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脸-月光里的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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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天赐坐在有阳光的小院,衣衫在秋风中翻动着补丁的波浪,他摇头闭目,将手中的胡琴弄出声音。虽然声音烦人,但是端村人很理解,理解这么一位处于边缘的大龄青年,如果不捣弄胡琴,他一定会寂寞得发疯。

    周天赐是个苦命人,他父母早逝,以致老大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但周天赐不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胡琴,整天情人般地抱着,也没师承,自个摸索着拉一些无名小调。周天赐的琴声和他的为人一样,孤独明亮又透着一些傻乎乎,总之很给人搞笑的感觉。但命里注定周天赐是要做父亲的,而且还是我的父亲。所以,在1963年的秋天,谷子刚刚进仓,空气里还弥漫着稻谷的气味,一个叫顾小桃的女孩像一只蝴蝶一样停驻在小院。她被周天赐的琴声所吸引,或者被他独自陶醉的样子所打动。她先是在院门外站了一会,筛洗琴声中的欢乐和孤独,然后就勇敢地走了进来,脸上泛着红晕,用一口外地方言对周天赐说,我很饿,有吃的吗?

    琴声嘎然而止,周天赐抬起头看着顾小桃,这个女子衣衫单薄,长相也不好看,脸上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但因为羞涩而生起的红晕却给她的容貌加了分,也让单身大龄青年周天赐心里无端地动了心思。当他明白了顾小桃的要求时,立即将胡琴无情地抛开,风一般地跑进厨房。做米饭是来不及的,好在菜橱里还有半扎油面,横粱上还有一小块咸肉,那是六月嫂给的。周天赐在切肉的时候有些犹豫,想留下一小块,但还是全部扔进了锅里。周天赐煮好面,朝顾小桃招手。顾小桃走进厨房看见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还搁着几片闪着光泽的肉片,她立即蹲下身,将一个无限贪婪的背影留给周天赐。周天赐听到一连串的吸吮的声音,这声音让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正巧六月嫂和几个村姑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鞋垫,她们喜欢一边纳鞋垫一边听周天赐拉琴。三个女人一台戏,六月嫂本来就一直为周天赐的婚事上火,看着突如天降的顾小桃,心里立即有了主张。当顾小桃吃饱喝足,准备继续她的流浪生涯时,六月嫂拉住她说,姑娘,中意眼前这小伙不,中意你就点下头,留下,保你饿不着。六月嫂就像周天赐肚子里的蛔虫,顾小桃红着脸望着眼神飘忽却又期待的周天赐,点了头。

    幸运的周天赐用一碗面条成功地交易了一次婚姻,并且开始接二连三的繁衍后代,我也在七年后的秋天顺利降生,成了他们家的一员。我自记事起就必须忍耐周天赐的胡琴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琴声没有丝毫长进,顾小桃沙哑的声音也不知趣地参与进来,唱着走调的采茶戏,一个摇头闭目,一个忸怩作态,在每一个月光溶溶的夜晚乐此不彼。

    周天赐和顾小桃的生活方式在端村人的眼里是笑料百出,但这并不能损害他们在我心里的形象,是那碗面条让我对他们充满失望。

    那天,六月嫂家里做寿,给我家送去一碗寿面,这碗搁着肥膘肉的寿面让周天赐浮想联翩,他将面条递到顾小桃面前,他甚至想一口一口喂给她吃,他知道顾小桃已经有很久没有吃到当时在南方颇为难得的面条。当然,顾小桃也对这碗面条充满期待,而且脸上再次出现当初的红晕,就在她将面条送到嘴边的一瞬间,果决地将它递给周天赐,说,你吃了吧,一会孩子们回来了,你一口面汤都吃不到!周天赐不依,俩个人为这碗面的归属问题互相扯皮,结果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此时我背着大书包正饥肠咕咕地往家赶,正好看到他们在“争抢”面条,却失手掉地,蓝边碗像两个半圆的月亮,一旁伺机已久的大花狗闪电般地窜过去,叼起肥肉就跑。我将书包一扔,躺在地上表演懒驴打滚,嘴里还迸发出无限愤怒的哭声:好啊,你们大人不要脸,抢东西吃还打破碗!顾小桃跑进房里,立时传出她心情复杂的哭声。

    从此我抗拒周天赐的胡琴声和顾小桃跑调的采茶调,只要他们在月光下表演,我就窜出来谩骂,顺便把面条事情抖出来,让端村人轰然大笑。

    1985年的冬天,周天赐去修水利,他在屋里磨磨蹭蹭不肯走,顾小桃心领神会,将挂在墙上沾满灰尘的胡琴递给他,周天赐背着胡琴去修水利,但回来时却独独剩下一把胡琴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年我的误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伤害,我也明白失去周天赐对顾小桃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她坚决不肯随我进城,我却常常会看到她坐在院子里,阳光照耀着她的白发,她穿着周天赐的衣服,学着当年周天赐摇头闭目的神态,不但会拉,还能唱,只是声音依然沙哑。而周天赐已经安静地躺在土壤里,他的身上长满青草。每当此时,我会一言不发地将顾小桃手中的胡琴夺过,自顾自地拉琴。我们都没有学过胡琴,却能让它发出声音。而当我闭目摇头地拉琴时,顾小桃就开始吃面条,我们总是用这种奇特的方式怀念一个人,这个人叫周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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