短暂的偶然现象,然而永恒的规律却使偶然现象成为绝对本质的阶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使我离开了黎巴嫩北部,故没有再见到优素福·法赫里。我被驱赶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暴风是温驯的,而隐居修行则是发疯。

    魔鬼

    胡里·赛姆昂是一位博学之士,精通心理学、神学,知道罪恶轻重的秘密,掌握地牢、炼狱[100]、天堂之内情。

    胡里·赛姆昂奔波于黎巴嫩北部山村之间,向村民们布道说教,为人们医治精神病患,教人们摆脱魔鬼的绳索纠缠。他与魔鬼不共戴天,虽与魔鬼日夜搏斗,但从不知道厌倦。

    村民们待胡里·赛姆昂十分宽厚,常以金银酬谢他的劝导和祝愿;人们争相将自家树上最好的果子及地里最好的谷物馈赠予他。

    秋天的一个傍晚,胡里·赛姆昂朝山谷中的一个孤村走去。他行至村外的一块空旷地方时,听路旁传来凄惨的呻吟声。他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裸体男子躺在石头上,头上和胸前有多处伤口,鲜血直淌,求救地喊道:

    “救命啊!救救我吧,我快要死了!”

    胡里·赛姆昂愕然止步,望望那个悲苦的男子,暗自想:这是个可恶的贼,想必是拦路抢劫不成,反被人打伤,正作垂死挣扎;即使我眼看着他死去,我也是无罪的。

    胡里想走开,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说:

    “别丢下我!不要扔下我!你认识我,我认识你。难道我非死不可了吗?”

    胡里面色泛黄,双唇发颤,心想:他八成是个疯子,在旷野上迷了路。胡里又想:他的伤口实在吓人,我该怎么办呢?……心理学医生是无法医治肉体创伤的。

    胡里走了几步,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大声喊道:

    “你靠近我一点儿!来呀!我们许久之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胡里·赛姆昂,是位善良的牧人;我,我不是贼,也不是疯子。你靠近我一些吧!我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胡里·赛姆昂走向那个快要死的男子,弯腰定睛一看,发现他的面纹奇特:聪明之中夹杂着几分狡猾,丑陋间又透出俊秀神采,凶狠里不乏和善。

    胡里猛然后退,惊恐地问:

    “你是谁?”

    “别怕!”那个人声音微弱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扶我一下,让我站起来,再把我带到附近的小溪边去,用你的手帕给我洗洗伤口。”

    胡里大声说: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见过你。”

    那男子用生命垂危者的声音说:

    “我是谁,你是知道的。你成百上千次地遇到过我,在各处都能看到我的面孔。我是最接近你的人。我是你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胡里高声喊道:

    “好一个骗子!人近死期,应吐实言。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下,让你死在血泊之中。”

    带伤的男子稍稍移动一下,抬眼望望胡里,双唇间绽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平静、温柔、深沉地说:

    “我是魔鬼。”

    胡里一声惊叫,整个山谷为之颤动。他再细看那个快死的人,发现其身材、相貌与村中教堂墙壁上挂的那张魔鬼像一模一样,不禁浑身战栗。他高声喊道:

    “上帝让我看到了你的丑恶面目,使我加倍厌恶憎恨你这个永远受诅咒的魔鬼!”

    魔鬼说:

    “你不要这么轻率!你不要说空话浪费时间了!快,快给我包扎伤口,免得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壳。”

    胡里说:

    “我的手是每天举神圣祭品的手,是不能触摸你那由地狱中的渣滓构成的躯体的。岁月和人类百般诅咒你,因为你是岁月的凶狠敌人,你干尽了灭绝人性的勾当。你还是死去吧!”

    魔鬼说:

    “你不知道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对自己犯下了什么罪。你听着,听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今天,我独自行走在这孤零零的山谷里。当我来到这个地方时,遇上了天神派来的一帮大汉,他们向我突然反动猛攻,打得我遍体鳞伤。只因为他们当中有个手持双锋宝剑的人,凶猛无比,不然,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赤手空拳,面对那位全副武装的天神,实在无能为力。”

    魔鬼沉默片刻,伸手摸摸腰部的伤口,接着说:

    “我猜想那位天神就是米哈依尔,他是位英雄豪杰,精通剑术。如果不是因为我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话,我定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胡里颇感自豪地说:

    “我为米哈依尔祝福,他从凶恶敌人的魔爪下拯救了人类。”

    魔鬼说:

    “我对人类怀有敌意,并不比你与自己为敌更强烈。你为米哈依尔祝福,而米哈依尔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在我受伤之时,你看不起我,侮辱我,虽然我过去和现在都使你得到了幸福、安逸;你生活在我的庇荫之下,能够否认我对你的恩泽吗?或许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不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的过去使你感到心满意足,但可以代替我的现在和将来吗?难道你的财富多到了不容再增的程度?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妻子老小?没有我,你会失去生计;我死了,你的妻小会饿死的。倘若命运注定我非死不可,那么,当大风吹走了我的灵魂之时,你将从事什么职业呢?二十五年来,你一直漫游在这些山村之间,反复告诫人们躲避我的灾难。人们感谢你,纷纷将手中的金银财宝和地里的谷物果实奉献在你的面前。假若他们得知自己的敌人——魔鬼已经死去,他们还会向你呈送什么吗?你是位精明的神学家,难道你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鬼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敌人——祭司的存在!这是固有的敌对关系,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信士口袋里的金银悄悄地转移到祭司的口袋之中,像你这样一位有识之士,难道真的不知道,随着时势的消亡,英雄也就不存在了吗?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希望我死掉呢?要知道,你的地位将因我的死亡而丧失,你的生路将因我的死亡而中断,就更无面包填补你妻子儿女的饥腹了。”

    魔鬼沉默片刻,脸上显露出了央求的神情,然后说:

    “你这个执傲的傻瓜,听我说!我将让你看看你我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事实。起初,人站在太阳前,伸展双臂,首先喊道:‘七重天上,有从善如流的伟大上帝。’然后背朝阳光,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又喊道:‘九层地下,有为恶作歹的该死魔鬼。’之后,人朝山洞走去,低声自语说:‘我处身于两个神灵之间,一个是我服从的神,;另一个是我抗拒的神。’岁月蹉跎,人一直处于两种绝对力量之间:一种力量带着人的灵魂升天,人为之祝福;另一种力量拖着人的躯体入地,人报以诅咒。但是,人并不懂得祝福的意思,也不明白诅咒的内涵,人像夹在这两种力量之间的一棵树那样,夏至身穿绿装,冬来枝秃干光。当文明的曙光照耀人类时,出现了家庭,接着出现了部落,由于爱好不同,劳动分工出现了,随之产生了各种职业,有的耕种土地,有的建造房屋,有的织布缝衣,有的冶炼金属。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这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不需要的职业。”

    魔鬼静默下来,尔后放声大笑,整个山谷为之动摇。这大笑扩展了它的伤口,疼得它用手撑住腰部。它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就在那时候,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老弟,我给你讲讲祭司出现的情况吧:在原始部落里,有一个名叫拉维斯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拉维斯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子,但他懒得出奇,既不乐意耕耘土地、建造房屋,又不喜欢放牧狩猎,他讨厌一切需要动手动脚的活儿。那时候,一切食粮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因此,拉维斯总是空腹过夜。夏日的一个夜晚,部落的一些人聚集在他们的首领的茅舍周围,畅谈着一天的收获、见闻。突然,一个人站起身来,指着月亮,惊恐地喊道:‘你们看,夜光神的脸色都变了,光辉消逝,成了一块乌石,悬挂在天上。’众人仰脸一看,果然不错,禁不住喧哗起来,个个心慌意乱,人人坐立不安,仿佛黑煞神之手已揪住了他们的心。人们眼看着夜光神漫漫地变成了一个漆黑圆球,大地表面亦暗了下来,山峦、河谷罩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曾经多次看到过日食月食的拉维斯人们中间,双臂举到空中,一番故弄玄虚之后,诡计多端地喊道:‘跪拜吧!叩头吧!祈祷吧!捂上你们的脸!黑煞神正在与夜光神搏斗。假若黑煞神占了上风,我们就得死去;只有夜光神取得了胜利,我们才能生存。祈祷吧!捂上脸,合住眼,不要抬头望天!谁看夜光神与黑煞神搏斗,谁就会失明,而且会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俯首叩拜吧!用你们的心灵援助夜光神战胜顽固黑煞神。’”

    “拉维斯一直用这种腔调说话,一心想创造几个新鲜奇特的词语,不断重复着刚学来的词汇。半个小时过去了,月亮恢复了原来的圆满和明亮。拉维斯提高声音,兴奋、愉快地说:‘现在终止祈祷吧!你们看,夜光神战胜了黑煞神,继续行驶在诸星辰之间了。你们知道,你们用叩头和祷告援助了夜光神。夜光神欣喜若狂,因此,你们才看到它更加皎洁、明亮。’”

    “人们终止了叩拜,抬头遥望圆月,果然发现月亮晶莹光明如初,恐怕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人人手舞足蹈,各个欢呼雀跃,纷纷挥动手中的棍棒,敲击铁桶铜盘,整个山谷回荡着呼喊欢笑声。”

    “就在当夜,部落首领把拉维斯叫到面前,对他说:‘今天晚上,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讯。在我们中间,除你之外,谁也不了解生命的秘密,我为此感到无比庆幸。从现在起,你就是本部落中仅此于我的第二号头领。我勇猛果敢,臂力过人;你通今博古,足智多谋。你是我与神之间的当之无愧的中介人。你可以向我转达神的意旨,向我说明神的功绩和秘密。为了取得神的欣喜、宠爱,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

    “拉维斯回答说:‘神给我托梦,我将一一禀报;神有什么愿望,我定如实转达。我的确是首领和神之间的中介人。’”

    “首领大为高兴,随即赏给拉维斯两匹宝马,七十头牛犊,七十头羝羊,七十头母羊,并且对他说:‘我将派本部落的壮汉们为你建造一座和我的房子一模一样的住宅。每个季节之末,他们将把土地的一份收成奉献给你。你将作为一位受人敬重的头领,在我们这里永远生活下去。’”

    “这时候,拉维斯站起来要走,首领忙喊住他,问:‘你说的那位黑煞神是谁,它怎敢与夜光神进行搏斗呢?我们压根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灵。’”

    “拉维斯搓了搓前额,答道:‘首领阁下,在许久之前,当时人类尚未出现,所有的神灵和睦共处,一起生活在银河后边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力神本是神中之王,众神之父,知众神所不知,能群神所不能,单独保守着隐蔽在永恒规律之后的部分宇宙秘密。在十二世代的第七世纪,白塔尔背叛了他的父王。一天,白塔尔来到他父王大力神面前,说:‘您为什么对所有生灵保持着自己的绝对王权,不让我们知道宇宙规律和世代秘密迷?难道我们就不是您的儿女,无权与您共享权利与永恒幸福?’”

    “神王勃然大怒,回答说:‘我将永远保持我的优先地位、绝对王权和基本秘密。我就是开端,我就是结尾。’白塔尔说:‘您如果不把您的权力分给我一份,那么,我和我的子孙就要背弃你。’当时,神王站在宝座上,顺手抄起银河当宝剑,抓住太阳作盾牌,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宇宙颤抖,喊道:‘可恶的叛徒,快滚到下界去吧!那里黑暗、阴森,你到那里徘徊游荡去吧,直至太阳化为灰烬,星辰变成尘埃。’就在那时,白塔尔离开神境,来到下界,来到群魔栖身的地方,并且暗自立下誓言,决心永远对抗父兄,为那些敬重父兄的人设立种种障碍。”

    “首领眉头紧皱,面色如土,问道:‘那么黑煞神的名字就叫白尔塔了?’”

    “拉维斯回答说:‘白塔尔是它在神界的名字;下界之后,它有了其他名字,如白阿来、兹卜尔、易卜里斯、赛塔纳伊尔、白勒亚尔、宰姆亚尔、艾哈里芒、麻里赫、艾卜东、舍易塔奴,其最通用者就是魔鬼。’首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魔鬼的通用名字,声音颤抖沙哑,就像风摇动干枯树枝发出的响声。尔后又问:‘为什么魔鬼像讨厌神那样憎恨人呢?’拉维斯答道:‘魔鬼之所以憎恨人类,并且想把人类消灭掉,因为人是其兄弟姐妹的后裔。’首领难堪地说:‘照那么说,魔鬼该是人类的叔伯、舅舅?’拉维斯用不无慌乱和暧昧的口气说:‘是啊,我的首领!但是,魔鬼也是人类的最凶恶的敌人,正是它使人们的白天充满灾难,令人们夜晚噩梦联翩。魔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将风暴引向人类的茅舍,可以放火焚烧人类的田园,为他们的牲畜带来瘟疫,给人们的身体传染病患。魔鬼是位凶狠、残暴、冷酷、恶毒的神。我们遭殃,魔鬼欢乐;我们高兴,魔鬼悲伤。因此,我们应该弄清魔鬼的特点,以便防备它的恶毒用心;我们必须研究魔鬼的品格,以便摆脱它的阴谋诡计。’”

    “听到这里,首领头倚着手杖,低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我终于弄明了那种巨大力量的秘密。啊,原来是魔鬼唆使风暴毁坏我们的住宅,给我们的牲畜带来灾难。拉维斯,如果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这个真理,他们会向你祝福的,他们会感谢你给他们透露了敌人的秘密,教给他们如何防范敌人带来的灾难。’”

    “拉维斯辞别首领,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为自己的才思敏捷感到不胜欣喜,深深陶醉于自己想像的美酒醇香之中。而部落首领及其手下人,则一整夜没能安睡,辗转反侧在各自的床上,醒时魔影密布周围,合眼噩梦接连不断。”

    带伤的魔鬼说完这大段话之后,平静下来,胡里·赛姆昂凝视着魔鬼,发现它二目无神,双唇间泛出垂危的笑意。

    魔鬼继续说:

    “就这样,地球上出现了祭司,我的存在就是祭司产生的原因。拉维斯是第一个以与我作对为职业的人。他死之后,经过他的子孙的努力,这种职业发展起来,并且逐渐壮大,直至变成一门神圣、精细的艺术,只有那些智力发达、灵魂高尚、心地纯洁的人才能掌握。在巴比伦,每当祭司以其说教反对我时,人们便向祭司连续磕头七次;在尼尼微,人们将佯称了解我的秘密的人看作是人和神之间的金锁链;在塞伊卜,人们将与我为敌的人尊为太阳之儿、月亮之子;在巴比勒斯、艾弗席斯、安诺基亚,人们教自己的儿女去讨我的匹敌的欢欣;在奥尔舍里姆和鲁迈,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唾弃、疏远我的人。在太阳下的各大城市里,我的名字是科学、艺术、哲学机构的核心。庙宇只有以我的名义才能建造;学院、学校因我的影响而诞生;宫殿、高塔也是为了提高我的地位才拔地而起。正是我,使人类产生了信念,思想中产生了计谋,手脚也勤劳起来了。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为了生存才不停止地与人搏斗。倘若人们中止了与我的斗争,那么,他们的思想将会僵化、呆滞,他们的精神将会懒散、颓废,他们的身体将会酸软乏力。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无声的风暴,飞旋在男人的头脑里和女人的胸中。我把他们的爱好引向寺院、禅房,让他们对我诚恐城隍,自愿表彰我的功绩;或者将他们的嗜好引向花街柳巷,让他们以屈从我的意志为欢乐。静夜下,修道士虔诚地祈祷,以便把我赶走;其实呢,恰如娼妓,正呼唤我接近其床头。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以恐惧作基础,建造了花街柳巷;以嗜好为根底,兴筑了酒店烟馆。世上没有我,也就没有恐惧和欢乐,人类的理想、愿望也将随之隐没,生活将像弦断腰折的吉他,变得无声无气,冷清乏味。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主张欺骗撒谎、搬弄是非、背地咒骂、背信弃义、讽刺挖苦。假若世界上没有这些东西,人间将变成一座被遗弃的花园,除了荆棘、蒺藜之外,那里一无所生。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万恶之源。罪孽灭绝了,同罪恶搏斗的人也便不见了,你也随之隐没,你的子子孙孙、同事也将销声匿迹。我是万恶之源。难道你愿意以我之死换取罪孽的消亡?难道你想用停止我的心脏跳动来终止人类的奔忙?难道你想用根除的办法来消除漫骂诽谤?我是真正的根源,你乐意让我死在这里吗?神学家,请你回答!难道你真想中断你我之间久已存在的友谊?”

    魔鬼展开双臂,伸了伸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遍体呈绿灰色,犹如尼罗河畔久经风雨的一尊古老塑像。魔鬼睁开明灯似的眼睛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我已说得精疲力竭。我重伤在身,本不适于和你长谈,出奇的是,我竟口若悬河,讲述一个你比我更明白的道理,说明一件对你更有利的事情。事到如今,就请你的便吧!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为我医治伤残,也可以把我扔到这里,让我死于荒原。”

    魔鬼说着,胡里·赛姆昂边听,边揉搓手。过了会儿,胡里惊恐失措地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你的话,请宽恕我的愚昧无知。我知道你存在的价值在于考验事物,你是上帝用来度量人的精神力量的尺子,衡量人的灵魂轻重的天平。假若你死了,考验便不存在,使人们保持警惕的那种精神力量也随之消亡,引导人们礼拜、祈祷、斋戒的根源也便丧失。你应该活着,倘使人们知道你已死去,他们就不再怕什么地狱了,继而会放弃信仰,为所欲为,放肆造孽了。你应该活着。有你在,人类便会远离不道德的行为。我出于对人类的爱戴,我不再憎恶你了。”

    魔鬼听后,哈哈大笑,声震四方,其势如火山爆发。尔后说:

    “尊敬的阁下,你聪慧豁达,颇通神学。从你的学识之中,我发现了从未找到的自我存在的理由。我明白了神学的真正道理。我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请你把我背回你家去吧!我的身子不重,而且有一半血已淌在这山谷的石头上。你看,天色已晚,快一点吧!”

    胡里·赛姆昂卷起袖子,把长袍塞在腰里,背起魔鬼,朝大路走去。

    夜幕笼罩下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胡里·赛姆昂身背一条赤身大汉朝自己的村庄走去;大汉伤口鲜血淋漓,污染了胡里·赛姆昂那黑色的衣衫和他那散乱的胡须。

    口蜜腹剑

    秋天,黎巴嫩北方一片金黄。一日清晨,图拉村民聚集在教堂周围,相互询问、交谈着有关法里斯·拉哈勒突然出走的消息。法里斯丢下他那刚刚过门六个月的年轻妻子,奔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遥远地方。

    法里斯·拉哈勒是本村的长老和头领,这是他从父亲、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职位。虽然法里斯方二十七岁,但却赢得了乡亲们的由衷尊敬和爱戴。去岁仲春,他和苏珊·白尔卡蒂结婚时,人们争相祝贺,说:“多么有福的小伙子!年龄不满三十,便得到了人们今世向往的一切!”

    但在那天清晨,图拉村民刚刚醒来,便听说法里斯长老带着所有的钱,骑着马,未向一位亲属告别,就离开了村庄。乡亲们纷纷揣测,互相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别村民,抛下新娘、家园住宅、田地、葡萄园而远走高飞。

    黎巴嫩北方的生活,近似于另一种意义的社会主义。出于现实主义的天然倾向,那里的人们同甘苦共患难;村里一日发生什么事,居民们便聚而研究情况,商讨对策,事事如此。

    正是这个原因,图拉村民抛开他们的日常活计,聚集在教堂四周,就法里斯·拉哈勒出走交换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村上的牧师胡里·艾斯泰凡垂头丧气地朝他们走来。人们靠近他,探问究竟,但他总是揉搓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牧师说:

    “你们不要问我了!孩子们,听我说!天亮之前,法里斯·拉哈勒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他手握马缰,面部表情痛苦难堪。我吃惊地问他想作什么,他说:‘阿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海外去了,我决不活着回这个家园。’接着,他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信封上写的是他的朋友奈吉布·马立克的名字,要我亲手转交。之后,他翻身上马,未等我弄明事情原由,法里斯便扬鞭策马而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不要再多问我了。”

    一个人说:

    “毫无疑问,那封信将告诉我们法里斯出走的原因,因为奈吉布·马立克是他在村中最亲密的朋友。”

    另一个人说:

    “阿伯,您看到法里斯的新娘子了吗?”

    牧师回答:

    “晨礼之后,我拜访了她,见她坐在窗旁,失神落魄地望着远方。我问她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尔后抽噎起来,继而孩童似地嚎啕大哭。”

    牧师话音未落,村东传来一声枪响,人们惶恐不安。接着,人们听到一个妇女的呐喊声,整个旷野位之颤动。刹那之间,村民们乱作一团,人人面布恐惶、凄楚神情,男男女女争相跑去观看。村民来到法里斯·拉哈勒住宅周围的花园时,一种意外景象使人们血液凝滞,头脑昏厥:只见奈吉布·马立克倒在地上,树叶面粉糊正从他的肠子里向外喷涌;法里斯·拉哈勒的妻子苏珊·白尔卡蒂站在奈吉布身旁,披头散发,撕扯自己的衣裙,凄惨地喊叫:“他自己杀害了自己!他对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众乡亲惊呆了,仿佛死神的手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灵魂。牧师走向前去,发现死者右手握着一封信,这正是他亲手传递的那封信。死者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信变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牧师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放入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向后退去。

    乡亲们将奈吉布的尸首抬到他可怜的母亲家里;母亲一见她那独生子的尸体,当即昏迷,不省人事。

    一些妇女护送法里斯的妻子苏珊回到家中,这时,她已陷入半死不活的境地。

    胡里·艾斯泰凡回到家里,关起房门,戴上眼镜,取出从奈吉布·马立克手中拿到的那封信,声音颤抖地念道:

    奈吉布兄弟:

    我决计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我在这里,给你、给我妻子,同时也给我自己带来了麻烦和不幸。我知道,你是位灵魂高尚的人,决不会背弃你的朋友、邻居。我知道,我的妻子苏珊纯洁无疵。但是,我也知道,爱情已将你和她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爱情凌驾在你俩的意志之上,你无法清除它,就像你无力中断卡迪沙河的流水。

    奈吉布,你是我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一道在田间,在教堂广场上玩耍游戏;在上帝面前,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像过去那样,将来也记着我。明天或者之后,当你看到苏珊时,请你告诉她,我爱她。我可怜她;请你还要告诉她,当我深夜醒来,看到她跪在耶稣像前哭泣、锤胸的样子,我万分难过。当一个女子站在爱她的男子和她爱的男子之间时,她是最难以生活下去的。可怜的苏珊常常处在这种矛盾斗争之中。她本想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但是,她无法扼杀她的感情。至于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再返回这个家园,因为我不愿意做你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奈吉布兄弟,最后,我希望你忠实于苏珊,永远保护她,她是为你而牺牲了一切,但她应该得到失去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你是位灵魂高尚、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留下吧,奈吉布!上帝保佑!

    你的兄弟法里德·拉哈勒

    胡里读完信,将它折叠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坐在窗子旁边,望着幽静的河谷,多皱的脸上显露出深思的神色。

    时隔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一阵沉思,透过表面现象,发现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细微巨大的秘密。他突然喊道:“法里斯·拉哈勒,你何等聪明!我已经明白了,你怎样杀死了奈吉布·马立克,而你却清白无辜。你给他送了含毒蜂蜜,你给了他一把外裹丝绸的利剑,你给他送去了一封装着死神的书信。当他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时,你还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却被包括在你的意志当中……啊!法里斯·海里勒,你真聪明!”

    胡里·艾斯泰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笑中夹杂着比悲剧更为可怕的涵义。片刻过后,他从身边取出一本书,开始朗诵起来圣徒艾夫拉姆·席尔亚尼的二重奏韵诗;间或抬头遥望,静听自村中传来的妇女们的呼喊声。

    披风后面

    夜半时分,拉希尔睁开眼睛,朝天花板望了片刻,然后合上双眼,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

    “晨光照亮了山谷,我们去会见他吧。”

    此时,牧师靠近她的床头,摸摸她的手,发觉凉如寒冰;遂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发现她的心静若坟茔。牧师垂下头,双唇打颤,仿佛想喊出夜下山谷里的魔鬼常叫的那个神圣字眼。他将拉希尔的双臂合成十字,轻搭在她的胸前,望了望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男子,深情地说:“你的妻子已经去见上帝了。老弟,站起来,跪在我的身旁,让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吧!”

    男子抬起头,面色如土,两眼直瞪,仿佛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无名神灵的身影。他静站稍许,然后朝妻子床边走去,跪在牧师身旁,祈祷、号哭,不时地在脸上和胸前画着十字。

    牧师站起来,手搭着男子的肩膀,说:

    “老弟,站起来吧!请到另一个房间去,你需要安睡、休息。”

    那男子没有表示反对,站起身来,朝对面房间走去,接着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仿佛已被忧虑、熬夜折腾得精疲力竭。

    没过几分钟,男子便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熟睡了。

    牧师呆若木鸡似地站在房间中央,眼噙泪水,望着少妇的冰冷的尸体,间或回头看看她那熟睡的丈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一个小时较一生漫长,比死亡更可怕。牧师站在两个静卧的男女之间:男子如冬眠大地,梦思着春天的来临;女子与过去的时光共枕,永远漫游在梦乡。

    牧师走近少妇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跪在她的面前。他拿起她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抖动的唇边,望着她那蒙着死亡面纱的面孔,声音平静如夜,深邃似海,他说:

    “拉希尔啊,拉希尔,你是我灵魂的姐妹。拉希尔,现在我能说话了,请听我说:死神已经打开了我的口,以便向你透露比死亡还深奥的秘密;悲痛松开了我的舌头,以便向你揭示比痛苦更严酷的事件。你旋飞在天地之间的灵魂啊,请你听听我灵魂的呐喊!你可记得那些青年,每当你从田野归来,他们因羞于望你那俊俏的容颜,便猫腰藏进树丛之间;你可记得那位侍奉天主的牧师,他因为你已抵达天城,而毫无惧色地将你呼唤!”

    牧师低声吟罢这些语句,伏身亲吻她的前额、双眸和脖颈。热烈的长吻,无声神圣的亲吻,揭示了深居牧师心中的爱情与凄楚的秘密。

    牧师突然后退,倒在地上,周身战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与冰冷女子面孔的接触,唤醒了他的懊悔情怀。他跪直身子,双掌捂面,暗自说道:

    “主啊,宽恕我的罪过吧!神灵啊,原谅我的懦弱吧!我难以忍耐下去!生命掩埋在我心底的秘密,历时七年之久,而死神则只用一分钟就揭穿了。饶恕我吧,我的主!宽容我的软弱,我的神灵……”

    牧师如此恸哭、悲哀不止,左右摇头,他担心泄露心中之秘,避而比看少妇尸首,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将它那玫瑰色的饰带搭在那标志着爱情、宗教、生存和死亡的实体的画面上。

    雄心壮志紫罗兰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当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摇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眼环顾四周,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把我造就得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自然赋予你芳香、文雅和美貌,这都是别的花草所没有的。你还是赶快打消你那些奇异念头和有害想法吧!满足于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者,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答道:

    “玫瑰花,你之所以这样安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饰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戒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陈词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到了玫瑰花与紫罗兰之间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继之提高嗓门,说:

    “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二雅,莫非贪欲缠住了你的身,或者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

    “力大恩泽的母亲,我谨向你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冀,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

    “你不晓得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变,成为一株玫瑰,恐怕到时后悔莫及。”

    紫罗兰苦苦哀求:

    “改改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材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不管怎样,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大自然无奈:

    “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要求!倘若遇到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呆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魔手,轻轻触动紫罗兰的根部,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顿时出现了。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狂风骤起,撕破世间沉寂,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一齐向花园袭来。刹那之间,万木枝条尽折,百花躯干弯曲,枝长干高的花木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缝间的矮木小草。

    与此同时,那座孤零零的花园也遭受到了其他花园所经历的浩劫和冲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暴未息,乌云未消,已见园中花落满地。风停云散,只有隐藏在墙根下的紫罗兰安然无恙。

    一位紫罗兰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园中花木败落的惨状,得意地微笑了。她当即呼唤同伴:

    “姐妹们,快来看哪!看看风暴是怎样对待那些盛气凌人的高大花木的吧!”

    另一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低矮,匍匐在地面上,但经过暴风骤雨,我们安然无恙。”

    第三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的躯体虽然微小,但风雨没把我们压倒。”

    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走了出来。她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暴风连根拔掉,叶子散落在地上,仿佛身中万箭,被风神抛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挺起腰杆,舒展叶片,大声呼唤:

    “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棵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一株玫瑰,挺拔一时,不久被抛入万丈深渊,但愿这能成为你们的明鉴。”

    那株玫瑰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听我对你们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我与生活的风暴隔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无难无灾。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匍匐在地面,冬来以雪花裹身,没有弄明大自然的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来可以避开那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自身天性的东西。可是,我在静夜里,听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背弃了我的灵魂,一心想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贪欲,使背弃心理变成一种巨大力量,使我的内心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我要求大自然——大自然不过是我们内心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立即让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的偏爱与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片刻,又自鸣得意地说:

    “我当了一个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太苍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诸位当中,谁能得到我这份光荣?”

    尔后,玫瑰花的脖子弯下去了,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

    “我就要死去了。我心中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是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我就要死去了。我终于了解到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实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抖,便死去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绽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诗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故乡,使我的梦境里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上的影子。

    我远离了亲人、朋友。假如遇到一位乡亲,我定会自问:这是何人?我如何与他相识?什么缘分使我与之相逢?我为什么与他接近,和他坐在一起?

    我不熟悉自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嘴在说话,我的耳朵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内心在欢笑、哭泣、惊悸,于是,我的天性孤芳自赏,我的灵魂自问自答。但是,我一直默默无声,云雾裹身,沉寂缠心。

    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当我站在镜子前时,从我的外表上发现了我心中未曾感觉到过的东西,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不曾隐藏过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伙青年跟在我的背后喊叫:“这是个瞎子。给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开他们。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们扯住我的衣角,说:“他聋得像石头。让我们对着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离开他们。我又碰上几个壮年人,他们站在我的周围,说:“他是个哑巴,活像一座坟墓。来呀,让我们把他的弯舌弄直!”我甩开他们,慌忙逃去。此后,我见到几位老年人,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他是个疯子,盛怒之时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我游历过大地的东方和西方,没有找到自己的故乡,也没有碰到认识我的人,更没有人听我诉说衷肠。

    清晨,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里,但见毒蛇倒悬穴顶,地上爬满蚁虫。我走出洞穴,去见阳光,只有我的影子跟随着我,思想却已远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降临,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鸵鸟羽毛和骆驼刺树枝铺成的床上,不禁种种奇思异想缠住我的心头,苦甜悲喜,百感交加。夜半时分,无数昔日模影与众多民族亡灵,一同冲出岩缝,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望我;我征询似地与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着回答。我有心拉住他们,却见他们顷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踪影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心灵的语言。

    我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看见溪水从山谷深处涌出,直上崇山之巅。我看到光秃的树木,转眼换上绿装,继而开花,结果,落叶,枝条落到谷底,一眨眼变成一条条抖动的毒蛇。我看到鸟儿展翅飞翔,时高时低,阵歌阵啼;转眼间,群鸟落地,变成裸女,个个披头散发,人人脖颈长美,目光含情脉脉,双唇微开笑溢;她们向我伸出手来,那手细嫩洁白,芳香阵阵扑鼻;刹那之间,裸女隐去,如云似雾,却听到空中回荡着嘲弄我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命写的散文作诗,借生命作的诗写散文。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直至天年竭尽,叶落归根。

    言语与夸夸其谈者

    我厌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的人!

    我的精神对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丢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清晨,我醒来时,看到言语坐在我床旁边的报纸、杂志上,用狡猾、恶毒、虚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下了床,靠窗边坐下,想喝杯咖啡,驱赶眼里的困意,言语随我而来,站在我面,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语的手紧紧跟随,接着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纸烟,言语也拿;我放下,言语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语紧追着我,在我耳旁叽叽喳喳,在我周围嘀嘀咕咕,在我脑海里噼噼啪啪地响作一团。我想把它赶走,它却格格大笑,尔后又复叽喳、嘀咕、噼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语站在每一家店铺门前,贴在每一家墙壁之上。我看到言语挂在沉默者的脸上,随着他们或动或静,而他们却察觉不出。

    假如我与友人坐在一起,那么言语便是第三个人。假若我遇到了敌人,那么言语就会膨胀、伸延,然后分身,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其首在大地东方,其尾在西海之滨。当我离家远走的时候,言语的回声一直响在我的腹中,搅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饮食。

    我来到法院、学院和学校,发现言语及其父兄让欺骗穿上外衣,让诡计蒙上头巾,给词语穿上鞋子。

    我来到工厂、机关、办公室,看到言语站在它的母亲、姑姑、祖母中间,摆动着两片粗厚嘴唇之间的舌头,而她们却朝着它笑,同时也朝着我微笑。

    我来到寺院、庙宇访问,发现言语高居宝座,头戴做工精细、款式美观的王冠。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日间听到的那些言语像蛇一样倒垂房顶,像蝎子在洞中生殖繁衍。

    言语居于天空云外,言语遍地上地下。

    言语栖宿苍穹云霄之上、大海波涛之间,言语布满森林、洞穴和大山之巅。

    言语无处不有。那么,喜欢安稳、寂静的人到哪里躲藏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我带入哑人的行列?上帝能怜悯我,赐予我以聋哑天质,让我在永恒寂静的天堂中幸福地生活吗?

    难道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听不到咬牙嚼舌,无卖无买?

    天哪!在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有不把自己尊为夸夸其谈者的人吗?在人类中,谁的口不为言语盗贼所忌妒呢?

    假若夸夸其谈者只有一种,我们就甘愿忍耐了,然而种类繁杂,不计其数。

    一种曰“自卑型”。白天生活在沼泽里,夜幕降临,便靠近岸边,将头露出水面,发出凄楚的叫声,令人耳嫌神烦。

    一种曰“蚁虫型”。蚊子也是沼泽的产物,围着你的耳朵飞来旋去,高唱无聊的鬼歌,其经是烦恼,起纬是厌恶。

    一种曰“拐磨型”。这是奇特的一伙,各自心中都有一盘用明矾和酒精转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响声,其最轻者也比拐磨的声音重。

    一种曰“黄牛型”。他们吃足干草,站在街头巷尾,声声鸣叫,其最悦耳者也比水牛叫声粗犷。

    一种曰“野猫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生活的坟丘之间,将黑暗中的寂静化为啼哭,其最欢快者也比猫头鹰叫得凄惨。

    一种曰“锯子型”。他们只能看到生活中的木料,整天分割生活,发出沙沙响声,其最甜润者也比锯子的响声虚弱。

    一种曰“鼓皮型”。他们用大锤敲击自己的心灵,空口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最柔和者也比敲声粗重。

    一种曰“悠闲型”。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活干,哪里有座位,坐下便聊谈,咕咕噜噜,说个不停,究竟在说什么,谁也不清。

    一种曰“无聊型”。他们和人们捉迷藏,相互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并以幽默的名义求援;而幽默是严肃的,他们可不知道。

    一种曰“织机型”。他们用风织布,但我们一直没有衣裤可穿。

    还有一种,名曰“钟铃型”。他们只呼唤人们入庙,而他们却从不入内。

    夸夸其谈者门类繁杂,不胜枚举,无法描述,其最奇异者属于冬眠类,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我已对言语及夸夸其谈者表示了嫌恶之意。我认为自己像一位有病的医生,或是一个罪犯,我伤害了言语,然而又是用言语来诋毁言语。我认为夸夸其谈者是不祥之人,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名。上帝在送我至没有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者的思想、感情、真理森林之前,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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