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忏悔晚了怕苍天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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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千年的脚步来了,踏得大地咚咚的山响。

    北京的庆典放在中华世纪坛,东面是军事博物馆,西面是中央电视台,南面是西客站,北面是玉渊潭。而它矗立在复兴路东段,骄傲地注视着疾驰而过的滚滚车流。北京中华世纪坛是一座花岗岩与大理石砌筑的建筑,倘若坛体不是圆的而是方的,造型简直可与玛雅金字塔媲美。据说它的创意来自中国的日晷。巨型石盘的直径长达几十米,而金属棒高达上百米,仿佛一架飞机在蓝天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站在地面上仰望,这条弧线的尖端滞留在蓝天深处闪闪发光,让人产生一种飞进宇宙的向往。走下石阶是一条青铜板铺就的甬道,两侧是漫漫的花坛。青铜秩卷全长二百六十二米,有十八万个汉字,概括了中华民族从孕育到启蒙、成长、发展的历程。第一块青铜铭文写道:距今300~200万年,人类已经出现,在中华大地,黄河尚未形成,今天的黄土高原是茂密的森林和气候温润的大草原。第二块青铜铭文写道:距今200~100万年,我国云南、四川、陕西、山西、河北已经发现这一时期直立人化石或文化遗存,最北一处石器地点是河北阳原小长梁。中华大地上的古人类开始用火。

    新千年来了,从太平洋斐济群岛,在黑暗里整整走了四个小时,终于到达了北京,等待它的是十万群众和流光溢彩的圣坛。江泽民主席也来了,他喜欢群众欢呼的场面。距离零点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他站起来说:“二〇〇〇年的钟声,即将鸣响在我们这个星球的上空。人类的文明即将进入一个新世纪,开启一个新千年。”当当,钟声回荡,浑厚悠长。这是北京新千年的钟声。广场变成了欢腾的海洋,礼花呼啸而起,气球飘然升空。鼓乐奏起来了,人们舞蹈起来了,数里之内万人齐声歌唱:你好,二〇〇〇年。

    人人都为千禧年欢呼,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正在呢喃:“为啥人人喜庆,只有我郁闷呢?”这个人就是柳黪的大学同学,从荆江分洪转战到小兴安岭的解放军排长的儿子,现任满水县荷花乡党委书记的潘昌寰。此刻,他站在漫岗上朝东方瞭望。下了一夜的霜,白皑皑的,衰草连天。远处,洪湖升腾着白雾,水面上是成片的茶褐色残荷以及谷黄色芦苇。他双耳嘤嘤,似乎有歌声传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清早儿船儿去呀么去撒网呀,晚上归来鱼满仓……歌声回荡,让他升起一线希望。他转向南方,侧耳倾听。春潮是你的风采,惊涛是你的气概……他倾听到了,这是长江之歌。往日豪迈的歌今天掺杂了淡淡的哀婉。他低头凝思,莫非我目光短浅,看不见大好形势?他上任第一件事是借钱。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筹集了一笔钱款,却不知道怎样使用。他搔了搔脑壳,头发立刻变成一团乱草。他左右衡量,竟然发放工资最着急。六个月没发工资了,人心惶惶。发工资那天他很激动,认为做了一件实事求是的事。不过激动的情绪一闪而过,他看见了同事手中的白条。几个月不发工资,发一回还不能足额,还必须领一张白条。他摇了摇头。

    正月初四,潘昌寰吃罢早饭走出家门。他想在村里走一走,看一看新年新气象。他穿行在村巷里,不一会儿脸颊上挂了两行泪。朔风嘶嘶,说不上凛冽,两行泪一行是寒风吹的,另一行是感情催的。他在小巷里遇见了张二屋。张二屋背着行李卷急急匆匆地行走,大红牡丹花被面沾着泥。“大过年的背个脏兮兮的行李卷满街跑啥?”他脱口而问。张二屋弯了一下腰,行李卷滑落肘弯,诚惶诚恐地回答:“出去务工呀,书记。”潘昌寰的脑壳晃一下:“这么着急出去务工?还没过初五呢。”张二屋连忙解释:“晚了地盘要让人占。”他的脑壳又晃了一下:“你还有地盘?真不简单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发现张二屋的脸红了。“走迟了,去年的拾荒地盘会被别人抢的。”身后来了个李禧。这小子扁眉扁眼的,朝潘昌寰伸了伸脖子说。“拾荒?”潘昌寰一直以为他们外出打工呢。有一段时间他深深地被民企感动。报纸一提及民企,就说他们为社会做了多大贡献,至少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他不明白有这么多就业岗位,他们为啥还要拾荒。“咱没技术,力气也比不过人家,想打工谁要咱呀?”张二屋可怜兮兮地说,“既然打不上工,不拾荒咋办?再说,就是在城里拾荒,也比在家种地强。您说是不是?”潘昌寰有点恐慌。“拾荒也要占位!拾荒也要占位!”他一边念叨一边仰头,像是感慨又像是发牢骚,更像是朝天发问。昨天下晚儿闲聊,他听张二屋调侃打工奇遇,觉得这个大老实人说话挺幽默,不曾想幽默里包裹这么多酸楚。

    去年出门晚了,好不容易才挤上火车。张二屋讲起故事总是没头没脑。车厢里没有站脚的地方,李禧就爬上了行李架。列车员来了就喊:“喂,你咋爬到那上边去了?”李禧朝列车员笑了笑说:“您看哪儿有地方呀?您那儿有空,可您一挪脚就被别人抢走了,我就是飞都来不及。”列车员左右瞅瞅,真没地方,他是踩着人家脚面走过来的。忽然有人叫唤:“快下来呀,不想活啦?”张二屋赶忙朝车窗外面看,站台上黑压压的。声音是从脑瓜儿顶传下来的。“您甭怕,我把自己捆上了,就是想往下掉都不成!”话说得轻松,声音却被寒风吹得冰凉冰凉的。下面的人唠叨:“咋,还不下来?我看你不想活了!”上面的人嘻嘻地笑,说:“咋不想活了?告诉您吧,就是想活才爬上去的。俺得赶快走呀,要不然真就活不了啦!”张二屋把这事当笑话,而潘昌寰心里却沉甸甸的。现在他又听见他们这样说,胸膛里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薅了一把,疼得这个五尺高的汉子落了泪。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荷花乡的路仿佛棋盘格,他走进了周老嘴,听见女人哭泣:“儿呀,不论咋样都要回来。”声音苍老。他跐起脚跟朝屋里看,少年跪在地上抱着一双腿。他不敢往上看,抹了一把眼泪仓皇逃跑。一转身,他碰见了周老汉。他显然有些慌张,问:“您咋站我身后?”周老汉却很平静,回答:“我想问你一句话。”周老汉是他堂姑父。前年堂姑妈说:“大侄子,俺跟你说一句话。过去不富裕,但没这么多愁事。现在有人富了,可咱没富。不光没富,愁事还多了。愁吃愁穿,愁孩子上学,愁看不起病,愁交不起税费!”堂姑妈说完这话就生了一场大病。现在他又听见堂姑父要跟他说一句话。他有点儿害怕,害怕堂姑父和堂姑妈一样,说完话就没了。他连忙摇手,却让堂姑父抢了先。潘昌寰看见一张奇怪的大嘴巴。与其说是大嘴巴,不如说是一个毛扎扎的黑窟窿。黑窟窿里面只有一颗黄牙,还掉了半拉齿。只有半拉齿的黄牙抖了抖,就把声音抖搂出来了:“请问潘书记,你说中国哪一朝哪一代要七十多岁的老人缴纳人头税?”潘书记?咋这么叫我?这像堂姑父和堂侄子说话吗?潘昌寰张了张嘴巴,却一句话也没有。他知道去年堂姑父交了七百块钱的人头税,但他还知道县委书记说这人头税是增加财政收入的好经验。他知道堂姑父不是有些人说的那种刁民,他这样说是被困难逼的。疾苦一年年加重,怨声载道,农民怎能不怒发冲冠呢?潘昌寰拧起了眉头,这是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性动作。他的这个动作是让堂弟气出来的。堂姑妈出殡他送葬,但堂弟不给他面子,没出殡呢先朝他号丧:“你说农民还有啥?种地亏本,外出打工往家寄不了几个钱。俺上不能尽孝,下不能让孩子读书。俺这么苦熬苦活,你不管俺,还要俺养活你,你就不怕俺造反!”这说的啥话?潘昌寰顿时震怒了。他呵斥他:“你疯啦?敢说这种话!”他觉得他喊得很响了,可是谁知道这声音被嗓子眼勒住了,没有蹦出嘴巴。

    过了年上班,潘昌寰请人座谈,闷了半天没人吱声。他急了,说:“你们倒是说话呀。请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诉苦。有啥话就说嘛,出了问题我兜着。”村支书站起来,中等个儿,平日里都是顺着他说好话,这一回村支书说:“既然这样,就让我说一句大实话吧。当糊涂官容易,可是老百姓需要清官。清官向来难当,你敢当吗?”村支书短短两句话说得潘昌寰拧眉头,一件往事浮现脑海,这就是传遍全省的上河湾事件。

    三年前满水县政府颁布文告,农民必须在五月底前缴纳四分之一税费。潘昌寰说:“这不可能。收获在六月,缴费应在其后。”他想不通,乡财政赤字咋会达到一千几百万。修路建校,拦洪筑坝,本该政府之举却一样做不了;干群关系势同水火。倘若乡官仗权欺人,说不定捅个大娄子给你看呢!不出所料,上河湾有个妇女叫云花,被乡官勒令缴纳八百元税费,云花搬出了省委书记的承诺,去年满水遭灾,省委书记宣布免税。云花理直气壮,省委书记说了,你一个乡官敢不照办?老百姓不缴税费,乡官无钱可花。“啊呀呀”,乡官发了怒,“不缴税费办你的学习班。”连捆带绑,抓走了云花的丈夫。云花三代贫农,反抗的性格当即被怒火呼唤出来,但她没有黑手高悬霸主鞭,而是捧起了农药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儿朝天。云花倒在地上吐白沫。老表想起了杨白劳。有人振臂一呼,老表抬上云花的尸体就浩浩荡荡去了乡政府。祸不单行。下河湾也发生了类似事件,老表何厚华不堪税负,一根稻草绳悬梁自尽。同一地区,同一时间,同时发生两件相同的事真是太巧合了。可是更为巧合的是,两件事全都发生在香港回归那一天。这种当口,大官都在企盼人民捧出欢歌笑语给外国人看,可是你们呢,无端地闹出人命来。这不是往脸蛋上抹黑牛屎吗?当日中南海做出了指示:从严从重从快惩处肇事者。县委书记决定丢卒保车,潘昌寰被抛了出去。其实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时,他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事发之时到省城学习去了。县委书记要他自请处分,说不如此不能向上级交代。他或者因为知遇之恩,或者因为有负罪之感,或者因为柳黪的奉劝,要他顺应形势,总而言之,他最终愿意接受处分。他说:“比起一条生命来,乡党委书记又算什么呢?”

    时隔三年,他又坐上乡党委书记的宝座,但一切毫无改观。他坐在办公室里苦恼,越想越孤独无助,忽然萌生写一封信的想法,说一说自己的苦闷,释放心中的压力。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支钢笔和一沓儿稿纸,平铺桌面。稿纸白亮亮的刺眼,他有些茫然:信写给谁好呢?他抱着膀子思来想去,最后鼓足勇气,决定给总理写信。他这样想的时候,角落里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问:你是乡党委书记,要写信也应该给总书记写呀,为啥要给总理写呢?潘昌寰捉起钢笔就写下了总理二字,然后点了一个冒号。他写的冒号不是两点,而是两个小圆圈。圆圈里各有一滴墨水,一直不肯风干,宛如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潘昌寰的眼里早已盈满了泪水,只是他控制住了,没让这两滴泪珠掉在稿纸上。在这样一种沉重的情绪下,他写下了如下一些文字:我要对您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家徒四壁,年复一年,百姓积怨日深。农民快要跑光了……现在真话无处说,实事求是就更难啦。我一上街,老人就拉着我的手痛哭流涕,盼望早死;我一上街,小孩子就跪在我面前要求上学。我毫无办法,只有失声痛哭。

    没人知道人的一生究竟能够走多远。当你步履匆匆之时,你是否注意了你的脚步,是否注意了你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注意了,即使艰难踯躅,最终也会朝着你认定的方向而去。如果你不经意,就可能拐弯,甚至走到相反的方向。倘若如此,当你走到尽头的时候,是否后悔不迭呢?他翘首以盼,希望上面尽快拿出解决农民税费的办法。他等了一个多月,终于盼来县府讨论会,县长宣布了税费额度。他掐指一算,每个人又增加二百元。他愤怒,发言说:“这种人头费,老百姓怎么受得了?”会场鸦雀无声,沉闷让人压抑。他抬了一下眼皮,看见县委书记正在皱眉头,副书记坐如针毡,乡党委书记抱膀闭眼睛。过了一会儿,县委书记说话了:“讲学习、讲政治,还要讲正气。今天会场不正常,正气不足。”

    潘昌寰熬不住了,一纸辞呈递给县委书记。回到家里,他坐在窗前,望着弯月,静静地思考。一阵冲动,他又展开纸和笔,刷刷地写作。南方的一位杂志总编看了他的故事,写文章说他是时代的发言者,为时代的命运殚精竭虑。既而他在一些人眼里成了英雄,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成了失败者,还有一些人说他是惹是生非的倒霉蛋儿。柳黪也给他去了信,只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随便说去吧。潘昌寰给他回信,说:“我怕忏悔迟了上苍不原谅我。”

    这是一个让人惶惑的世界。有人说这是法国大作家雨果先生描写的悲惨世界。可是雨果先生描写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法国呀,而我们是刚刚迎来千禧年的有特色的中国呀。在这个惶惑的世界里,饱受苦闷与煎熬的不只潘昌寰,另外还有一群人,数以万计甚至亿计。在这群人里有农民也有工人,当然也有柳黪之类的小公务员,还有李始业、柳迎熊一类缺乏头脑的浑蛋和蠢货。不过,在千禧年来了又去了的时候增加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柳迎罴。

    千禧年的第一个夏天柳黪遭遇了新一轮机构改革。这一回这个老实疙瘩倔强疙瘩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幸运了,再也没有转危为安的机遇了。时代需要机灵乖巧的人,欣赏溜须拍马的人,看重了解阴谋诡计的人。同时,时代轻蔑老实忠厚的人,鄙视智力低下的人,也憎恨那些不知深浅的浑蛋王八蛋。对此,柳黪似乎早有预感,对自己的前程已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精简机构这类事早早晚晚要降临到他的身上。王克己曾经批评他:“你要学一学夏禹呢。研究问题他不如你,写文章他不如你,或许讲演他也不如你,可有一样你不如他。他知道顺情说好话,还会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这话让人沮丧。结婚那年他跟李始业去青鸟。李始业的姨夫姓万,名叫万起荣,在红星鞋楦厂做技师。万起荣举起一只鞋楦慨叹:“皮鞋漂亮,还不是鞋楦撑起来的!”万起荣有个瞎眼弟弟,叫万起骊。人家不叫他起骊,也不叫他瞎子,而是叫他玩黑马。玩黑马真叫绝,听说外甥女来了,冒着雨跑来看。神话来了。玩黑马一进门就说:“这电灯可真亮。”柳黪吃了一惊:都说是瞎子,可是他进门先说灯亮,难道他看得见?再看旁人习以为常。二姨拿出水萝卜,洗干净了切成瓣,一人一瓣。玩黑马咬一口说:“还是绿皮红心呢。”柳黪惊呆了,啥?真神了,他能分清颜色。二姨看了看柳黪说:“起骊精通周易,让他给你算一卦。”柳黪迟疑,说:“好吧。算啥呢?”想了想,“就算算我今后能干啥吧?”他想知道是否有官运,没好意思说出口。玩黑马也不客气,说:“报上八字来。”柳黪问啥八字,是不是生辰?玩黑马说是。柳黪就说:“我生在牛年,是个牛尾巴。生在半夜,叫了十三声天才亮。”玩黑马上面穿一件浅灰色中山装,下面穿一条蓝尼龙裤,脚上穿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玩黑马右手大拇指尖在其他指头上掐了一阵儿,一声咳嗽说:“嗯,你茶壶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能当官,但官不大,可惜了的。还有,你自命不凡,将来要遭受挫折。”柳黪愣愣怔怔地盯了玩黑马一阵儿,低头不语。对于这一轮机构改革,柳黪显得从容不迫,或许二十几年前他已经知道今天的结果了。中午,柳黪吃了两碗水饺,在食堂后面水池里洗净碗筷,就快活地扭着屁股甩着手往办公室走。在走廊里他遇见了老汪。老汪的耳朵聋了,耳朵眼里塞了一只助听器,就像趴了一只壳甲虫。老汪额上有三条皱纹,抬头看了看柳黪,柳黪就发现有三条蚯蚓爬上了他的脑门,好像有八辈子苦没处跟人说似的。一瞧老汪这副模样,柳黪就上去撩拨他:“三道纹儿,你又愁啥子呢?看样子这天不像要塌下来呀。”不知老汪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就以牙还牙,说:“你小子想溜,没门。你得把窝囊罪给人家受了。”柳黪微微一笑说:“都说老汪厚道,没想你也是一根牙签,尖得很呢!告诉你,他们才不在乎方志写没写完呢。在他们眼里精简就是换人。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拿屁崩。你老汪有幻想,俺可没幻想。他们手里有权,舒服了眼睛再舒服嘴巴,舒服了胃再舒服皮肤,最后舒服神经,舒服人鞭。他们都盼着改革呢。机构一改革,他们就能捞一大把。就算平时他们也希望人能动起来呢,只要人一动弹起来,就什么都来了。你瞧好吧。”

    春天一过,柳黪把一摞方志初稿摆在柏门槛面前,一共十六卷,一百八十万字,放在桌上一尺多高。柏门槛吓了一跳,说:“这么多?”这位精明的局长怎么也没想到柳黪这是准备走人呢,柳黪也知道这一回他在劫难逃。他想跟局长套近乎,但倔强的性格不允许他这么做,祖先给他打下的烙印也警告他:做人要有骨气,就是死你也得给我们装出个人样儿来!机构改革如同一场梦。梦来了,有人清醒,有人糊涂。梦醒了,有人欢乐,有人后悔,有人骂不绝口。柳黪想整理他的梦,梦却如同沉入水底的鱼鳞,总也捞不起来,捧不到一块堆儿。好不容易捞起一捧,还没捧出水面呢,鳞片就滑唧唧地顺着手指缝溜走了。他捞啊捞啊,脖颈酸了还是捞不起来,他憋屈,郁闷,不解,仰天而问:“怎么会这样?”孰料苍天出声了,像嗖嗖的风。苍天说:“在这个世界上,没谁愿意做伤心的梦,也没谁愿意回忆伤心的梦,更没谁愿意听伤心的梦。因此我不让你把梦捞走,也不让你把梦端给大家看。倘若那样,你伤心别人也伤心,你郁闷别人也郁闷。还是捂着好,就当没这回事。”

    机构改革动员会开始了,柏门槛深情而幽默。他说:“为了保留人才,我们准备增设研修中心。关于机构名称,我们局长还争论了一番呢。研字好理解,就是研究。关键是修字,里面有说道,就是通过研究修炼获得提高。所以研修中心是培养人才储存人才的宝库。”同事们被感动了,觉得他又坦诚又怀柔,只有柳黪明白这是要他到那儿去呢。可是他又奇怪,面对如此怀柔为啥感觉别扭呢。动员会结束之前,每人发一张表格,当场填写。表格并不复杂,上半部分问你想上哪个单位?接着是一连串的选项,有机关处室,还有直属事业单位。引人注目的是下半部分,问:如果上不了岗,你有啥打算?接着又是一连串的选项,有上学、辞职、调转,还有退休。这是摸底。柳黪展开表格一看,就活动心眼:“论干活非我莫属,论提拔非人莫属,我能说了算的就是退休。”想到这里,他掏出磨掉了一块漆的钢笔,工工整整地在退休栏里画了个勾。这勾画得不大不小,就是勾的一提略显长了些。这个勾不勾,好像在踢脚,又在意又不在意。柏门槛看到了,立即决定了柳黪的命运。为了顺利地开展领导职位的竞争,柏门槛找一些人谈话,究竟谈些什么,柳黪不得而知,可是在冥冥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是而非又异常玄妙,这种感觉让他最终失去了参与的兴趣。竞争的场面很热闹。有人胸有成竹,尽管两个人竞争同一岗位,但是两个人似乎都有把握。而另外一些人则略显紧张,在上台时甚至顺了拐。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柳黪在墙壁上看见了拟提拔人员公示。他扫视一眼,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柏门槛啊柏门槛,这个人你也提拔?别人我不知道,我可太了解了,不就是给你写了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吗?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写的啥呀?整篇论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别的文章里剪下来的。他也算是下功夫了,他上市委研究室找了一大摞子杂志,拿回来用我的复印机复印了整整一个下午,有一百多页呢。人家非常理直气壮,一说是给谁写的,就把俺的气焰压下去了。复印完了,人家还要求让我的人给他打字,我没同意。这事我有理,我的人全是来写地方志的,何况局长没交代让我们给谁写论文呀。嘟囔到这儿,柳黪心里一惊,朝身后看看,没人,就又嘟囔:我安排他写民国时期,他却写不出啥玩意来。这部分可是他读博士的内容呀,他咋还写不出来呢?你让他给你写论文,他倒是写出来了,还觍着脸给我看呢。可是我只看了一眼,就发现整个论文连个过渡句也没有,就说:“你这也叫论文呀,再枯燥也没你这么枯燥的。你既然答应了就应该好好写,何况人家咋说也是局长呢。给你个脸,你就这么糊弄人家呀?”你猜他咋说,他说你帮我改吧。呸,我啐了他一口唾沫,你捞便宜我出力,没门。他只好自己改。这家伙来了几个月,交给他的活儿一点儿没干,末末了只给局长写了一篇论文。嗐,就这样人家还要提拔他当副处长呢。天哪,这都叫啥事呀!还有啊,我说。你叫啥局长呀,我不服呢。搞歪门邪道我不如你,其他你都不如我。你不信,咱俩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柳黪越嘟囔越来气,就不管不顾了。还有,宣布结果那天魏兵哭哭咧咧的。我就说你哭啥呀你,你还有时间哭呀,你在我这儿哭没用,你赶快找柏门槛,见了他就失声痛哭,你求他,他就给你安排了。安排个人算啥。果然,她找你痛哭流涕,你就给她安排了。她要感恩你一辈子呢。呸,谁他妈的不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呀!柳黪口吐白沫,唾沫星子满天飞。他神经了。他还想说啥,可他记不清楚了。苍天看他这副模样,害怕泄露天机,就把他剩余的记忆研磨成了粉末。

    柳黪随心所愿,退休之后去了一家反腐败杂志社。柳黪还没见过这么高规格的杂志呢,总编辑是副部长,可与《求是》杂志一比高下。刚到杂志社,总编就安排他去江夏采访县委书记。年底回来,他利用三天的假期完成了他的第一篇报告文学《贴心书记》,当月在期刊上发表。可是,就在柳黪挺着胸膛迈着大步前行的时候,柳迎熊却被企业辞退了。柳迎熊第一次品尝失业的滋味。这是一只苦果,又干又涩,让柳迎熊尽丢了颜面,好在他缺心眼,就不把失业看得那么重。起初他想隐瞒此事,自己再找一份工作蹭过去,可是没有成功。他以为找一份工作相当容易,却不料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了拒绝。没人要他,他只好在大街上闲逛。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柳黪声色俱厉地臭骂了他一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呀?”越是无知越是倔强。柳迎熊一丢手,忽地拽开屋门。随着咣当一声巨响,柳迎熊蹿了出去,大步如蹚。“眼下社会这么乱,这傻孩子又不分管,出了事咋办呀?”柳黪害怕了,心急火燎,满街寻觅。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转了一大圈,最后在老屋找到了柳迎熊。老屋已经破败,里面躺着一个长长的纹丝不动的命运乖舛的人,那个人就是他的儿子。柳迎熊爬起来,头发乌黑,方头方脸,大鼻头,小眼睛。柳迎熊低着脑壳不吱声,他不知道说啥,或许在等待,等待父亲的怜悯与宽恕,也可能等待父亲的臭骂。没有怒吼,也没有声音,这相当奇怪。要是以往,震天撼地的臭骂声早就钻进他的耳鼓了,可是今天却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柳迎熊挑了一下眼皮,就闪出一道白色的光。他看见屋脚地上站着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比先前瘦了,还有一头苍苍的白发。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动静。柳迎熊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抽泣,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再看,就发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他想看个究竟,不料柳黪一甩头,把脸扭向了窗外。柳黪落泪了。他不清楚他为啥要落泪而不是咆哮。他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膨胀,眼睛朝天上一撩,就看见了几块纤维板装饰的天棚。天棚上滴里嘟噜地挂满了蜘蛛网。土灰色的蜘蛛网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由灰突突的蜘蛛网组织起来的世界,只要你胆敢触碰其中一根蛛丝,它立马与你纠缠不休。宛如苍蝇一不小心触碰了蜘蛛网,立即被无数条蛛丝反复缠裹,无论怎样挣扎也逃脱不了,最终只有束手就擒,被蜘蛛吸干体液,剩下一只干瘪的空壳。柳迎熊这孩子缺弦短路,看不懂眼前的这个混沌世界。这孩子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呆傻,而他不幸中的万幸还是呆傻。他因为呆傻,就不知道触碰这个蜘蛛网。倘若他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与那些污七八糟的社会青年鬼混一起,惹是生非,甚至杀人越货,你又将如何呢?如今杀人案汗牛充栋,整个社会都麻木不仁了。听说蝗虫有一种怪癖,相互触碰能产生愉悦感,因而它们聚集成群,泛滥成灾。而今失业青年就好比饥饿的蝗虫,充斥了这个丑陋世界的各个角落。倘若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触碰,也产生了愉悦感,那将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啊。他们身无分文,却要吃要穿,还要游戏。而现实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在他们需要温暖需要教导的时候,人们却用鄙视的目光注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孤独无援,坠入深渊。是谁扭曲了他们的心灵和性格?是天神还是鬼魅?倘若这些人一旦误入歧途,受伤害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社会。到那个时候,你再怎么指责他们也没有用了?救救孩子吧,给予他们工作,给予他们希望。看一看老屋,看一看眼花缭乱的街市,柳黪仿佛走进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东海滩。难道我眼睛花了?旧社会的东海滩怎么会在新时代的北方大都市里重现?难道历史也会传染吗?父辈告诉我说这是制度造成的,可是专家分析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在社会制度方面给予一点点中肯的剖析呢?还有那个川妹子,离家出走之后睡在湿漉漉的大桥底下的角落里,让人看了辛酸。十六岁的她几乎啥事都做过了,甚至还生了一个小女孩。这种奇怪的现象仿佛让我们回到了某个时代。看来我得庆幸了,呆傻让我的儿子避开了这些陷阱与深渊!空气在老屋里凝固。突然柳黪朝上挥了一巴掌,右脸立刻红肿而发紫,火辣辣地痛。

    李始业纯粹是个浑蛋王八蛋,谁遇见了她都这样骂。李始业啥鸟不是,就像她骂柳迎熊一样,好吃没份儿,好打没劲儿。她要是打一宿麻将,能把裤衩都输了。这个李始业浑蛋透顶,输光了钱,就做贼。她不敢偷别人的钱,就趁柳黪不在家偷柳黪的钱。第一次她偷了一百块钱,第二次她偷了一千块,到了第三次她竟然偷了十万块钱。看来这个李始业是鬼变的,没有人心,也就不懂人事了。她不管不顾,连这家人的死活也不考虑了。真他妈的浑蛋!一天晚上,柳黪按住了李始业的手腕,怒不可遏地臭骂:“你他妈的算啥玩意,欠了一屁股债,就坑起我来了。你他妈的是鬼下生的呀?都到这地步了,你他妈的还有脸打麻将呢。你他妈的要是有种的话,就从我这儿滚出去!”这么一骂,柳黪的脑壳里飞出一颗原子弹,嘭地爆炸,蘑菇云从两只眼里冒出来,宛如火山爆发。宛如看皮影戏,人们从窗户里看见柳黪头一扬,仰面怒吼:“我操他妈。谁这么缺德呀?咋把关进笼子里的牛鬼蛇神都放出来啦!这不是祸害老百姓吗!早晚有一天老天爷发怒,把你也撕得粉碎!”李始业嗜赌成性。多年之后柳黪做了一本健康类杂志的总编辑,方知除了社会因素之外还有一部分生理因素呢。人体内有一种物质叫多巴胺,这种物质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就嗜赌成性。这是生理因素,那么思想因素呢。李始业欠了人家的钱,幻想通过赌麻将还债,岂不知又跌入另一个深渊!

    柳黪百般愤怒也只是朝天破口大骂,而柳迎罴则不然,他愤怒了就攥紧手掌狠命地捶了大地一拳。他这一拳把大地凿出一个坑,尘土飞扬。尽管如此,慈祥的大地之母没有责怪他,宛如婴儿吸吮乳房吸疼了,毫无怨言,平和地躺在土壤里静静地享受灿烂的阳光。而柳迎罴却惨了,他捶断两根指骨,当晚手肿得像熊掌。苦闷中的柳黪,内里流血,嘴上却臭骂柳迎罴:“你他妈的缺心眼呀,你有气捶地干啥,捶地就有人可怜你啦?”柳迎罴不吱声,躺在床上如同死人一般。柳黪不明白柳迎罴为啥歇斯底里,为啥要用肉拳头猛捶大地。这天,柳迎罴真够可怜的了。他站了一上午,屁股蛋儿连座椅面都没沾一沾,想歇歇腿儿也不成。他被处长剋了一顿,又被坐在屋门口的同事奚落一番。讽刺柳迎罴的时候同事坐在椅上跷着二郎腿,柳迎罴站在地上生闷气。处长砢碜我,我没啥说的,谁让人家是处长呢。可是你为啥讽刺我?许多活都是我替你干的,你却坐着不腰疼,有了闲工夫,嘴皮子痒痒,就数落起我来了。柳迎罴憋了一肚子气没场说,气鼓鼓地站在地当间。你们都有办公桌,为啥不给我弄张办公桌?这么大工厂,难道穷得连张办公桌也置办不起了吗?你们坐着聊天,让我站着干活,这合适吗?东跑西颠的不说,难道算账也让我站在地上算呀,填表也让我站在地上填呀。我站在这儿,有了活就叫我干,还嫌我没眼力见,还批评我的活做得不地道。天底下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这一次柳迎罴只是站在那里用嘴巴小声嘟囔,并没有敢把心里的那些话大声地亮出来。倘若再过几年他学会了腹语,肯定要用腹语喊出来的。柳迎罴嘴巴上不吱声,肚皮却一鼓一鼓的,他在运气呢。柳迎罴越是运气越是憋气,越是憋气越是不服气,越是不服气就越是运气。柳黪听说此事就开导他:“柳迎罴,你这样可不行啊。你在学校里听到的看见的,只能在同学之间传一传,议论议论。可是不能当真啊,更不能拿到班上赌气。”柳迎罴吐一口粗气,狠叨叨地说:“当下这个社会,太龌龊,太腐败,太浑蛋,有哪一样是光明磊落的?”柳黪简直太有同感了,就叹了一口气劝慰说:“很多事情,你只是听说而已,又没有亲见。社会上的事本不该传到你们小孩子的耳朵里,这对你们的成长没一点儿好处。如今的社会就这样,我们小老百姓又能有啥办法呢。凡事你得忍耐,哪怕是委曲求全。否则还能怎样?你看不惯,你不忍耐,你改造得了这个社会吗?你要是真能把这个社会给改造了,你就成圣人啦!而今你与它对抗,你会吃大亏的。”柳迎罴歪着脸,瘪着嘴巴,两臂使劲儿地向后绷,说:“咋没亲见?我还亲历了呢。吃亏就吃亏,我就是死,也要和它对垒。”柳黪眼圈红了。还说儿子呢,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在这一点上儿子太像自己了。

    柳黪也曾试图改变自己,像别人那样顺情说好话,可是一遇到具体事就又不行了,犟脾气一上来就抗上。他自己这样,怎能说服柳迎罴呢?柳黪眼圈一红又叹息:“嗐,没着了,这孩子疾恶如仇。这不能怪他,这是柳姓先祖的遗传。从春秋时代的柳下跖算起,到唐朝的柳宗元,再到民国我二大爷和五爹,哪一辈不出几个犟种呢。就是那个柳仲郢,天不怕地不怕,一拳打倒了倚仗官势欺行霸市的人。这些人宛如花岗岩,在革命面前他们是壶口磐石,中流砥柱。如今社会转型了,磐石砥柱变成了暗礁乱石滩,成了人家豪华巨轮的障碍。这孩子,要是生在南宋,肯定是民族英雄岳飞;要是生在民国,肯定是八百壮士。可是他偏偏生在社会转型时期,这叫生不逢时!既然你生在这个社会,你就必须具备这个社会的素质;既然你生在这个时代,你就必须具备这个时代的素质。你生在当下,却只有先辈的素质,这咋办呢?我说孩子,你就学着适应一下新形势,长点儿眼力见吧。你看人家那些孩子,嘴巴多甜呀,把领导们唤得心窝痒痒。如今已经不比从前了,从前即使不会说话,人们也能宽容你,而今你若不会说话有谁能待见你呢?”柳黪只顾得开导柳迎罴,却忘记自己也不会甜言蜜语说奉承话。他还想说啥,就听耳边一声吼:“呸,你自己都不会,凭啥要求你儿子会呀。你这是痴心妄想!”柳黪立刻成了瘪犊子。吭哧,吭哧,他吭哧了一会儿就矫情起来。“我嘴不甜,奉承人不行,拍马屁也不行,可是我知道学习,知道照猫画虎。再说了,我能写能干,在别人眼里,还认为我这是不卑不亢呢。”这天,处长的话实在有些出格,他对柳迎罴直截了当地说:“明年合同到期我就辞了你。”啥?你说啥?你不帮助我就算了,干啥还这么恨之入骨的!物竞天择是自然界法则,难道人类社会也适用吗?如果资本主义社会这样,我无话可说;如果社会主义社会也这样,我就怀疑了。这种法则不适合人类,当然更不适合社会主义社会了。如果这样,我们的阶级友爱,不,用现在的话说是博爱仁爱,又都到哪儿去了?人类都进化到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人的兽性一点儿都没进化掉呢?这明显违反达尔文的进化论嘛!至此我想问,难道真如达尔文所说,人类和其他高等动物,至少在少数本能上彼此共通,情欲、情绪甚至比较复杂的妒忌、猜疑、争胜、器量,都是一样的吗?至此我想问,难道真如达尔文所说,彼此之间都懂得欺骗,也都懂得仇恨吗?至此我想问,难道真如达尔文所说,人类不过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吗?动机真的是隐藏在无法辨别之中吗?难道只能把出自一个有道德性的动物的某一类行为看作合乎道德的吗?难道所谓的有道德性的动物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既能够就它的过去与未来的行为和动机作比较,又能够分别加以赞许或者不赞许吗?难道人类和动物在这些方面就这么难以区分吗?难道遗憾、羞愧、懊恼、悔恨等情绪的性质,不仅要看其侵犯度有多大、事物诱惑力有多强,还要看旁人是如何评论的吗?此刻,柳迎罴有诸多的疑问要拷问这个天海茫茫的世界,可是他木愣愣的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处长又说:“如今和以前不相同了,一切形式简单化。你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滚蛋。你爸请我喝酒时跟我说,当年他们北大荒农场有个叫郭肇华的知青,真是太幸运了。大家把他当作阶级兄弟看待,一直强调不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不论他怎么犯浑,大家都耐心帮助他。告诉你,那是过去。当下只要这么做就成了:你他妈的滚蛋!有啥意见,你自己想去吧!如今全民了,没有阶级了,当然也就用不着再讲什么阶级友爱了,也就无所谓谁掉队谁不掉队了。优胜劣汰,你劣了,我就把你汰了。就是安排一个马屁精也能讨人喜欢,你说是不是?当初要你,以为你家多有实力呢。其实不过如此。一张白纸画一张脸,挺大个人情,你却连个礼尚往来都没有!”欺人太甚!年轻的柳迎罴终于愤怒了。愤怒之火迅速地蔓延,在柳迎罴的五脏六腑乱窜乱蹦。他被怒火烧化了,变成了一只猎豹,不,变成了一只雄狮。这一回他又举起了拳头。他刚要往上扑,却又想起了啥,人和拳头就凝固在空气里了。可是,拳头举起来了,总要砸向一个地方,他一闭眼睛,拳头就挥向了大地……

    说实在的,柳迎罴来厂并非轻而易举,而且颇费了一番周折。四年前,柳迎罴初中毕业,各个中等专业学校和各个专业技术学校在北京东城区职业中专学校和景山后街设摊,发放材料,公布招生专业和名额以及往年录取分数线。天已入夏,柳黪带着柳迎罴各处转悠了两个整天,出了几身臭汗,这才初步选择了几所学校。柳黪鼓动他学习会计专业,就说:“哪个单位都需要会计,即使做不了会计师,不是还能做一名出纳吗?”柳迎罴不吭声,或许没听懂,或许没有自己的主见,就依从了柳黪。不过,倒是让柳黪说中了,两轮录取之后,柳迎罴被他填报的第三志愿录取了——这就是北京市工业学校会计专业。嗐,无奈柳迎罴数学太差,不招老师待见,况且头一年期中考试,就给老师来了个不及格,老师掉了脸面,跑到班主任那儿告了他一状,把个班主任气得哞哞地叫唤。

    这位班主任正值中年,大分头,蓝脸皮,竖眼眉,一发怒宛若清宫京戏脸谱里的窦尔敦,蓝脸,红嘴岔使劲儿向下抿,黑眼睛向上猛挑,脑门正中一块圆圆的白。窦尔敦的这个脸谱虽然在京戏中出现过,却没在脸谱界流行,也许是太个别了。窦尔敦大呼小叫,把个柳迎罴喊进了教研室。没等柳迎罴站稳脚跟,窦尔敦就朝他的脑门捅了一指头。这一指头捅得柳迎罴蹬蹬蹬倒退了三步,后脊梁撞在墙上脚才站定。脚是站稳了,神儿却没缓过来,就听见窦尔敦一声号:“你长的是狗脑子呀你。你咋连个有理数也不懂呢?你咋连个方程式也不知道呢?你个熊鸟样儿,还学啥会计呀你!”这个柳迎罴,嘴巴和柳迎熊一样笨,别说无理搅三分了,就是有理也辩不出子丑寅卯来。可是他的性格却比柳迎熊还倔强,他的脾气比柳迎熊还暴躁,当场就气得瘪瘪了嘴,飙起了拳头,大喝一声:“你他妈的侮辱谁?”他这是咋了?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呀?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他早就被那些荒唐事戳伤心了,他早就被那些荒唐事扭曲性格了。不光他一个,还有他们班的几个同学呢。只不过在这一班同学里面就他性子直,满腔的仇恨一旦爆发,就势不可当了。几千年的周礼哟,有人还试图恢复你呢,让你来教育这些小青年呢。看看吧,否定这个,恢复那个,否定那个,恢复这个,从此把混乱带到了人间。如果这样的话,就是彻底复古,恢复了周礼还能起啥作用呀?啥?你说啥?有礼总归比没礼好?呸,整个社会性质都变了,浮躁了,虚伪了,几千年前的礼还有啥用啊?一个社会,思想不能太混乱了,太混乱了就没有了主张。一个社会,精神不能太压抑了,太压抑了人就崩溃。一个社会,生活节奏不能太紧张了,太紧张了人就扭曲。人生在世,难道就是为了一口饭而奔死奔活的吗?人生在世,需要一种精神支柱,这个精神支柱本来有的,可惜一些人把它丢了,把它的根基铲了。一些人酒足饭饱,挥金如土,而另外一些人清汤寡水,水深火热,这种世道算不上个好世道,这种社会算不上好社会!窦尔敦的竖眼眉跳了几跳,就狂呼乱喊:“哟哟,你这个兔崽子,熊鸟样儿,你还敢骂老师呀!你还敢跟老师奓棱膀子呀!”嘴上骂归骂,窦尔敦内里仍旧有点儿空虚。仇恨就乘虚而入,将攀诬植入了他的心房。仇恨入心要发芽,攀诬入心也要发芽。窦尔敦一听说柳迎罴进了什么汽车制造厂,立刻羡慕嫉妒恨,老大不满意,跳着脚跑到厂长那里告柳迎罴的诬状:“哎哟哟,我说厂长呀,你咋就糊涂啦?这样的学生你也敢要啊?他可是俺们学校最差的学生呀!”厂长内里忽地一惊,连忙问:“你这话咋说呀?”窦尔敦宛如走上了舞台,就叫开了板:“呜呀呀呀,他他他他。”窦尔敦嘴一结巴,竖眼眉就弯了竖竖了弯。“他敢骂老师,还敢奓棱膀子!”一派胡言。

    李始业带着柳迎罴住进了积水潭医院。中午,柳黪偷空儿摸空儿从单位窜过来,径直跑进了医院病房。他心急火燎,急急迫迫,想看一看柳迎罴的手到底咋样了,影响不影响将来捏筷子捉钢笔。柳迎罴躺在病床上轻蔑地瞭了柳黪一眼。这孩子太倔强了,竟然嗔怪柳黪骂了他一句缺心眼,就把脖颈往枕边一扭,不理睬柳黪。难道他忘了,柳黪可是他爸呀!柳黪有些尴尬,微微地低着头,一边抿着嘴儿笑,一边挑起上眼皮朝别个病床上瞄。临床病友是一名青年工人,在厂子里搬弄铁块块砸伤了脚趾头。病友看了看柳黪,就夸奖说:“这小子,真够坚强的。”这话让人听了快慰。柳黪立刻笑眯了眼,问:“这也算坚强吗?”停了一停,就自己回答了:“嗯,也算吧。但这不是真正的坚强,这坚强里面多少含了一点儿倔,或许还有一点儿浑呢。”

    终于有一天,柳迎罴跑进柳黪屋里。柳黪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六。黄昏时分,夕阳把东墙照得金黄。他栖偎在席梦思床上看小说,柳迎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似乎绊到脚尖,就踉跄了好几步,幸好一只手扶到了墙壁。柳黪猛然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晃了几晃。一个声音被墙壁弹射过来,又干涩又粗哑,还夹杂着几分慌张。“工厂和我解约了。”他小心地说。柳黪张了张嘴巴,没有声音。他不知道为啥没有声音,更不知道应该骂他一顿还是安慰他一番。结果他啥都没说,就那么样地傻傻的愣愣的看着他的柳迎罴。他一阵儿一阵儿地晕眩,想不出该咋办好,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帮上儿子的忙。柳迎罴见柳黪不吱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沮丧就爬上了他的脸。他猛地低下头走出屋去。

    这是他第一次低头,向社会低头。

    翌日,柳黪坐在编辑室里准备继续撰写他的人物通讯。可是人坐在计算机前面,思想却集中不起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连一个字也没写。柳黪气红了眼珠子,就看见荧屏里的人影从头顶上冒出一缕青烟。他攥了攥拳头,想把那个愚笨的脑壳砸碎。但是这没用处,他退休了,就失去了人事资源,现在他就是把计算机砸碎了,也解决不了他眼下的问题——他急需给儿子找一份工作。他呱嗒呱嗒地拍脑壳。一下,两下,三下。好像只拍打了三下,他就把后脑勺拍扁了。他就这么使劲儿地一拍,竟然拍出了一个奇迹来。他的右手用劲儿太猛,就把脑壳拍向了左边。键盘左边有一沓稿纸,稿纸上放着一张彩色照片。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了照片。照片上有一个人,斜着身子扭着脸庞正朝他微笑呢。他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人长得相当憨厚,岁数有些大,脸面就显得十分慈祥。他呆呆地望着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拿笑眼瞅他。两个人就这么隔着时空交流。忽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为啥不去找他帮忙呢?行不行,不妨先试一试。”他吃了一惊,问:“是谁在说话?”左右看看,没人。满屋子就他老哥儿一个,是他自己在唠叨。柳黪抄起了电话:“喂,杨主任……我是杂志社。我看到了你的先进事迹材料,想采访你……什么?今天下班有工夫?……好,就今天下班,我准点儿到。”下午五点钟,所有编辑都相跟脚地坐上了班车,只有柳黪一人跑到大街举手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次采访相当的成功,写作也相当的顺利,柳黪为通讯中的人物的忘我精神感动了,就为他的这篇文章起了一个深沉的标题——悠悠纪检情。一个星期之后,这篇人物通讯在一家杂志发表,结果三家满意——采访者满意,被采访者满意,杂志社也满意。这位老杨同志看了杂志的封面就笑眯了眼。柳黪趁势说:“杨主任,有个事请您帮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前倾斜,两只眼睛充满了期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杨主任的脸。一月之后柳迎罴去了这家企业的下属公司。黎明时分,柳黪看着柳迎罴影影绰绰钻进企业班车的背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宛若卸下了千斤重担。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五六年的时间里,柳黪在有意无意当中又走了三个单位,时间长的干三年,时间短的干三个月。他有遗憾,也有收获,他亲眼目睹了就业竞争的残酷,亲身体验了打工仔的艰辛,深切地感受了社会和人际关系的种种变化。当下这个社会再也不是他年轻时的那个社会了,当下的人际关系再也不是他年轻时代的那种人际关系了。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惆怅,他怀念年轻时代的那种大公无私无怨无悔勤勤恳恳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不过,这几年他应聘的职务不断地蹿升,当了一次编辑部主任之后又当了一次运营总监,接着在一家杂志做副总编。后来,他也学会了跳槽,就到另外一家杂志做总编。为此,他还亲手创办了一本杂志,写了许多篇文章,在相关网站搜一搜就能搜出几十篇来。有些文章,网站作了特别推荐,只是读者无论想看哪一篇都得先付阅览费。有关收取阅览费的事,柳黪起初并不知晓,后来有人问到他:“他们给你提成了没有?”他眨了眨眼睛问:“给我啥提成呀?”人家说:“你傻呀你,网站登了你那么多付费阅读文章,凭啥不给你提成呀?”让人家这么一说,柳黪就直愣了眼。

    风云拐弯,祸事临门。

    这一回柳黪挺不过去了,仿佛有一辆老式汽碾子,宛如火车头一般呼隆呼隆地碾过了他的身躯,轧破了他的脑髓,轧碎了他的骨骼,轧扁了他的皮肉。这一回柳黪不光直愣了眼,还三天三夜不语。三天三夜不语也罢,刚说了一句话,就彻底魔怔了。这天,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征兆。这天,西风劲吹,雾霾东去,晴空万里。这天,柳黪在饭馆吃午饭,要了一份鸡蛋炒西红柿盖饭。吃完盖饭,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巴,就趟着脚步往土城公园走。公园里有清凌凌的小河,有埋藏着古韵的土城,还有清幽幽的松树林,尤其是一片片西府海棠,婀娜多姿,吸引人的眼球。柳黪感叹这里的优美环境,就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环境一优美,人们就愿意散步!”不料,散步归来,他却恐惧了。他去的时候一点儿事都没有,回来的时候路过一片杨树林,就被一只花喜鹊啄了后脖颈。他出公园,栅口呈亚字形,他却走了一个互字。过了马路,就是文安里。他沿着马路走,旁边是一幢连一幢的塔楼。忽然头顶一黑,仿佛一只大鹏鸟俯冲下来。刚刚被花喜鹊啄了后脖子,难道还要被大鹏鸟再鹐一下脑门子吗?他一缩脖就喊了一声:“倒霉。”嘭,一声闷响,恍如有人往水泥地面拽了一爿肥猪肉瓣。柳黪定睛一看,立刻吓得有点儿堆碎。妈呀,不得了,根本不是大鹏鸟,也不是肥猪瓣,而是人,女人,一个绿衣女人,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女人跳楼了!坠落之时,她用她的红唇狂热地亲吻了大地。大地立刻给予她回报,用她的鲜血在她的身旁和脑壳处画了几朵颜色鲜红的牡丹花。整整一个下午,柳黪判若惊鸿,眼神弥散。可是临近傍晚时分,他却看到了一幕更加惨不忍睹的画面。

    他的儿子倒在血泊里,也是在高楼之下。所不同的是,中午时分的女人俯卧在地,而傍晚时分的柳迎罴则仰面朝天,面部还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表情,似笑而怒,似怒而笑。头颅旁边也有花,小花,不是大红牡丹,而是一朵白玫瑰。柳迎罴天性难改,在这家建筑公司只工作了一个聘期,就被人家辞退了。这一回他没有再去打搅他的父亲,也没有再朝任何人的脑壳挥动拳头,而是默然地爬上了高楼。站到了小区的制高点,所有的景物都被他踩在了脚下。他平视了一眼天边的太阳——残阳如血,就腾空而起,宛如一只翱翔苍穹的鲲鹏,在一片瑰丽的红光里融入了无比广阔的大自然。场面显得有些诡谲。外面是一圈围观的人群,姿态各异,状如五百罗汉。中间是他们一家四口。好多年来,他们还没有这么样地齐聚一堂呢。柳迎罴躺在地上不言不语,似乎灵魂依然在回归大自然的路上缓缓地行走。柳迎熊站在他的一旁出神,整个人的站立姿态以及脸部的造型极为扭曲,过度变形,宛如一尊极为夸张的现代主义派泥塑。李始业则匍匐在地,屁股撅得高高的,以头戗地,号啕大哭,抹了一脸的鼻涕。柳黪似乎陷入了无限的悲哀之中,却没有一滴眼泪。他一言不发,不停地倒脚,踽踽的样子宛如在荒野里急行,蹀儿蹀躞地追赶柳迎罴的游魂。

    生死两处,两处茫茫。生,光明磊落地伴随柳迎罴而去;死,借助一缕残阳钻进了柳黪的头颅,在脑海里四处游荡。时间一久,生与死就在柳黪颅腔的某处碰撞在了一起。这是一群奇怪的幽灵,身形宛如蝌蚪。生一律穿红袍;死一律穿黑袍。生与死,红与黑,两支游荡的队伍碰在了一起,互相对峙,怒目圆睁。忽然,一个身穿红袍的生上前迈了一步,揪住了对面最突出的那个身穿黑袍的死的衣襟。叫声喊声轰然而起,嘈杂纷乱,南腔北调。一忽儿高呼,一忽儿低语;一忽儿火爆,一忽儿沉闷;一忽儿如狼嚎,一忽儿如犬吠;一忽儿如熊,一忽儿如虎;一忽儿如男,一忽儿如女;一忽儿如泣,一忽儿如诉;一忽儿高歌,一忽儿低吟。黑色的死表现得相当的镇定,轻轻地说:“从辩证法方面来说,人的结果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死!无论怎样,你都得死。病死,饿死,战死,享乐死,反正都得死。这一点人人都知道。至于生,人无论如何的伟大,事先都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怎样降生的,即使后来知道了也是别人告诉的。生,未见得有什么伟大的意义,而死,却总能显示它固有的意义——没有死,又从何而谈人生呢?”红色的生,紧紧地拽住黑色的死的衣襟,声音尖厉,说:“对于整个宇宙来说,生本来没有意义,但是,既然要生存,那么就得克服困难,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克服道德上的缺憾,克服思想上的落伍,这就需要有一种向上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在生活上困苦的人——这些人往往是弱者,这就使得生产生了意义——希望和等待。没有希望就没有生,没有等待就没有希望。顽强地生存,耐心地等待,生就有了现实意义。”黑色的死从黑色的衣袍里伸出黑色的手,从上往下一压,就拿开了红色的生的红色的手,说:“何谓之生?又何谓之死?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是这么认为的:人的灵魂是不死的。灵魂投胎肉体之前,存在于理念世界。灵魂不具有实在的形态,人死之后,灵魂仿佛一缕轻烟缥缈而去,不再寄生于任何地方。灵魂是不死的,它在等待出现的时间和机会。死亡否定了生命的表现形式,构成了悲剧的主题。悲剧的流淌和走向则变奏了肯定生命本质的悲壮激情。大作家托尔斯泰在他的《伊凡·伊里奇之死》里说:死亡意味着自由的来临。为了自由,我盼望死亡。红色的生,这就是大人物眼里的死亡,这就是死亡的伟大意义。”红色的生往前迈了一步,用肩膀头顶住了黑色的死的胸脯,提高嗓门说:“错。你只说了很小的一部分。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代有个文学家叫司马迁的说过,人生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因而毛泽东说,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黑色的死听了,身形立刻抖一抖,慢慢地显露出骷髅的原形,说:“你敢看一看我吗?”红色的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黑色的死乘机向前迈进,轻蔑地一笑,说:“我来问你,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红色的生听了又惊愕地后退一步,似乎使了很大的劲儿才稳定了情绪,说:“既然你提到了人类的起源,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现代考古发现了许多迹象,在现代人类没有诞生之前,地球上就已经发生和存在过人类了。也就是说,地球早就被某一些人类利用过了。四十六亿年来,地球上的人类是连续的,是发展的,不是孤立的,更不是停滞的。地球上的人类是复杂多样的,具有高级与初级之分,具有先行与后来之别。地球上遗存的许多文明让一些专家学者感到沉重。”红色的生瞧了一眼黑色的死,发现黑色的死有些迟疑,就猖狂地说:“知道吗?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学者米斯特在犹他州羚羊泉发现了人类化石脚印,其中一片脚印踩着一只三叶虫。而另一片脚印更令人吃惊,他们竟然穿了鞋。三叶虫是寒武纪生物,距今已有五亿年的历史了,而现代人类真正穿上鞋不过三千年啊。”黑色的死似乎有些厌烦,提一提宽大的黑长袍,武断地阻止了红色的生的喋喋不休的唠叨:“我说先生,您扯得太远了,还是让我们继续讨论关于死的话题吧。柳迎罴是跳楼而死的,他是自杀。据说自杀是阶级的产物,人类有了阶级才有自杀。自杀分为两种:一种因为个人的境遇而导致了逃避性自杀;另一种因为精神自由和历史价值的普遍失落而导致了自戮。形而上的自杀,不仅意味着自杀者对生命的尊重和执着,而且还蕴含了自杀者对生命消亡的特殊冀望,赋予平凡的生命以伟大和崇高的意义。巴尔扎克在《驴皮记》卷首写道:每一个人的自杀,都是一场庄严而忧郁的挽歌。在浩瀚的文学的海洋里,你能找到哪一本流传至今的书,可以和下面的片断相提并论呢?昨天凌晨,一个美丽的少妇从艺术大桥顶部一跃而起,跳进了塞纳河。她自杀了。在这个巴黎人精练的言词面前,戏剧和小说无不黯然失色。这就是死亡的艺术,恰好印证了尼采的那句话:适时而死,死在幸福之巅者最光荣。”

    此时此刻,作者老金匆匆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不留神,他踏翻了一只井盖,整个身躯就坠落进去。一阵昏厥之后,他听到了不远处的争论。听罢此言,他的眼睛闪烁出一道亮光,进而叹息:“人类由生殖而来,由死亡归于虚无缥缈。超尘脱俗,只有三条道路:诗、哲学和宗教。诗把人带入世界,栖居大地之上。诗是原初的哲学,哲学是本真的诗。宗教帮助人摆脱世界,使人类借助诗的外延和哲学的内涵接近上帝。宗教是哲学对死亡的诗。祈祷者越惘然,运思者越稀少,写诗者就越寂寞。”这只是老金毫无意识的慨叹,他并不想和谁讨论生与死的哲学。孰料,他的慨叹被穿着红袍的生和穿着黑袍的死同时听到了,两群幽灵就往一起聚拢,慢慢地幻化成两个人形,一个伸出红色的手,另一个伸出黑色的手,红色的手拽住了老金的左胳膊,黑色的手拽住了老金的右胳膊,左右同时往上一拽,就把老金拽到了他们中间。老金顿时惊愕不已,努力睁大了眼睛,就看见红色的如血,黑色的如墨。老金慌了,海龟似的摇动手臂,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两只奇怪的手,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是黑色的。老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黑色的死说:“和我们一起讨论死吧。”老金说:“我还不老,也不想在未老之前讨论死亡。”红色的生接过他的话茬说:“那么,我们讨论生吧。”老金说:“我也不想讨论生。和生讨论生,还能讨论出什么来呢?”红色的生和黑色的死,两个幽灵的脸色严峻起来,同时叫喊:“不想讨论不行。”声音尖厉。老金奋力挣扎,依然挣脱不开,只好认命,为自己的不慎之言而不情愿地参与到两个幽灵的争论中。红色的生说:“这就对了。”它纠正了老金的言论,“其实,生与死没那么复杂。依我看,诗倒是可以看成生活的外形。”黑色的死矗立一旁,提醒老金:“这些事你是知道的,你还把它写入你的这本书呢。你一定还记得印度尼西亚关于死亡起源的神话吧?创世主从天上系下一块石头,人类不要,大喊大叫:要石头有啥用?快来点儿别的吧。创世主从天上系下一根香蕉。人类接受了它,咬一口很甜。就在这时,天上传来创世主的声音:是你们选择了香蕉,香蕉树会死,所以你们也会死。不过,和香蕉树一样,你们的孩子会代替你们。倘若当初你们选择石头,你们的生命就会像石头一样永恒不朽。”呃,老金想起来了,就说,“是的,是人类自己选择了死。人类在选择死的同时,也创造了死的形式。慷慨捐生易,从容就义难。从容是生命的深度,不必强调什么爆炸性、抗争性、冲突性。孔子不是在颠沛流离时依然弦歌不绝吗?生来源于自然,死也要死得自然。”黑色的死马上鼓起掌来,说:“是的是的。老子说归根复命,就是说生最终要回归于死。”红色的生也来了情绪,说:“人之生死不过是时间的行程罢了。对时间敏感的人,对生死也敏感;对时间无忧的人,对生死也无忧。”老金乘机发表了他的谬论:“结束生命,是人类的天赋。当痛苦、贫困、蔑视等沉重压迫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们结束痛苦呢?死,是我们的救药,为啥别人非要残忍地剥夺我们的救药呢?生命是上天给予的,这是一种恩惠。但生命已经不再成为恩惠时,难道我们不可以将其退还给上天吗?因既不存,果亦当废。还是伟大的恩格斯说得好啊,辩证法的生命观无非就是这样——生意味着死。我欣赏俄罗斯诗人谢·叶赛宁。他割破手指,蘸着鲜血写了一首八行诗作为绝命书: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你永铭于我的心中;我亲爱的朋友,即将来临的永别,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再见吧,我的朋友;不必话别,也无须握手;别难过,别悲戚——在我们的生活中死不算新奇,可是活着更不算奇迹。”生与死,两个幽灵的脸色严峻起来了。就听见黑色的死说:“你知道吗?加拿大医生费力鹏在柳叶刀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自杀率的文章。他说中国的自杀率已经达到万分之二十三,相当于美国的两倍,想不到中国这样伟大的国家,竟然变成了自杀率最高的国家。”红色的生显露愤怒,脸红得像辣椒,咬牙切齿地说:“毫无疑问,这个社会存在着严重问题,人的幸福生活受到了威胁。面对幽魂,我们不得不问:活下去还是不活?”趁着两个幽灵因愤怒放言而疏忽之际,老金神秘逃遁。

    日光曈曈,朦胧的影像倏然不见。柳黪睁开了眼睛,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慷慨激昂地叫喊起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圣人已然许可,都是值得追求的。因为仁和义,都会使人类崇高和尊严。在不得已的时候,抛弃生命,成就一个纯洁而有尊严的生活,显然比忍辱苟活要好。死亡越是绝对,生命越是真实。自杀是否痛苦,生者不得而知,但可以断定,自杀需要勇气,他们有勇气自杀却没有勇气活着,可见对他们来说活在这个世上比自杀还痛苦,或者说,生活已经让他们失去了生的勇气。死吧,坦然地死吧,这个社会不体谅弱者,不稀罕弱者,作为弱者还有什么期盼呢?不必祈祷神灵和上帝,坦然地面对死亡,这是弱者的自由之路,这就是死的精神和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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