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立马拦住了竹妹，手中的枪也直直指向竹妹，他站在红霞的光芒里，也是红红的一片。
竹妹问：“你要干啥子？”
红红的马二说：“接你和娃回去。”
“既然出来了，我就不会回去。”
“操，你这个小婆姨真不知天高地厚，有我马二在你还能走得了吗？还能去投红军吗？团长把大白马给了我，把他的枪也给了我，下了死命令，提着你的脑袋也要把你提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你就拖着我的尸回去吧。”
“这，由不得你吧……团长说了，红军已经被我们彻底消灭了，你去找谁？”
“人死了还有魂，魂就是鬼，红军的鬼还有，我就去找红军的鬼……”
“你……”
“我真后悔没有打死你！昨天晚上我完全可以杀死你的……”
“换了我也不会杀你的。本来老子也不想难为你个婆姨，只是老子自己独个人也就算球了，操，你硬要走就放你走，我马二没老婆的日子不是没过过，打小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可团长不愿意，团长说了，马犊是马家军的后，不能跟着红婆子走！领不回马犊他就要我的脑袋。”
竹妹虽然也有枪，可枪还背在背上，马二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把枪指向马二。她知道枪没指着别人，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她问：“你要哪样？”
马二说：“我马二不是没良心的，你是天底下唯一为我掉过泪的女人，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杀你，我知道抢回你人抢不回你心。要走你滚蛋！狼吃了狗啃了，我马二都铁心不问。把马犊放下，把我娃放下！不放下娃你他妈休想再往前走一步！”
“我不会放下娃的，我死也不会让我的骨肉当马家军的，要开枪你就开吧，把娃和我一起打死！”竹妹说着就继续往前走，她拿定主意，既然出来了，就是死在这荒原上，就是找不到红军，就是红军不要她了，她也不会再回马家军，她无法生活在仇人中，那样她还会疯，还会生不如死。
荒原上，两匹高大的马在对峙，在紧逼，它们的眼睛和它们的主人一样，都变得通红。
后来马二的大白马退了好几步。马二搞不明白，这个小个子女人是怎么了，就这样死心眼。他叫了起来：“臭娘们！你，你不要逼老子……”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拼命地控制住自己颤抖的食指，他并不想打死这个女人，这个让他有了娃的女人。
“我跟你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留不住我，也留不住我的娃。真的，你要是对这娃还有点骨肉情的话，你要还是个人的话，你就放过我们娘俩，你要是铁了心跟马家军做狼崽子你就开枪。死算个啥子哟，红军哪有怕死的……”竹妹继续往前走，她很从容，她看见姐姐的魂魄在向她招手。
马二实在不明白红军到底给这个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沙哑着嗓子说：“你给老子立定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控制不住马了，他用腿紧紧地夹住马肚子，感到马肚子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竹妹把脸扬起，她的马在步步紧逼。
红霞正在散去，马二眼前这个小女人的面目显得格外清晰，白皙的圆圆的脸，亮亮的眼睛，不高的鼻梁，滚圆的鼻子。阳光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一丝的阴影，明亮，还是一片明亮。他实在搞不明白在这样的面孔下怎么会有一副铁石样的心肠，那是暖不过来的铁石。他知道他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也许这就是他马二的命，该了摊上这样的女人，或者说他马二就不该有女人，也不该有娃，他家的祖坟上就没有那棵蒿子。马二很无力地扭过头去，他不想让女人看见他眼里有泪花在打转。他恶狠狠地骂出一个字：“操——”
竹妹在马二扭过脸的时候就踢了一下马肚子，枣红马扬起蹄子就奔跑了起来。竹妹长长地出了口气，她以为她能跑很远很远，一直跑出这片草原。
马二开始并没有回头，他只是在那枣红马加速的时候才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打出一声尖厉的呼哨。他听见他的枣红马直立嘶叫和竹妹落地的声音，他转过马头，飞一样地追了上去，他从马上俯下身子很利索地就把竹妹背上的孩子提上自己的马。他本来想骂一句臭娘们，后来他忍住了，他听见女人凄怆的尖叫，那声音有点让他心颤让他心酸，让他眼眶里充满了潮湿，他把骂声咽下去了。他低声对着怀里小人说：“走吧，娃，走吧，娃，吃百家饭的娃能出息，没娘的娃能出息。”
马二忘记了竹妹身上还有枪，他也没想到他身后会响起枪声，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子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飞过，响声在半天空炸开。训练有素的马二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回身扬了一下手，他的手没抖，居然一点也没抖。他没想到团长的枪会这么快，这么灵。他手中的枪也在顷刻间就响了。然后他就听见身后那个女人好像是轻叹了一声似的倒下了。
马二不想打竹妹的，他一点也不想，他只是下意识的动了一下手，他记得他回手的时候，食指只是很轻地动了一下，他认为他的手会很快就掠过女人的身子，即便是枪响了，子弹也一定是在女人另一方的头顶上飞过，就像女人射过来的子弹一样。他想竹妹也没有打死他的意思，起码竹妹是不想伤着他怀里的娃，要不子弹怎么会往天空里飞呢。在看见竹妹缓缓地倒下后，马二迅速地奔到竹妹跟前，他看见一切都已经铁定了，竹妹胸口已经开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许多的血正从那窟窿里汩汩地流出，这是一处无法救治的伤口……马二翻滚下马，尖声嚎叫：“娃他娘！”
竹妹的眼睛很亮很亮地睁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痛苦。
马二又喊了一声：“娃他娘……”
竹妹艰难地朝马二望了一眼，很平静地说：“娃不能当马家军……”说了这句话她就不再言语了，眼直直地望着东方，很亮很亮……
“娃他娘，你走吧，你走吧，带着娃走吧，我不拦你了！我不拦你了，我送你们，逢山开道，遇水架桥，真的，娃他娘……”
马二知道他的婆姨什么也不会说了，永远不会说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为他掉过泪的女人就这样死了，他马二的婆姨就这样死了，被他自己亲手打死的。马二终于歇斯底里了，“什么他马的枪呀！操，老子操你八辈祖宗的枪！”他把手中的枪一下子抛得很远很远，那枪在空中划出一道紫色的弧线，有白白的光在闪烁……
天空的红霞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了，没有一丝云彩，整个天空都是青色的，大地也是青色的。马二默默地把竹妹放在了马上。
马二抬头仰望着东方的天空，天和别处的一样蓝，一样高，一样远，他实在不理解那个地方到底什么东西勾住了他婆姨的魂魄，看了好久他才痛苦地转过头。
背后裹着孩子，胸前驮着婆姨，骑着枣红马的马二在青色的原野上显得十分孤独。
他想他该走了，他要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他永远不再摸枪了，为了婆姨最后的那句话，他不能再回马家军了。是的，不回去了。操你妈的团长，老子对得起你了！操你妈的马家军，老子走了！马二沙哑着嗓子对怀里的娃说：“娃儿，走吧，咱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地一起走，回老家让人看看，你有娘，有个俏娘……”
马二背上的娃发出尖厉的哭声。
马二想起娘那个时候唱的歌谣：“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两岁没了娘啊……”马二想自己的命也真他妈的苦，又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人这一辈子咋就会有恁苦的！还一代一代的，我操他八辈儿……
马二在荒野上放声唱起娘唱的那首歌谣。
马二的嗓子很沙哑，很潮湿，像流不动的水……
操，回河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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