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放慢脚步,等等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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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向前进,但并不表示不拐弯也不回头。出天鹅县城北上,然后向西一拐就是富强村。从山脚到湖畔有一片茂密的桃园。桃林深处,一幢西欧中世纪城堡风格的洋楼,下部黑色石基,中部杏黄色墙体与飘窗凝固成音乐般的节奏和韵律,楼顶铺酡红色石瓦。蓝天下,红黄黑三色格外绚丽。倘若烈日,粗石墙壁愈发给人一种固若金汤的视觉感。这是杨援朝的一处神秘别墅。不过,这座别墅并未冠以高贵文雅的名称,只在大门柱上悬挂一块白色门匾:富强花果研究所。

    说起杨援朝,读者一定不陌生,因为前面我们刚刚提到他的名字,只不过没有机会铺陈他的故事。我们知道,杨树臻有四个儿子,老大是杨土改,老二就是杨援朝了。

    杨树臻的前妻,也就是那个娇小的女人,在土改中被坏人暗害了,至今也没有查出凶手是谁。不幸女人死了,更不幸的是,她留下一个孤苦的孩儿。这个孤苦的孩儿就是杨土改。柳淑琦怜悯那个娇小的女人,更怜悯这个孤苦的孩儿,因而把他视为己出。

    虽然说杨援朝是杨树臻的二儿子,可是对柳淑琦来说却是头生。谁的儿子谁不爱?尤其是头生的孩子,更加疼爱。可是杨援朝却没有这样的待遇,柳淑琦可怜杨土改,处处娇惯他,有好吃的要先给杨土改吃,后给杨援朝吃,有好穿的,先给杨土改穿,后给杨援朝穿。有时候杨援朝想,妈妈可以怜爱杨土改,可为什么不能怜爱杨援朝呢?

    后来杨援朝到了柳黪家,情况就不同了。柳淑琦因为忙,没时间带杨援朝,就把他寄放在姥姥家。姥姥家就是柳黪家。这下子,杨援朝扬巴了。过去,柳黪每天够能得到几块芙蓉糕边角,现在不行了,最多只有一块。因为杨援朝来了,柳德茂就把仅有的几块边角全都给了杨援朝。柳黪不满意了,说:“爸,您一直说芙蓉糕边角是留给老儿子的,别人不能吃。为什么您要变卦,只给杨援朝吃,却不给我吃了。您不是说留给老儿子吃吗?我是您老儿子,杨援朝只是您的外孙!”没想到柳德茂理直气壮,说:“是啊,以前是要留给老儿子吃的,可是现在老儿子的外甥来了,那怎么办呢?北京的说道:外甥是戚。我不给外甥,又给谁呢?”

    什么什么,什么叫外甥是戚?戚是什么东西?

    关于这个“戚”字,一直困惑着柳黪,因为它在口语里读“且”。起先柳黪并不知道这个词,直到下乡,找了媳妇,这才对戚有所感悟。他经常到老丈人家,丈母娘总是笑逐颜开,百般关爱,每次来了都要炖小鸡,加蘑菇。他不明白丈母娘为什么要给他做小鸡炖蘑菇。他问东北朋友,东北朋友就告诉说:“东北的丈母娘最疼姑爷了,所以招待姑爷,一定要做小鸡儿炖蘑菇。这是东北人的讲究。”柳黪听了就想:嘿,东北这讲究不错。可是某天吃罢午饭,老丈人点着手里的纸烟,嘬了两口之后却说:“别把自己当戚。”

    柳黪又听到了“戚”字。他想,外甥是戚,我是姑爷,为什么还要跟我说“别把自己当戚”呢?他喜欢看书,就在书里面看到了相关解释。词典说:戚,就是亲戚。又说:戚,是古代兵器,像斧。他就奇怪,既然称为亲戚,那就是说关系密切了,甚至还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可是为什么又把兵器也称为“戚”呢?兵器是指向仇人的,不是指向亲戚的,这么称呼兵器,合适吗?后来,他又看到了一个与戚发音相近的字:棨。对于“棨”字,词典说:棨,古代官吏出行时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用木头制作,形状像戟。哦?他似乎有所领悟。棨,原来用作摆谱的呀!那么“戚”呢,大概也有摆谱的意思吧?老丈人那样说,是不是嫌我摆了姑爷的谱,把自己当成了尊贵的“客”呢。以后他进门就干活,不再是“戚”,而是长工。如此这般,对于这个难解的“戚”字,他终于似懂非懂了,不过他的境界不高,最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程度。

    杨援朝没有研究汉字的习惯,他也不需要了解戚与棨的区别和联系,不过,他始终秉持“外甥是戚”的理念,就在大前年,他与柳黪在大街上偶遇,他还特意提醒他的这位只比他大两岁的舅舅说:“外甥是戚。”

    杨援朝与柳黪的经历相似。唯有的区别就是,他是回乡青年,柳黪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恢复高考后,柳黪上了师范大学,杨援朝上了农业大学。甥舅两人同期毕业,柳黪留在了城市,而杨援朝去了农村。建设新农村是他曾经的理想,他坚守他信念。不过,他没有回黄泥岗,他不愿意顶着杨树臻的光环生活。他需要与时俱进,实现自我。结果他去了天鹅县,去了牛盆峪这个既偏远又艰苦的小山村,当了小小的村官。他有魄力,也有才华,他只用三年的时间就把牛盆峪建设成了天鹅县最美的乡村。前几年,他当上了白石乡党委书记,他胸怀就更大了。东黄粱村大部分是明清建筑,他就请来古建筑专家,详细规划,开发古村落旅游。黑山岭曾经是抗日根据地,他就把它建成教育基地,宣传革命传统。横道河泉水淙淙,满山怪石嶙峋,他就架桥铺路,把它变成了风景旅游区。还有两三个村庄,交通方便,他就建设大棚、农家乐,开展特种蔬菜种植,集休闲、娱乐、采摘、品尝农家菜等一体化。至于那些比较偏远的村庄,他就因地制宜,动员村民广泛栽植核桃、栗子、大枣、柿子、桃和杏等干鲜水果,发展土特产品生产。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又过了三四年,杨援朝的丰收季节到了。如今,他不仅仅在舅舅家是“戚”,就是在他的领地也是“戚”了。

    四月之初,京城的迎春花已经恣意怒放,而富强花果研究所果园的桃花却刚刚萌发,全是小红骨朵儿,因而看不出热烈的气氛。然而,楼内却春意盎然,尤其是餐厅,似乎已经盛夏。杨援朝正与一名小女子夜宴欢歌。虽说只有两人,却是一餐丰盛的筵席。郑玄注《周礼·司几筵》曰:铺陈曰筵,籍之曰席。贾公彦疏曰:凡敷席之法,初在地上者一重即谓之筵,重在上者即谓之席。清初摆筵席,新亲贵友二十品,寻常者十二品,最相知者六品亦可。而杨援朝却以与小女人相识六周年纪念日为由,传唤厨师长创新一席二十四品大宴。

    杨援朝看了看菜谱,已走了二十道菜。手碟、鲜果、蜜碗均已上齐。手碟有腰果、美国大杏仁。鲜果有巴河鲜藕、孝感红菱、咸宁马蹄、洪湖鲜莲。蜜碗有蜜饯金橘、蜜饯枇杷。下面是大菜。最先一道是椰香金瓜炖官燕。常吃这道菜,就对此菜有些了解。燕窝是印尼白色金丝燕窝,最为滋补。金瓜营养丰富风味迥异,含葫芦巴碱和丙醇二酸,能阻止糖分转化成脂肪,具有减肥作用。此菜滑爽松柔,金瓜味甚浓。但他迟迟不下箸,甚至连品尝的欲望也没有。下一道菜是一品鲜鲍鱼。鲍鱼油炸后放入瓦煲,加鲍汁酱油味精调味,文火煲至色泽金黄起胶捞出放碟,配青瓜点缀。鲍鱼必须淋芡,这是味道的源泉。而一品鲜鲍鱼不以原汁勾芡,换高汤调味,加蚝油,则更能增加美味。下一道菜是鸿运大鲍翅。鱼翅做得好不好,关键在先天品质和涨发。烹调也不难,翅针柔软而无梗心,隐约之间感受一点儿骨子为功夫到家。这道菜,鱼翅居中,鲍花相围,鲍鱼肉软,鱼翅味香,造型大气,黄白红三色悦目。让他稍有不满的是,上面已有鲍鱼,为啥这里还出现鲍鱼?再下一道菜是鱼肚全家福。这道菜,食材广泛,用料齐全,融合一锅,回味无穷。鱼肚由青鲨胃加工而成,切成羽毛状片,富含蛋白质、消化酶。现代科学证明,鲨鱼胃具有较强的消化能力,即使铁块也能在几天之内消化,常吃可健胃强身。杨援朝觉得上了年纪,应该多吃一点儿鱼肚,就夹了一箸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招呼小女人:“吃一点,吃一点。”下一道菜是巴戟花胶炖鲜鹿尾,端上时香味四溢。鹿尾以大小肥瘦分等级。一等鹿尾钝圆肥厚,猪舌状,略扁,有自然抽沟,黑色至黑褐色,有光泽。中医认为,巴戟具有补肾、壮筋骨、祛风湿等作用,可以治疗阳萎等症。这菜可以多吃。至于下面一些菜品,杨援朝根本看不上眼。什么炒榛子酱,努尔哈赤爱吃,可我杨援朝不爱吃。什么它赛蜜,乾隆爱吃,可我杨援朝不爱吃。什么红娘自配,慈禧爱吃,可我杨援朝不爱吃。我爱吃翡翠裙边、小楼烧鱼、茧儿羹,可他们不给我做,我一说他们就说我一言堂。气死我了。刚才厨师长跑上来告诉还有二咸点一汤、二甜点一粥。哼,这些提都不要提,谁不知道二咸点一汤是三鲜烧麦、炸蝴蝶锤绒、豆苗三丝汤;二甜点一粥是桂花方脯、重阳糕、细米粥。就这,我还没想好吃不吃呢!

    一生气,他就去薅餐巾。餐巾通过奇思妙想能够演绎出千百种造型。考究的宴席离不开餐巾花的点缀,小小的餐巾花可以表现主人的风格,也可以表达宴席的庄重与华贵。杨援朝坐在那儿遐想:在早这里的餐巾花摆的都是盘花。盘花属于西式花型,常用于便餐,我杨援朝不崇洋媚外,也不随便用餐,所以我告诉他们以后再摆餐巾花只能摆杯花。杯花属于中式花形,不但适用宴会,而且更适合中餐。杨援朝一薅就把杯花薅了过来。往日,餐巾花不是美人蕉就是蝴蝶双飞,而今天甚是奇怪,餐巾花竟然是一只落地鹌鹑。杨援朝迟疑了。女人看出蹊跷,长发一甩,站起身来且舞且歌:“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带了一些古音古韵,甚是婉转轻柔。

    杨援朝终于笑了。

    女人再歌,声音宛若黄鹂,韵律酷似楚乐:洗净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崔它,火候足时味自美。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的确是一首荆楚民歌,由苏轼填词。苏轼被贬黄州,生活困顿。那时黄州猪肉便宜,苏轼就炖红烧肉吃,不但解了馋,创制了有名的东坡肉,还将烹调写进了他的《猪肉颂》,在黄州广为流传,演化成了脍炙人口的荆楚民歌。

    酒过三巡,杨援朝喝一口琼浆玉液,却咂不出滋味,就问女人:“这人头马为何如此寡淡?”歌舞声中,杨援朝喝了两瓶酒,味蕾麻木,当然索然无味了。但这是小事一桩,关键是他至此尚未察觉这将是他的最后饕餮。女人说:“喝一杯潜水艇就浓烈了。”杨援朝来了兴致,说:“潜水艇就潜水艇,但你得陪我。”所谓潜水艇,就是用一盏最小的酒盅倒满茅台,沉入人头马酒杯中一饮而尽。两人同时站起,情意绵绵地隔桌抻腰构成一个人字,就喝起交杯酒来。

    就在杨援朝与小女人豪饮潜水艇时,窗外天色已经微明,上班一族已经骑上自行车出了家门,来到大街上的餐馆吃烧饼喝炒肝了。柳淑琬把住拉手,用胳膊挤开屋门,左脚迈出门槛,右脚却没有跟上。她就这样一脚屋里一脚屋外地站着,想了一回又磨身回来,一屁股蹾在床上发呆。上周一是她回京四周年纪念日,却不料发生了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她终于下岗了。

    四年前调京时她就感受了落实单位的艰难,她一气儿找了七八家企业人家都不要,最后还是柳橙媳妇托人在区工业总公司为她找了一家集体企业。虽然街道小厂圪团委屈,但毕竟落实了工作单位,满足了进京条件。女人一旦有了家,便再无什么奢望,她想,落叶归根,剩下的就是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回京第四年就下岗了。

    柳淑琬的这家企业,是大跃进中由十三个家庭妇女白手起家搞起来的,专门制作电器开关——毫无疑问,手电筒也应算作一种电器。建厂一周年之际,赶上了五一国际劳动节,因此还上了一回《北京日报》呢。改革之初,这家小企业相当红火,工人年年涨工资,而就在她进厂的那一年发生了变化。都说放权了企业就活了,结果三年之后的某一天早上,获得了经营权的厂长却说:“产品没人要,咱们一点儿招都没有。”工人埋怨厂长老巴板,有人就提议承包。此时盛行承包,尤其提倡个人承包,似乎一包就灵。厂长调走了,副厂长张坼承包了企业。黑馍多就菜,丑人多作怪。白脸张坼承包了三年,企业三年没有提折旧费,也没有进行设备改造,当然也没有什么新产品。这一轮承包,张坼赚了个盆满钵满。张坼有了钱,就偷摸地在外面合伙成立了一家企业,销售科长一鼓动,营销人员全跟张坼跑了,只苦了那些老工人。待新一轮承包,曾经灵验的承包制不灵了,工人同时发现设备老化,产品毫无销路。没人承包,总公司就派了一位新厂长。新厂长上任一年,债台高筑,资金链宛如轴承缺了润滑油怎么也不转了。工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总公司,希望派一个能人救救企业。结果工人没有盼来能人,却把街道办事处主任盼来了。厂长一边汇报情况一边叹气。

    这一回主任没有批评他,说:“我们要搞个办法出来。”话一出口,他的目光闪烁,甚是诡异。厂长向他身边够了够,想听一听主任到底是啥办法。主任朝后仰了仰身子说:“经营好的企业,我们砍断捆住他们手脚的绳索,让他们长成小巨人。至于实在办不好的企业,我们也只能不要了。”厂长猛然一惊:“什么?不要啦?这企业又不是工具,暂时不用了可以放进箱子保存起来,这企业不要了往哪儿保存?况且这么多工人怎么办?”厂长瞪眼看主任,主任说:“甭看,看我也是这主意——破产。豁出去了,今天就拿你开刀。破产法两千年前就有了,古罗马就是这样做的,法国大革命也是这样做的,就连前清也颁布了一个破产法呢。现在世界很多国家都有破产法,就是苏联和中国没有。不,苏联解体了,他们也有了。就是中国没有,不但没有,还嘲笑人家呢。破产是客观存在,现在有了怎么办?那就来它一个破产,也嘲笑一下自己。”街道办事处主任是由街道工业科长陪着来的。工业科长就在一旁插话:“这就叫敢于正视问题。”厂长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淌出来,再看周围就不那么真实了。不知厂长在想啥呢,手指头忽地伸了出去,触摸到办事处主任的脸颊。主任愤怒了,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却伸手摸我的脸。你说你,犯神经啦?”厂长说:“我没有神经,我想摸摸你那张脸是不是画皮。”第二天一大早,报栏里贴出了布告——企业正式宣布破产。布告的内容和措辞令人震惊与战栗,可是布告的介质却令人奇怪与糊涂,出其不意地使用了一种黄表纸。

    白云下雨多,黑云惊老婆。柳淑琬受不了。她想哭,为自己的不幸而哭。但是她只哼唧了两声就止住了——她不幸,有人比她还不幸呢。

    这个人就是宋银莲。

    宋银莲只比柳淑琬大一岁,她叫她宋姐。宋银莲不幸,或者说相当不幸。宋银莲的丈夫叫曾直。少康中兴,把最小的儿子曲烈封在一个叫鄫的地方,曲烈便成为了曾姓远祖。曲烈发明矩尺以求直角。而曾直善于拐弯,为了发家去倒腾买卖。贩卖骗人的洋货被人称为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则被人尊为学者。奸商图利得恶名,学者名利兼收获荣誉。曾直初中毕业,自然成不了学者,所以只能做奸商。曾直究竟做啥买卖宋银莲一点儿不知道,前年曾直几日未归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

    她与他的见面在监狱里。她也并非专门探望他。她所以探监,因为还有别的事情,那就是她要和他离婚,她不愿意背一辈子罪犯家属的名声。曾直入狱,给她留下三个女儿。宋银莲不想再婚,就独自拉扯三个女儿。前两年生活拮据,可是毕竟每月还有一百来块钱。而今企业破产了,工资变成了救济金,一百块变成了五十块,据说以后还要减呢。宋银莲靠在墙上掐指一算,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平均十二块五毛钱,心里忽悠一下仿佛给人掐了一把,痛苦难忍,当即瘫倒在地。没人理会宋银莲。从前社会崇尚工人,同情弱者;现在社会转型了,崇尚老板,敬慕强者。先富裕起来的人有谁会去同情一个穷光蛋呢?瞧笑话吧。宋银莲彻夜未眠,天傍亮,两只眼皮却打起架来。就在上眼皮搭住下眼皮的时候,一个山魈模样的小黑人从她的鼻孔里偷偷爬出来,轻轻地一跃就飘在了半空。继而她就看见一个高挽发髻的诗人在吟唱:“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听罢,她烦躁起来:“拽啥拽呀?什么魂中道而无杭,我又不想登天,用不着什么船。我上了半辈子班,只想把女儿养大,可是上班上得好好的却平白无故地失业了,而我又没犯啥错误,怎么会这样?”宋银莲去了监管会。监管会的官笑着说:“你可以做买卖嘛。”她低下头小声说我不会,下面一句话没说出口,曾直就是因为做买卖进监狱的。“我想依靠组织。”宋银莲的话一出口变了样,“这么多年,老百姓有啥事都依靠组织。今儿个这事非比寻常,你们想呀,世界上还有比失业更大的事情吗?组织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工人失业了,不靠组织还能靠谁呢?”啊,依靠组织!这句像春风一般温暖的耳语人们听了几十年了,已经变成了不可动摇的信条了。宋银莲继续唠叨:“而如今组织却要我们依靠自己了,这还是……什么,观念变了?不需要了?美国就那么好?成天闹枪击案。况且值得你们信赖吗?为了市场,就把我扔了,市场对你们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监管会的官儿本想用大道理教育宋银莲,就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她唠叨。想不到宋银莲憋了几天,憋出一大堆理论来,就像练武似的一套一套的。监管会的官儿头一回在一个劳动妇女面前感到理屈词穷,就别别愣愣地说:“你找市长说去吧。”找市长就找市长,有啥了不起的!宋银莲一跺脚就去了台基厂。其实市政府在正义路,矗立在台基厂大街路西的是市委大楼。不过,从市委大楼南侧大门进去,沿着黑色的柏油路向西行走不远就是市政府大楼了。宋银莲分不清市委和市政府有啥区别,也不想知道有啥区别,在她眼里市委就是市政府,市政府就是市委,要不然报纸为啥总把市委市政府连在一起写呢。

    宋银莲顺着王府井大街往南走,穿过长安街就到了台基厂。

    从前市委传达室在大楼门厅,谁想进大楼办事就在门厅办手续。而今大楼森严壁垒,楼前架起了铁栅栏,还增设了武警,没有出入证,恁谁也别想进去。宋银莲走向铁栅栏。距离老远武警就横出手臂来了。宋银莲说:“我找市长。”武警朝北面一指说:“你到传达室登记。你若信访旁边有信访室,他们会答复你。”宋银莲跑到信访室,隔着玻璃窗往里看,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就对着小圆孔说:“我找市长。”女人张了张嘴,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什么事,你说。”宋银莲仰脸朝上看,发现窗楣上安装了一支钢笔帽似的小扩音器。宋银莲对着小扩音器诉说不幸。女人端端正正,一本正经。宋银莲讲完了,女人说:“记住,你今天讲的这件事今后不用找市长,就是找市长也管不了。要说找谁的话,你去找市场吧,市场解决你的问题。”不找市长找市场,怎么听着像绕口令。宋银莲感觉不舒服。她再一次伏身,双肘架在窗台上,屁股蛋波浪般一滚动,重心就从左脚转移到了右脚。她问:“市场是谁?比市长还善良吗?”女人不回答,挑起桃花眼朝她乜斜。女人似乎非常习惯这种动作,做起来那么的自然轻佻,骄傲的神态仿佛在问:“你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从女人的眼神里宋银莲看出来了,当今谁也指望不上了。眼眶里盈满了泪花,再往玻璃窗里面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家的路上,宋银莲遇见了柳淑琬。柳淑琬说:“走,我们一起上居委会看看。”居委会主任张大妈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宋银莲看着棉花团一般的白发,话未出口,眼泪就先流下来了。柳淑琬向前迈了一步,说:“大姨呀,您给宋姐想个办法吧,俺姐妹干啥都行。”张大妈眨眨眼睛说:“上街卖大白菜怎么样?”张大妈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让宋银莲联想起了小胡同的覃姐姐。

    覃姐两口子去年入秋就下岗了,两个人躺在床上想了一宿,最后决定卖大白菜。说干就干,两口子早起晚归忙乎了整整一个月,月底一算账,不但一分钱没赚,反而赔了本。不过覃姐想,就是赔本也好,不是还有事让人做吗?要是人连事都没有得做,整天想心思,那不得痛苦死了?但是到了年根,两口子还是没事做了。某一天水果摊处理烂苹果,覃姐觉得便宜,就买两个回来,说:“削一削吃吧。”闷在屋里三天没说话的覃姐夫却愣了愣神,猛然抄起水果刀就朝自己的大腿扎了两刀。覃姐向前一扑,抱住了覃姐夫的大腿,哭着喊道:“你疯啦,你这是干啥呀?”眼泪哗哗地流。覃姐夫绷着脸说:“二十年前被人家称为革命小将,可是小将却不知道为什么闹革命。胡乱革了一通没革在点上,现如今连赔本卖大白菜也卖不成了。”

    柳淑琬却想起了朝阳门脸儿的贾为民。当年分配工作,大伙儿挤在一块堆填志愿表,谁都不想当八大员。柳淑琬环视左右,有的填报一机床,有的填报一通用,只有贾为民填报饮食服务公司。人间宛如戏剧舞台,填报一机床和一通用的同学大多没去成工厂,转过年都去了山西曲沃。而贾为民却留在了北京,高高兴兴地去了红太阳包子铺。当柳淑琬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的时候,贾为民练就了一身功夫,双手擀皮,包小酱包就像画圆圈,一分钟画六十多个。贾为民不但包得快包得好,还改进了馅料,让干巴刺啦的猪肉青菜包子摇身一变成了汤汁盈盈的猪肉葱花小酱包。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已是劳动模范的贾为民,阅读了赵树理小说《李有才板话》,站在朝阳门立交桥上从东往西看,一看也是西边吃烙饼东边喝稀饭。劳动模范发表了一通感慨之后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不过,劳动模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岗之前就听说大学教授在校园卖茶叶蛋,收入竟然超过了名贯京城的导弹之父。劳动模范举一反三,把自己创制的小酱包搬到了朝阳门脸儿,正式命名为贾为民小酱包。为此,劳动模范制作了一条横幅挂在屋檐下,西风一吹呼啦啦宛若扬帆远航。小酱包的价格随着西风攀升,由一块八一斤涨到三块钱一斤,继而又由三块钱一斤涨到四块五一斤。

    世事变幻莫测。变幻了的人啊,你是否还保留着昨天的记忆?记忆里的昨天啊,到了今天你是否还真实?

    这一回柳淑琬的境况比宋银莲好不到哪儿去,优化组合是土默川上的狼,善眉善眼地吃人呢。柳淑琬下岗一星期,丈夫跟脚优化了。丈夫柳烟,是山西曲沃人,两个人是在插队时认识的,颇有点儿王贵与李香香的味道。不过,柳烟太老实,山西人讲话,少嘴没马,死蔫巴查,走路如鸭子跩蛋。起先柳淑琬下岗,柳烟还劝呢:“你就放宽心吧,不是还有我吗?”不想才一星期就轮到自己了。这回还能指望谁呢?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柳烟下岗第二天,忽雷暴震,十分钟不到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大夫说是脑溢血。柳淑琬一声长号背过了气,她体会了下岗的滋味,理解了宋姐为啥要掉眼泪,覃姐夫为啥要拿刀子戳自己的大腿肉。

    柳淑琬坐在床上呆傻了一回,想想还得出去。贾为民的猪肉葱花小酱包香喷喷的,哪天不吃都馋得慌。今天是丈夫去世的第七天,哪里还有心思去吃贾为民的猪肉葱花小酱包呢,况且闻味也不像从前那么香了。今天不吃,以后呢?甭说以后,从今儿个起,明儿不吃,后儿也不吃,永远不吃了。失了业了,走起路来圪唧三摇的,还吃啥小酱包呢?

    小酱包可以不吃,但整天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咱不能没有脚后跟。一咬牙,柳淑琬站了起来。

    出了小胡同,柳淑琬顺着大街往东走。出城不远北拐是工人体育场,体育场西北角有一家劳动服务市场。当初她还奇怪,有人才市场还弄啥劳动市场?没承想只过了两年,她就知道劳动市场的重要性了。她走进劳动市场大厅。招聘摊位一个挨一个,前面围满了人群。看起来下岗工人不只我一个呢,是一拨人,一群人,一大群人!柳淑琬的脑壳忽然摇晃了一下,就想起来了,最先兴起的不是劳动市场而是人才市场,进出人才市场的人都是自动离职的。这些人进出人才市场和现在不一样,心情愉快而骄傲,好像眼睛长在头顶上,都不拿眼皮夹人,没有本事谁敢把工作辞了另谋职业呢?而今走进劳动市场的大多是下岗工人,脸上浮现的不是骄傲而是急迫、困惑与懊丧。柳淑琬站在通道里逡巡,却毫无收获。在今后的一年多里,这个女人每隔一天就来此走一遭。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以至于黑头发挤成了白头发,润泽的面皮擦出了皱纹。她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后来,她发现找工作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她满腹疑虑:希望在哪儿?

    其实来这里游荡的也不都是下岗工人,偶尔也有一两个新闻记者。他们脚步悠闲,话也多,满嘴净是各种各样的问题,却非下岗工人的心声。他们在报纸上描述劳动市场多么热闹,说私企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说多少下岗工人找到了工作。不过这种好事却一直不愿意光顾柳淑琬,她异常气愤,埋怨说:“光说这些虚花花的数字有啥用,咋不说说下岗工人的苦衷呢?”某一天,记者终于朝她走来了。面对记者的提问,她满腹辛酸地说:“不挣点儿钱行吗?儿子正上大学,吃饭都成了问题。”又说,“最怕下岗,最愁涨价。”一声叹息之后带出了一连串的山西方言,“人活脸面树活皮,棒棒活个楝楝皮。从前我们最最幸福,而今我们最最倒霉。人怕伤心,树怕剜根,我们被人伤了心剜了根。”大凡女人,一提起伤心事就没完没了,围拢的人群就听见柳淑琬站在那里唠叨:“从山西插队回来五年了,还住着老妈的房呢。儿子刚上了大学,咱们就失业了。改革让人眼花缭乱,前儿个放,昨儿个包;拨改贷,利改税,外资民企有优惠;又股份又集团,资本主义小拜年。人眉竖眼的学者,吹牛屄赛狼嚎,舔屁眼不用人教,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就变着方的折腾国企。把国企折腾塌歪了,又说抓大放小国退民进。要我看,他们不把国企折腾没了誓不罢休!”记者闻言,顿时吓了一大跳,神色慌张地说:“大姐,您这话跑偏了。今儿个采访就到这里。关于改革的事,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听您总结好不好?”说罢,不等柳淑琬反过劲儿来,一扭身子跑得无影无踪。记者跑了,柳淑琬却沉浸在采访之中拔不出脚来,一个人站在那里继续唠叨:“这些记者,老是批评大锅饭。可是大锅饭让俺有饭吃,社会安定,难道不好吗?为了让那些歪挪股蹭蹬蹄踏脚跳起失座疯跑野蹿的人挣大钱,你们就下狠手把工人的饭碗也一并夺了去吗?谁这么嘴叉窝儿深?你们倒是不吃大锅饭了,可是把良心吃了。你们吃了个肚儿圆,可俺工人咋办?窝唧圪囊的饿死吗?你们还说啥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不是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吗?难道你们这些人是动物?要不然人家咋说咱不比非洲狮子善良呢。原来你们体内的野性堪称宇宙第一。我说这话有人不爱听甚至愤怒,因为这话击中了他的要害。明明欺骗了老百姓,侮辱了老百姓,却趾高气扬地说老百姓缺少承受能力。老百姓缺东少西,是没有啥,可是就是不缺少承受能力。俺真不知道你们这是啥理论,难道过去所说的二……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来了吗?”柳淑琬只顾得唠唠叨叨了,把来劳动市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话又说回来,就这种精神状态有哪家企业敢要她呢?

    又到了星期三,柳黪来到前院伺候柳德茂。

    前年夏天,穷西北套的危旧房终于改造了,这对于住在那里的人们来说是件大好事,可是却愁坏了柳黪——他又没地方住了。正在发愁,柳橙说话了:“我看不如去后院。后院大姐一个人住不了两间房,可以腾出一间给你们住。”柳黪长叹一口气,说:“爸不说话,你让我咋和后院大姐说呢?”柳橙说:“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爸都这样了,还能说啥。你就说是咱爸说的,谁还能过来问吗?”从前后院北房住大姑妈,现在住大表姐,柳黪将通间一间壁,一间就变成了两间,正好两家住。柳黪指挥泥瓦匠抹了墙,吊了顶,重新铺了水泥地面,最后又砌了两间小厨房。柳黪很欣赏自己的设计。一扇门,一窄窗,正好是厨房的宽度。再钉一只碗橱,下面是柜,放炒锅和面盆,上面是隔,放碗筷油盐酱醋瓶。碗橱放在厨房紧里头,侧向是煤气灶,这就是厨房的进深。人站进去不用挪窝,脸朝里可以在碗橱上切菜,一磨身向左转可以在炉灶上炒菜。

    从后院到前院,走南弓匠营不过七八分钟,但是柳黪还是没回家。他没工夫做饭吃饭,柳暠着急等着换班呢。柳黪爱吃甜食,借机会解馋,在朝内吉祥小饭铺买了五个糖耳朵,站在朝内商场橱窗前面一边吃一边看街景。除了西面盖了两座塔楼,这条街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护城河没有了,变成了二环路;城门楼没有了,变成了转盘式立交桥。五个糖耳朵填进肚里,柳黪拍拍手,夹好手包,就扭扭地走进了小胡同。最近柳黪很害怕走进这条小胡同,仿佛有一只贼眼注视他的后背。胡同口西墙根有一块础石,上面凿刻猛虎头,下面凿刻泰山石敢当。那天柳黪从路北过马路,石敢当前面并没有人,谁知走到跟前,却突然冒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形如骆驼,不说话,只管瞪眼瞅他。柳黪吓得心惊肉跳,进了屋胸口还怦怦地跳。柳德茂躺在床上瞥他一眼问:“你这是怎么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柳黪惊慌不安,朝窗外瞅了瞅说:“我遇见鬼了。这条小胡同里有谁我不认识?今天却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瘦骨嶙峋的像个山魈,还盯盯地瞅我。”柳德茂伸出胳膊,皮肉松懈,宛如一条金华火腿。柳德茂竖起手指朝天举着,想了一会儿说:“那是张疯子。”柳黪说:“我认识张茂祥,哪次见了我都吵吵巴火说上几句话,今天怎么一句话不说,只管瞪眼瞅我呢?”等柳黪下星期再去前院,就听说张茂祥死了,死之前还呃啊呃啊驴一般大叫。胡同里的街坊莫名其妙,张茂祥的小儿子叫诡奇,就解释说:“我爸说他早晚完蛋。”街坊问:“他是谁?”诡奇却说我爸没说。大伙儿就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惊恐万状。

    两年之后的一个初春的夜晚,柳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阵小旋风盘在脚边,头颅就猛地一晃,想起张茂祥临死之前的那句话,心里就如同盘了一条青花蛇。翌日上班,前脚刚一踏进办公室门,柳黪就看见同事聚在一起侃大山。宋钟橦站在屋当间咧着大嘴巴说:“有几个人大半夜还看电视呀,就是喜欢夜生活此时也在泡酒吧呢。听说有个傻帽记者听到这个消息,一骨碌从床上滚到地下,跑到大街时才凌晨三点,北京还笼罩在黑幕里呢。傻帽记者等了半个时辰,这才看见一个人影。他跑上去,不由分说拦住人家就问:他死了,你有啥话说吗?那个人晃了晃,打了个饱嗝,酒气喷在傻帽记者的脸上。醉鬼晃了晃问:打劫吗?傻帽记者急了,说:谁打劫!醉鬼说:那就是抓贼了?傻帽记者急得喊起来:我问你,他死了,你有话说吗?醉鬼说:谁,谁死了?……噢,我还不知道呢。死了还让我说啥!倘若人死了都让我说,我甭干别的了。”

    柳黪窜进院落。院落变了,只有一条小过道。过道铺着陶红色的方砖。这不是大跃进的产物吗?质地类似粗沙陶制成的大水缸,踩踏至今却毫发无损。谁这么有心,将它保留至今给它以用场?正在迟疑,陶红色地砖上摆放了一只脚,脚上穿一只偏带鞋。柳黪又吓了一跳。啥都兴轮回,这才几年呀,女人穿烂了的鞋又轮回来了。不过名称时尚了,变成了娃娃鞋妹妹鞋。柳黪一抬头,看见了柳淑琬,两眼又红又肿像个桃。柳黪忙问:“琬姐姐,这是咋了?”见有人问,柳淑琬竟然嘤嘤地哭了。柳黪说:“琬姐姐,别掰不开镊子,以前哭有用,现在哭没用。他老人家心软,看见你愁成这个样子,你没哭他就先哭了。你若是有事,他老人家能不给你解决吗?而今不同了,人心变硬了,你就是孟姜女哭倒长城也没用。假如有事,就唠叨唠叨。”柳淑琬抹了一把眼泪说:“下岗一年多,说是自谋出路,可是连个正儿八经的活也找不到,闹得自己养活不了自己。”柳黪忙说:“别急,别说是你了,就连小青年都不好找工作了。”停了一下又问,“喏,你就没琢磨琢磨干点儿啥?”柳淑琬嘴一瘪瘪,说:“我能干啥,年轻时光战天斗地了,就没想到有今天嘛!”柳黪想了想,说:“过去的事没工夫说它了,咱们说今天的事。我看见一个下岗知青做馒头,就想你不是会做花馍吗,为啥不试试呢?”

    做花馍?

    柳黪的这一番话让柳淑琬的记忆闪闪发光,想起了山西插队的一些往事。柳烟家住在曲沃长福街,比柳淑琬早一个年来文喜插队。在文喜,柳烟教会了柳淑琬锄豆割麦,又教会了柳淑琬掰玉茭,等到柳淑琬把庄稼活都学会了,柳烟就带着她进了县城。这一家人都姓柳,谁都不见外。两年后,柳烟和柳淑琬双双调进县城,柳烟在卷烟厂,柳淑琬在百货商店。这个柳烟,人高马大又勤快,哪儿都好,就是性子暴,驴子噘瞎眼。婆婆就说:“淑琬呀,你是咱柳家人,俺就不跟你外道。柳烟这孩子像他爸,说话呛人,但是心地透透亮亮的。假如换一个云谲波诡的人你咋办?山西故事多,今儿个有空,我就给你讲两个小故事吧。”

    婆婆讲了第一个故事。直愣是山西人的根基。前周村周二嘎锄完地在路边大槐树下歇晌,没承想一倒下就睡着了,还做起了白日梦,梦见娶媳妇了。这媳妇神眉画眼的真漂亮,二嘎欢势得不得了。可是刚要入洞房,一声驴叫,把他惊醒了。二嘎就骂:“狗草的,好不容易入洞房让你搅和了。”摸起镢头就砸小叫驴的腿。叫驴是三杠家的。三杠就喊:“我驴又没伤着你,你砸俺驴腿干甚?”二嘎火气冲天:“你个叫驴破了我的亲,你赔我新媳妇。”柳淑琬听了哈哈大笑,婆婆又讲了第二个故事。倔强是山西人的特质。日落西山,王木墩到河东采猪菜,臧石头到河西摘南瓜,在独木桥上碰了头。王木墩说:“你退回去。”臧石头说:“你退回去。”俩人在桥上顶牛,王木墩说:“我就不信顶不过你臧石头。”臧石头说:“我就不信顶不过你王木墩。”王木墩媳妇在家等猪菜煳猪食等急了,就喊儿子:“二瓜,找你爸去!”臧石头的老婆在家等南瓜做饭也等急了,就喊闺女:“二妮,找你爸去!”二瓜走到河边喊:“爸,我妈叫你回去!”王木墩头不抬,吼:“告诉你妈,猪菜不采了,饿死算了。”臧二妮走到河边也喊:“爸,我妈叫你回去!”臧石头姿势不变,吼:“告诉你妈,南瓜不摘了,叫她改嫁。”你说这叫啥。柳淑琬听了咯咯地笑。隔壁大婶笑弯了腰,说:“柳淑琬呀,你婆婆说的啥二嘎呀王木墩呀,还有臧石头呀,其实在说你爸呢!”柳淑琬恍然大悟:噢,婆婆知道柳烟脾气倔,想借这两个故事让我多包涵他。

    柳淑琬看似文静,有一点儿却像崇明,有时满嘴跑火车。前两年柳淑琬回家说在文喜学做花馍,其实她撒了个小谎,她真正学会做花馍是在婆婆家。柳淑琬的婆婆叫柳春妮,当年五十五岁,是曲沃有名的花馍巧手。婆婆成天做花馍,不是给自己家做就是给别人家做,反正一天到晚都不识闲。在曲沃,做花馍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敬天敬地祭神祭祖离不开花馍,娶媳妇也离不开花馍。从前祭祀用三牲,老百姓敬不起,就用花馍代替。这便是花馍的起源。花馍循时应节,丰富了曲沃的民俗文化,也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不同的节日,不但赋予了花馍不同的内容,还蕴含了一大堆寓意。婆婆说:“天高悬日月,地厚载山川,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柳淑琬一听就吓了一大跳:这个婆婆,说话净是词,哪儿像文盲呀!柳淑琬在婆婆家住了两年,长了见识,知道了啥叫花馍。春节敬天地敬观音,婆婆就做枣山、面猪、面羊和面兔。婆婆做的枣山是长福街最好的。头一年婆婆做了个牛年枣山,五层面环像一座玲珑宝塔。最下面围一圈牡丹花,还有老母鸡。老母鸡红嘴红冠红翅红脚红豆眼,四周描绿,胸脯上还有车轮般的红花饰。上面是飞凤,尾羽弯弯绿绿,尾端一个大红点儿。凤嘴朝上,凤冠粉红,胸羽如鳞,周围是山丹丹花。面环镶满了大红枣,就像一颗颗红宝石。最上面伏卧一头小牛,鼻头嘴巴大眼睛,又稚趣又可爱,还有两只小牛角。柳淑琬围着枣山转圈,婆婆就说:“喜欢不喜欢?如果喜欢你就学着做吧。”

    七月十五中元节,曲沃时兴蒸面羊谷祭。婆婆蒸了三只卧羊,还叼了三支谷穗。面羊敬三神,祈求老天莫下冰雹。当然,婆婆也做谷祭。祭五谷神,哪儿有不做之理。婆婆在圆馍上插谷穗,顶上站两只小麻雀。婆婆说,这一天庄稼人捧着面羊谷祭上地头,烧香放鞭炮祈求五谷丰登,还说这习俗反映了古人从自然崇拜到图腾崇拜再到神灵崇拜的过程。婆婆如此一说让柳淑琬肃然起敬,有谁能想到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婆婆,竟然有这么多的民俗知识,连自然崇拜神灵崇拜都知道。小姑子就是在这一年出嫁的,婆婆特意做了一套焙面娃娃。柳淑琬记得婆婆给每个焙面娃娃都起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有一个叫钟馗斩鬼,另一个叫李三娘担水,还有一个叫明月和尚戏柳翠!也是这一年,南柳村柳烟表弟相亲,二姨请婆婆回家蒸花馍,柳淑琬这才知道农村婚嫁满月做寿花馍都是主角呢。柳烟表弟送彩礼还送了一只大花馍。那个花馍可真叫大呀,足有十七八斤重呢,送去时需要两个人一起抬。这个花馍不光大,而且还有名称,叫什么喜相逢。底盘是一对如意纹,上面一只大猪头,代表诸事如意。花馍上面插双喜字,一转圈插了好几朵面花,面花上飞舞着花蝴蝶。这么一说你就知道了,这样的喜相逢该是多么的形象啊!又过了两年,柳迎龙出生了。离满月还有好几天呢,婆婆就蒸了枣糕送给街坊和亲戚朋友。从此,柳淑琬又知道了枣糕就是早告的意思,就是把送花馍当成了邀请函,请大家届时前来为柳迎龙庆满月呀。柳迎龙满月的前一天,婆婆蒸了十二只面羊和十六个蒸饼。面羊蒸饼晾凉了,婆婆找一根红线绳,刺溜刺溜的把面羊蒸饼穿成了串。崇明在北京,再说她也不懂这个不会这个,婆婆就代替崇明给柳迎龙做了狗圪链。做狗圪链是有讲究的,上面要嵌长命锁。第二天早上柳迎龙穿上了新衣裳,脖子上套狗圪链。十二只面羊,十六个蒸饼,还有小面人和小面狗,在炕面摆了个大圆圈,婆婆刚把柳迎龙放进去,柳迎龙就咧着嘴巴咯咯地笑了。婆婆高兴了,说:“你看俺孙子,刚满月就会笑了。”

    就在这一天,柳淑琬还知道了一个故事:炎帝曾经在羊头山活动,就以羊为图腾。羊就是阳,这是部族崇拜太阳的图腾符号,寓意就是生生不息。婆婆没有文化,也没经过专业训练,所以婆婆做花馍不求形似但求神似,这反而让婆婆的花馍更加憨稚有趣了。透过一个个花馍,柳淑琬看见了婆婆儿童般的眼光和纯真的心灵。让她十分感慨的是,婆婆的一招一式无不由心而发,虽然稚拙,却充满了憧憬。想到这儿,柳淑琬说:“做啥花馍俺都行,可是山西的习俗,到了咱北京还讲得成吗?”柳黪眨了眨眼睛,说:“这个你甭担心,当下在北京红火的哪样是本土东西?现如今人们都喜欢邪行的。你若编几个典故,说得神乎其神,你的花馍就更有人买了!”过了一个星期再回前院时,柳黪就看见柳淑琬躲在厨房里做花馍,还拿出一个花馍扔给他说:“你看俺蒸的花馍咋样?起面馍馍不就菜,油泼辣子美得太!”看她美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就还了阳了。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大约七十年前,数万只黑手在浏阳河畔发动了秋收起义。二十二年之后,黑手翻身做了国家主人,反动官僚和地主老财则倒了血霉。历史蹊跷,三十年之后又让主人变回了黑手。杞人又一次忧天,因为他有很多事实做依据。距离二十世纪结束还有五年的时候,他撰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指出这样一个现实:一九九五年之前有百分之八十六的中国人认为生活变好了,仅有百分之四的人认为生活变差了,而二十世纪末认定今不如昔的人陡然增多,城市大约有六分之一的人感觉生活提高不大,另外有六分之一乃至四分之一的人感觉生活水平下降了;乡村这一问题更加突出,三分之一的人认为生活没有提高,三分之一的人认为生活大不如前。人们的认识与态度就是从这个时候发生变化的。此前,许多人和杞人一样支持经济改革。此后利益受损的阶级产生了怀疑,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在杞人这些精确的数据和推论中,有人悟出一个让人惊讶的结论:一九九五年是中国的一个分水岭。一个记者阅读了杞人这份报告之后说:“我很想知道,一九九五年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中国经济新导报总编辑邬新元也阐述了相同的看法。“一九九五年是一个转折年。”多年以后他依然如是说,“那年就是一个转折年。”历史是一种巧合。就在柳淑琬重燃希望之火的时候,东西两座大城市也发生了类似情况,然而这些人没她这么幸运,境况也相对差了许多,或者说有些人已经跌入了深渊。不一样的是,西面把企盼寄予了神火,东面则苦苦煎熬等待。

    西京的繁华尽在钟楼,饭店酒肆,鳞次栉比。到了夜晚,街面上豪车粼粼,流光溢彩。

    西京城东大新巷把口有一株古槐,三庹多粗,树干中空。在某一天深夜,飞来两只锹型甲虫,举起大颚便在树杈的盘曲处搏斗起来。就在两只雄甲虫生死搏斗之时,一只雌甲虫驻足身旁,悠闲地举着细脚轻轻刷洗媚眼。一只雄甲虫如野牛一般甩动大颚,而另一只雄甲虫抵挡不住翻身掉下树了。雌甲虫停止清洗,谄媚地向胜利者爬去。就在这时候,烈焰砰然而起,熊熊燃烧,整棵大树好似一柄巨型火炬,比巴塞罗那奥运会的火炬还壮观三分。树火一连燃烧了三天,坊间开始流言蜚语:神树起火是火龙降世普救众生。有老者前来焚香,拜跪如仪。中年人随即加入。待到第十日,周围百米之内人山人海。不论男女老幼,依次排队上前环绕老树,右手抚树,左手捧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期待神灵降以福祉。继而,不知是谁又在古槐东侧搭建一座祭坛,烛光摇曳,香火袅袅。虔诚的信徒三跪九叩,双臂上举,就是在奇幻小说里也难见如此诡谲的场景。一群人都是下岗者,默默地虔诚祷告:“老槐树啊,你燃烧自己就是为了照亮众生,保佑我们重新上岗吧。”这些庸碌大半生的劳动者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丧失了信心,虽然不再唯上唯命,却将希望寄予了无心的老槐树,教人如何不悲悯叹息!老槐树圣火熊熊,宛若涅槃。如此一来,烧得宽眉长眼心底实诚的西京人也耐不住性子了,当然更不稀罕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高谈阔论,一股脑地跑到老槐树前参拜圣火,祈盼神灵。有人据此造谣生事,说这是改革出了问题,这是政府出了问题。然而,政府发言人却说,这不是改革的问题,更不是政府的问题,当然也不是老百姓的问题,而是老槐树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砌一圈围墙,将老槐树隔离禁闭,让它站在围墙当中,面天自省。

    此时此刻,崭露头角的社会学者卢松在,孤身一人,踽踽急行于通往奉天的路上。他此番去奉天,重点调研下岗工人的社保问题。多年之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忆工厂悲怆的场景和绝望的气氛。

    世纪之末,奉天西北有一座环境优美的小区,名叫加州花园。它的东面有一条南北向大街,北段叫怒江北街,过了新开河,南段叫怒江街。再往南就是黄浦江大街了。而黄浦江大街南端则是皇姑屯火车站。怒江北街中段,沿街一连串的商场公寓、餐厅饭店。从北数,路东有教师公寓、海滨饭店、万家美超市、永强实业、聚龙泉美食、真味斋烤鸭店、庄河中远海鲜酒店、三千里烤肉馆、永和豆浆坊、美之购、好利来、怒江佳美大卖场、好邻居。路西则有聚龙泉美食宫、大三江烧烤城、百度烤肉专门店、永强农贸、朝鲜烧烤冷面馆、闵记烧烤火锅城以及敖香海鲜酒楼。这些酒店商城,一到晚间灯火辉煌,而另外两家却显得十分古怪——既辉煌又昏暗。说它辉煌,是说装潢豪华彩灯华艳;说它昏暗,是说如此豪华的装潢为啥灯光这般昏暗,宛如浓妆艳抹的艺妓为何笼罩一面黑纱?这两家店,一家是天怡养足阁,另一家是美佳丽温泉。这里虽然豪华,却依旧像个杂巴地。杂巴地,是过去的叫法,顾名思义就是杂七杂八之所。杂巴地与江湖密不可分。江中湖里,泥沙俱下,鱼龙混珠。水面波光粼粼,水下激流翻滚。出没杂巴地的人大多被水漫成了江湖。杂巴地培养了江湖,江湖又促进了杂巴地,旧时的杂巴地慢慢地演变成了现代杂巴地。怒江北街中段就是这样一块现代杂巴地。

    在杂巴地后身的红筹拖拉机厂,卢松在一共调研了三天。这家拖拉机厂建于五十年代中期,曾经风光一时,而今却无端地衰败了,宛如秋天里的芦苇,先是绒绒的白芦花随风荡漾,让人心旷神怡,继而一场严寒就枯萎了,残秋败叶般的景象让人目不忍睹。工人下岗了,诡谲的事就多起来,转折年以后,服毒跳楼自缢以及病入膏肓拒医治疗等匪夷所思的事件时有发生。卢松在采访了十二名下岗工人,在工人张淑娟那里听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夫妻双双下岗了。傍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饭菜还好,大米饭,炒土豆丝。儿子刚吃了一口饭就说:“妈,学校开运动会,老师说我只有穿了运动鞋方能参赛,否则就不要来了。”张淑娟一听说花钱买鞋头就大了,说:“这个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我上哪儿凑钱给你买鞋呀!”吃了一根土豆丝又说,“跟你爸说。”儿子他爸坐在一旁只管埋头吃饭不吱声,张淑娟憋气,就冲儿子他爸来了:“你个窝囊废,连个鞋钱也挣不来。”儿子他爸未动声色,轻轻地撂下饭碗,默默无声地走向阳台。张淑娟回头看时,儿子他爸已经一跃而起,像飞鸟一般消失在黑魆魆的夜空里。外面咚的一声闷响,张淑娟的心立刻粉碎了。

    在吴晚波那里,卢松在则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傍晚时分,一群老爷儿们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四面八方赶来,货架上驮的不是东西,而是他们的媳妇。在美佳丽温泉门前自行车缓缓停下,媳妇们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极其豪华的大门,而这些老爷儿们则快步躲进了黑暗的角落,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卷。不大一会儿,幻境般的云蒸霞蔚就笼罩了他们。绚烂的华灯慢慢变暗,女人们疲惫不堪地从美佳丽温泉走出来,躲在墙角里的老爷儿们迅速地迎上前去,各找各的媳妇。男人骑上车,女人坐上货架,一切默默无声,只有华灯下的身影,长了短了,短了长了,最后消失在黑夜里。当地人称他们是忍者神龟。卢松在问:“什么叫忍者神龟呢?女人去哪里做啥?”吴晚波听卢松在这样问他,立刻将嘴巴抿成了一张弯弓,却迟迟不回答他。卢松在穷追不舍,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吴晚波张了张嘴巴,嘴角挤出一团白唾沫。“后来摄影师来了。他们拍摄,挡了那些人的道。忍者神龟蹭了一下摄像机,摄像师就去拍他们的媳妇。忍者神龟跳下车,开口就骂,你傻屄呀?拍工人阶级,有病啊,谁他妈的看呀!”卢松在去了天怡养足阁。高楼顶尖有一个圆环在不停地闪烁,宛如历史的车轮。门套还算规矩,窗套大相径庭。山花被突破了,配以神明雕塑,与墩墙组合,宛如灯火阑珊后面钻出一群妖魔鬼怪。不远处停着一辆三轮车,卢松在惶惶地贴上去攀谈。师傅说:“你看那边。”手指慢慢移动,而对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是那边,黑暗之处,一个女人,咕咚一声跳下来了。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女人有些姿色,躺在地上,嘴张着,好像在微笑。”咕咚,这声音刻在了卢松在的心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情况稍微一特殊,卢松在的心就会咕咚咕咚地响。咕咚,卢松在的心又不自觉地响了一声,他的身体一震,就想,时代发展得太快了。人们不能没有回忆,回忆不能没有物件。即使故事也不能只是几张老照片,似乎还应该有些别的。可是别的是什么呢?如果别的总是让心脏咕咚咕咚地响也不成呀,这个样儿谁受得了呀?

    卢松在想起了刘仲藜,这位青年经济学家一听市场二字就异常地兴奋,简直不得了,有了市场,就是十个人当面跳楼他也毫不在意。对于卢松在的调研,刘仲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把这代人耗过去就好了。”卢松在非常反感刘仲藜的这句话,就反驳他:“这一代人熬过去了,那么下一代人呢?还接着熬吗?他们说了,实现市场经济需要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那么几十代人就这么熬下去吗?”刘仲藜不予回答。看看刘仲藜的模样,卢松在感慨万分,就说:“现在,这些曾经的主人,已经不能和自己亲手创建的企业共存亡了!”

    两年之后,柳黪终于在家门口亲眼目睹了卢松在唠叨的情形。从住宅小区出来,西行三五百米也有一座温泉洗浴,这里原是纺织总公司下属的一家品牌服装公司。柳黪回京之后第一次参加企业经理座谈会就听服装公司总经理说:“根据退二进三的经济战略,我们企业搬迁到了东郊,远得不得了,荒凉之极。”而现在柳黪一回想起他的这些话就嗤嗤发笑:“他们远得不得了,而我呢,房子分在他们的东面。”但是他依然未曾料到,就在他搬来的第二年秋天,这家知名品牌公司就被一家新近爆发的私企大老板收购了,厂房改造成为新东方大温泉洗浴中心。偌大的厂房,被暗红色的大理石板包裹,立面装饰了一根根黑色的石柱,连一扇窗都没有。门厦宽阔高挑,十三级大理石台阶铺满了红地毯,大门五樘包铜,左右各置一尊女人雕像,与巴黎卢浮宫胜利女神像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卢浮宫的胜利女神没有脑壳,而这两个女人却有圣母一般的头颅。

    某日夜半,柳黪加班晚了,路过这座卧弓字形的建筑。在弯钩处有两株高大粗壮的河北杨,夜风吹拂,树叶飒飒作响。一声咳嗽,吓了柳黪一大跳。抬头看时,黑影里蹲着几个老爷儿们正在闷头吸烟,火珠闪闪。柳黪听了卢松在讲述的此类寓言般的故事,就知道这些老爷儿们也是忍者神龟。本以为忍者神龟都藏在遥远的东瀛呢,未曾料到一年之后竟然突兀眼前,不由得一阵心寒。再要向前走,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一群人从胜利女神像前面冲出四散。柳黪不知所措,一名忍者神龟跳出来一把将他拖入树影。柳黪战栗良久问:“这,这,这是咋了?”忍者神龟说:“咋了?又打起来了呗!”柳黪问为啥打枪呢?忍者神龟毫无表情,说:“谁知道为啥打枪!”忍者神龟的冷漠让柳黪感到异常惊讶,就追问了一句:“有人当面打枪,你们怎么还这般沉着?”不料忍者神龟回答:“谁说是打枪,不兴打碎玻璃吗?见得多了你就习惯了。”

    又过了一天,柳黪路过后街一座名为山水文园的豪华住宅小区时,在小区门前竖有山峦般泰山石的花池里捡到一块扁扁的灰色石子,上面数条墨点样儿的纹理长短不一地聚在一起,宛如一群漂浮的灵魂在集体诉说人间的苦难。他顿时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起来:“我们走得太快了,已经到了应该停住脚步等等自己灵魂的时候了。”无意翻转石子,背面却是乱云飞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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